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二十年前的一個下午,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像平時一樣,在重城闌珊的書架之間躑躅、瀏覽、飄移,翻閱老舊雜志,見到《半月》,我眼睛一亮。每一期封面都是一幅彩畫的時髦女郎,每四五冊裝訂成一厚本,顯然少有人碰過,塵封之下仍未褪色,偶爾夾著可以打折的書券。
編者周瘦鵑,對我很陌生。少年時代喜歡詩,知道很多詩人,后來在復旦念書,專業(yè)是元明清文學,對現(xiàn)代文學的了解,離不開魯郭茅等人。依稀聽到過“鴛鴦蝴蝶派”,那是不太名譽的,他們寫了些什么于我一無所知。那時在選修李歐梵老師的討論課,是有關現(xiàn)代文學與印刷文化方面的,因為要寫期末論文,在圖書館找材料。
找了一陣又回到《半月》,比起同類的雜志,看上去更為精致。封面女郎穿著時興,又像仕女圖,配上隸書題字和古幣圖案,氣息亦新亦舊。一期期一頁頁地翻下去,仿佛兒時的感覺回來了。那些故事宛現(xiàn)舊時上海的風俗長卷,人情世故,油米醬醋。無窮無盡的敘事,稠軟、霧蘇而延綿,猶如我住過的地方—從虹口蘇州河畔到南京路口的街道弄堂。留存在母親記憶中的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對她來說,最難忘的事情除了“花姑娘”逃難,就是好萊塢電影,什么《魂斷藍橋》啦、《出水芙蓉》啦,明星方面男星是格里高利·派克,女性是麗塔·海娃絲。
于是期末論文寫了周瘦鵑和《半月》雜志,李老師大高興,建議我把周瘦鵑作為博士論文課題。就此一錘定音,這么多年一路走來,他也一路呵護。其實我的現(xiàn)代文學根底淺,對鴛蝴派反而沒什么成見,這大概也是一種好處。然而這本書到現(xiàn)在才拿出來,應該是說不過去的。一方面是我的怠惰,做事溫吞水;一方面是興趣廣泛,易于旁騖,還做了一些別的事。不過無論是革命話語、茅盾、報刊、電影,多少都和周瘦鵑有關,我心里總裝著一個“文化”整體,總在琢磨“民國”的歷史是怎么回事。打那篇期末論文之后,我似乎一直在寫周瘦鵑,有些東西在不斷地改寫和重寫,然而讓我愉悅的是過程,探索本身充滿挑戰(zhàn)和機遇。不同的課題和材料會展示多種視角,需要各種理論的切入,雖然各類文本交織成一個無形之網(wǎng),我不想吊在一棵樹上,而在茂林中流連忘返,累了來到水邊,坐看云起,在蒹葭蒼蒼中發(fā)呆。
在“通俗”園地里耕耘,算不上寂寞。時而見到新長的碩果,贊嘆之余,會覺得慚愧而奮進。米蓮姆·漢森(Miriam Hansen)是我敬佩的一位學者,史料的功底扎實,理論富于卓見。其《巴別塔與巴比倫》(Babel and Babylon)一書挪用“公共領域”的理論闡述美國早期電影與觀眾的形成,被公認為電影與文化理論研究相結合的典范。她繼而重估好萊塢經(jīng)典電影的全球影響,一反通常popular culture的思路,而提出“vernacular modernism”這一概念,從而擺脫了雅俗二元的思維范式,給好萊塢電影打開了與歐洲現(xiàn)代主義接軌的脈絡,同時理論上也引向本雅明式的感知文化史的研究。漢森對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上海默片發(fā)生興趣,也從“俗語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撰文探討,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夾縫里的女性角色作了精彩的詮釋。那篇論文吸收了周蕾、畢克偉、李歐梵的研究成果,但漢森重視自己的觀影體驗,通過影像文本分析來呈現(xiàn)歷史。其實她所能看到的上海默片很有限,大部分都已經(jīng)失傳,尤其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去年從挪威得到一九二七年拍攝的《盤絲洞》一片,難怪國人視之為寶物。現(xiàn)代中國的大部分是在破壞,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傳統(tǒng),不光是舊傳統(tǒng),新的也如是,這是很讓人感慨的。
