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杰
難舍 《空山》的 “機村史詩”,阿來 “山珍三部”中的 《蘑菇圈》接續(xù)了他的 “機村情結”。機村之 “機”,“是一個藏語詞的對音”“意思是種子,或根子”。阿來說:“鄉(xiāng)村是我的根子。鄉(xiāng)村是很多中國人的根子。鄉(xiāng)村也是整個中國人的根子。”①阿來:《機村史詩6:空山·代后記》,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56頁。阿來對機村的執(zhí)念便是基于國人對于鄉(xiāng)村的 “葉落歸根”情結。在 《蘑菇圈》中,阿來筆下的 “機村”同賈平凹的 “清風街”一樣,是中國鄉(xiāng)村在波折坎坷的歷史歲月中的縮影。而阿來所營構出的機村所在的詩意的邊地世界,盡管縈繞著藏文化的民族氣息,卻也在很大程度上跨出了民族話語與地域話語的藩籬,深掘出鄉(xiāng)村所處的自然之于人所存有的生存本原與心靈歸宿的價值向度。
《蘑菇圈》掘出了荒謬的時代對制度的解構、消費對宗教的消解、全球化時代對鄉(xiāng)村的扭曲,在歷史底層與底層歷史的糾葛中,阿來依舊秉持人文主義的立場,以詩意溫潤的筆致觀照 “大時代”與 “小時代”中人性的駁雜。作者坦言:“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jīng)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jīng)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就像我的主人公所護持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雹诎恚骸赌⒐饺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序,第2頁。從而,小說文本呈現(xiàn)出兩個層面,一是從宏大歷史的角度,側面展現(xiàn)政治經(jīng)濟的動蕩以及社會變遷對邊地人民生活與觀念的沖擊;二是從生態(tài)文明或是環(huán)保主義的角度,以阿媽斯烱與她的蘑菇圈在時代牢籠中彼此依靠為線索,講述她艱難卻又平凡的一生。而這兩個文本層面的交匯點就在于斯烱——一個交疊了質樸人性、敦厚母性與自然神性的藏族鄉(xiāng)村女性。盡管論者多將阿來的 “山珍三部”視為生態(tài)文學的典范,但正如阿來在小說序中所言,他決定以 “松茸”“蟲草”之類 “特別的物產作為入口,來觀察這些需求對于當?shù)厣鐣瑢Ξ數(shù)厝巳旱挠绊憽雹郯恚骸赌⒐饺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序,第2頁。,而他進入的敘事方式便是 “以個人命運為對象”,即一個養(yǎng)蘑菇的女人——阿媽斯烱的 “經(jīng)歷與遭遇,生活與命運,努力或掙扎”④阿來:《人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獲獎演說),《黃河文學》2009年第5期。。
一
女性形象之于男性作家,是值得玩味的。根據(jù)創(chuàng)作心理學,作家在塑造筆下人物形象時,會在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強烈的思想情感與文學想象投射于作品中。對于女性,阿來曾有這樣的表述:“至于女人,我對她們比對男人有更好的看法。我喜歡那些善良的,聰慧的,包容的女性。在這些方面,女性比之于男性,往往有更好的表現(xiàn)。人性的光輝往往更容易在女性身上閃現(xiàn),甚至男人世界以為只屬于自己的勇敢?!雹侔?,吳懷饒:《阿來對話吳懷堯:想得獎作家是可恥的》,鳳凰網(wǎng)讀書,2009年4月10日,http://book.ifeng.com/shuzhai/detail_2009_04/10/303291_4.shtml阿來對于女性的贊美與熱愛,源于其藏族的天性。而在 《蘑菇圈》中,阿來便塑造了這樣一個善良、勤勞、堅韌、剛強、自尊,近乎趨于完美的藏族女性形象——斯烱,賦予她理想中的美好人性。在歷史旋渦與世事波折中,無論荒謬的 “革命”與狂熱的 “消費”是怎樣地毒害、扭曲人性,斯烱依然堅守著人性中最為純良的特質,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對于斯烱而言,無論是其可能來自漢人的血脈,還是少女時代在吳掌柜旅店的幫傭經(jīng)歷,以及后來在工作組、民族干部學校的工作與學習,多多少少都給她留下了漢文化的觀念和意識。正是這樣特殊的文化身份以及背景,使斯烱的人生路徑注定有別于機村其他村民。