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瑄
竟陵派詩歌從明末清初以來備受惡評,錢鍾書《談藝錄》雖然就鐘、譚評詩成績屢有發(fā)覆,卻仍襲用高兆“伯敬詩集無一篇佳者,而論詩頗有合處”①高兆:《與汪舟次》書,周亮工:《尺牘新鈔》二集卷9,《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6冊影印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清康熙賴古堂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72頁。之說,謂“鐘譚輩自作詩,多不能成語”,“取法乎上,并下不得”②錢鍾書:《談藝錄:補訂重排本》二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97頁。。然而與詩評家的指摘相左,鐘、譚詩,尤其是鐘惺詩一經(jīng)問世即廣為流行卻是不爭的事實。天啟二年(1622)沈春澤《刻隱秀軒集序》云:“后進多有學為鐘先生語者,大江以南更甚?!雹坨娦首钕雀?、崔重慶標校:《隱秀軒集》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01頁。鐘惺在世時已有“鐘伯敬體”之目④鐘惺:《潘稚恭詩序》,《隱秀軒集》卷17,第267頁。,錢謙益也說:“海內(nèi)稱詩者靡然從之,謂之鐘、譚體?!雹茛?錢謙益:《列朝詩集》丁集第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360,5367頁。陳子龍云:“漢體昔年稱北地,楚風今日滿南州?!保ㄗ宰ⅲ骸皶r多作竟陵體”)⑥陳子龍:《遇桐城方密之于湖上,歸復相訪,贈之以詩》第二首,王英志輯校:《陳子龍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480頁。賀貽孫亦云:“自鐘、譚集出,而王、李集覆瓿矣。”⑦賀貽孫:《詩筏》,《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8頁。其風靡既如此迅速,對當時詩壇必然具有特別的吸引力,錢謙益概詆之為“承學之徒莫不喜其尖新、樂其率易,相與糊心瞇目,拍肩而從之”⑧恐不能服人。
考竟陵體迅速流行之故,應或有三。其一,偏向孤寒的情調(diào)契合了明末最后二十余年的社會心理氛圍。其二,反撥擬古派與公安派流弊滿足了當時詩壇的急切需求。其三,一種詩歌風貌的品格高下不論,其流行前提是新鮮特異的文字趣味。鐘惺云:“古人作詩文,于時地最近、口耳最熟者,必極力岀脫一番。”①皇甫松《古松感興》鐘評,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3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8冊影印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五年刻本,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15頁??梢娝麑τ趧?chuàng)新是有強烈追求的。其文字的新鮮感應為吸引追隨者的重要因素,稱為“新警”“生新”也好,“尖新”也罷,其新在何處,又從何出新?只有深入探討其成因與底里,才能了解明末詩壇需求的實質(zhì),準確把握此期文學思潮的走向。
陳廣宏已從語詞、結(jié)構(gòu)、音律、修辭等方面細致分析過竟陵派詩文“生澀奇拗”風格的形成②參見陳廣宏:《竟陵派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語言形式背后總有思維方式的支持,錢鍾書先生曾揭出竟陵派偏好“以詩句作禪家接引話頭參”③錢鍾書:《談藝錄》二九,第311頁。。鐘惺的佛學修養(yǎng)尤其不弱,其論詩、作詩多摻入佛禪觀念??疾於U宗語言觀對鐘惺詩學的影響,或可開拓我們對其創(chuàng)新機制的認識。
鐘惺是虔誠的佛教信徒。二十歲左右就“諷貝典,修禪觀”④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2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0冊影印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九年刻本,第755頁。,后來念佛、長齋;臨終前正式受菩薩戒,取法名斷殘,并發(fā)愿“生生世世愿作比丘、優(yōu)婆塞”⑤鐘惺:《病中口授五弟快草告佛疏》,《隱秀軒集》卷30,1992年,第510頁。。他聲稱“讀書不讀內(nèi)典,如乞丐食,終非自”,涉獵《金剛》《楞嚴》《法華》及禪宗公案,精研《楞嚴》多年,“眠食藩溷皆執(zhí)卷熟思”⑥譚元春:《退谷先生墓志銘》,陳杏珍標校:《譚元春集》卷2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82頁。。著《楞嚴如說》一書,自信“有獨詣,一掃從前注腳”⑦徐波:《遙祭竟陵鐘伯敬先生文》,《鐘伯敬先生遺稿》卷4附刻,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天啟七年刻本。,在明清佛教界亦獲認可⑧關(guān)于鐘惺與佛教的關(guān)系,可參見李瑄:《鐘惺的佛教生活及其佚詩三首》,《中國詩歌研究》第十四期。。
