來森華
西晉皇室成員大多短于文才,“既未曾作出任何理論性的提倡或引導,亦無可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率先垂范”①徐公持:《魏晉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256—257頁。,但是喜好利用其尊位積極組織賦詩活動。西晉皇室賦詩活動頻繁舉行,究其原因,除大量的文士聚攏在各級皇室成員身邊可為其提供智力支撐外,統(tǒng)治者的政治需求也起到?jīng)Q定性作用。同時,此類賦詩活動多具有深刻的社會政治背景,并且隨著當時政治生態(tài)的變化,其動機或主題又呈現(xiàn)出諸多差異。從史籍記載與現(xiàn)存應制詩兩方面進行綜合考察,武帝、惠帝、懷帝、愍懷太子以及成都王司馬穎等人都曾組織過賦詩活動。其中由于武帝在位時間(265—290)相對較長且當時政權(quán)內(nèi)部相對穩(wěn)定,這一時期皇室賦詩活動更為頻繁,不同階段、不同場域、不同皇室成員均有賦詩活動,可作為分析當時政治生態(tài)與賦詩活動關(guān)系的典型。
經(jīng)過兩代三祖的不懈經(jīng)營,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司馬氏集團到了司馬炎手里即迅速地復制了當初曹魏代漢的方式改朝稱帝,改元泰始。泰始四年(268),晉武帝在華林園宴請王公大臣時進行了第一次賦詩活動?!段倪x》“公燕詩”類選有應貞《晉武帝華林園集詩》一首,李善注引《洛陽圖經(jīng)》曰:“華林園,在城內(nèi)東北隅,魏明帝起名芳林園,齊王芳改為華林。”又引干寶《晉紀》曰:“泰始四年二月,上幸芳林園,與群臣宴,賦詩觀志?!庇忠龑O盛《晉陽秋》曰:“散騎常侍應貞詩最美。”②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20,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86頁?!稌x書·文苑列傳》亦云:“帝于華林園宴射,貞賦詩最美?!雹邰?房玄齡等撰:《晉書》卷92,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70,2406頁。至于應貞詩為何最美,唐修《晉書》中的“史臣”如是評價道:“至于應貞宴射之文,極形言之美,華林群藻罕或疇之?!雹芎茱@然,他們認為應貞詩勝于形式。不可否認,出身于文學世家的應貞在此詩中呈現(xiàn)出的宏大結(jié)構(gòu)、華麗辭藻、典雅風格等確實有可稱道之處,但是僅從這一個方面去體認就難免失于偏頗,更何況應貞詩作為現(xiàn)場應制之作在形式上也并非沒有瑕疵,如其詩在結(jié)構(gòu)上各章并不完全工整。筆者認為,此詩之所以能夠奪魁,不但“形美”,最主要的還是“志美”,即詩中所言之“志”高度契合了武帝欲觀之志?!百x詩觀志”源于春秋時期,是中國詩學的重要傳統(tǒng)。在華林園集會中,當政治領(lǐng)袖并不是同時以文學領(lǐng)袖的身份出現(xiàn)并能夠率先垂范進行創(chuàng)作時,所觀之志自然就偏重于對賦詩者政治態(tài)度與立場的考察,反言之,賦詩者所言之志亦是對尊者政治意圖的領(lǐng)悟。
四言頌體賦成的應貞詩中所言之志,概括起來有三個方面:前三章稱頌晉室繼皇統(tǒng)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此屬尊帝位;中間三章贊揚武帝具有帝王之相,并在即位后樹德建功,此屬彰帝功;其三,贊美文武大臣之前各司其職,又訓誡諸位以后不要懈怠,此屬顯帝威。那么,以上之志又何以贏得滿座喝彩、拔得頭籌呢?或許結(jié)合武帝即位詔書就會其意自明。制于泰始元年(265)十二月的《即位改元大赦詔》有云:
制詔御史中丞等:昔朕皇祖宣王,圣哲欽明,誕應期運,熙帝之載,肇啟洪基。伯考景王,履道宣猷,緝熙諸夏。至于皇考文王,浚哲光遠,允協(xié)靈祗,應天順人,受茲明命,仁濟于宇宙,功格于天地。肆魏氏弘鑒于古訓,儀刑于唐虞,疇咨群后,爰輯大命于朕身。予一人畏天之命,用弗敢違,遂登壇于南郊,受終于文祖,燔柴班瑞,告類上帝。惟朕寡德,負荷洪烈,允執(zhí)其中,托于王公之上,以君臨四海,惴惴惟懼,罔知所濟。惟爾股肱爪牙之佐,文武不貳心之臣,乃祖乃父,實左右我先王,以弼寧帝室,光隆大業(yè)。思與萬國,共享休(案,誤作“體”,據(jù)《晉書》改)祚。其大赦天下云云。①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2,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474頁上。