從漢森那里我得到啟發(fā),因為傾心于本雅明,對于“俗語現(xiàn)代主義”不免心有戚戚,雖然這個翻譯顯得勉強,跟我的“白話”余悸有關。她所重現(xiàn)的那部分歷史雖然有限,但那些銀幕女性星光熠熠,代表了那個時代女性的酸甜苦辣的情感歷程,比起文字表述別是風景獨好。其實我做的周瘦鵑與早期電影那一塊,在中國電影史里至多具“前史”的意義,然而從舊雜志里把他的“影戲小說”一篇篇找出來,吉光片羽,卻閃爍著世界電影的曙光。其時歐戰(zhàn)方殷,好萊塢尚未稱霸影壇,如《旁貝城之末日》一片代表戰(zhàn)前意大利電影之成就,其史詩傳統(tǒng)對于格里菲斯啟發(fā)良多,此為電影史家所津津樂道者。周氏自述看了該片之后,遂迷戀影戲一發(fā)而不可收,因此其光影想象的世界意味值得涵泳。當然,那是不限于電影方面的,像周氏及其同仁們從事文化生產(chǎn),也是馬不停蹄,挖空心思。盡管對國事日非、對軍政當局的胡作非為痛心疾首,口誅筆伐,但他們不拋棄民國,不講革命,不搞運動,不反傳統(tǒng),和危如累卵的共和體制同進退,在和市民大眾分享喜怒哀樂之時,傳播國民理念和現(xiàn)代價值。這些方面在今天看來,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民初二十年間的周瘦鵑,時時受到來自新文化的鄙夷和脅迫,然而這兩者不棄不離,卻使我更能對近現(xiàn)代“中國”有個整體性的了解。如果說制度移植是中國現(xiàn)代性的一個基本表征,那么無論革命或改良,在工業(yè)化和一夫一妻、核心家庭的層面上,中國接受了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模式。從這個角度來看周瘦鵑他們所做的,乃把本土“情教”與普世之愛相融合,強調(diào)個人、愛情和親情,旨在重鑄一種能迎受現(xiàn)代性挑戰(zhàn)的社會機制和民族心態(tài)。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風靡一時,在政治還陽之時,凸現(xiàn)了大眾情感的問題,社會需要與之重新調(diào)適,方能重現(xiàn)活力,雖然其愛情模式比維多利亞還要維多利亞,比起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張愛玲是較為遜色了的。由是也可看到,所謂制度移植并不限于政治上師法歐美或蘇俄的方面,而是多元多層次的,尤其在日常生活、大眾心態(tài)方面的變遷要比政治體制來得更為基本而深刻。吊詭的是偏偏在語言方面,在新文化當中包括魯迅在內(nèi),“漢字不滅,中國必亡”幾成口頭禪,好像只有把漢字廢了,中國文化才能徹底換血。然而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誰也不會再這么說了,歷史就這么突然醒過來,實在無可理喻。
有太多的師長、朋友、同學和學生給我?guī)椭?,和我分享,要謝也謝不過來,這里只能大致舉一些。首先得衷心感謝我在哈佛的導師李歐梵先生。沒有他,不光不會有這本書,我的學業(yè)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不知在哪棵樹上掛了。記得在我最初的課堂作業(yè)上理論話語被老師大段劃掉,至今仍印刻著這份慘痛,使我不敢亂耍理論。這些年我們同在香港,總有機會相聚,大年三十去老師家里吃年夜飯。在學生當中,大約只有我還能有這份充滿了關愛和溫馨的“功課”吧。子玉師母煮的素食非??煽?,我總會饕餮大嚼一番。
其次是韓南先生,在退休之后仍然指導我的論文,每次拿回我的論文,可看到他用鉛筆逐字逐句改正我的英文。常記得那些請益的午后,在他的辦公室里,陽光灑落進來,而他的睿智則照亮了我的思路。另一位論文指導老師是伊維德先生。在一九九八年哈佛舉辦的研究生學術研討會上,我宣讀了關于周瘦鵑和紫羅蘭的論文,他擔任會議主席,給了我很多鼓勵。他是古今都通,創(chuàng)意十足,在我的寫作過程中給了許多建議,至今難忘。
一九九八年夏天回國,收集了不少資料。那時上海圖書館新館落成,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那里。許多東西如《紫羅蘭》《紫蘭花片》《上海畫報》等,都能看到原件,復印收費還不那么貴,把我搞得不亦樂乎。一個半月之后回美國,進關時被卡住,檢查人員見到塞得滿箱的復印件,不禁納悶,問我為什么回去那么久,我說那都是要寫博士論文的資料。他立刻懂了,就客氣起來。
那個夏天對我的論文寫作至關重要。認識了很多朋友,得到許多熱情而慷慨的幫助。首先是陳子善兄,凡要做現(xiàn)代文學方面的研究,無不找他指點迷津。我更是幸運,巧的是他父親陳新民先生原來是“紫羅蘭”周吟萍的侄女婿。陳先生親筆寫了幾頁紙,提供了關于周吟萍家庭背景以及她在婚嫁方面的情況,這些連鴛蝴派文獻專家的鄭逸梅都不會知道,因此尤其珍稀。子善兄還介紹我認識了魏紹昌先生。魏先生非常豪爽,請我們在揚州飯店吃飯。他是有名的吃客,點的菜十分正宗,就像他的《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那本書一樣,早就成為我的研究指南了。那次回國便購到他編的十本一套的鴛蝴派小說,都是在民國小報上連載的,可見他對資料的掌握如數(shù)家珍?,F(xiàn)在要編這么一套小說的話,非得拿個重點項目不可。
