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開振
白璧德,即歐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1865年出生于美國的俄亥俄州,1889年和1893年先后畢業(yè)于哈佛大學的古典學專業(yè)與研究生院,自1894年開始直至1933年去世,他一直都在哈佛大學法語系講授比較文學方向的課程。白璧德才華橫溢,知識淵博,他不僅講課充滿智慧,而且著述頗為豐厚,其代表性的著作有《文學與美國大學》(1908)、《新拉奧孔》(1910)、《現(xiàn)代法國文學批評大師》(1912)、《盧梭與浪漫主義》(1919)、《民主與領袖》(1924)等。在這些著作中,白璧德系統(tǒng)闡述了其新人文主義的理論主張。他認為現(xiàn)代世界之所以物欲橫流、道德淪喪,原因即在于兩個方面,一是以培根為代表的過分強調知識就是力量與人能征服自然的科學功利主義,二是以盧梭為代表的極端強調個人感情擴張與“回歸自然”的泛情浪漫主義。而要拯救現(xiàn)代世界,就必須恢復古希臘時代的規(guī)范、原則與紀律,力求以傳統(tǒng)文化標準規(guī)范現(xiàn)代社會。由于白璧德的這一主張直逼現(xiàn)代世界尤其是美國社會的主流思想,它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的美國一度掀起軒然大波。這樣,作為新人文主義的代表人物和美國名牌大學的知名教授,白璧德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莘莘學子,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國學生。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除了陳寅恪等短期訪學的學生之外,光登堂入室、坐在板凳上聽課的及門弟子就有梅光迪、吳宓、湯用彤、婁光來、張鑫海、林語堂、梁實秋、郭斌和等人。就這些及門弟子來看,他們又呈現(xiàn)出兩方面的特點:一是多數(shù)人具有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背景,二是除梁實秋、林語堂之外大都成了后來的《學衡》成員。而從“學衡派”到梁實秋,再到林語堂,他們或者“篤信師說”,或者有所取舍,或者對抗師門,可說是展現(xiàn)出了各具特色的文化姿態(tài)。
學衡派“篤信師說,且致力宣揚者”
發(fā)表在1933年12月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悼白璧德先生》一文,曾經(jīng)詳細羅列了白璧德的中國及門弟子,并且還將吳宓與郭斌和兩人看作是“最篤信師說,且致力宣揚者”。其實,如果不將“學衡派”諸君做過細的區(qū)分,他們都可稱得上是“篤信師說,且致力宣揚”師說的弟子。
首先,《學衡》中不僅有白璧德最早的及門弟子,而且他們還主動引薦,互相提攜,前后相繼地歸于同門。梅光迪是白璧德的第一個中國弟子,也是最早發(fā)現(xiàn)白璧德的講課藝術及其新人文主義思想的中國弟子。他說:
我第一次接觸到歐文·白璧德,是在1914年或者是1915年,還是在與R.S.克萊恩(Crane)交談中偶然談到的。后來在西北大學就讀的時候,克萊恩指著《現(xiàn)代法國批評大師》這本書對我說:這本書會讓你思考。于是,就像所有同齡人一樣,沉浸于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之中的我,同樣渴盼著在西方文學中能找到某種與古老的儒教傳統(tǒng)相通的更為沉穩(wěn)而又有朝氣的東西。帶著極為虔誠的熱情,我反復閱讀了白璧德當時所出的三部著作。這些書給我展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或者說是把舊的世界賦予了新的意義和新的詞匯。我第一次意識到要以同樣的精神去彌合在過去二十年中中國新舊文化基礎上所出現(xiàn)的日趨明顯的無情的雜亂無章的斷層,我也第一次意識到要以同樣的精神和所積累的財富,在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關鍵時刻去加固這個斷層。