鐘惺最常用的禪宗術(shù)語是“機鋒”,可能受其座師雷思霈影響。他自稱受教于雷思霈:“痛癢偶中機鋒,相覿粲然?!雹徵娦剩骸陡胬缀嗡枷壬摹?,《隱秀軒集》卷34,第548頁。雷過世后,他作悼亡詩云:“每于偶爾處,言下查其微。一往多寒色,將無近殺機……理數(shù)尋常語,難參意外幾?!雹忡娦剩骸犊蘩缀嗡枷壬?,《隱秀軒集》卷6,第84頁。其所謂“機鋒”大致包含三層意蘊:一是語言的非尋?;?,即超出日常語言、邏輯語言之外,給接受者造成強烈的意義危機(“殺機”)。二是語言與意義的非直接對應(“意外幾”)。妙理無法解釋傳達,只有拋棄對理性語言的執(zhí)著,以變形扭曲的語言形式去刺激聽者自己領悟。三是語言的隨機性(“偶爾”),認為非目的性言說比邏輯講論更能開啟微妙深邃之門。以上意蘊完全合乎禪宗“機鋒”的用法。
“機鋒”是禪宗獨特接引方式的比喻。機是弩機,鋒為箭鋒。弩機一觸即發(fā),迅捷無比,故無從把捉;箭鋒犀利,觸之即傷,故不可粘著。禪宗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為宗旨,否認語言可以傳達佛法真諦,然而宗教傳承又不可能徹底拋棄語言,于是采取否定達意性的言說形式——“機鋒”來接引后學?參見周裕鍇:《禪宗語言》第三章,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2—72頁。。禪門機鋒的基本特征如下:(1)不說破。漢月法藏云:“禪以機鋒快捷為事,而不究其所以為機鋒之的旨。”?漢月法藏:《弘戒法儀》下卷,進戒示語第二十五,《卍續(xù)藏經(jīng)》第106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第1041頁。能夠說出的都不是第一義,越是努力用語言去描述,就越是受制于出語者自身的思維局限而陷入誤解。大慧宗杲云:“不愛說心說性者,只愛機鋒俊快?!?大慧普覺:《大慧普覺禪師普說》卷15,《大正藏》第47冊,《大慧普覺禪師語錄》,第872頁。機鋒的功能不是告知答案,而是激發(fā)聽者開悟。(2)峻利。機鋒意在觸動學人,故具有強烈沖擊力,常被形容為“石火電光”“奔雷”“霹靂”。或因出人意料,刺激聽者從思維定勢中解脫出來;或由乖違常識,使聽者驚駭之余覺悟到經(jīng)驗的不可靠;或由邏輯錯亂,否定語言的表意性,打破依靠理性認識世界的局限。(3)快捷?!度颂煅勰俊吩疲骸芭Z機鋒著眼看,石火電光猶是鈍?!雹倩蹘r智昭:《人天眼目》卷3,《大正藏》第48冊,第315頁。快捷是為了截斷思維之流,不容許出語者思索擬議,避免理性建立的語意聯(lián)系。簡而言之,機鋒是禪宗故意設置的語言變形,周裕鍇謂之“有意識地將語言的荒謬性質(zhì)推向頂點”②周裕鍇:《禪宗語言》第三章,第66頁。,以表面看來不著邊際、顛三倒四、矛盾百出的荒謬語言,刺激學人從經(jīng)驗和理性建立的日常世界突圍。
妙理不得自日常經(jīng)驗而得自機鋒逗引的觀念滲入鐘惺看待世界的方方面面。不但贈禪僧詩曰“地若曾來后,機縣未到先”③鐘惺:《贈凡公》,《隱秀軒集》卷7,第106頁。,拜謁關(guān)帝祠也說“丘壑延神理,機鋒豁怨衷”④鐘惺:《玉泉謁關(guān)祠》,《隱秀軒集》卷6,第79頁。。張良圯上受書被看作“行徑頓殊,機鋒相逗”⑤鐘惺:《經(jīng)下邳圯上受書處序》,《隱秀軒集》卷7,第102頁。,觀魚聯(lián)想到“禽魚太無事,水石自為機”⑥鐘惺:《春日集韋氏郊園》,《隱秀軒集》卷6,第90頁。?!皺C鋒”意識亦滲入其文學語言觀,《詩歸》中以“機鋒”評詩者不少,如評杜甫《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上官權(quán)許與”句云:“權(quán)字畫岀老奸形神,許多機鋒在內(nèi)。”⑦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18,第299頁。再如評常建《高樓夜彈箏》云:“唐人作音樂詩,往往進禪機?!雹噻娦?、譚元春:《唐詩歸》卷12,第228頁。此外以“禪機”“禪家妙語”“禪師機鋒”等語為評者不一而足。
禪宗話語模式對鐘惺詩歌評點有全方位影響。日本學者入矢義高認為,《詩歸》在句間或句末插入評語,每人每首加總評的形式,與禪門語錄的著語、評唱有深層相通的性質(zhì)⑨[日]入矢義高:《「詩帰」について》,《東方學報》(16),1948年9月,第128頁。感謝鄭妙苗博士幫忙查找日文資料。。鐘惺自稱校訂《詩歸》是“何如日相對,心目發(fā)天機”⑩鐘惺:《友夏見過與予檢校〈詩歸〉訖還家》,《隱秀軒集》卷11,第190頁。的過程,禪宗語言觀決定了他對詩歌語言的基本看法,其評點語中引人注目的“說不出”“說不得”“不可說”“不說出”“不說破”“不說明”等語,組成一個“不說”系列,代表其憑借詩歌從體驗的無限性與語言的有限性之間突圍的意圖。他認為最精深的體悟無法直接以語言表達,其評王維《酬張少府》云:“透悟,說不出。”評王維《漢江臨泛》云:“真境說不得。”?