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梅

《蘑菇圈》講述的是藏族女性阿媽斯炯一生的故事。阿媽斯炯一生的人生軌跡不斷地發(fā)生著難以預(yù)料的變化，蘑菇圈則是阿媽斯炯一生的溫暖陪伴。阿媽斯炯是堅忍的、悲憫的，也是仁愛的、執(zhí)著的。在這個不太長的藏地故事中，阿媽斯炯特立于那個蒼涼而溫暖的藏域世界中，對人生、對命運(yùn)、對人性發(fā)出無聲的吶喊與追問，并與周圍人一起，彰顯著人性的幽微。這是時代波瀾的縮影，也是作家的細(xì)膩筆觸。阿媽斯炯說：“洛卓”是 “前世沒還清的債”“這一切都?xì)w結(jié)于宿命和債務(wù)”。果真如此嗎？

一、昊掌柜——阿媽斯炯的不是 “洛卓”的 “洛卓”

阿媽斯炯從來沒有說過吳掌柜是她的 “洛卓”，但在阿媽斯炯的一生中，如果沒有吳掌柜，或許就沒有阿媽斯炯的所有 “洛卓”。阿媽斯炯就不會因?yàn)檎J(rèn)識漢字會說漢話而被招到工作組，就不會遇到工作組長劉元萱，也不會去找哥哥又沒找到而再不能成為國家干部，更不會認(rèn)識蘑菇而成為 “蘑菇圈大媽”……讀者就不會看到這么多關(guān)于阿媽斯炯的故事，更無緣對阿媽斯炯一生的遭際作深深思考。因此，雖然阿媽斯炯沒有說吳掌柜是她的 “洛卓”，但阿媽斯炯的每個故事，都和吳掌柜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是阿媽斯炯認(rèn)識的第一個漢人，也是第一個改變了阿媽斯炯命運(yùn)的人，或者還可以說是一個以獨(dú)特的方式陪伴阿媽斯炯一生的人。

吳掌柜出現(xiàn)在阿媽斯炯的生命中，是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作為阿媽斯炯幫傭旅店的店主，是吳掌柜開啟了阿媽斯炯一生的故事，他教會斯炯 “一些漢話”，認(rèn)得了 “百十個漢字”，然后，就離開了。正是這 “一些漢話”“百十個漢字”改變了斯炯的命運(yùn)。斯炯因此被招到了工作組，又在工作組認(rèn)識了劉元萱——這個改變了斯炯命運(yùn)的人。

吳掌柜再次出現(xiàn)在斯炯的生活中，是在斯炯已經(jīng)做了媽媽的1959年以后的大饑荒時期。如果說斯炯第一次見到吳掌柜，吳掌柜間接帶給了斯炯一個情愛的機(jī)會和世界，那么這一次遇見，吳掌柜帶給斯炯的則是一個溫暖的生命世界——蘑菇圈。

吳掌柜是因?yàn)閮?nèi)地饑荒才重新回到斯炯的機(jī)村的。工作組和從內(nèi)地來逃荒的漢人教會了機(jī)村人采集和烹煮蘑菇，這個逃荒人就是吳掌柜。吳掌柜一家七口，只有他一個回來了，但戶口在 “餓死人”的地方的吳掌柜，是不能待在機(jī)村的，雖然機(jī)村有“餓不死人”的大山野。

吳掌柜第二次來機(jī)村，在大饑荒的年代，他教斯炯辨認(rèn)更多能吃的野菜，告訴斯炯什么是 “蘑菇祖宗”——蘑菇圈。這時，斯炯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一個蘑菇圈——樹蔭下一朵朵，“圓滾滾的身子”，“靜默熱烈”地散發(fā)著 “噴噴香的味道”。正是這個蘑菇圈和吳掌柜告訴斯炯怎樣辨識野味，還有吳掌柜用生命換來的一只羊，幫助斯炯一家渡過了大饑荒。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吳掌柜臨死前，還和斯炯一起去街口，看到了街口的那棵丁香 “還在”。