工作組的到來打破了機村靜謐安然的詩意生活,斯烱的人生軌跡也開始轉向?!靶〗忠凰。篃K就回了家。因為認得些字,還會說漢話,就被招進了工作組,那時叫做參加了工作”②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盡管斯烱做的也僅僅是一些諸如取牛奶、討蔬菜之類的瑣事,但在那時工作作為一個 “神圣”的字眼,依然讓斯烱神氣十足?!案呒壣邕\行一陣,工作組就要撤走了。工作組長給了斯烱兩個選擇。一個,留在村里,回家守著自己的阿媽過日子。再一個,去民族干部學校學習兩年,畢業(yè)后,就是真正的國家干部了?!雹郯恚骸赌⒐饺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頁。在那個年月,“國家干部”對于一個鄉(xiāng)村女性的巨大吸引力自是不言而喻,斯烱本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告別阿媽,但始料未及的是她僅在民族干部學校學習了一年便被迫回村,“莫名其妙失去了干部身份”,回歸她原本的生活。而正是這一年,斯炯告別了她“短暫開放的青春”,懷上了工作組長劉元萱的孩子,走上了她阿媽的道路。路遙 《人生》中對高加林背離了理想生活與愛情,狼狽不堪重回村子,有這樣的描述:
他走在莊稼地中間簡易的公路上,心里涌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難受。他已經(jīng)多少次從這條路上走來走去。從這條路上走到城市,又從這條路上走回農村。這短短的十華里土路,對他來說,是多么的漫長!這也象征著他已經(jīng)走過的生活道路——短暫而曲折?、苈愤b:《人生》,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218頁。
相比于 《人生》,阿來在小說中對斯烱回村的敘述是極為克制,甚至是輕描淡寫的,并帶有一絲宿命的味道,“斯烱空著雙手,看都不朝麥田里勞動的鄉(xiāng)親們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頁。。命運似乎與兩個年輕人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幾番周折又回到原點,略有差別的是高加林永遠地失去了巧珍那金子般的心,而斯烱卻帶回一個孕育中的生命,她的無言與沉默更像是在積蓄重生的力量。她在遭受到殘酷現(xiàn)實與生活巨變的巨大打擊后并未一蹶不振,在饑荒年月靠著意外發(fā)現(xiàn)的 “蘑菇圈”與鄉(xiāng)親互相接濟,不卑不亢地擔起生活的重擔,斯烱積極、勤勞、善良、剛強的女性形象確是躍然紙上。
《蘑菇圈》中還穿插了斯烱與吳掌柜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吳掌柜是因生計與饑荒而輾轉于內地與藏區(qū)間的一個開旅店的生意人,在斯烱的生命歷程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少女時斯烱在其旅店幫傭時學會了一些漢話與漢字,這成為她后來被招進工作組以及去民族干部學校學習的重要原因。吳掌柜后來生意衰落,攜家?guī)Э诨亓藘鹊乩霞摇J朗码y料,饑荒年月,家破人亡,他靠著撿來的鞋子以及蘑菇野菜孤身一人逃回了 “有活路”的 “蠻子地方”,躲在早已廢棄的店鋪里奄奄一息。鬼使神差下,善心的斯烱與落魄的老人久別重逢于當年的旅店,她冒著風險偷偷給吳掌柜送去了鹽和酥油以解燃眉之急。但生存的艱辛殘酷已使吳掌柜似人似鬼,而他殘存的生命所迸發(fā)出的最后力量竟是偷殺了合作社的兩只羊,“并于半夜在山上生一堆火,在那里烤食羊腿”②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頁。,在被民兵抓住送去縣城的路上,投崖自盡,做個飽死鬼。吳掌柜在饑荒中失去了妻兒,孤苦一人,面對饑荒年代對人的基本欲望的壓榨與抹殺,他偷羊吃肉,這是對命運與時代的致命反抗,是對自我的 “解脫”,更是一種對生命尊嚴的敬意,即便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他那沒有魂魄的尸身也隨著河流,“載沉載浮”,漂向家的方向。而斯炯則展現(xiàn)出了藏族女性那種樂觀自強、善良寬厚的人性,背后的家人給予她責任與勇氣,“阿媽,看著吧,哥哥看著吧,兒子看著吧,我能讓一家人度過荒年”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頁。,生活的重壓更是激發(fā)了她的生存智慧,靠著在工作組識得的蘑菇與吳掌柜教認的野菜以及送的那一頭羊,斯烱全家安然渡過窘迫的年月。