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 9,第178、182頁。評杜甫《草閣》云:“真境卻說不岀?!?杜甫《草閣》評語,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21,第340頁。評王昌齡《江上聞笛》云:“所謂虛響之意、弦外之音,可想不可說?!闭Z言對應的是經(jīng)過理性框定的有限世界,而人類心靈所能感知領悟的“真境”卻在語言之外,是“說不出”的。由于語言無法直接對應“真境”和“透悟”,所以高明的詩人就選擇了“不說出”“不說破”。古《捉搦歌》被認為“妙在不說出”?《捉搦歌》其二評語,鐘惺、譚元春:《古詩歸》卷1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8冊,第50頁。,杜荀鶴《岀常山界使回有寄》被評為“妙在說不明”?杜荀鶴《岀常山界使回有寄》評語,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34,第505頁。,評王昌齡詩曰:“龍標七言絕妙,在全不說出,讀未畢而言外目前,可思可見矣:然終亦說不岀?!?《岀塞》評語,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11,第210頁。不說出則詩如機鋒,只起觸發(fā)逗引的作用,無盡的體驗空間都留給讀者,故曰:“不說正意更深?!?杜甫《除草》評語,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19,第314頁。關(guān)于“不說”與“深”之間的關(guān)系,日本學者阿部兼也已經(jīng)論及,見氏著《「唐詩帰」詩評用語試探:「説不出」と「深」》,《集刊東洋學》29,第152—167頁,1973年6月。鐘惺又云:
蓋聞道之言,讀者以為不可解,解則失之,而實有至理。語固有不必解而至理存者,此類是也。知此乃可與言詩。?鐘惺:《賦得不貪夜識金銀氣序》,《隱秀軒集》卷7,第108頁。
“語固有不必解而至理存”即語言無法表達人類最深刻的體驗,只有通過違背常規(guī)、邏輯的“不可解”之語將人們從日常經(jīng)驗中釋放出來,才給了它顯現(xiàn)的契機。禪宗機鋒叩擊真悟之門,詩的妙處在于引人入勝:二者領域雖不同,卻基于同樣的語言觀。
鐘惺的文字曾被尹嘉賓論為“大有機鋒”,他只能承認“自知之而無可奈何”,又開解道:“我輩文字,到極無煙火處,便是機鋒?!雹夔娦剩骸洞鹜暌渍选?,《隱秀軒集》卷28,第476;又見于《與譚友夏》,《隱秀軒集》卷28,第473頁。“極無煙火處”與“機鋒”有何內(nèi)在聯(lián)系?鐘惺曾說:“就此機鋒里,窺君靜慧根?!雹阽娦剩骸顿泟⑿刃⒘疄槔滋吠旰糜选?,《隱秀軒集》卷7,第109頁?!皹O無煙火”與“靜”語意相通,而“靜寂”是鐘惺心性修養(yǎng)論的核心③關(guān)于此問題,筆者已撰文《鐘惺文學思想的佛學內(nèi)核》(未刊)詳細論述。。他長期修習的《楞嚴經(jīng)》把一切迷誤歸因于妄想:“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xù),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凈明體,用諸妄想。”④《楞嚴經(jīng)》卷1,《大正藏》第19冊,第106頁。鐘惺《楞嚴經(jīng)如說》云:“我因妄想,故久在輪回。佛因妄滅,故獨妙真常?!雹葭娦剩骸独銍澜?jīng)如說》卷4,《卍續(xù)藏經(jīng)》第20冊,第835頁。他把“永潔精神”⑥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6,《枕煙庭》評語,第151頁。四字看作修養(yǎng)根本,反復強調(diào)“性情淵夷,神明恬寂”⑦鐘惺:《簡遠堂近詩序》,《隱秀軒集》卷17,第250頁。,“精神久寂寞,盤薄見其天”⑧鐘惺:《贈徐象一年丈并索其畫》,《隱秀軒集》卷3,第30頁。,“性靈淵然以潔,浩然以賾”⑨譚元春:《萬茂先詩序》,《譚元春集》卷23,第623頁。。精神虛靜是領悟本體真如與感知萬物真性的前提,由此看來,“機鋒”與“極無煙火”和“靜慧”的關(guān)聯(lián)應當就是其掃除妄想、突破思維慣性的能力,即所謂“殺機”。
晚明文學思潮中公安、竟陵相承,皆立異于復古主流。公安如棒喝,以截斷眾流的力度滌蕩復古風氣;竟陵善機鋒,破除舊習的同時建構(gòu)新的語言方式。與公安派相比,鐘、譚的文學主張表面看來更靠近傳統(tǒng),但仔細考察亦可見其破除舊習、改造傳統(tǒng)的機巧。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鐘惺對雅俗關(guān)系的處理。
竟陵派所受訾議中,嘲笑其傖俗的很突出。陳子龍云其:
居薦紳之位,而為鄉(xiāng)鄙之音。⑩陳子龍:《答胡學博》,《陳子龍全集》,第1408頁。
馮班云:
鐘、譚如屠沽家兒,時有意黠,異乎雅流。
此君天資太俗,雖學亦無益,所謂性情,乃鄙夫鄙婦市井猥媟之談耳。?馮班:《鈍吟雜錄》卷3,清借月山房匯鈔本。
王士禛評鐘惺《早朝》詩為:
如此措大寒乞相,乃欲周旋金華殿中,將易千門萬戶為茅茨土階耶??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卷5,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05頁。鐘惺一生宦途偃蹇,被譏為“措大寒乞相”尚不至誣;然而謂之“鄉(xiāng)鄙”“屠沽”“市井猥媟”之“俗”,卻關(guān)涉是否合乎中國古典詩歌的基本價值標準。雅俗之辨在晚明文苑十分敏感,嚴辨雅俗的主張占據(jù)批評界主流,而雅俗混同卻在實際創(chuàng)作領域悄然流行。以竟陵派影響之巨,鐘惺詩雅俗關(guān)系的處理實有典型意義。
鐘惺明確主張趨雅排俗。他以“真文雅、真風韻”?鐘惺:《鄒彥吉先生七十序》,《隱秀軒集》卷19,第305頁。稱頌鄒迪光,以“精神堪警俗”?鐘惺:《贈劉玄度孝廉為雷太史同年好友》,《隱秀軒集》卷7,第109頁。贊美劉芳節(jié),以“神明恬寂,作比興風雅之言”規(guī)勸譚元春①鐘惺:《簡遠堂近詩序》,《隱秀軒集》卷17,第250頁。,以改變“牛鬼蛇神、打油定鉸,遍滿世界”②鐘惺:《與王穉恭兄弟》,《隱秀軒集》卷28,第463頁。的詩壇風氣自任?!对姎w》標舉“古人精神”③鐘惺:《詩歸序》,《隱秀軒集》卷16,第235頁。,高唱“進退古人,怡悅情性,鼓吹風雅”④鐘惺:《與井陘道朱無易兵備》,《隱秀軒集》卷28,第485頁。,其以古為雅、回歸風雅傳統(tǒng)的取向是十分清楚的。
然而“遠近雅俗之間,有難言者”⑤鐘惺:《題吳康虞逸初堂法帖后》,《隱秀軒集》卷35,第570頁。,鐘惺對雅俗關(guān)系的認識實不同于明代主流復古詩論。首先,他強調(diào)雅俗不可以形貌求之,惟得“古人精神”為真雅。東晉謝鯤放達形骸,“膚者題之曰韻,曰不俗”,鐘惺批評曰:“不得古人所以不可奪,而漫然竊其任達之似,以求韻求不俗,豈不遠哉?”⑥鐘惺:《又摘黃山谷題跋語記》,《隱秀軒集》卷35,第566頁。意謂分別雅俗不可為形態(tài)所惑。其次,“雅”必須基于個體獨立。俗語俚詞入詩的袁宏道被看作“門風騷雅”⑦鐘惺:《又喜袁述之舉孝廉》,《隱秀軒集》卷9,第149頁。;袁宏道書法“不工”,在鐘惺眼里卻仍然“若千百年古物乍見于世”,具有雅的品格,因為“法古之偽者”不如“直寫高趣人之意”⑧鐘惺:《跋袁中郎書》,《隱秀軒集》卷35,第578頁。。再次,雅道與俗務并無必然沖突?!拔糁呄蛴牛稳找孕菝?,世日以治,而其人未必不作高官;今之氣分愈俗,而職務日以廢墜,世日以亂,而其人未必盡登膴仕?!雹徵娦剩骸都拇鹜醢脞种胸罚峨[秀軒集》卷28,第487頁。決定雅俗的是人的精神取向。處理俗務心無掛礙反而有益于鍛煉精神:“簿書法令,本非粗事,且亦不能俗人,大人經(jīng)世之實際,煉性之借資也?!雹忡娦剩骸秷蟛叹捶虼髤ⅰ?,《隱秀軒集》卷28,第459頁。鐘惺對雅俗關(guān)系的這些改造,尤其是“俗亦不必逃”?鐘惺:《又蔡敬夫自澧州以詩見寄和之》,《隱秀軒集》卷2,第15頁。之論,是晚明士大夫生存狀態(tài)的直接反映。由于士人階層人數(shù)膨脹及職官制度的變化,僅憑門庭家世已很難保障社會地位和財富的長久,晚明士人極少有能夠遠離俗務的優(yōu)越環(huán)境。如何協(xié)調(diào)俗務與雅道,是以風雅自命者不得不面對的尷尬難題。鐘惺基于晚明士人的實際境遇,有意突破從形貌上分別雅俗的舊習,可謂當時文藝界的先鋒。
雅俗突破在鐘惺詩中有極鮮明的表現(xiàn),例如刻意不回避生活中的俗態(tài)俗情,不憚以家事生計入詩:
我官已五載,田無數(shù)口余。于爵古中士,食愧上農(nóng)夫。豈惟廉所致,治生術(shù)亦疏。則知不經(jīng)濟,理人將焉如?今年春不雨,有田尚可虞。金錢今雖澀,敢不為豫圖?八月已涌貴,復如三月初。富兒利秋旱,氣驕色踟躕。富者盜所寄,此輩壹何愚!俯仰猶缺然,賓仆尚我需。無仆身不逸,無賓心不娛。吾寧舍口腹,黽勉充爾虛。為備不暇遠,明春多在都。余祿儻可接,舉家半就餔。三黨猶嗷嗷,臨食獨何吁!?鐘惺:《糴谷》,《隱秀軒集》卷2,第22頁。
詩中非常細致地寫到做官與家庭生計的關(guān)系,討論理財和經(jīng)濟的具體細節(jié),談及春旱帶來的額外困難,又解釋仆役和賓客為什么是生活必需。一件件細細道來,鐘惺為經(jīng)營家計所花費之心力顯然可見。這些金錢、勞逸的計較當然是俗的,但計較背后對家庭的擔當卻合乎儒道,此或其可以自解的“通人作俗事自有深意”?鐘惺:《阮裕論》,《隱秀軒集》卷23,第432頁。。他甚至毫不諱言仕宦的實際利害:
居官頻道去,此語未為新。事小皆由我,情真豈告人。暗中營退步,久后信閑身。猶以貧而仕,無辭對老親。?鐘惺:《又感歸詩》,《隱秀軒集》卷9,第136頁。
此前恐怕沒有誰在詩歌里權(quán)衡利害至于如此坦白。他說當官的人口談辭官已成套路,其實有何不能自主?只是真情不可明言罷了。目前因為窮困仍徘徊仕途,可暗地里已經(jīng)營退路。鐘惺坦白得簡直過分,似乎有意把世俗計較晾給人看,并不擔心它會危及詩道之雅:此中何嘗沒有隱藏著挑戰(zhàn)形貌之雅俗的心理動機呢?
再如,傳統(tǒng)自然風物書寫多致力表現(xiàn)高情雅趣,然而鐘惺卻把凡俗心態(tài)與超越精神有趣地并置在一起,以《天津早發(fā)》為例:
蠕蠕群動起,冉冉五更窮。去岸何由記,歸帆不約同。舟行星影下,人夢水聲中。計日從流上,朝朝仗順風。①鐘惺:《隱秀軒集》卷7,第94頁。