吳掌柜因?yàn)轲囸I偷生產(chǎn)隊的羊吃，被定位為 “破壞集體經(jīng)濟(jì)”“畏罪自殺”了。斯炯的哥哥——斯炯覺得 “沒腦子沒心沒肺”的法海說：“為什么人只為活著也要犯下罪過？”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是一個 “沒腦子沒心沒肺”的藏族和尚的疑惑?；蛟S，也是一代人的疑惑。

吳掌柜教斯炯說漢話認(rèn)識漢字，斯炯才有機(jī)會到工作組幫忙，認(rèn)識了工作組長劉元萱，劉元萱給她去民族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然后有了兒子膽巴。而劉元萱死后，還帶給了斯炯一個災(zāi)難——丹雅?；蚩烧f吳掌柜間接將斯炯帶進(jìn)了男女情愛的世界，但這個情愛世界帶給斯炯的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或許是難以說清的。

吳掌柜給斯炯帶來了一生中很重要的兩個存在——劉元萱和蘑菇圈。這兩種存在一個讓斯炯委屈苦難一生，一個溫暖地陪伴了斯炯一生。吳掌柜就像斯炯不是 “洛卓”的洛卓，他讓斯炯的一生豐富起來，充滿了情感和故事。

斯炯說欠哥哥的是 “壞”洛卓，欠兒子的是 “好”洛卓。欠吳掌柜的呢？

吳掌柜就像阿媽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鏡子。吳掌柜不僅帶給阿媽斯炯文字、文明和文化的力量，他的一生和命運(yùn)遭際，燭照了阿媽斯炯生存的社會時代和歷史軌跡。

二、“法?！薄屗咕嫉?“壞洛卓”

這個阿媽斯炯眼里 “沒腦子”又 “沒心沒肺”的和尚哥哥被誤認(rèn)為自己藏起來，實(shí)際是莫名其妙被抓。當(dāng)他自己逃回機(jī)村，在工作組駐地前徘徊半天時，他想到妹妹是因?yàn)樗チ顺蔀楦刹康臋C(jī)會，這個燒火和尚 “前所未有”地傷心起來，“傷心得淚水迷離”。這淚水迷離，為妹妹，也為自己 “奇妙”的遭際。當(dāng)法海生命快到盡頭的時候，斯炯跟兒子膽巴說，本指望靠這個男人來撐家的，可他卻反要自己來照顧，你舅舅就是我的 “洛卓”，翻成漢語就是 “宿債”。阿媽斯炯認(rèn)為，她和法海哥哥這樣的關(guān)系，是因?yàn)樽约呵笆狼妨朔ê５膫鶆?wù)。這筆債務(wù)可能是金錢的，更可能是道德的或情感的。

即使是 “壞洛卓”，害斯炯失去了成為干部的機(jī)會，讓斯炯一直照顧著他，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法海還是與斯炯一起相依為命地度過了艱難歲月。斯炯以為是自己氣得女組長吐血住院，所以陪伴她很久，從縣城回機(jī)村時，她從黎明走到半夜，餓了只能吃塊冰，到村子邊上時，法海站在橋頭等她?？吹剿咕嫉哪且豢?，法海哭了，他說斯炯要是不回來，叫他怎么能照顧阿媽和膽巴?。≌f自己是 “沒有用”的法海，不知道沒有斯炯，一家人該怎么過活。當(dāng)斯炯說餓得走不回去讓法?；厝ツ命c(diǎn)吃的時，這個和尚 “轉(zhuǎn)身往家跑”，然后又回來連說自己是笨蛋，把妹妹背回了家。斯炯記得那天晚上，哥哥給她吃了多少東西。他總是搓著手說，再吃一點(diǎn)吧，再吃一點(diǎn)吧，直到斯炯實(shí)在吃不下。斯炯覺得哥哥沒心沒肺，但這時的法海對妹妹斯炯的疼愛、關(guān)心和擔(dān)憂，在他蹲下身背起妹妹的一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個燒火和尚只不過是言語木訥而已，他懂得親情，懂得妹妹很重要。