“毫無預兆,蘑菇值大錢的時代,人們?yōu)槟⒐蒋偪竦臅r代就到來了”④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頁。,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阿媽斯烱蘑菇圈里長出的那種蘑菇陡然間身價倍增,名曰 “松茸”。利益驅使下這個偏僻的村莊一時熱鬧起來,收購蘑菇的商人與他們的皮卡車總能準時出現(xiàn)在每一茬松茸剛長出的地方。在饑荒年月,山林以其豐饒的動植物資源養(yǎng)育機村人渡過難關,予取予求;在消費時代,金錢的誘惑使得 “傾巢出動的山里人奔向山林,去尋找那種得了新名字叫做松茸的蘑菇”⑤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頁。。人性中的貪婪無度在利益面前暴露無遺,人們對山林的一味索取無異于殺雞取卵,等不及松茸自然生長的人們竟然 “提著六個鐵齒的釘耙上山,扒開那些松軟的腐殖土,使得那些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蘑菇顯露出來”⑥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7頁。,小蘑菇被采走后的 “暴行現(xiàn)場”的孢子枯萎腐爛,“那都是令人心寒與怖畏的人心變壞的直觀畫面”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8頁。,甚至于荒年中鄉(xiāng)親之間互助的淳樸情感也已瓦解殆盡,在松茸收獲的季節(jié),阿媽斯烱竟被兩個同村人跟蹤。就連膽巴的舅舅——法海和尚所在的寶勝寺也打著保護自然生態(tài)、建立封山育林保護區(qū)的名號,通過行政手段試圖壟斷當?shù)氐乃扇咨狻C鎸κ朗峦蛔?,斯烱顯得克制與坦然,她只是心痛自己失去了一個蘑菇圈,悲哀于人性的可怖:“人心成什么樣了,人心都成什么樣了呀!那些小蘑菇還像是個沒有長成腦袋和四肢的胎兒呀!它們連菌柄和菌傘都沒有分開,還只是一個混沌的小疙瘩呀!”②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7頁。斯烱并不貪心,細心護持著大自然饋贈予她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也護持著未被染污的質樸人性。
阿來筆下的斯烱善良、勤勞、智慧、剛強、健康,充滿生命力,是阿來對藏族女性最為美好的想象。以全面立體的視角來審視小說中的斯炯形象,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似乎有意或無意中對于斯烱的愛情或是情欲進行淡化甚至是遮蔽,可能意在突出人性中更為明亮的特質。但沉潛于文本深層斯烱隱秘的心靈世界則更具文學話語的審美效果??梢哉f,愛情之于斯烱的一生是處于缺位狀態(tài)的。少女斯烱被招進工作組,得到組長劉元萱的賞識,被推薦去民族干部學校,但卻意外懷上了這個有婦之夫的孩子。斯烱回村獨自生下了膽巴,她那 “短暫開放的青春”戛然而止,從此便與這個讓她懷上孩子的男人糾葛一生,但這并非是一些論者所謂的愛情,而是兩人之間因蘑菇而引發(fā)的既微妙又復雜的長久羈絆。阿來在小說中并未交代在工作組以及民族干部學校上學期間斯烱與組長劉元萱之間是否發(fā)生過愛戀,但當年劉元萱的確 “特別關心過”斯烱。對于往事斯炯未有怨念,只是將之歸結為 “宿債”,“我只能想,這是我的一份宿債。我的宿債讓我犯這些不該犯的錯。我不該讓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在我身上播種”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5頁。,而這 “宿債”的結果便是斯炯成為一個單身母親,獨自撫養(yǎng)膽巴,終生未婚。劉元萱是斯烱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對于他,斯烱坦言未曾有過什么愛,亦不能有恨,因為斯烱明白:“一個沒有當成干部的女人,一個兒子沒有父親的女人,再要恨上什么人,那她在這個世上真就沒有活路了?!雹馨恚骸赌⒐饺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6-87頁。兩人間的情感羈絆并非庸俗情愛故事里的愛恨糾纏,而是基于一次性事及其結果所生發(fā)的長久而又復雜的情感關系?,F(xiàn)實中二人絕少交集,亦不能突破心靈世界的阻隔產生微妙情愫,“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使她懷上膽巴的那件事,夢見了使她懷上膽巴的那個人。她醒來,渾身燥熱,乳房發(fā)脹。想到自己短暫開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來。