詩中既寫到宦游趕路、計算旅程“去岸何由記,歸帆不約同”,祈愿路途順利“計日從流上,朝朝仗順風”,也有如幻如仙的“舟行星影下,人夢水聲中”?,F(xiàn)實生活中的小心謹慎與精神上的渴望超越形成鮮明對照,反襯出世俗與心靈的雙重狀態(tài)。再如《九灣》:
若非蹈今涂,昨日險亦足。果然備層峻,蛇鬼猶躑躅。兩崖窮登頓,相對不去矚。稍焉歷其巔,許身已平陸。俯仰前后視,乃知多岸谷。足跡信延袤,目境自蹙縮。鴻飛已青冥,背翮猶遭觸。深薄警營魄,幽幻豁心目。②鐘惺:《隱秀軒集》卷2,第11頁。
起句從凡俗人涉險境的庸常計較開始,下二句的險怪氣氛中透露著膽怯。五六句“相對不去矚”似脫胎于王維“欲從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然而一仙一凡,情調(diào)迥異?!案┭銮昂笠?,乃知多岸谷”寫得過于笨拙,好像是為了凸顯涉險者見識的局促;“鴻飛已青冥,背翮猶遭觸”似乎在暗示現(xiàn)實中危機潛伏;直到最后才寫到這次探險的震撼意義。鐘惺有意傳達凡夫俗子的感受,沒有去夸張山水壯闊而寧愿寫出一個普通人遭遇險峻時的不適。這些詩在陳子龍、馮班等人看來不免帶“鄉(xiāng)鄙”之氣,但更接近多數(shù)士人的真實感受。
此外,鐘惺詩歌的語言明顯有俗化傾向。他好用虛詞使詩句意思流暢而明確③參見陳廣宏:《竟陵派研究》第八章,第459—465頁。。一些流暢明快的句子非常接近口語,好像家常閑話:
南北路皆寒,之情非一端。同來有聚散,此別最悲歡。主反先賓去,君今送我難。叮寧弟與侄,看爾發(fā)江干。④鐘惺:《之燕留別茂之,時孟和偕予往,茂之南歸》,《隱秀軒集》卷6,第87頁。
聚散之情以平易而直露的方式寫出,絮絮叨叨的語感正好和別離時的傷感情調(diào)合拍。尾聯(lián)更像朋友間說話,把送別的人情禮數(shù)都反映出來了。他有時甚至用家常說話寫自然風物,如《雨后靈谷看梅花》:
花時同所惜,各有看花情。念我三年客,于茲兩度行。孤心多在雨,眾意但言晴。水雪成香國,知從何樹生?⑤鐘惺:《雨后靈谷看梅花》,《隱秀軒集》卷8,第119頁。
前三聯(lián)都磨磨唧唧地自訴心曲,尾聯(lián)突然提升到渾灝超逸的境界而且貫通前面的絮叨,語言和境界的落差造成有趣的新奇感。
宋詩已有“以俗為雅”的作風。蘇軾、黃庭堅的詩歌都有題材日常生活化和語言通俗化的嘗試,并對雅俗互通的合理性有所論證。然而宋詩在明代極受排斥,鐘惺本人也從未正面肯定過宋詩?!峨[秀軒集》中多處言及蘇、黃,其《摘黃山谷題跋語記》特意標出黃庭堅“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之論①鐘惺:《摘黃山谷題跋語記》二則,《隱秀軒集》卷35,第566頁。,則他的雅俗觀有可能受到宋人影響。已有學者指出宋人的雅俗觀源于佛禪思想②王水照認為,宋人的雅俗互通與佛教中觀學派的“真俗二諦說”頗有相通之處,參見王水照主編:《宋代文學通論》文體篇第二章,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周裕鍇認為它是禪悅之風的產(chǎn)物,見氏著《文字禪與宋代詩學》第四章第五節(jié),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鐘惺長期的佛禪浸習早為其打下“平常心是道”的思想基礎,所以對黃庭堅的議論一見傾心。他刻意表現(xiàn)俗情比宋人走得更遠;其語言之俗非如宋人對俗語詞匯的“點鐵成金”,未經(jīng)修飾的俗情顯示其審美觀中容納了更多非精英層士人的趣味。正如禪宗公案以“干屎橛”“麻三斤”之類粗鄙事物對答“如何是佛法大意”的潑辣,把這些俗情俗語理解為鐘惺故意設置來開發(fā)雅道的“殺機”亦無不可。俗化的題材和語言被鐘惺納入詩歌,反映了其文學思想中有意容納世俗情態(tài)的取向,與其標舉精神之“雅”的理論主張并行。
鐘惺評布衣詩人陳昂詩云:“一生窮老里,五字險夷中。眇矣置心眼,淵然具化工?!雹坨娦剩骸蹲x林茂之所藏陳白云五言律七百首追贈》,《隱秀軒集》卷6,第87頁。主張通過險峻的語言打破人們的心理定勢,在危機(“險”)與安定(“夷”)之間拉扯讀者的心理感受,刺激其領悟自然妙理。他又說:“寧生而奇,勿熟而庸?!雹茜娦剩骸栋狭趾途盖鼗春C珴擅窭疃耸宸段哪陆资鯘寘⒘戎T帖》,《隱秀軒集》卷35,第575頁?!对姎w》中以“奇”為評者不計其數(shù),評《陌上?!分猎啤捌嬲{(diào)、奇思、奇語無所不有”⑤《陌上?!吩u語,鐘惺、譚元春:《古詩歸》卷7,第747頁。,明顯偏好破壞常規(guī),刺激新鮮感受的詩。其自作詩也擅長撥弄機鋒,激發(fā)讀者探究的欲望。
鐘惺詩常常有意設置理路不通的語言,如使用意義沖突的矛盾句:
山僧下山去,終亦不離山。客到縣巖半,身如亂水間。輕裾云氣共,孤杖澗聲還。歸路君當在,愁君閉竹關(guān)。⑥鐘惺:《迭浪巖尋傘山和尚不值遂登山頂》,《隱秀軒集》卷7,第106頁。
此詩的首聯(lián)、頷聯(lián)和尾聯(lián)均包含矛盾。這些句子要表達什么意圖?從一般語言邏輯來看無從索解。矛盾再三出現(xiàn),可見是詩人有意設置來沖擊讀者思維慣性的機鋒。禪宗“第一義”被認為是不可言說的,邏輯語言只能表達常情俗見。要打破常情俗見對佛法的遮蔽,首先就要從破壞語言的邏輯性入手。因此禪宗公案中充滿了信口挦扯、不知所云的問答。鐘惺詩中的這些矛盾的性質(zhì)、作用與禪宗類似,不向讀者講述自己的體悟,而是將其帶入一個超離日常的世界,令其自去體悟理性經(jīng)驗之外的可能。