十幾年后，法海重新做回和尚，甚至偷偷瞞著妹妹要把侄兒帶到寺廟出家。是因?yàn)閷Ψ鹱娴尿\嗎？法海曾說自己 “十一二歲”就到廟里，除背柴燒火劈柴，“什么都不會干”?；蛟S，在法海心目中，寺廟就是一個甲殼，他可以躲在其中，不用再去費(fèi)神地應(yīng)對世間的一切紛擾和糾葛。

但這個曾經(jīng)憨厚、遲鈍、木訥的和尚，在人生暮年，卻學(xué)會了利用侄子膽巴的權(quán)力一次次為自己所在的寺廟獲取利益，甚至是貪婪的、不合時宜的私利。法海覺得侄兒有本事，自己臉上也 “有光”。因?yàn)榉ê{借侄兒的能量為寺廟獲取了很多利益，寺廟派小喇嘛侍奉他，但他的生命也到了盡頭。阿媽斯炯說法海走得 “安詳又干凈”，臨終不痛苦，天葬時作了神鷹最后的供養(yǎng)，這似乎是很圓滿的結(jié)局，但阿媽斯炯卻突然疑惑：法海 “那樣一輩子有意思嗎？”大概阿媽斯炯覺得法海的一生是沒有意思的，做和尚，通過私人關(guān)系為寺廟謀利……阿媽斯炯也在疑惑人生有沒有 “輪回”，只是阿媽斯炯沒想到，沒有輪回自己怎么還會有如此多的還不清的 “洛卓”呢？

當(dāng)膽巴遞給阿媽斯炯一杯酒時，阿媽斯炯喝了一口，接著說 “人一世的人生的味道”，就是這樣加了 “油和糖的青稞酒”的味道。加了油和糖的青稞酒應(yīng)該是香的、甜的、醇厚的、濃烈的、綿醇的……或許，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味道。

阿媽斯炯在法海的人生中想到和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她在想人生應(yīng)該的樣子是什么。她想，至少不應(yīng)該是法海的樣子，大概是混著油和糖的青稞酒的味道。

法海也是阿媽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鏡子，通過法海，阿媽斯炯想到了人的一生的意義，人生現(xiàn)實(shí)的樣子和生活應(yīng)該的樣子。阿媽斯炯想清楚了一些，但沒有想清楚的還有很多。

三、工作組長——阿媽斯炯的 “壞洛卓”抑或 “好洛卓”

這是一個一次次改變了阿媽斯炯生活軌跡和命運(yùn)的男性。作為工作組長，劉元萱可以找會說漢話的斯炯到工作組幫忙，也可以給斯炯到民族學(xué)校學(xué)習(xí)和成為國家干部的機(jī)會。正是劉元萱讓阿媽斯炯懷孕了。斯炯知道即使找到哥哥法海，她也回不去民族學(xué)校繼續(xù)學(xué)習(xí)成為一名國家干部了，因?yàn)閯⒃媸莻€有家的人，斯炯不能告訴任何人這個孩子是劉元萱的。阿媽斯炯生下了兒子膽巴，一個人帶大他，即使劉元萱就在不遠(yuǎn)處的工作組駐地，兩個人也似乎陌生到連話都很少說幾句。但阿媽斯炯還是在饑荒的年代，常常給工作組送一些蘑菇，在劉元萱官復(fù)原職后，帶給劉元萱他向兒子膽巴要的蘑菇。兩人就這樣保守著這個秘密，一直到劉元萱臨終。