上引詔書依次表達了三層大意:首先通過頌美三祖功德而強調(diào)晉室繼承大統(tǒng)系“應天順人”、遵循上古之制;其次武帝謙稱自己寡德少功,雖登皇位但惴惴不安、沒有底氣;最后希望王公大臣像輔佐先王那樣弼寧皇室、成就帝業(yè)。不難看出,應詩與此詔在主題架構(gòu)上頗為相似,只不過應詩在更進一步強調(diào)晉室享祚的合理性的同時,自謙的寡德少功變成了頌美的仁德豐功,對待臣下的語氣亦由期許變成了訓誡。個中緣由,與受禪三年以來的政局變化息息相關(guān)。武帝受禪雖有守成之嫌,但登基后能夠勵精圖治,主要表現(xiàn)為存仁恕之心、弘儉約之風、舉賢良方正、納直言之士、勤務農(nóng)功、勉勵學者、恪守禮數(shù)、制定律令等。到了泰始四年,武帝治世有了初步成效,皇權(quán)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同時需要一個媒介對此予以充分表達。作為君臣宴會之作,站在皇家與尊者的立場,應詩順應了歌功頌德的需求,帝位得以牢固,帝功得以彰顯,帝威得以強化,故能稱美于時。
從當時的詩歌評比環(huán)節(jié)看,此次宴會所賦之詩斷然不止應詩一首,惜今存者不多而無法窺其全貌。然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可以斷定荀勖《從武帝華林園宴詩》亦為同時之作,一則詩中有“天施地生,以應仲春”兩句,時間上吻合;二則詩中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與應詩有高度相似之處,尤其詩中“其慶惟何?錫以帝祉”兩句是對前面所論述的尊帝位、授帝德、顯帝功、揚帝威之賦詩動機的有效印證②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92頁。按,荀勖又有《三月三日從華林園詩》五言一首,“逯案”有云:“此與上篇為同時之作,蓋一用四言,一用五言也。”筆者認為逯氏案語誤,因為四言中有“天施地生,以應仲春”兩句,而五言中卻言“清節(jié)中季春,姑洗通滯塞”,依“仲春”“季春”之別可以明顯看出非同時之作。。另外,王濟《從事華林詩》今存“郁郁華林,奕奕疏圃。燕彼群后,郁郁有序”四句③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2,第597頁。,亦很有可能為此次宴會所作。
關(guān)于此次華林園賦詩的評價,梁代蕭綱曾云:“晉集華林,同文軌而高宴。”④蕭綱:《三日侍皇太子曲水宴詩序》,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21,第1929頁。時修亦言:“到泰始四年,可以說到了整肅詩賦的時候,應貞詩正好順應了晉武帝的這一要求,武帝以此詩為眾詩中之最美者,實際上樹立了朝廷、公府等重大場合詩歌的四言形式、頌贊、訓誡基調(diào)和典雅風格。之后西晉的侍宴詩,不論是侍愍懷太子,還是侍成都王宴詩,大致都沿此套路而下。”⑤俞士玲:《西晉文學考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17頁。就價值或影響而言,以上評價沒有問題,但是也應充分認識到,從根本上講,武帝并不是為了整肅詩賦而舉行這場賦詩活動,“賦詩觀志”中包含著明顯的政治動機,盡管客觀上這場活動確實起到了整肅詩賦的作用。簡言之,泰始四年武帝華林園賦詩非為同文軌而文軌同。另外,前賢時修沒有注意到的是,此次賦詩活動實開贊頌武帝之先河,除去后期的賦詩活動進一步光大之外,還可根據(jù)當時制作禮樂歌詩的情況予以印證。據(jù)《晉書》記載,晉初食舉所用歌詩依舊沿襲魏時所用之《鹿鳴》,荀勖等認為其“未知所應”,故到了泰始五年(269),也就是應貞去世的當年,“尚書奏,使太仆傅玄、中書監(jiān)荀勖、黃門侍郎張華各造正旦行禮及王公上壽酒、食舉樂歌詩”①房玄齡等撰:《晉書》卷22,第3冊,第685頁。,而后成公綏亦應詔創(chuàng)作。這些禮樂歌詩從文辭層面觀之,極盡頌贊武帝之能事,“圣皇”“圣帝”“我皇”“天子”等尊稱莫不加于武帝之身。而從創(chuàng)作時間看,較之泰始四年的華林園賦詩活動晚了至少一年。
綜上而言,此次賦詩活動順應武帝登基后勵精圖治的政治背景,在鞏固帝王威嚴的同時拉開了頌贊武帝的序幕。