…… ……
你可以去選修他的任何一門主要課程,去領會他的思想的主要傾向,并且以此來獲知他在其他課程中所揭示出來的思想。對他思想的掌握,也可以受到他在課程講解過程中經(jīng)常重復的某些令人耳熟能詳?shù)囊Z的啟發(fā),這些借引的闡述有助于你,就像那那些路標,與他一起進行知識朝圣之旅。
…… ……
在我心目中,白璧德的談話,充滿了意向不到和令人極為愉悅的智慧和洞察,而且有相互對立矛盾以及極為寬泛的自由的所有魅力,但是從來不曾過遠地偏離人文主義者信守的原理?!保饭獾嫌⑽脑?,周俐玲譯:《緬懷一個人之師表》)
正是由于這種發(fā)現(xiàn)以及發(fā)現(xiàn)的興奮,梅光迪才禁不住將吳宓 “介紹”給了白璧德,而吳宓在有幸“受學于巴師”(吳宓:《吳宓日記》)一年之后,他又將想“研習文學”的婁光來與張鑫海引薦給了白璧德。
其次,《學衡》派諸君投身到白璧德的門下,大都經(jīng)歷了從“景仰”“向慕”到“篤信”或者“迷信”的過程。最早的梅光迪如此,之后的吳宓、婁光來與張鑫海也是這樣。據(jù)梅光迪自述,他是抱著“朝圣”的想法才在1915年的秋天來到劍橋拜師的,他說在此以前自己與主張白話新詩的胡適“頗多相合”,“也曾陷溺于當時流行的浪漫思想”以及“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然而,在讀了白璧德的《現(xiàn)代法國文學批評大師》之后,他便義無反顧地皈依了新人文主義,并且“終身未改其操”。又據(jù)《吳宓日記》記載,吳宓說婁光來與張鑫?!岸米x巴師等之書,極道向慕,遂轉學哈佛”,而他自己也是在極度的景仰向慕中才得“如愿”。待到投身于白璧德門下,并在白師的指導下讀過“西國名賢之書”,他不僅改變了來美前學習“新聞學”與“化學工程”的打算,而且很快就變成了一個虔誠的人文主義信徒。他不僅稱白璧德先生為“學德山斗”,而且還把他看作是與蘇格拉底、耶穌、基督、孔子一樣的“圣人”。這就難怪,當與白璧德“齊名同道”的穆爾先生逝世,吳宓就情不自禁地在1937年4月20日的日記中痛哭流涕:
嗚呼,自穆爾先生之逝,西洋賢哲中,無足動宓之熱誠皈依崇拜者也。雖有之,則學者與哲師耳。未能兼具蘇格拉底與耶穌基督之性行,悲天憫人,以化民救世為志業(yè)者。宓之崇拜白師與穆爾先生,只以是故,非世俗攻詆我者所能知能解也。
再次 ,《學衡》的白門弟子在回國后都能致力于弘揚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思想,并以此為“利器”全面抗衡“五四”新文化運動。眾所周知,《學衡》的創(chuàng)辦就是這一目的的直接產(chǎn)物。據(jù)《吳宓日記》記載,“巴師謂于中國事,至切關心”,并希望包括中國學生在內的“東西各國之儒者,Humanists 應聯(lián)成一氣,協(xié)辦行事”。正如白璧德所期望,以梅光迪、吳宓為代表的白門弟子在歸國后即相聚于東南大學,并很快創(chuàng)辦了《學衡》雜志。他們不僅發(fā)表了《白璧德之人文主義》《白璧德論民治與領袖》《白璧德論歐亞兩州文化》等翻譯介紹文章來宣傳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理論,而且還發(fā)表《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文學研究法》《論今日吾國學術界之需要》《現(xiàn)今西洋人文主義》等論文,以新人文主義的“利器”來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及其所依附的西方近現(xiàn)代文化資源進行清理與批判。而到《學衡》式微,吳宓編輯《大公報·文學副刊》,它無疑又成了白門弟子宣傳弘揚其師說的另一個陣地。
梁實秋“我并不把白璧德當作圣人”