劉元萱臨終的最后一句話是告訴女兒丹雅，膽巴是她的哥哥。而阿媽斯炯知道劉元萱去世后的第一句話也是告訴膽巴：“這個人就是你父親?！碑?dāng)膽巴以為阿媽斯炯又會說“洛卓”，會把一切都?xì)w結(jié)于 “宿命和債務(wù)”時，阿媽斯炯卻只說自己 “不用再因?yàn)槭郎狭硪粋€人而不自在了”。這是一句讓兒子和兒媳都眼睛濕潤的話。在最 “整潔”，最 “锃亮”，最 “整齊”的家中，膽巴第一次以一個男人的視角去想這個女人：她怎樣莫名其妙 “失去干部身份”，她怎樣遇到一個本該保護(hù)她卻 “需要她保護(hù)”的兄長，怎樣獨(dú)自把兒子拉扯成人，怎樣知道兒子的父親就在身邊卻 “隱忍不發(fā)”。當(dāng)劉元萱死了，她也只說 “不用”再因?yàn)槭郎狭硪粋€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千言萬語化作無語。阿媽斯炯告訴兒媳，自己的生命是重回機(jī)村的那一天開始的，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讓自己 “哭出來”“倒下去”，告訴自己 “要堅強(qiáng)”。當(dāng)斯炯聽到工作組長劉元萱對她說 “要對黨有信心”時，斯炯早就決定不恨什么人了。一個沒有當(dāng)成干部、兒子沒有父親的女人，再要恨上什么人，在世上真就沒有活路了。這是斯炯的堅忍，也是斯炯的豁達(dá)。

不論怎樣，劉元萱給了阿媽斯炯一個兒子，讓阿媽斯炯在這個世界上有了除哥哥和母親之外另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給了老年的阿媽斯炯一個有天倫之樂的世界。雖然兒子、兒媳、孫女不能時時陪伴她，但阿媽斯炯依然欣喜兒子之外她還有了 “好兒媳”和“漂亮孫女”。斯炯腿疼不能行動的時候，膽巴卻在千里之外做官，因?yàn)槊瓦h(yuǎn)不能回來陪伴斯炯，不能照顧斯炯，更不能接替斯炯去照顧她的蘑菇圈，但斯炯依然為兒子感到驕傲。最終，失去了蘑菇圈和行動能力的斯炯還是跟隨膽巴到了城市。

劉元萱除了給阿媽斯炯一個兒子外，還帶給了阿媽斯炯一個災(zāi)難——丹雅。這個和阿媽斯炯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女人，因?yàn)槭悄懓屯府惸傅拿妹?，便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走進(jìn)阿媽斯炯的家。這個被斯炯說真像 “該死”的工作組長，“自以為是，目中無人”，一切為了錢的女孩，偷偷給斯炯裝了G P S而找到了阿媽斯炯的蘑菇圈，并最終奪走了阿媽斯炯唯一的、最后的蘑菇圈。就這樣，阿媽斯炯的三個蘑菇圈，一個被人用耙子把還沒長成的蘑菇都耙出來，把菌絲床都破壞了；一個被盜伐林木者剝奪蔭涼，被雨水沖走了黑土；一個被貪婪自私的丹雅偷去了。這些暴殄天物的自然掠奪者，讓把蘑菇圈當(dāng)成親人一樣的阿媽斯炯深深感受到了人心的惡！丹雅奪去了阿媽斯炯僅剩的蘑菇圈，讓阿媽斯炯比覺得自己老了更 “心傷”。

劉元萱給阿媽斯炯愛情了嗎？似乎不確定。劉元萱帶給了阿媽斯炯膽巴的親情，也帶給了阿媽斯炯貪婪自私、專橫偽善的丹雅。阿媽斯炯說劉元萱把所有 “不好的東西”都傳給了丹雅，盡管除了 “自以為是，目中無人”之外，阿媽斯炯沒有評價過劉元萱，對他諱莫如深，但一個 “都”字，以及總是躲避、不愿跟他有更多聯(lián)系的表現(xiàn)，可以讓人感受到劉元萱帶給阿媽斯炯的感受并不是美好。對這個讓斯炯懷孕卻還可以若無其事的人，這個獨(dú)斷專橫的人，斯炯沒有說他是 “好洛卓”還是 “壞洛卓”，但他帶給斯炯的傷害卻顯而易見。

劉元萱也是阿媽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鏡子，通過阿媽斯炯與劉元萱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和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通過劉元萱自己的行為和與其女丹雅的所作所為，阿媽斯炯體味到了人性深處的陰暗：冠冕堂皇，自私狹隘，獨(dú)斷狂妄，貪婪偽善，不負(fù)責(zé)任，見利忘義……

四、蘑菇圈——阿媽斯炯的 “好洛卓”