鐘惺詩中有不少乖違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文字,如:
波不在湖中,白非生雪上。(《雞鳴寺塔下看后湖雪》)
潮響亂如一,漁燈遠不無。(《射陽湖》)
天遠雁無字,波閑鷗不群。(《風止》)
曾在水邊衣不濕,可知入火不能然。(《桃花下見盆中水仙花開獨妙》)⑦鐘惺:《隱秀軒集》卷4,第47頁;卷7,第102頁;卷7,第96頁;卷14,第218頁。
這些句子都有故意制造語義矛盾之嫌。水動生波,波不可能不在湖中;白為雪色,不在雪上又在何處?“潮響”之“亂”與“一”互相不容?!把阕帧薄苞t群”被置于通常出現(xiàn)的背景中,卻用了否定詞。入水不濕、入火不燃,也不能以尋常物理視之。這些矛盾語和禪宗公案中那些乖謬的“顛倒語”一樣,也有通過語言暴力來破壞經(jīng)驗理性的作用,意在使讀者擺脫日常生活的限制而獲得更自由的體驗。
鐘惺詩奇特的比喻也很值得注意。有些文字本體和喻體性質(zhì)差異很大、語義距離非常遠,如:
煙閣晴皆綺,山船晚似縫。(《五月三日秦淮即事》)
秦淮河晴霞煙閣明麗宜人,誰會從活潑往來的“山船”聯(lián)想到缺乏美感的“縫”呢?這個奇怪的比喻突然把觀察視角拉高拉遠,把繁華熱鬧過濾成粗略線條,造成強烈的陌生感。再如:
以此江中月,為君地下燈。(《郭景純墓》)①鐘惺:《隱秀軒集》卷6,第74頁;卷7,第103頁。
這個比喻意象非常奇特。中國古典詩歌中寫水月的不計其數(shù),或從其形態(tài)恍惚寫虛幻之美,或從月映千江寫超越之思。把視線往地下延伸及于陰森幽冥的,卻幾乎沒有。此喻從當下觀看貫通曠古生死,把時間由片刻拉伸至無窮;又上天入地,打通了陽界和陰界無邊無際的空間;心理感受從可感可見的人間落入茫茫不可知的幽冥;地上與地下兩個世界相互映照,其構(gòu)思不能不說是出人意表而且非常大膽的。
這些比喻通過形象的沖突、語義的落差而獲得新奇刺激的效果,和禪宗問答中的“活句”很像。宋詩中有“曲喻”一類,“喻依和喻旨之間分屬于兩種迥異的經(jīng)驗領域”,與禪宗公案“違反常規(guī)語言的邏輯統(tǒng)一方面卻有相似之處”②參見周裕鍇:《文字禪與宋代詩學》,第171、174頁。。鐘惺沒有研習宋詩的記錄,這樣在異類之間尋找相似點、把無關(guān)之物強行并置的思路,恐怕還是來自他的禪悅熏習。
禪宗注重主體的開發(fā),“機鋒”的超乎尋常、變化莫測意在打破主體意識的禁錮,恢復其體悟的能力。鐘惺沉醉《楞嚴經(jīng)》多年,以如來藏信仰為其佛學基礎,以“含吐十虛,彌綸萬有,五目不能睹其形,四辯莫能談其狀”的“菩提涅槃元清凈體如來藏心”③鐘惺:《楞嚴經(jīng)如說》卷1,《卍續(xù)藏經(jīng)》第20冊,第765頁。為修養(yǎng)目標,期望達到精神的自由無礙。他詩中有一些特異的思路,亦以主體的精神自由為前提,如“居心轉(zhuǎn)境”的物我關(guān)系?!熬有霓D(zhuǎn)境”來自《楞嚴經(jīng)》的“轉(zhuǎn)物”思想:“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于本心,為物所轉(zhuǎn),故于是中觀大觀小。若能轉(zhuǎn)物,則同如來?!雹堋独銍澜?jīng)》卷2,第111頁?!稗D(zhuǎn)物”意味著主體擺脫環(huán)境限制獲得心靈獨立,并由此駕馭外物。在傳統(tǒng)的“感物起興”詩論中,主體因自然的感染而發(fā)動情緒,是處于被動的⑤周裕鍇:《法眼與詩心——宋代佛禪語境下的詩學話語建構(gòu)》(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三編第二章指出:宋人接受《楞嚴經(jīng)》中的如來藏思想,強調(diào)“心”對“物”的支配地位,發(fā)展了“轉(zhuǎn)物”型美學關(guān)系。但這一傾向在明代詩歌理論中沒有多少回響,鐘惺也沒有特別留意到宋詩的這一特點。。鐘惺對“同如來身心萬物一體,圓而不偏,達物皆己,明而不昧,何物能遷動之”⑥鐘惺:《楞嚴經(jīng)如說》卷2,第791頁。的狀態(tài)非常向往,由此產(chǎn)生“轉(zhuǎn)境”意識,能夠在連日苦雨中自稱:“以欣代厭,亦居心轉(zhuǎn)境之一道?!雹哏娦剩骸恫捎暝姟?,《隱秀軒集》卷3,第35頁。
“居心轉(zhuǎn)境”在鐘惺詩文中表現(xiàn)為主體精神強行駕馭客體事物。外在世界被主體心靈改變性狀的例子隨處可見,如虛實轉(zhuǎn)換:
曲岸川回翻似盡,遙天峰沒卻如空。⑧鐘惺:《忠州霧泊》,《隱秀軒集》卷10,第157頁。
“曲岸川回”暗示自然的宛轉(zhuǎn)多姿,“遙天峰沒”暗示自然的隱約微妙,卻收束于“盡”和“空”兩個理性到冷酷的抽象詞匯。這時自然在“道眼”觀照之下,景物被攝入道心。更有意思的是,鐘惺題畫詩對虛實關(guān)系的利用,如《秋日舟中題胡彭舉秋江卷》:
澹遠寫秋江,秋意無起止。何曾見寸波,竟紙皆秋水。煙中過寒山,江凈翻如紙??丈袩o間,身在秋江里。⑨鐘惺:《隱秀軒集》卷2,第9頁。
首聯(lián)、頷聯(lián)寫畫中之景,頸聯(lián)寫景中之畫,尾聯(lián)似乎有意混淆畫與景。以往題畫詩多致力于描摹畫中景,把畫中景與景中畫并置交替十分少見,此詩虛實自由轉(zhuǎn)換則制造出如幻如真的效果。