1929年,梁實秋在給《白璧德與人文主義》一書所寫的“序”中曾經(jīng)這樣說過:
民國十三年我在美國哈佛大學讀書,我選了一門白璧德教授的功課“16世紀以后的文學批評”,這是我認識白璧德教授之始。
…… ……
我并不把白璧德當作圣人,并不把他的話當作天經(jīng)地義,我也不想借白璧德為招牌來增加自己批評的權威。在思想上,我是不承認什么權威的,只有我自己的‘理性是我肯服從的權威。白璧德的學說我以為是穩(wěn)健嚴正,在如今這個混亂浪漫的時代是格外有他的價值,而在目前的中國似乎更有研究的必要。
這就可以看出,此時的梁實秋與《學衡》派諸君具有明顯的區(qū)別,他不把白璧德看作“圣人”“賢哲”,也不“崇拜”與“迷信”其新人文主義理論。相反,他有自己的“理性”,并且還是抱著“研究”的態(tài)度。
其實,這“理性”“研究”的態(tài)度符合梁實秋一貫的性格與做法。最初,也即上文所提到的1924年,梁實秋就是以這種態(tài)度走進了白璧德的課堂。他說:
我后來上白璧德先生的課,并非是由于我對他的景仰,相反的,我是抱著一種挑戰(zhàn)者的心情去聽講的?!阻档孪壬膶W識之淵博,當然是很少有的,他講起來真可說是頭頭是道,左右逢源,由亞里士多德到圣白甫,縱橫比較,反復爬疏,務期斟酌于至當。我初步的反映是震駭。……繼而我漸漸領悟他的思想體系,我逐漸明白其人文思想在現(xiàn)代的重要性。哈佛大學的研究生不需要參加考試,但每課要繳一篇論文來代替。我的論文題目是《王爾德及其唯美主義》……他最恨的就是這浪漫主義的余孽。我所以選這題目,當然也不是故意和老師作對,我自己也還另有心事在,我想藉此清算一下我自己的思路。
很明顯,梁實秋這“挑戰(zhàn)”與自我“清算”的結果是,他接受了白璧德的影響,從“極端的浪漫主義”“轉到了多少近于古典主義的立場”(梁實秋:《關于白璧德先生及其思想》)。
回國以后,梁實秋對白璧德人文思想的弘揚也是不遺余力。1928年,他看到國內文學界對于白璧德的無知與誤解,于是力勸吳宓將《學衡》刊發(fā)的有關白璧德的介紹翻譯文章結集,并于1929年在他主持的新月書店出版(即《白璧德與人文主義》)。1934年,梁實秋應施蟄存之邀為《現(xiàn)代》雜志撰寫了《白璧德及其人文主義》一文,他不僅介紹了白璧德的主要著作、成就,而且還從本質特征、與文學的關系、批評方法和優(yōu)缺點等五個方面詳細闡述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之后,直到定居臺灣,梁實秋仍然致力于白璧德人文思想的宣傳,以至于成為宣傳弘揚白璧德時間最久的中國及門弟子。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梁實秋對白璧德人文主義的弘揚并非全盤接受,而是有所選擇并能為我所用的。我們知道,白璧德人文思想的體系龐大,內容涉及文學、文化、政治、教育、宗教、哲學等眾多方面。作為新文學作家,梁實秋基本“擱置”了政治、教育、宗教、哲學等方面的內容,而只涉及白璧德人文思想的最主要的方面——文學批評。并且,在文學批評方面,他也僅僅選擇白璧德的“人性論”以及“古典與浪漫”作為標準。由此出發(fā),他批判的是新文學中的“過度的浪漫”與文學的階級性。應該說,這是梁實秋以《浪漫的與古典的》《文學的紀律》等為代表的二三十年代文學批評的突出特色,也是他與《學衡》派最為明顯的一個區(qū)別。
同時還應該看到,梁實秋“不把白璧德當作圣人”的另一個表現(xiàn),就是他在弘揚師說的同時也會明言其缺點與不足。如他的《白璧德及其人文主義》一文,在肯定了人文主義的三大優(yōu)點之后,接著就指出了其存在的“兩點缺憾”。這種“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的做法,一方面說明了梁實秋的客觀公正,另一方面也顯示了他的“不服權威”與人格獨立。