微笑的時候,眼淚滑進了嘴角,她嘗到鹽的味道”“她撫摸自己的臉,撫摸自己膨脹的乳房,感覺是摸到了時光凝結成的鋒利硌手的鹽”⑤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8-69頁。。那個男人曾給了她青春年月僅有的性的體驗,同時也親手 “斷送”了她短暫開放的青春,在斯烱詩意朦朧的情感世界里,性的慰藉、愛的殘缺以及生的苦澀都郁結于心,無處置放,從而現(xiàn)實中的兒子膽巴與蘑菇圈便成為她的情感出口。當兒子膽巴告訴阿媽,他在劉主任的提攜下升任商業(yè)局副局長時,阿媽斯烱 “顯得目光游移,沉默半晌,說,這個人還記得我們山里的蘑菇味啊”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頁。。這或許是對阿媽斯烱情感上的撫慰。而當她得知劉元萱去世后,也只是喟嘆:“這下我不用再因為世上另一個人而不自在了”②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3頁。,這種 “不自在”背后蘊蓄了斯烱隱秘的心靈世界中最為真切的苦痛掙扎與悸動彷徨,而這些終于都隨著這個人的死而消弭。阿來對于這個藏族女性——阿媽斯烱的心靈秘史的處理成功而又巧妙,在他詩意的筆致下,阿媽斯烱的人生遭遇與情感羈絆讀來令人長久回味,氣韻悠長。
二
阿來的多部作品,如短篇小說 《快樂行程》《格拉長大》,長篇小說 《空山》都塑造了一個瘋癲、神秘的單身母親形象——桑丹,而在 《蘑菇圈》中則展現(xiàn)了一個健康、淳厚的單身母親斯烱。同時,阿來在小說中暴露出的藏族社會未婚生育現(xiàn)象,會對傳統(tǒng)婚戀文化與道德觀念造成一定程度的沖擊并使讀者有些許獵奇心理。然而在藏族社會中,婚姻與生育在文化心理層面是能夠分離的,“社會對于非婚生子女是寬容的,他們的社會地位與婚生子女沒有差別。他們在社會和家庭中不受任何歧視,更不會被遺棄”③切吉卓瑪:《藏族傳統(tǒng)婚姻文化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82頁。。在 《蘑菇圈》中,斯烱這樣的女性是常見的,孩子父親的角色長期處于缺位狀態(tài)?!皟苫囟銘?zhàn)事,斯烱的阿媽就帶回了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更準確地說,是兩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④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頁。斯烱和哥哥有頗傳奇的身世,他們從小便在單親環(huán)境中成長,這一命運經(jīng) “代際傳遞”,再現(xiàn)于膽巴。“斯烱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學校的意義似乎就在于,她有機會重復她阿媽的命運,離開機村走了一遭,兩手空空地回來,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來一個孩子。一個野種。”⑤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頁。而斯烱的哥哥卻也是冥冥中與村里一個和斯烱一樣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好上了,但最終他還是回到重建的寶勝寺當起了和尚。斯烱未曾擁有過父親與丈夫的疼愛,只有寡言的母親與無可依靠的和尚哥哥。在饑荒年月,斯烱悉心照看她的蘑菇圈,幫助全家度過荒年,而小說中父親的缺席則更加凸顯出斯炯作為單身母親所遭受的磨難與肩負的責任,凸顯出藏族女性所特有的溫潤、淳厚的母性光環(huán)。
梁任公曰:“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⑥梁啟超:《新民說》,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83頁。少女斯烱 “短暫開放的青春”隨著膽巴的出生便逝去了,“我把膽巴生下來,我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吃了東西,和他睡在一起。我看見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媽媽。那時,我就知道,我的生命真正開始了,我不能再犯一個錯了”⑦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頁。。所謂 “生命的開始”,便是斯烱對她過去生活的告別,告別通過上民族干部學校從而成為國家干部的仕途。