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勝莉
何為蘑菇圈?從科學的解釋來看,它其實是蘑菇子實體在草原、林地上呈圈帶狀生長的生態(tài)學現(xiàn)象。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仙人圈位于法國東北部的貝爾福(Belfort),直徑約有600米,有700年的歷史。
蘑菇圈因其出現(xiàn)通常毫無預兆,可以長大、收縮、移動,生生不絕,去而復回,神秘莫測,而在東西方都流傳下來不少神話傳說。西方人稱之為“FairyRing”(仙人圈、仙人環(huán)、精靈環(huán)、仙子環(huán)),認為它和仙人或超自然生物有關(guān),并發(fā)展出兩類不同傾向的傳說:一類是好的,認為蘑菇圈是仙人或精靈月夜跳舞留下的痕跡 (斯堪的納維亞和凱爾特)、綠寶石島精靈王國的入口 (愛爾蘭)、仙人宴會桌凳 (蘇格蘭)或者仙人傘 (威爾士),有 “地上仙人圈,地下仙人村”的說法,認為有蘑菇圈的地方都是肥沃、幸運之地,作物和牲畜必定長勢喜人;另一類是壞的,認為蘑菇圈是惡魔的牛奶桶放置之地 (荷蘭)或飛龍創(chuàng)造而成 (澳大利亞),所以圈內(nèi)植物枯萎,或巨型蟾蜍用詛咒守護的 “男巫之環(huán)”(法國)、“女巫之環(huán)”(德國),并認為是魔女之夜 (五朔節(jié)前夜)女巫們舉行慶典的地方??偠灾?,歐洲民間傳說大都認為蘑菇圈是精靈或惡魔的出入口,是連通仙 (險)境和凡世的大門。人類踏入蘑菇圈是非常危險的,要么永困圈中,不為凡人所見,要么被送到仙域接受懲罰,可能會失去眼睛,也可能被迷惑而圍著仙人圈跳舞,最后筋疲力盡癲狂而亡。
那么,阿來的蘑菇圈代表著什么?
在肉體經(jīng)受饑荒的時代,它是自然的饋贈,是藏地的精靈?!赌⒐饺Α返墓适麻_始于1955年,在那之前,蘑菇是機村人對一切菌類的總稱,在那之后,蘑菇的名稱變化成為不同歷史階段的標志。《蘑菇圈》的開篇非常符合蘑菇的自然屬性,阿來用干凈明麗的詩一般的語言描述了山野的風、物和氣息,布谷鳥清麗、悠長的鳴叫,機村人循環(huán)往復的生活中美妙而莊重的停頓以及蘑菇的生長和烹煮。在這曲田園牧歌中,工作組來了,饑荒來了,革命來了,舌尖上的蘑菇從生活的調(diào)劑品一躍而成必不可少的活命糧。阿媽斯炯靠著隱秘的蘑菇圈讓自己一家人安然度過災(zāi)年并將兒子膽巴養(yǎng)育成人。在這段時期,蘑菇蘊藏著春天的能量和神的光輝,是山野好物的代表。小說敘事非常克制,筆調(diào)哀而不傷,在那個荒誕的歷史時代,即使有無端被拘押的燒火和尚法海,有因全家死光而故意殺羊生火引人追捕的逃荒者吳掌柜,有顆粒無收的莊稼和被砍伐一空的森林,有失去干部前途懷著孩子獨自返鄉(xiāng)的姑娘。但是,在工作組眼中貧窮、落后、愚昧的機村人生活得并不悲哀,因為他們還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他們從從來都只是吃糧食、肉和奶,直到學會了把山野里的各種東西裝進肚子,他們?nèi)员3种鴺闼氐撵`魂,他們贊嘆、感激著自然之神的賞賜,心態(tài)平和地過著一個接一個的日子。在斯炯放在每個鄰居家門口的幾片蘑菇和鄰居回贈的幾塊肉里,在斯炯給吳掌柜的鹽包和吳掌柜埋下的大半只羊中,人性在生命的掙扎里依然閃爍著微微的光。這種對自然的發(fā)現(xiàn)和愛一直貫穿全篇,甚至到了小說的后半部,蘑菇成為承載現(xiàn)代化進程的消費符號,我們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種詩意的溫暖和寂寞。