林語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與梁實秋相比,林語堂對白璧德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更為特殊,他可以說是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出入于師門。在《林語堂自傳》中,他曾做過這樣的回憶:
在哈佛,我進的是比較文學研究所。當時我的教授是Bliss Perry, Irving Babbit(白璧德)……
白璧德教授在文學批評方面引起軒然大波。他主張保持一個文學批評的標準,和J·E·spin-garn派的主張正好相反。白璧德是哈佛大學里唯一持有碩士學位的。因為他學識淵博,他常把法國的文學批評家圣柏孚的Port Royal 和18世紀法國作家著作讀給學生,還從現(xiàn)代法國批評家的Brunett-erre 著作中引證文句。他用《盧梭與浪漫主義》這一門課,探討一切標準之消失,把這種消失歸諸于盧梭的影響。
…… ……
我不肯接受白璧德教授的標準說,有一次,我毅然決然為Spingarn 辯護,最后,對于一切批評都是“表現(xiàn)”的原由方面,我完全與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的看法相吻合。
這種態(tài)度自然遭到了眾多白門弟子的反對,以至于吳宓等人根本就不把他看作白璧德的“及門弟子”。對此,林語堂當然也不在意,他依然是天馬行空,我行我素。 1929年,林語堂將白璧德的論敵斯平加恩的《新的文評》以及論敵們所秉持的克羅齊的《美學:表現(xiàn)的科學》中的二十四節(jié)進行了翻譯,并輯成《新的文評》于1930年出版。在《新的文評·序》中,林語堂雖然表達了對于白璧德人格的“佩服”,但整篇文章卻充滿了林式特有的幽默與諷刺。
舊派中如Paul Eler More 據(jù)說也是一味閑暇階級——Shorman Irving Babbit ——這些也是大學教授——當然也有相當?shù)囊懔εc見解,尤其是赫赫有名的Babbit教授。Babbit先生的影響于中國“文壇”,這是大家已經(jīng)知道的——如梅光迪、吳宓、梁實秋諸先生……有些是我個人的朋友,不過良心信仰,是個人的自由。他的學問,誰都佩服,論鋒的尖利,也頗似法國Brunetere 先生,理論的根據(jù),也同Brunetere一樣,最后還是歸結到古典派的人生觀。
聽說新月書店將出版梁實秋先生所編吳宓諸友人所譯白璧德教授的論文(書名叫做《白璧德與人文主義》),那么,中國讀者,更容易看到雙方派別立論的特殊,及旨趣之迥別了;雖然所譯的不一定是互相譏辯的幾篇文字,但是兩位作家總算工力悉敵,旗鼓相當了。可憐一百五十年前已死的浪漫主義的始祖盧梭 ,既遭白璧德教授由棺材里拖出來在哈佛講堂上鞭尸示眾,指為現(xiàn)代文學思想頹喪的罪魁,不久又要來到遠東,受第三次的刑戮了。
很明顯,林語堂翻譯出版《新的文評》并不是一種隨意的行為。他聽說新月書店將要出版《白璧德與人文主義》一書,就感到當年曾經(jīng)遭到白璧德教授“鞭尸示眾”的盧梭,又將要在遠東遭受其弟子的“第三次的刑戮”。林語堂簡直無法忍受,就像當年在哈佛講堂上“毅然決然為Spingarn 辯護”一樣,他又公然地站出來與吳宓和梁實秋們唱了一出“對臺戲”。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對臺戲”林語堂并沒有永遠唱下去。30年代出國以后,林語堂由“一心向中國介紹西方文化”轉向“一心向西方介紹中國文化”,并傾心致力于世界文化的建設。他提出儒道結合,中西綜合,且常常以“人文主義”來表達對于世界文化的構想。那時,他雖然沒有明說對于白璧德人文思想的繼承借鑒,但這一關鍵詞的頻繁使用,卻又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他對于老師思想立場的認同或者回歸。當然,這種“認同或者回歸”也并不足為奇,因為世間人事總在變化,而林語堂的人生信條又是“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作者為廣東湛江嶺南師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