膽巴的出生使得少女斯炯成為阿媽斯烱,角色的轉變在斯烱這里顯得自然順暢,生命的孕育也激發(fā)出女人天然的母性。斯烱接受了命運的饋贈,她獲得了新的使命。魯迅曾言:“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雹亵斞福骸抖鸭罚毙聲?933年版,第148頁。這在斯烱身上顯得極為妥帖。作為單身母親,獨自把一個兒子拉扯成人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在母親的悉心呵護與照料下,膽巴離家求學,畢業(yè)后順利步入仕途,阿媽斯烱仍舊在機村守護她的蘑菇圈,掛念在城里獨自打拼的膽巴,不時給他送去新采的蘑菇,或是在膽巴回家后用新鮮酥油在平底鍋里煎蘑菇片給他吃,甚至 “阿媽斯烱兩年里送了幾籃子蘑菇,膽巴就當上了商業(yè)局長”②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頁。。而在機村,陪伴斯烱的只有她的蘑菇圈。膽巴未成家時,阿媽斯烱默默將收獲的蘑菇賣錢,“等到存夠一千塊錢的時候,她就把錢給他結婚用”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頁。;在膽巴結婚生女后,又為孫女在銀行專開了一個存折,“別人的鄉(xiāng)下母親都是一個負擔,他們的鄉(xiāng)下母親,卻每年都為他們攢幾萬塊錢”④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1頁。。作為母親,斯烱把自己全部的生命與收獲都給予兒子,這便是一個母親能做的全部了。
馬爾克斯的 《百年孤獨》作為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經(jīng)典作品,在小說觀念、敘事方式等方面對中國文壇有著深切的影響。阿來曾說:《百年孤獨》“這本書顛覆了我對小說的理解,也讓我想了很多問題”;“馬爾克斯的寫作,是把現(xiàn)代小說跟拉丁美洲本土、印第安土著神話故事當中的元素有所結合的過程,這和我自己藏文化的背景有很相似的地方。因為藏文化中也有非常強大的民間文學、口頭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非常豐富的資源?!雹莅恚骸丁窗倌旯陋殹挡皇枪铝⑹录?,《解放日報》2017年06月17日第7版。阿來的 《格薩爾王》對藏族英雄史詩 《格薩爾》的重述便深受 《百年孤獨》的啟發(fā)。藏族作為阿來的母族,其文化特性早已融入阿來的創(chuàng)作血液中?!赌⒐饺Α分械陌屗篃K的母性形象不得不說有著 《百年孤獨》中烏爾蘇拉·伊瓜蘭的身影,展現(xiàn)出趨同的母性特征。在父性缺位的日常生活中,她們自覺作為 “大家長”來照料家庭成員,吃苦耐勞,忍辱負重,養(yǎng)育兒女。與此相似的還有莫言 《豐乳肥臀》里的母親上官魯氏,她在殘酷現(xiàn)實的鉗制下幾乎淪為夫家的生育機器,女性與生俱來的生育能力在文學作品盡可能被突出、放大。盡管如此,生育行為對于一個女性仍是一種重生,相伴而生的母性便得以彰顯。
“婦女與自然的聯(lián)系有著悠久的歷史,這個聯(lián)盟通過文化、語言和歷史而頑固地持續(xù)下來”⑥〔美〕卡洛琳·麥茜特:《自然之死:婦女生態(tài)和科學革命》,吳國盛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就原型理論而言,作為原型女性的大母神與抽象的自然界之間的象征關系由來已久,“這些象征——特別是來自自然界各個領域的自然象征——在某種意義上,都是與大母神意象一起表現(xiàn)出來的,無論它們是石頭或樹、池塘、果類或動物,大母神都活在它們之中并與它們同一”⑦〔德〕埃利?!ぶZ伊曼 《大母神 原型分析》,李以洪譯,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頁。。生態(tài)女性主義便基于原型理論,認為婦女和自然在孕育、創(chuàng)造和撫養(yǎng)生命等本源性聯(lián)系上存在某種同構關系,即女性與自然的本源同構。⑧劉穎:《女性與自然的本源同構: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思想 “原型”》,《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同樣,小說中阿媽斯烱與蘑菇圈似乎也存在著某種深層的象征隱喻關系,蘑菇圈的生生不息與斯烱的生命孕育顯現(xiàn)為一種母性的互通,兩者因而具有天然的親切感與吸引力,是彼此度過各種復雜年月的隱秘力量。自然潤澤萬物的母性形象通過阿媽斯烱與她的蘑菇圈得以映現(xiàn),也使得斯烱的母性形象有了更為深厚的文化內涵與審美意蘊。《蘑菇圈》確然是一部聚焦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小說,但作者所塑造出的 “蘑菇圈大媽”——阿媽斯烱更是這部中篇小說一個可貴的收獲,足以媲美文學史上經(jīng)典的母親形象。