到了經(jīng)濟時代,當蘑菇更名為松茸,當新鮮好吃的食物變成昂貴稀缺的商品時,蘑菇成為 (金錢、權(quán)力)欲望的砝碼,蘑菇圈成為那扇通往異境的大門。人心漸漸變了,人性的饑荒時代來了。在阿媽斯炯仍然小心翼翼地滋養(yǎng)著蘑菇圈,保守著這個大自然的秘密時,機村人開始大肆搜索松茸,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丹雅為了金錢用G P S技術(shù)奪走了斯炯最后的蘑菇圈,膽巴利用母親的蘑菇打通了升官的渠道,法海依仗侄子的權(quán)勢為其所在的寺廟謀得大量好處而過上了逍遙的生活……淳樸的人們通過松茸走入了金錢、權(quán)力的利益世界,這個世界中既有好的,也有壞的,既有得到,也有失去。當蘑菇圈被暴力翻掘后,令人心寒與怖畏的人性之惡赤裸裸地露了出來。蘑菇的價格漲了,人心和信仰卻垮了。除了阿媽斯炯以外,小說中的各個角色幾乎都以不同程度的人性喪失為代價來滿足自己不斷膨脹的欲望。蘑菇圈反射出他們心中的惡魔,而他們都受到了蘑菇圈的懲罰。劉元萱始終隨波逐流,膽巴醉心于玩弄權(quán)術(shù),丹雅沉溺于情欲和金錢,法海熱衷于趨炎附勢,甚至那些在荒年里曾對阿媽斯炯的善舉投桃報李的機村人都變成了一群沒有心的人:“今天就是有人死在大家面前,他們也不會感動的?;蛘?,他們小小感動一下,明天早上起來,就又忘得干干凈凈了!”從生命的延續(xù)到金錢的追逐,藏地質(zhì)樸的自然生命被唯利是圖的欲望利用,蘑菇圈成為機村社會轉(zhuǎn)型的一個載體,成為現(xiàn)代消費主義侵襲的一種隱喻。蘑菇圈的最終暴露也象征著藏地傳統(tǒng)文化的流離失所。斯炯對蘑菇圈的保護,是對一種傳統(tǒng)價值觀的衛(wèi)護:“人心變好,至少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我只要我的蘑菇圈留下來,留一個種,等到將來,它們的兒子孫子,又能漫山遍野。”
斯炯是 《蘑菇圈》的核心人物,作為蘑菇圈的發(fā)現(xiàn)者和衛(wèi)護者,她自己就是一朵隨遇而安的蘑菇。她從少女斯炯變成阿媽斯炯,雖然身份變化的原因并不可稱道,但她的內(nèi)心世界是純凈的,不管別人如何看待,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她對蘑菇、對人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斯炯是個平凡的沒有父親的藏族少女,對環(huán)境的折磨逆來順受,她默默承受著生活的好與壞——為工作組跑腿時如此,到干部學校學習又被退回時如此;未婚生子時如此,背水上山養(yǎng)蘑菇圈被人嘲笑時如此;以一己之力養(yǎng)活全家時如此,蘑菇圈被人破壞發(fā)現(xiàn)時亦如此;即使是對使她未婚先孕的劉元萱,她也只是覺得不自在,并沒有揭發(fā)他,還經(jīng)常給他送蘑菇。但是,斯炯的心性和蘑菇一樣堅定,不管世間如何風霜雨雪,不管學到了多少 “新方法”“新觀點”,她還是沒有泯滅人性和良知,對世事萬物始終懷著善意和珍惜。她坐在掩埋著羊的土堆上對著狐貍唱歌,她在林中笑看小鳥啄食蘑菇。在生存最艱難的時候,斯炯仍以一種單純的力量安然度過,就像那些 “在樹陰下,圓滾滾的身子,那么靜默卻那么熱烈地散發(fā)著噴噴香的味道”的一朵朵蘑菇,自由自在地生長。松茸升值時,機村和附近的村子都為之瘋狂,都為了金錢而迷失。斯炯的蘑菇圈也賣了大錢,但她在高興之余還是保持著冷靜。她呵護著蘑菇圈,同時還呵護著蘑菇圈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對待自然資源始終保持著克制而珍惜的態(tài)度,她是衛(wèi)護蘑菇圈的最佳人選。面對丹雅的新科技,斯炯的蘑菇圈秘密雖然被攻破,但她還是堅守著自己對世界的理解,認為 “時代不同了,從你那個死鬼父親帶著工作組進村算起,沒有一個新來的人不說這句話??晌覜]覺得到底有什么不同了”。