今存武帝時期應詔詩又有王濟《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詩》、程咸《平吳后三月三日從華林園作詩》兩首,根據(jù)詩題看創(chuàng)作背景甚是清楚,即作于平吳后在華林園舉行的慶典之上。但是,學者普遍將此次賦詩活動的時間系于吳亡當年,即太康元年(280)②參見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693頁;陳文新總主編,汪春泓主編:《中國文學編年史·兩晉南北朝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頁。時修立論者更是不出此誤區(qū),筆者之前疏于考證從而導致行文時亦隨陳說,認為此次賦詩活動于平吳當年舉行。,筆者認為不妥。關(guān)于吳國滅亡的確切月份,史書記載不一,有三月壬寅(十五日)說,有四月說,前人對此例舉甚詳③詳參陳力:《西晉滅吳時日考異并中華版〈晉書〉校勘體例商兌》,《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2007年第9期。。姑且不去深究二說何種確切,因為結(jié)合詩題“平吳后三月三日”之說,均可證明太康元年三月三日慶典賦詩在時間邏輯上說不通。另外,吳未平而舉行慶典更不符合武帝的行事風格,《資治通鑒·晉紀三》載:“朝廷聞吳已平,群臣皆賀上壽,帝執(zhí)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④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81,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567頁。又《晉書》載太康元年事云:“九月,群臣以天下一統(tǒng),屢請封禪,帝謙讓弗許?!雹茛?房玄齡等撰:《晉書》卷3,第1冊,第72,73頁。從武帝慎重、謙讓地對待平吳之功這一點觀之,在時機不成熟的情況下提前舉行慶典賦詩就更加不可能。那么,此次慶典賦詩活動更有可能在次年即太康二年(281)三月三日舉行。關(guān)于此年此月之事,《晉書》載曰:“賜王公以下吳生口各有差。詔選孫皓妓妾五千人入宮?!雹蘅梢姶文耆乱琅f在處理平吳后續(xù)之事。作為旁證,太康二年三月三日處理史載之事之際舉行慶典賦詩,不但時間邏輯上說得過去,也更加符合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
確定了此次賦詩活動的背景與時間,再通過文本對讀,可考定閭丘沖《三月三日應詔詩》亦為此次宴會賦詩所作⑦此詩的文本形態(tài),《藝文類聚》等典籍中“連而不分”,逯欽立輯錄時卻題曰《三月三日應詔詩二首》,但是又加案語云“似是一首”,故不從“二首”之說而題曰《三月三日應詔詩》。,其內(nèi)容較之程、王二詩更為豐富,也更能彰顯此次華林園賦詩之盛貌及帝王之豐功偉業(yè),堪稱此次華林園賦詩“最美”。其詩有云:
暮春之月,春服既成。陽升土潤,冰渙川盈。馀萌達壤,嘉木敷榮。后皇宣游,既宴且寧。光光華輦,詵詵從臣。微風扇穢,朝露翳塵。上蔭丹幄,下藉文茵。臨川挹盥,濯故潔新。俯鏡清流,仰睇天津。藹藹華林,巖巖景陽。業(yè)業(yè)峻宇,奕奕飛梁。垂蔭倒景,若沈若翔。
浩浩白水,泛泛龍舟?;试陟`沼,百辟同游。擊棹清歌,鼓枻行酬。聞樂咸和,具醉斯柔。在昔帝虞,德被遐荒。干戚在庭,苗民來王。今我哲后,古圣齊芳?;荽酥袊?,以綏四方。元首既明,股肱惟良。樂酒今日,君子惟康。⑧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8,第749—750頁。
詩中第一段鋪敘華林園盛景,同時又通過“后皇宣游,既宴且寧”一句道明此次活動的主題。第二段開頭“浩浩白水,泛泛龍舟?;试陟`沼,百辟同游”數(shù)句,程咸詩作“皇帝升龍舟,待(侍,逯本注)幄十二人”①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1,第552頁。,王濟詩言“我皇神武,泛舟萬里。迅雷電邁,弗及掩耳”②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2,第597頁。,三人所描寫的武帝泛舟情景極為相似;加之對音樂和美酒的描寫,更是將一統(tǒng)后的和睦氣氛烘托到頂峰。接著“在昔帝虞,德被遐荒。干戚在庭,苗民來王。今我哲后,古圣齊芳?;荽酥袊越椝姆健卑司鋵⑽涞燮絽枪I(yè)與帝舜伐三苗之功等視,此為當時文士所共識,如張載《平吳頌·序》即言:“聞之前志,堯有丹水之陣,舜有三苗之誅,此圣帝明王,平暴靜亂,未有不用兵而制之也。