三
“在我的心中啊,盤踞著兩種精神,/這一個想和那一個離分!/一個沉溺在強烈的愛欲當中,/以固執(zhí)的官能貼緊凡塵;/一個則強要脫離凡塵,/飛向崇高的先人的靈境?!雹佟驳隆掣璧拢骸陡∈康隆?,董問樵譯,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7—58頁。歌德在詩歌中慨嘆,“我”心中的 “兩種精神”便是人的本質所存有的兩個向度,即世俗的人性與魂靈的神性,二者作為人的本質精神力量寄寓于人的肉體之中,在特定時空場域內通過某種修行或儀式使得人性與神性 “離分”或是向著神性凈化。孫中山認為:“古人所謂天人一體,依進化的道理推測起來,人是動物進化而成,既成人形,當從人形更進化而入于神圣,是故欲造成人格,必當消滅獸性,發(fā)生神性,那么,才算是人類進步到了極點?!雹趯O中山:《在廣州全國青年聯(lián)合會的演說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日)》,見中山大學歷史系孫中山研究室編《孫中山全集》(第八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6頁。隨著尼采高呼 “上帝死了”,在現(xiàn)代社會人類魂靈中的神性光環(huán)已于俗世中褪散,文學便成為承載與彰顯的媒介。阿來的 《蘑菇圈》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通過阿媽斯烱的人物形象探討了宗教與自然、生態(tài)與消費、人性與神性之間的復雜關系。
機村,是一個處在雪山下的山谷中、茶馬古道旁、漢藏文化交匯地帶的藏族鄉(xiāng)村。機村村民順應著自然規(guī)律的運轉機制而生產、生活,于他們而言,無論是一年中最初的布谷鳥叫聲,還是第一種蘑菇的破土而出,都像是自然神靈的旨意,而他們 “烹煮這一頓新鮮蘑菇,更多的意義,像是贊嘆與感激自然之神豐厚的賞賜”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工作組的到來引入了新的管理機制、意識形態(tài)與價值觀念,機村人自然原始的生活方式與處世之道逐漸被瓦解或置換,內地的俗世文化在這個邊地的藏族村莊悄然生長。而斯烱身上既有機村人所秉承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藏傳佛教的宗教文化,又有所謂新的先進的現(xiàn)代文化,這造就了斯烱獨特的文化特質。“斯烱用一生的時間見證了變遷中的機村,她的一生可以在各個時代節(jié)點進行苦難敘事,然而斯烱用淳樸而堅韌的個體生存打敗了苦難,在個體的艱難生存中給自我、他者和世界以最大的慈悲與光亮,由此,斯烱也日漸遠離苦難,并在苦難敘事中抵達俗世中的神性?!雹芄G:《在苦難敘事中抵達俗世中的神性》,見 《收獲》微信公眾號2018年8月15日推送文章。
小說在作者充滿溫情、詩意的筆致下隨意鋪開,沖淡了苦難敘事之于人的抹殺,并“力圖在痛定之后的超脫和神性的意義上彰顯一種淡然和悲憫的情懷”⑤徐剛:《俗世的慈悲:次仁羅布論》,《新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盡管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俗世中的宗教信仰有所松動,但藏民族的民族品格中的宗教情懷依舊根深蒂固,融匯于民族血液之中。悲憫與宿債作為佛教思想中的重要理念,在藏女斯烱這里得到了極為審美化、生活化的展現(xiàn),進而形成了她極為超脫的人生哲學?!八迋痹诓卣Z中叫作 “洛卓”,按照佛教的觀點,即前世所欠下的債務。阿媽斯烱將人生中無可避免的苦難遭遇視作自己的宿債,怯懦膽小的法海哥哥是她的宿債,因兄長而失去了干部身份是她的宿債,讓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在她身上播種亦是宿債。當苦難來臨時,佛教樸素的輪回之道能給予眾生以心靈的撫慰,斯烱的一生便是在不斷償還宿債中超越了苦難,也是在體悟宿債與苦難中以悲憫情懷去感知他者的悲苦,憐惜、珍視自然萬物。