少女時的斯炯是一個喜愛布谷鳥鳴叫的夏天，熱愛自然，愛護(hù)生靈，對生活充滿期待的藏族姑娘。在機(jī)村緩慢而靜謐的天地間，在草坡上的蘑菇、野花、灌木叢，雪山下山谷中的核桃樹、白樺林，都自在地生長著，人們按部就班地勞作著，布谷鳥的聲音被溫暖濕潤的風(fēng)播送著，“明凈、悠遠(yuǎn)”的鳴叫，陡然將盤曲的山谷變得幽深寬廣。五六月，第一種蘑菇在草坡上出現(xiàn)。一場夜雨后，植物都吱吱咕咕生長。草地上星散著灌木叢、高山柳、繡線菊、小檗和鮮卑花。一切都自在、安然。這是斯炯的機(jī)村，她愛她的機(jī)村，有熟悉的、濃烈的青草味。

或許，正是這樣的斯炯，才是蘑菇圈愿意被遇見、被其發(fā)現(xiàn)的人，天意讓斯炯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蘑菇圈，吳掌柜告訴了斯炯什么是蘑菇圈，蘑菇圈自此成為阿媽斯炯一生的陪伴，直到阿媽斯炯成為再也走不動的老人。

看到蘑菇圈的斯炯是歡欣的，她捂住自己的笑臉，覺得似乎自己臉上的笑 “會跑到手上”。但憑借蘑菇圈和吳掌柜留下的一只羊渡過了饑饉之年的斯炯，卻有幾年不去看蘑菇圈，當(dāng)她想起來去看到蘑菇圈還在，“松雞也安好”時，斯炯就笑著下山了。她說自己 “只是來看看”。經(jīng)過饑荒的斯炯，見了吃東西的，不論是人、獸，還是鳥，都“心懷悲憫之情”，不想驚擾任何一個生靈的自在。

當(dāng)山上的原始森林被森林工業(yè)局砍伐殆盡并被大火燒光時，機(jī)村出現(xiàn)了大旱，擔(dān)心饑荒再次降臨的斯炯用木桶背水去澆蘑菇圈。斯炯喜歡聽背上桶里水波的激蕩聲，聽小鳥的歌唱聲。斯炯背水澆蘑菇，也給畫眉鳥喝水。斯炯就這樣珍惜著生靈，熱愛著生活，熱愛著世間美麗的一切。斯炯勤勞地澆灌蘑菇圈，喂食小鳥，給自己和親人生存保障，讓小鳥得以繼續(xù)歌唱。斯炯還把蘑菇分享給饑餓的村里人，村里人也開始把獵物分享給斯炯。機(jī)村在斯炯的帶動下，變得友愛起來。斯炯開始被人稱為 “養(yǎng)蘑菇的人”。

十多年后的1982年，阿媽斯炯的蘑菇成了 “松茸”——一種被譽(yù)為 “菌中之王”的純天然珍稀名貴食用菌，日本人飯桌上的珍貴佳肴，價格也從五毛一斤賣到三四十元一公斤。機(jī)村和機(jī)村周圍的村莊，都為松茸而 “瘋狂”。阿媽斯炯32朵蘑菇賣了400多塊錢。當(dāng)機(jī)村人嫉妒著阿媽斯炯時，阿媽斯炯想起與蘑菇的種種故事，心里 “五味雜陳”。阿媽斯炯因?yàn)橛心⒐饺Χ闪?“蘑菇圈大媽”。

當(dāng)阿媽斯炯為自己新婚的兒子、兒媳去采蘑菇做早餐時，她看到了蘑菇的 “新的生命的誕生與成長”，她只從其中采摘了最漂亮的幾朵。

從膽巴成為縣商業(yè)局的會計開始，到膽巴成為商務(wù)局副局長、局長，又當(dāng)上副縣長、縣長、州長，斯炯的松茸也一路伴著膽巴的官路。斯炯還用賣松茸的錢給孫女?dāng)€了20萬學(xué)費(fèi)。面對蘑菇圈，聽見霧氣凝聚成的露珠匯聚、滴落的聲音，聽見蘑菇用 “嬌嫩的軀體”頂開地表，斯炯覺得那是 “奇妙”的一刻。