夫大上成功,非頌不顯;情動于中,非言不彰。獫狁既攘,《出車》以興;淮夷既平,《江漢》用作。斯故先典之明志,不刊之美事,烏可闕歟?”頌文又云:“帝道煥于唐堯,義聲邈乎虞舜?!雹蹏揽删嬓#骸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85,第3冊,第1950頁下。以武帝媲美堯舜古帝,自晉以來可謂淵源有自。最早是為了美化受禪之行為,如前引《即位改元大赦詔》有“肆魏氏弘鑒于古訓,儀刑于唐虞”之說,應貞詩亦有“陶唐既謝,天歷在虞”之譽;而此時吳國滅亡、天下一統(tǒng),以之與堯舜平亂之功等視,明顯是彰帝功,較之受禪之行也更加實至名歸。
討論至此,有一個現(xiàn)象尤值得注意,那就是在這次賦詩活動中,賦詩者不再去替晉室受禪尋找合理性,而是單純地贊頌武帝一統(tǒng)功業(yè),王濟、程咸、閭丘沖三人的詩作莫不如是。無獨有偶,張載《平吳頌》也是這種調(diào)子。究其原因,還是與不同時期的政治生態(tài)息息相關(guān)。武帝登基迄今已過十六載,離首次華林園賦詩也已逾十三年之久,隨著天下一統(tǒng),晉祚愈發(fā)穩(wěn)固,也就沒有必要繼續(xù)美化受禪之事。賦詩者對于皇室賦詩動機以及政治時局的審度,這一次無疑又是準確的。
平吳后,雖然局部地區(qū)時有天災發(fā)生,但是社會總體上還是比較穩(wěn)定,更有周邊諸國不斷進獻或內(nèi)附,晉宋時人孔琳之描述當時的狀況是“天下無事,時和年豐,百姓樂業(yè),便自谷帛殷阜,幾乎家給人足”④孔琳之:《廢錢用谷帛議》,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卷27,第3冊,第2584頁下。。史家亦有“于是遠夷賓服,四境無虞,頻歲豐稔,士馬強盛”之表述⑤房玄齡等撰:《晉書》卷36,第4冊,第1071頁。。身處“太康盛世”,登基初恪守禮數(shù)、力行節(jié)儉的武帝驕奢之心漸起漸深,“遂怠于政術(shù),耽于游宴,寵愛后黨,親貴當權(quán),舊臣不得專任,彝章紊廢,請謁行矣”⑥房玄齡等撰:《晉書》卷3,第1冊,第80頁。。
從“耽于游宴”可窺太康年間武帝游宴之頻繁,今存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即產(chǎn)生于這樣的政治生態(tài)之下。上迄曹魏、下至西晉,洛陽皇宮內(nèi)的后園充備珍異之物,奢華無度,皇室成員常享樂于此⑦后園的奢侈建造與享樂屬性,從魏晉時臣對尊主的上書進諫中可窺一斑,如張茂諫魏明帝書有言:“而乃奢靡是務,中尚方純作玩弄之物炫耀后園,建承露之盤,斯誠快耳目之觀,然亦足以騁寇讎之心矣。”(張茂:《上書諫明帝奪士女以配戰(zhàn)士》,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三國文》卷40,第2冊,第1281頁上)又如晉時江統(tǒng)諫愍懷太子書云:“竊聞后園鏤飾金銀,刻磨犀象,畫室之巧,課試日精?!保ńy(tǒng):《諫愍懷太子書》,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106,第2冊,第2068頁上)后園享樂之舉,據(jù)載:“景初元年,帝(案,魏明帝曹叡)游后園,召才人以上曲宴極樂。”(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6,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68頁)。這更為武帝“耽于游宴”找到了依據(jù)。從“會詩”來看,此次宴會所賦之詩不止于此,然余皆不存,且引張詩一首以窺豹一斑。
暮春元日,陽氣清明。祁祁甘雨,膏澤流盈。習習祥風,啟滯導生。禽鳥翔逸,卉木滋榮。纖條被綠,翠華含英。
于皇我后,欽若昊乾。順時省物,言觀中園。燕及群辟,乃命乃延。合樂華池,祓濯清川。泛彼龍舟,溯游洪源。
朱幕云覆,列坐文茵。羽觴波騰,品物備珍。管弦繁會,變用奏新。穆穆我皇,臨下渥仁。訓以慈惠,詢納廣神。好樂無荒,化達無垠。
咨予微臣,荷寵明詩。忝恩于外,攸攸三期。犬馬為慕,天實為之。靈啟其愿,遐愿在茲。于以表情,爰著斯詩。①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3,第616—617頁。