對立視角的反復轉(zhuǎn)換在鐘惺詩中十分常見。他喜歡從相反的角度去觀察事物,如通過舟與閣的對看來寫動靜之辨,以《五月七日吳伯霖要集秦淮水榭是日雨》為例:
五日棹秦淮,水閣曾未歷。頗值風日晴,雨意殊未悉。我友越宿招,明朝宜小集。晨枕引檐聲,微茫承溜滴??炱潫熡耆?,遠山蕩如滌。畫舫如晨星,簫鼓非前日。鹢首晚偎倚,鴛鴦戢其翼。人情自寂囂,景物胡欣戚?四座三方言,音殊旨或一。想昔舟行時,樓榭煙外積。遠近閣中人,指視坐行立。輕舟疾于鳥,過眼云煙失。今茲坐綺閣,閑閱舟遲疾。從舟視閣中,延望當如昔。①鐘惺:《隱秀軒集》卷2,第8頁。
這首詩有兩次舟岸視角對調(diào),由“棹秦淮”到“集水閣”再到“想昔舟行”,一實一虛。第一次轉(zhuǎn)換由于實際游觀方式的變化,對立并不明顯。第二次轉(zhuǎn)換因“人情自寂囂,景物胡欣戚?四座三方言,音殊旨或一”的感悟而發(fā),特別突出舟與閣的視覺對立,并從對立的相互轉(zhuǎn)換暗示對立本身的虛妄不真。
鐘惺又曾利用山與云的關(guān)系來觀察動與靜:
吾聞山出云,巖則云之室。茲巖云所為,云與山為一。山云老亦堅,浮者化而實。初至怯空游,梯磴乃歷歷。下上于其間,步步可游息。石以云為神,云以石為質(zhì)。石飛云或住,動定理難詰。草樹過泉聲,尋之莫可覿。②鐘惺:《飛云巖》,《隱秀軒集》卷3,第25頁。
云與山性質(zhì)差異明確,一實一虛、一堅一浮、一動一靜,詩人特別拈出這些差異,又試圖打破其對立,使山與云混融一體,有意模糊虛實、堅浮、動靜的界限。這一觀照背后,是只有超越對立意識才能含攝萬物本來面目、不至于為物所轉(zhuǎn)的理念。
他詩中亦寫新故之辨如:
遠游接新知,新者難遽陳。乍歸逢故識,故者番然新。③鐘惺:《識譚友夏所寄書語》,《隱秀軒集》卷2,第14頁。
先后之辨如:
鐘應山摧后,渠成水到時。此中機彀幻,未易使人思。④鐘惺:《見月得起句因而成篇》,《隱秀軒集》卷7,第95頁。
榮衰之辨如:
桃花沒人事,青山又周之?;芗t幾日,春山青無時。恒暫雖異數(shù),幽艷理相宜。⑤鐘惺:《牛首道中看人家桃花》,《隱秀軒集》卷3,第33頁。
多少之辨如:
涼月白夏夜,意本貴孤疏。何為竹影之,反益其靈虛?物有時貴多,顧相得何如。⑥鐘惺:《竹月》,《隱秀軒集》卷2,第21頁。
涼熱之辨如:
瞿瞿稼穡人,寒早實難結(jié)。此時山中士,引領望涼節(jié)。峨眉五臺巔,盛夏積古雪。在地自為夏,高卑有燕粵。⑦鐘惺:《伏日頗熱友夏寄近詩有雨甚寒甚不敢快幸語異而作此》,《隱秀軒集》卷2,第22頁。
對立轉(zhuǎn)換是佛教消除心體蔽障最常用的手段,《雜阿含經(jīng)》云:“世人顛倒依于二邊,若有、若無,世人取諸境界,心便計著……如來離于二邊,說于中道,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所謂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⑧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jīng)》卷10,《大正藏》第2冊,第66—67頁。只有超越觀念的對立才能消除妄想。故《中論》云:“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雹佟吨姓摗肪?,《大正藏》第30冊,第1頁。佛教中道觀以打破對當下感受的執(zhí)著、擺脫一己局限為目的。鐘惺《楞嚴經(jīng)如說》云:“毛端含十方:小攝大,大入?。恍≈鞋F(xiàn)大,大中現(xiàn)??;自在無礙,何舒縮大小之有?”②鐘惺:《楞嚴經(jīng)如說》卷2,第791頁。他的詩“句中對”尤其多,應該也和佛教思維相關(guān):
蒼翠與紺碧,綢繆以參差。往還閱涼燠,江山變秾凄。(《再過燕子磯作》)
戴實或履虛,置身有無際。欣慨交形神,俯仰失天地。(《出山十里訪水簾洞》)
踴貴絲兼肉,爭先步與輪。半簾虧蔽面,一舫去來身。(《五月三日秦淮即事》)③鐘惺:《隱秀軒集》卷2,第8頁;卷4,第52頁;卷6,第74頁。
在這些反復變幻的機鋒背后,是詩人對萬物間對待與轉(zhuǎn)化的敏感以及對生滅相續(xù)無常之理的領悟。
鐘惺詩中還常見另一類字面意義不明的詞匯。錢鍾書注意到鐘惺詩好用“聲香”一詞,“挦撦之汔再汔三”?!奥曄恪币辉~不合常理,“聲”表聽覺而“香”表嗅覺,二者屬于不同感官。錢先生指出“聲香”之成立,出于《楞嚴經(jīng)》“六根互相為用”④⑩ 錢鍾書:《管錐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700,1700頁。。鐘惺詩集中的確有不少“聲香”用例,如:
數(shù)步即花事,聲香中外行。(《三月三日新晴與客步看所在桃花》)
數(shù)里聲香中,人我在空綠。(《城南古華嚴寺半就傾頹,奇為清崎,同一雨法師、徐元嘆、陳盤生往訪,詩紀冥游兼勸募復》)
人與花枝共明月,聲香欲盡清輝發(fā)。(《見姬人臨妝看鏡中臘梅花》)⑤鐘惺:《隱秀軒集》卷3,第32頁;卷4,第49頁;卷5,第64頁。