在沉浮的時代和漸變的人心面前,只有斯炯一直堅守著一個樸素的價值觀:“誰能把人變好,那才是時代真的變了?!边@種在金錢邏輯盛行的時代,對人性邏輯的堅守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其他的機村人已不再如此,膽巴、丹雅等年輕一輩自不必說,早已為物質(zhì)欲望所迷惑、驅(qū)使;舅舅法海也已經(jīng)忘卻了宗教信仰,成了一個狐假虎威、諳于世故的披著袈裟的商人;還有許多人,他們 “在變大,只是變大的人不知道該如何放置自己的手腳,怎么對付自己變大的胃口罷了”。時代變了,人心也變了,只有斯炯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守衛(wèi)著最后的蘑菇圈,守衛(wèi)著高原最后的精靈。但是,在時代洪流的沖擊下,這個最后的桃花源最終還是失去了。
阿來的文學作品有一個永恒的主題,即對藏地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碰撞、交流、融合、新生的思考。他的機村系列著力于描寫一個藏區(qū)小村莊在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的浮沉與變遷?!赌⒐饺Α返墓适驴缭搅税雮€世紀,從1955年寫到2014年,表現(xiàn)的正是機村從被動接受到主動融入現(xiàn)代文明的過程。其中蘑菇圈作為故事的絕對主角,具有不可言喻的象征意義。
在阿來的描繪中,現(xiàn)代文明給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文化帶來的究竟是精靈還是惡魔,作家自己也是困惑的,所以他的故事中總是流露著憂傷和失落。一方面他渴望邊遠地區(qū)的民族能夠享受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便利,能順利地完成從舊到新的蛻變,不被隔離在時代之外;另一方面,阿來又不屑于物質(zhì)世界的虛榮和浮躁,流露出對傳統(tǒng)價值的欣賞。這種矛盾使得小說中的主人公呈現(xiàn)出一種 “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種空洞的迷?!?,并對世事變幻保持了靜默,“她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來”。在歷史文明演化的過程中,舊有的習俗信仰和道德情操與新興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總是會有紛爭的。文明的碰撞中自然有沖突有忍耐,有哭有笑。這時,是順勢而為還是保持本心,就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阿來的歷史觀應(yīng)是主張順應(yīng)大勢的,他曾說過 “時間的意義不在于流逝,時間的意義是其流逝之時,社會的演進與進化”,“改變藏族社會落后封閉的狀況,唯有對這個社會進行合于世界大勢的政治改造,發(fā)展文教,開發(fā)資源……”(《瞻對》)在機村,即使新事物、新觀念可能會因為有違自然觀、宗教觀而受到質(zhì)疑,即使工作組出于 “物盡其用”“不能浪費資源”的動機砍光了機村的原始森林,抱著 “人定勝天”的信念用光了機村的肥料卻顆粒無收,信奉 “金錢至上”而發(fā)展松茸經(jīng)濟,導致蘑菇圈生態(tài)失衡,機村還是一步步被歷史大勢撬松,機村人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消費狂潮所裹挾。因為歷史進程無法避免,現(xiàn)代文明無法抵御,消費需求無法逃避,所以膽巴、桑吉離開了村莊,奔向了外面更大更精彩的世界,阿媽斯炯也靠賣松茸賺錢修房、迎娶兒媳。