從詩題來看,此詩作于張華復歸洛陽服膺太常期間,末章“忝恩于外,攸攸三期”兩句亦可為證。“順時省物,言觀中園。燕及群辟,乃命乃延”四句交代了此次宴會的主題,其所命者概為詩文之事。首章屬于渲染氣氛與描繪后園美景,第二章后半部分和第三章前半部分系鋪陳宴會盛況?!澳履挛一省睌?shù)句,贊頌武帝仁慈惠化之風,較之前論兩次賦詩活動的主旨側(cè)重點明顯不同。還應值得注意的是,據(jù)末章所表之情,可見張華對于此次重新歸洛任職心懷愉悅與感恩。應詔賦詩表己之情,不見于前兩次賦詩活動。從“言志”到“表情”,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賦詩者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轉(zhuǎn)變,可以說威嚴與肅穆在逐漸被消解,當然這是受太康盛世的政治生態(tài)影響所致。從宏觀體悟三次賦詩活動的氛圍,初次重肅穆,復次彰宏大,此次偏歡娛。
產(chǎn)生于后園的文學作品,又有潘尼《后園頌》一首,雖名曰頌,從文體形態(tài)觀之實與張詩無別。其文曰:
芒芒在昔,悠悠結(jié)繩。太仆未散,玄化沾凝。羲皇繼踵,三代相承。五德更王,文質(zhì)迭興。天命匪諶,祐謙輔信。乃眷我皇,光有大晉。應期納祚,天人是順。和氣四充,惠澤旁潤。神祗告祥,四靈效質(zhì)。游龍升云,儀鳳翳日。甘露晨流,醴泉涌溢。華夏既寧,八荒靜謐。人亦有言,吾何以休?乃延卿士,從皇以游。長筵遠布,廣幕四周。嘉肴惟芳,旨酒思柔。巖巖峻岳,湯湯玄流。翔鳥鼓翼,游魚載浮。明明天子,肅肅庶官。文士濟濟,武夫桓桓。講藝華林,肆射后園。威儀既具,弓矢斯閑。恂恂謙德,穆穆圣顏。賜以宴飲,詔以話言。黍稷既登,貨財既豐。仁風潛運,皇化彌隆。征夫釋甲,戰(zhàn)士罷戎。遐夷慕義,絕域望風。無或慢易,在始慮終。無或安逸,在盈思沖。②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94,第2冊,第2002頁下。
頌有“賜以宴飲,詔以話言”一句,暗示此頌當為應詔之作。從“華夏既寧,八荒靜謐”“征夫釋甲,戰(zhàn)士罷戎”處可知此頌作于平吳之后,“人亦有言,吾何以休?乃延卿士,從皇以游”四句又可看出社會太平年間君臣歡游之旨趣。那么,結(jié)合潘尼的仕歷就可進一步判斷出作頌的大致時間。據(jù)本傳記載,“初應州辟,后以父老,辭位致養(yǎng)。太康中,舉秀才,為太常博士。歷高陸令、淮南王允鎮(zhèn)東參軍”③房玄齡等撰:《晉書》卷55,第5冊,第1510頁。。潘尼前期為父養(yǎng)老,而司馬允徙封淮南王并統(tǒng)軍事事在太康十年(289),加之中間縣令之掌,此頌只能是其任太常博士期間所作。太康十載(280—289),大致以每三年劃分,太康六年亦在太康中之列,故張詩和潘頌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隔不會太久。巧合的是,二人分別賦詩作頌時的官職也有關(guān)聯(lián),潘尼為太常博士,張華亦為太常,甚至極有可能張華曾為潘尼的上司。而“黍稷既登,貨財既豐”“遐夷慕義,絕域望風”描摹的正是“太康盛世”的社會畫卷,與前引史載之言吻合。其實,通過與張詩細致比照,二者亦多相近表述:如分別以“乃命乃延”與“賜以宴飲,詔以話言”點明歡游之主題;再如描寫宴會場景的“長筵遠布,廣幕四周。嘉肴惟芳,旨酒思柔”與“朱幕云覆,列坐文茵。羽觴波騰,品物備珍”;又如稱頌君王時頌言“恂恂謙德,穆穆圣顏”“仁風潛運,皇化彌隆”,而詩云“穆穆我皇,臨下渥仁。訓以慈惠,詢納廣神”,均是頌揚武帝的仁惠之風。將其視為同時之作或許稍顯草率,但保守點說二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相同倒無不可。
另外,頌文結(jié)尾有“無或慢易,在始慮終。無或安逸,在盈思沖”四句,表明時人已經(jīng)認識到居安思危的重要性,這與其說是代君訓誡臣下,倒不如說是對各級權(quán)貴的忠告,是士人對當下政治生態(tài)的獨到體悟與自覺反思??上绱酥已圆]有讓武帝覺察到自己日漸驕泰之心和奢靡之行,這也是其為后世詬病之處,如唐太宗李世民就對其平吳后的行為評價道:“雖登封之禮,讓而不為,驕泰之心,因斯以起。見土地之廣,謂萬葉而無虞;睹天下之安,謂千年而永治。不知處廣以思狹,則廣可長廣;居治而忘危,則治無常治?!雹俜啃g等撰:《晉書》卷3,第1冊,第81頁。