斯炯看到蘑菇圈被六齒釘耙翻掘后迅速枯萎腐爛的孢子，覺得這是令人 “心寒與怖畏”的人心變壞的直觀畫面。因此，阿媽斯炯決定要讓自己的蘑菇圈認(rèn)識自己的親兒子，讓自己的兒子看護(hù)好自己最后的蘑菇圈。阿媽斯炯覺得，至少自己這輩子 “看不到人心變好了”。阿媽斯炯不再相信除了兒子之外的任何人會好好照顧她的蘑菇圈。所以，當(dāng)?shù)ぱ鸥嬖V阿媽斯炯，膽巴官越做越大，會忘記蘑菇圈時，阿媽斯炯像被人擊中了 “要害”一樣。

2014年，丹雅再次帶著縣長來到機(jī)村，她要人工培植松茸，想借阿媽斯炯的蘑菇圈宣傳自己培植的松茸，來騙取國家投資，壟斷區(qū)域性松茸市場。阿媽斯炯不同意，丹雅便偷偷給阿媽斯炯裝隨身GPS，找到了蘑菇圈，并在蘑菇圈安裝了攝像頭。阿媽斯炯費(fèi)盡心血保護(hù)的最后的一個蘑菇圈，最終還是被丹雅找到了，還被她理直氣壯、毫無羞恥地奪走了。丹雅說是為了 “很多很多的錢！”

當(dāng)斯炯老得走不動，不能再去看蘑菇圈時，斯炯心里 “悲傷”但不全是悲傷，“空洞”又不全是空洞，她依然舍不得離開蘑菇圈，跟兒子到城里。

在初雪的冬季，腿已經(jīng)走不動路，還被丹雅奪去最后一個蘑菇圈的阿媽斯炯，不得不跟隨兒子膽巴到城里了。阿媽斯炯對兒子說：“我老了我不心傷，只是我的蘑菇圈沒有了?！睂τ诎屗咕紒碚f，蘑菇圈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可是面對丹雅的無恥行為，阿媽斯炯卻毫無辦法。

蘑菇圈同樣也是阿媽斯炯生命中的一面鏡子，通過蘑菇圈，阿媽斯炯看到人類生存的世界，一個為了錢可以肆意毀壞踐踏生命的人的世界，一個讓阿媽斯炯感到絕望的世界。阿媽斯炯喜歡聽布谷鳥的叫聲，喜歡聽蘑菇長出來的聲音，可在阿媽斯炯的世界里，她只有孤身一人。劉元萱、兒子膽巴、哥哥法海、孫女、兒媳，沒有人真正理解阿媽斯炯，誰也不能代替蘑菇圈，它比自己都重要。正如小說結(jié)局時阿媽斯炯所說：“我老了我不心傷，只是我的蘑菇圈沒有了?！?/p>

我們看到了阿媽斯炯的苦難、阿媽斯炯的幸福，也看到了阿媽斯炯的堅忍、憫慈與對人類人性的無奈、絕望。阿媽斯炯是人類的一員，同時又是藏族女性仁愛、憫慈、堅忍、執(zhí)著、勇敢、無私的化身。阿媽斯炯把自己人生中遇到的一切人、發(fā)生的一切事，都?xì)w于 “洛卓”——宿命和債務(wù)，但阿媽斯炯真的相信 “洛卓”嗎？如果相信，阿媽斯炯或許就不會背水桶去澆灌蘑菇圈，就不會不理劉元萱，不會不告訴丹雅蘑菇圈在哪里，不會不愿意跟兒子膽巴到城里去生活……阿媽斯炯一直在努力與一切不希望看到和發(fā)生的事情抗?fàn)幹屗咕加种荒軣o奈、無助地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看著貪婪的人們肆意掠奪、毀壞蘑菇圈。

這是關(guān)于 “洛卓”的故事，又是與 “洛卓”抗?fàn)幍墓适隆Ｈ耸篱g的 “洛卓”依然在，“阿媽斯炯”們的抗?fàn)幰惨廊辉冢适乱廊粵]有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