作家并沒有回避現(xiàn)代文明的必然性和優(yōu)勢。即便如此,阿來還是不遺余力地贊美了斯炯和她的蘑菇圈,這不僅是對自然的敬畏、對人性的禮贊,還是對美好生活的追念,對終極價值的追問。因此,當阿來借著阿媽斯炯之口說出 “我老了我不心傷,只是我的蘑菇圈沒有了”時,我們能深切地感受到阿來對那個漸行漸遠的時代的惆悵 (相較而言,《三只蟲草》的桑吉對新時代是有憧憬和期待的)。從那個 “所有卵生、胎生,一切有想、非有想的生命都在諦聽”的時代開始,我們已經(jīng)走得太遠。
《蘑菇圈》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不但沒有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常見的宗教或神秘主義色彩,而且還超越了一般的民族文學作品,向我們所有人提出了問題。小說中發(fā)生的不少事情 (如寺廟圈地、合作社失敗、商業(yè)活動大肆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等),出現(xiàn)的不少人物,在漢地也是司空見慣的,獵奇者并不能從中挖掘出多少獨屬于地方文化的奇聞逸事。從文明的角度而言,這就是新舊文明的對抗。但是,“新”“舊”的界定往往由人為想象而成,并不一定代表真實情況。漢地和藏地對彼此的想象由來已久,在 《蘑菇圈》中,這種想象預設(shè)是這樣的:漢地認為藏地貧窮、愚昧,需要拯救與教育;藏地認為漢地是金錢、權(quán)力以及廣博知識的來源。這些想象在小說中部分是落空了的。在工作組到來之前,機村人保持著一種質(zhì)樸的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有著大自然賜予的神性和靈性。他們從不貪婪,“從未發(fā)展出一種關(guān)于美味的感官文化的迷戀”,對自然的法則認識清醒,“上天是不會讓地里長出這么多糧食的”,所以他們過著自給自足、知足常樂的生活。反而是工作組的 “人定勝天”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饑荒和干旱,“物盡其用”造成了大量森林被砍伐,大量蘑菇被采掘。外來人對大自然的索取、征服、奴役、利用,幾乎將藏地的自然資源消費殆盡 (文中唯一對藏地有正確認識的漢人是吳掌柜,但他最終被扣上 “反動派”的帽子,悲慘地自殺了)。被這種外來文明熏染的藏人由此改變了自己的價值觀和自然觀,最終人心變壞,更可笑的是以此為代價換來了金錢和權(quán)力。我們對比一下就可以看出,所謂的 “舊”文明看似原始粗糙,實則更接近終極價值,而所謂的“新”文明,看似先進便利,卻是短視功利。這還不是藏族或者某個少數(shù)民族個別面臨的問題。阿來曾在文集 《就這樣日益豐盈》中說過,“異族人過的并不是另類人生”,其實已經(jīng)說明了矛盾的普遍性。所有民族的發(fā)展都殊途同歸;所有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都難以抵擋。所以說,當我們不再對自然抱有敬畏、謙虛、共生共存的態(tài)度時,當我們不再對人心持著單純、美好、堅定的信任時,不僅阿媽斯炯失去了蘑菇圈,我們大家都失去了蘑菇圈。
不管面對的是精靈還是惡魔,阿來在 《蘑菇圈》中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答案:先去人世間走一遭;只要堅持自我,不忘初心,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最終會重回清靜純潔的起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