不可忽略的是,武帝時期不惟有君王組織的宴會賦詩活動,根據(jù)現(xiàn)存詩歌進行考察,晉惠帝司馬衷作皇儲時(267—290)亦曾在宴會上詔令侍從文士賦詩。今見此類應詔詩有王贊《侍皇太子宴始平王詩》《三月三日詩》《皇太子會詩》三首,當作于王贊任太子舍人期間。《李胤列傳》載胤薨于太康三年(282),“皇太子命舍人王贊誄之,文義甚美”②房玄齡等撰:《晉書》卷44,第4冊,第1254頁。,前賢據(jù)此將王贊遷太子舍人系于本年③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第703頁。,其說可信。更加嚴謹?shù)卣f,王贊至遲于此年服膺東宮。另言其誄文“文義甚美”,與西晉職官制度吻合,如《晉書》有“(太子)中舍人四人,咸寧四年置,以舍人才學美者為之,與中庶子共掌文翰”之說④房玄齡等撰:《晉書》卷24,第3冊,第743頁。。以上所舉三詩,《皇太子會詩》僅存四句,其他兩首相對完整且主旨相類,但詩中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與君王宴會詩明顯不同。以《三月三日詩》為例:
招搖啟運,寒暑代謝。亹亹不舍,如彼行云。猗猗季月,穆穆和春?;蕛抵?,宴及嘉賓。嘉賓伊何?具惟姻族。如彼葛藟,衍于樛木。郁郁近侍,巖巖臺岳。庶寮鱗次,以崇天祿。如彼昆山,列此琚玉。巍巍天階,亦降列宿。右載元首,左光儲副。大祚無窮,天地為壽。⑤⑥ 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8,第760,760頁。
從“具惟姻族”看出宴請的均為具有姻親關(guān)系的皇室成員。而較之君主宴會所賦之詩,此詩雖然對尊者亦有贊揚,但是已經(jīng)不是重點,頌美的焦點集中到了被宴請者身上?!叭绫烁鹚墸苡跇湍尽毕祷谩对姟肪湟哉米逵H和睦之情,《侍皇太子宴始平王詩》亦言“樂此棠棣,其甘如薺”⑥。最后,詩尾言“右載元首,左光儲副。大祚無窮,天地為壽”,道出了宴請族親的真實目的,即通過宴會拉攏與團結(jié)姻族以期得到擁護。作為太子的司馬衷拉攏與團結(jié)姻族,也是形勢所驅(qū)。由于其資質(zhì)平平,立為太子以來并沒有展現(xiàn)出能夠擔荷帝位的潛能,王公大臣多不看好其繼承皇位,甚至廢棄之聲不絕于朝。宴請族親,顯然是為改變這種不利狀況所作的努力。
晉武帝時期的皇室賦詩活動,就場合而言又不止于公宴,為王公大臣外出就任、將軍出鎮(zhèn)或出征等餞行時亦多賦詩之舉?!段倪x》亦專辟“祖餞詩”一類,李善注引崔寔《四民月令》曰:“祖,道神也,黃帝之子。好遠游,死道路,故祀以為道神,以求道路之福?!雹呤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20,第292頁。隨之“祖道”就演變?yōu)楣糯鸀槌鲂姓吲e行祭祀道神以祈求平安的儀式,在這種儀式中又逐漸加入設(shè)宴餞別的環(huán)節(jié),故又有“祖餞”之稱。晉武帝時期皇室成員祖餞賦詩頻繁,與武帝即位后大規(guī)模的王室分封與頻繁的征伐平亂密切相關(guān)。據(jù)《武帝紀》所載,武帝在位期間曾于泰始元年、咸寧三年、太康十年進行過大規(guī)模的王公分封或徙封,期間個別的分封或徙封更不計其數(shù);另一方面征討平叛亦甚為頻繁?;适易骛T賦詩基本上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舉行。和前論宴會賦詩一樣,組織賦詩活動的皇室成員也有皇帝與皇儲之別,故分而論之。
武帝祖餞賦詩,據(jù)今存此類應詔詩考察,最早一次當系祖餞徙封趙王后即將就國的司馬倫,前賢結(jié)合史書記載與詩歌內(nèi)容將其作年系于咸寧三年⑧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第673—674頁。,此說可信。張華《祖道趙王應詔詩》前大半部分贊美司馬倫之德行與氣質(zhì),而從“百寮餞行,縉紳具集。軒冕峨峨,冠蓋習習”可觀餞行場面之盛大,最后“戀德惟懷,詠嘆弗及”在頌德之余又表露出寬慰、安撫之意①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3,第616頁。。其實根據(jù)《趙王倫列傳》記載,司馬倫素質(zhì)庸下且生性貪冒,而在君王祖餞場合極力頌贊其德,安撫之意甚明。
今又存王浚《從幸洛水餞王公歸國詩》與何劭《洛水祖王公應詔詩》兩首,詩題相近,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進一步觀照,二詩作于同一場合無疑。《王浚列傳》載曰:“太康初,(王浚)與諸王侯俱就國?!雹诜啃g等撰:《晉書》卷39,第4冊,第1146頁。另據(jù)二詩分別有“朱顏感獻春”“春風動衿”之句,賦詩當在春季。前引《武帝紀》云:“賜王公以下吳生口各有差?!备艦橹T王公受賜后各自就其國,武帝設(shè)宴祖餞之。王浚詩云:
圣主應期運,至德敷彝倫。神道垂大教,玄化被無垠。欽若崇古制,建侯屏四鄰?;瘦浕赜鹕w,高會洛水濱。臨川講妙藝,縱酒釣潛鱗。八音以迭奏,蘭羞備時珍。古人亦有言,為國不患貧。與蒙廟庭施,幸得廁太鈞。群僚荷恩澤,朱顏感獻春。賦詩盡下情,至感暢人神。長流無舍逝,白日入西津。奉辭慕華輦,侍衛(wèi)路無因。馳情系帷幄,乃心戀軌塵。③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8,第774—775頁。
詩歌起首系垂教化,何劭詩亦云“穆穆圣王,體此慈仁”④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4,第648頁。,另外王詩“欽若崇古制,建侯屏四鄰”更是為王公分封與就國提供合理性支持。而分別依二詩中“神道垂大教”與“通于明神”觀之,當時的祖餞依舊保留著向道神祈求平安的儀式?!肮湃艘嘤醒浴本湟韵滤灾饕獮槿毫鸥谢识?,一派和睦氣氛。最重要的是,兩首詩的結(jié)尾頗值得細細品味,前言王浚是要與諸位王公大臣一起離洛,“奉辭慕華輦,侍衛(wèi)路無因。馳情系帷幄,乃心戀軌塵”四句是以出行者的口吻道出了對君王的不舍,同時也不難看出表忠之意;而何劭明顯是為君王代言,以送行者口吻賦出“我皇重離,頓轡驂騑。臨川永嘆,酸涕沾頤。崇恩感物,左右同悲”,教化作用不言而喻。
武帝詔命賦詩,祖餞對象不惟就國之王公,大臣出京就任亦有祖餞賦詩之舉。《晉書》載:“密有才能,常望內(nèi)轉(zhuǎn),而朝廷無援,乃遷漢中太守,自以失分懷怨。及賜餞東堂,詔密令賦詩,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武帝忿之,于是都官從事奏免密官?!雹莘啃g等撰:《晉書》卷88,第7冊,第2276頁。作為出行者,君王于東堂為其餞行,足見待遇之高,結(jié)合之前李密數(shù)次拜官不就的先例,此次似有安撫之意。而李密非但沒有像前面提到的王浚那樣感恩戴德,反而將牢騷與不滿訴諸詩端。這也從反面襯托出君主祖餞賦詩的動機之所在。
太子司馬衷祖餞賦詩,今存應制詩有王濬《祖道應令詩》和王贊《侍皇太子祖道楚、淮南二王》兩首,依據(jù)詩歌內(nèi)容二者各表其事。王濬詩云:
侯誰在矣?東宮詵詵。曰保曰傅,弘道維新。前疑協(xié)衡,顧問翼輪。豈伊張仲,專美前津?渙乎唐德,欽在四鄰。齊軌上葉,永垂清塵。⑥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2,第591頁。
詩歌開頭即言“侯誰在矣?東宮詵詵”,“東宮”是太子的代稱,主事者遂明。據(jù)《晉書》記載,王濬卒于太康六年(285),而武帝一朝未曾改立太子,那么此處的“東宮”就指司馬衷無疑。從“曰保曰傅”“豈伊張仲”看,送別的對象系另有所任的太子府傅、保?!皽o乎唐德,欽在四鄰。齊軌上葉,永垂清塵”四句除了對出行者寓以期望,又不失團結(jié)之心。
而《侍皇太子祖道楚、淮南二王》一詩的作年和餞行對象結(jié)合相關(guān)史事便可確定。太康十年,發(fā)生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王室改封,其中南陽王司馬柬改封秦王,始平王司馬瑋改封楚王、濮陽王司馬允改封淮南王,“并假節(jié)之國,各統(tǒng)方州軍事”①② 房玄齡等撰:《晉書》卷3,第1冊,第79,81頁。。三王改封的政治背景是,武帝晚年與心腹大臣共圖后事,然眾說紛紜而不能定,遂采納王佑之謀,目的是讓二王“鎮(zhèn)守要害,以強帝室”②。作為太子的司馬衷就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祖餞即將出鎮(zhèn)的二王,并令侍從文人賦詩。
同樣是祖餞賦詩,帝王在場多垂教化、偏安撫,而皇儲主持就以拉攏為最終目的。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取決于尊位,另一方面又與各自所處的政治生態(tài)有關(guān),如平吳后太康二年祖餞王公歸國時帝功、帝威正值頂峰,故垂教化;但太康十年各種政治勢力暗流涌動,太子本身又處于輿論漩渦,故在祖餞賦詩時表現(xiàn)出拉攏之意也就不難理解。