阿來的原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都保持對自然、生態(tài)的敏感與關注,而他的 “山珍三部”更是以植物名稱作為小說題名。小說中的 “蘑菇圈”是受地下菌絲體限制而呈現(xiàn)圈帶狀分布的蘑菇群,是草原、林地的常見生態(tài)學景觀①宋超,圖力古爾:《蘑菇圈形成機理及其生態(tài)學意義》,《中國食用菌》2007年第6期。,其英文名稱 “F a i r yR i n g”好似大自然中神秘精靈手上的指環(huán),極具美感與想象力。小說中的蘑菇圈是斯烱在山林的秘密寶藏,在不同的年月里給予了她物質層面的力量,與此同時,蘑菇圈更是作為一種自然界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激蕩起斯烱心中對 “生”的向往與敬意。她對蘑菇圈的悉心護養(yǎng)也是在晦暗消沉的年月里的自我救贖與超越,從而超脫于對物質的追求以趨于神性的共存。在西方哲學的歷史演進,從自然的內在物性,到自然的外在神性和外在人性,再到向自然的內在物性的回歸,體現(xiàn)為物性與神性之間的此消彼長的關系。②楊大春:《自然的神性、人性與物性》,《哲學研究》2012年第9期。小說中的蘑菇圈作為一種象征隱喻的自然符號,展現(xiàn)了一種理想主義式的自然的物性、人性與神性同人類的人性與神性共生融通的狀態(tài),阿媽斯烱與她的蘑菇圈所結成的和諧的關系實則為人類與自然間生態(tài)關系的現(xiàn)代寓言。
“在藏傳佛教民族的觀念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生于自然并與自然萬物共同生長。人的生活始終融合于自然之中,否則便是異常。”③金英花,高冬梅:《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自然觀及其生態(tài)價值》,《甘肅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機村人秉承這樣的觀念生活在盤曲的山谷之中,消融于蟲鳴鳥叫的自然之境,而當 “物盡其用”之類所謂的現(xiàn)代觀念傳入后,山林由人們所敬畏、崇拜的自然神靈轉變?yōu)椴粩啾凰魅 ⑷肭值膶ο?,人的貪欲無休止地擴大,自然生態(tài)整體遭到破壞?!按禾斓絹淼臅r候,機村經(jīng)歷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大旱”④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1頁。,斯烱依舊守護著她的蘑菇圈,背著水桶上山澆灌。“斯烱到了蘑菇圈中,放下了水桶,一瓢又一瓢把水灑向空中,聽到水嘩一聲升上天,又撲簌簌降落下來,落在樹葉上,落在草上,石頭上,泥土上,那聲音真是好聽的聲音。灑完水,斯炯便靠著樹坐下來,懷里抱著水桶,聽水滲進泥土的聲音,聽樹葉和草貪婪吮吸的聲音?!雹莅恚骸赌⒐饺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8頁。小說中這段描寫尤為動人,斯炯如同自然守護神般呵護著蘑菇圈,她澆灌的動作所表現(xiàn)出的靈動與神性更如同自然的精靈。斯烱身上似乎有著 “泛神論”的影子,在她眼中,萬物皆有靈,一朵朵迎風生長的蘑菇如同生根的人兒,“阿媽斯烱坐在石頭上,一臉慈愛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后剛出土的松茸”,她 “無聲地動著嘴巴,那是她在跟這些蘑菇說話。她說了許久的話,周圍的蘑菇更多,更大了”①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1頁。。斯炯褪去了俗世的塵垢,顯露出地母般的神性光環(huán),仿佛在與萬物共同吸吮、生長。
《蘑菇圈》雖為中篇小說,但其文本容量卻極大。阿來曾說:“對一個小說家來說,人是出發(fā)點,人也是目的地。”②阿來:《人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獲獎演說),《黃河文學》2009年第5期。他固守著人文主義立場,以幾十年來中國充滿波折的發(fā)展進程與川西邊地機村的現(xiàn)代轉型為背景,從藏族女性斯烱的人生際遇切入歷史、革命、時代、命運、宗教、自然等宏大命題,卻又能別具慧眼,通過時代牢籠中斯炯與她的蘑菇圈的種種故事,賦予斯烱以質樸純良的人性、淳厚溫潤的母性以及自然悲憫之神性,但又隱約透出一縷蒼涼的人生況味。《蘑菇圈》或許是一部成長小說、苦難小說抑或生態(tài)小說,但它更是一部書寫 “人”的作品,它寫出了 “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寫出了 “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③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序,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