佛教有“一入六凈”的觀念,即妙明真心與現(xiàn)象界交會,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對應色、聲、香、味、觸、法六塵,產(chǎn)生眼、耳、鼻、舌、身、意六識。若能了悟心體本來清凈,六根、六塵、六識皆由因緣合和而成,則心體猶如明鏡映照萬物,六根的差別就消失了。在心體元明的映射中,任何一根都能具六根之用,“阿那律陀無目而見,跋難陀龍無耳而聽,殑伽神女非鼻聞香,驕梵缽提異舌知味,舜若多神無身覺觸……摩訶迦葉久滅意根,圓明了知,不因心念”⑥《楞嚴經(jīng)》卷4,第123頁。。此為《楞嚴經(jīng)》“六根互相為用”說。在研習《楞嚴經(jīng)》的過程中,鐘惺對此一觀念深有會心,其《楞嚴經(jīng)如說》云:
外不由塵,內(nèi)不循根,常光現(xiàn)前,即有鑒照。不過權(quán)托彼根,示有照明之相而已。雖不易耳目之用,而視聽實不用耳目。則一根能作諸根用,此即入一無妄,彼六知根一時清凈也。⑦鐘惺:《楞嚴經(jīng)如說》卷4,第848頁。
六根既可相互為用,則音與形自無阻隔,而聲與香并置亦無障礙。鐘惺還常用“聲光”“聲容”“香光”等詞,也都出于“六根互通”的思想:
修廊界竹樹,聲光變遠邇。(《游梅花墅》)
至棼反無喧,聲光歸一細。(《出山十里訪水簾洞》)
是時宜月特不月,有意幻昧其聲容。(《吉祥寺松下夜歌和友夏》)
雪月來誰識?香光借亦親。(《瓶中梅影映壁上畫梅影》)
風雨半春留好日,香光二月出深寒。(《二月三日重過靈谷看梅》)⑧鐘惺:《隱秀軒集》卷4,第41,51頁;卷5,第59頁;卷9,第133頁;卷10,第173頁。
雖然“六根互通”的觀念在宋代就進入審美領域⑨參見周裕鍇《法眼與詩心——宋代佛禪語境下的詩學話語建構(gòu)》第三編第一章。,但像這樣直接滲透到詩歌基本語素的例子還不多見?!熬沽曛约却笮?,明末篇什習用‘聲香’”⑩,這些初見之下不知所云的“六根互通”之詞,給晚明詩歌帶來了新的趣味。
以上考察了鐘惺的“機鋒”意識及其詩歌的種種出格之處,可以看到佛禪修養(yǎng)為鐘惺的文學觀塑造及寫作提供了豐厚的思想資源。簡而言之,“機鋒”的功能有二。一是破壞,以捉摸不定的言辭破除既有詩學觀念及寫作范式的障蔽,恢復心靈的感知力。鐘惺對晚明主流詩學雅俗關(guān)系模式的顛覆足見其鋒芒犀利;其詩歌故意制造的矛盾、強行倒置的物我、恣意并行的根識,都刺激人們突破日常思維習慣和心理定勢。二是出新,隨機應變不落言筌,制造出人意表的效果?!熬有霓D(zhuǎn)境”的思路,使鐘惺隨心所欲地出入主客世界,其詩歌反復轉(zhuǎn)換的視角、理路莫測的比喻,都造成強烈的陌生感,支撐起他“生而奇”的詩學追求。受禪宗機鋒影響的鐘惺詩學,致力于突破舊有規(guī)范限制的同時創(chuàng)造新的表現(xiàn)形式,對于厭棄了擬古浮詞、卻一時無所適從的晚明詩壇來說,不能不富于新鮮的吸引力。
不可否認,由于鐘惺有意借鑒佛教既有模式,其詩歌雖然富于出人意表的效果,卻未免有刻意求新的痕跡。曹學佺批評其“清新而未免有痕”,鐘惺亦不得不承認是“極深中微至之言”①鐘惺:《又與譚友夏》,《隱秀軒集》卷28,第473頁。。他被錢謙益譏刺為“思別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以驅(qū)駕古人之上”②錢謙益:《列朝詩集》丁集第十二,第5360頁。不能算完全冤枉。然而,也許正是由于鐘惺詩的新異并非出自天才式的隨意揮灑,而是有痕跡可尋、有套路可擬,才使他成為新的效法對象,迅速吸引大批追隨者。
竟陵派詩歌中遍布的出格形式能被晚明詩壇接受,也是由于時代的選擇。晚明被稱為佛教“中興”的時代,不僅出現(xiàn)了不少有影響的僧侶,士大夫好佛習禪也蔚然成風?!端膸烊珪偰俊吩疲骸吧w明季士大夫流于禪者十之九也?!雹塾垃尩龋骸洞笤萍诽嵋?,《四庫全書總目》卷179,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17頁。佛禪修習使士人熟悉機鋒峻利的話語方式,也培養(yǎng)了他們接納“格外句”和參悟“意外幾”的興趣與能力。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為鐘惺帶來新變靈感的不少佛禪觀念都曾在宋代詩學中有鮮明體現(xiàn),如“以俗為雅”“活句”“轉(zhuǎn)物”“六根互通”等④鐘惺與宋代詩學的相似性,經(jīng)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張劍教授提示,特此致謝。。宋詩自明中葉以來一直受主流詩壇排斥,及至萬歷晚期,能為宋詩正名者僅有袁宏道。他力批當世“以不唐病宋”⑤袁宏道:《丘長孺》,袁宏道撰、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4頁。,宣稱宋詩“實有超秦、漢而絕盛唐者”⑥袁宏道:《答陶石簣》,《袁宏道集箋?!肪?1,第743頁。。鐘惺無一語談宋詩,評選《詩歸》及唐而止,他的詩文集中也尋不見研習宋詩的蛛絲馬跡;然而其佛禪修習之效,竟不能不與宋代詩學頗多暗合。宋詩潛行有明一代,至明清之際重受正視,原因相當復雜,士林佛禪之風的興盛應該扮演了推動的角色。由此可見,鐘惺詩的“機鋒”是晚明佛教深入滲透到文藝領域的一個典型案例;如果能就佛教的影響作更多脈絡肌理的梳證,或可對晚明文學有更全面和透徹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