產(chǎn)生于皇室賦詩活動的應制詩,以往對其的認識多以“歌功頌德”籠統(tǒng)概括,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亦是負面評價居多。這也無可厚非,畢竟這類詩歌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均存在巨大缺陷。但是作為一種反映特定社會文化的文體形態(tài),將其置于生成的場景并結(jié)合當下具體的政治生態(tài)進行細致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主旨也并非絕對單一,甚至有一些其他方面的價值可供挖掘。通過對晉武帝時期的皇室賦詩活動的論析,可以發(fā)現(xiàn)幾乎每次賦詩活動的動機或主旨側(cè)重點不一,具體體現(xiàn)為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地(場域)而異等。因人而異者如君王和太子舉行賦詩活動的動機就不一樣,因時而異者如武帝時期三次公宴賦詩主旨呈現(xiàn)各有側(cè)重,因地(場域)而異者如公宴賦詩與祖餞賦詩中就會各言其志。概而言之,這一時期的皇室賦詩活動深受當時政治生態(tài)的影響,賦詩活動的動機、主題、氣氛等隨著政治生態(tài)的變化而不斷變化。反言之,正是由于這類文學活動特定的社會政治背景,使得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又具有歷史認識價值,甚至可以作為史料補充與完善歷史。如通過王贊《侍皇太子祖道楚、淮安二王詩》便可知太康十年作為太子的司馬衷曾在祖餞二王時賦詩以拉攏,當史書都在記載各股政治勢力暗流涌動,將輿論聚焦到司馬衷身上時,素質(zhì)平庸的司馬衷也并非毫不“作為”;再如在生成背景與文體形態(tài)均與應詔詩無異的潘尼《后園頌》中對平吳后“太康盛世”的經(jīng)典概括與居安思危的諄諄告誡,以后的政治家、史家不論評價還是記載這段歷史均難出其右。
《論語·陽貨》載孔子言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雹鄢虡涞拢骸墩撜Z集釋》卷35,《新編諸子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12頁。晉武帝時期的賦詩活動,從泰始四年“賦詩觀志”到以后各個場合安撫、拉攏之意不同程度的表達,可以說有效實踐并充分發(fā)展了“詩可以觀”與“詩可以群”的文學觀念。就實踐與發(fā)展“詩可以群”這一觀念層面,前賢已經(jīng)結(jié)合魏晉南北朝詩歌的多種文體創(chuàng)作形態(tài)進行了闡發(fā),其中公宴賦詩即占一席④吳承學、何志軍:《詩可以群——從魏晉南北朝詩歌創(chuàng)作形態(tài)考察其文學觀念》,《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5期;又收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第三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3—102頁。。晉武帝時期的宴會賦詩作為典型自然也體現(xiàn)了這種觀念。如果將范圍擴大到當時皇室祖餞賦詩進行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對這種文學觀念的實踐與發(fā)展更加徹底和純粹。前已論及,在西晉皇室的賦詩活動中,用詩者并不在創(chuàng)作層面率先垂范從而奠定基調(diào),所觀之“志”自然就失去了賦詩者自由表達的空間,而是淪為大同小異的政治態(tài)度與素養(yǎng)的宏大呈現(xiàn)。筆者認為,從創(chuàng)作心理的視角進行分析,“賦詩觀志”之說其實是雙向互動的,當賦詩者無法自由抒發(fā)時,言志之前必然就要觀察賦詩活動的社會政治生態(tài)以及體悟主事者賦詩之政治意圖,可以說所言之志凝結(jié)著賦詩者的政治經(jīng)驗與社會洞察力。簡言之,賦詩者觀政,用詩者觀志。當賦詩者“觀”之表達與用詩者“觀”之動機高度契合時,就會像應貞詩那樣被譽為“最美”,如若“觀”之不當,就會像李密那樣招來免官之禍。這無疑實踐并擴大了“詩可以觀”觀念的內(nèi)涵。用詩者與賦詩者在“觀”上的有效互動,促進了晉武帝時期皇室賦詩活動中不同動機或主旨的呈現(xiàn),同時也使得此類詩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較高的歷史認識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