早先在洛杉磯就認識了吳格兄,通過他在復旦圖書館淘到不少寶。《香艷叢話》《紫羅蘭集》等,都給復印下來,在館員的幫助下還特別把《紫羅蘭》雜志做成膠卷。那時也認識了袁進兄,也是通俗文學研究的先驅,正逢他編的《鴛鴦蝴蝶派散文大系》出版,他便慷慨贈予。
帶著周瘦鵑的文件夾子參加了很多會議,做了很多演講,也發(fā)表了很多,星星點點都留存在記憶之中,造就了人生的意義。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二○○○年在蘇州大學召開的近現(xiàn)代中國通俗文學國際研討會,海內(nèi)外群賢畢至,共襄“通俗”盛舉,賈植芳先生、章培恒先生、王德威先生都在。在我做了關于“紫羅蘭”與都市鏡像的報告之后,吳福輝、郭延禮、劉揚體等前輩都給我鼓勵。這次會議給我?guī)砭薮蟮木駝恿?。主辦此會的范伯群先生一直關心我的周瘦鵑研究,二○○五年邀我在蘇州大學做了兩場演講。有什么會他都會把我叫上,讓我分享他的通俗文學研究團隊的成果。二○○七年他和曾華鵬先生路過香港,蒞臨我在香港科大的住處。范先生指著客廳里的大尺寸電視屏幕,笑著說我一定是給屏幕里的“妖女”迷住,把我的周瘦鵑的書給吃了。每想起這幽默的鞭策就令我感到慚愧不已。
次年在王德威先生主持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也召開了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國際研討會,我也有幸躬逢其盛,作了關于周瘦鵑與茅盾的報告。后來我在香港讀到他的一篇文章,提到我的研究,令我心臉齊熱。王先生稱周瘦鵑是個“大蝴蝶”“大鴛鴦”,的確在他的關注下,我的周瘦鵑在日長夜大。結果這些會議論文結集出版,是由王先生的高足羅鵬及其夫人周成蔭編輯的,我的論文也收入其中。編輯過程往往是個學習機會,不僅是規(guī)范要緊,也讓人懂得那種學術表述與一般通識的把握,而這方面羅鵬的認真和干勁給我的印象尤其深刻,得益也尤多。
那時北美《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文化》雜志主編鄧騰克(Kirk Denton)先生等人要為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編一本關于東亞現(xiàn)代文學的書。這類書屬于研究指南,一般是大出版社每隔一陣找一批專家來寫,藉以反映學科的前沿走向。作為一個博士研究生能得到這種機會,當然是求之不得。鄧先生邀我寫了關于梁啟超和晚清詩界革命的題目。另外采納了我的提議,為周瘦鵑與民國通俗文學寫了一章。此書于二○○三年出版。早在一九七六年胡志德(Ted Huters)先生編過一本《中國革命文學》(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in China)的選集,其中有林培瑞(Perry Link)先生翻譯的周瘦鵑《行再相見》的短篇小說。記得一九九七年在芝加哥開亞洲年會,我作了關于周瘦鵑和《半月》的報告,林先生在場,對我勉勵有加,并告我上述那本選集。他于一九八一年就出版了《鴛鴦蝴蝶派小說》一書,的的刮刮是國際鴛蝴研究的開山者。其實那篇會議報告就是李先生課上的作業(yè),急乎拿出去應市,還談不上初出茅廬,因此聽到林先生的鼓勵,只能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了。
一路伴隨著許多友情,長久如不斷的記憶之鏈。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傅葆石兄來復旦訪學時我們就認識。后來在伯克利加州大學又相聚,不久在電話里告他我將去洛杉磯讀書,他說:哦,真的嗎?你年紀不小了哦。他的顧慮不難理解,的確我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一九九九年由于他的推薦,我去他在的伊利諾伊大學參加歷史系組織的反思五四范式的研討會,提交的論文不外乎周瘦鵑。主持這個研究計劃的周佳榮、洪子奇等教授,充滿激情,極其認真,接著在二○○二和二○○三年分別在亞洲年會和俄勒岡大學開了兩次會,繼續(xù)探討,論文也反復修改,最后我做的是周瘦鵑和五四“語言轉向”的課題,論文集《超越五四范式》(Beyond the May Fourth Paradigm)在二○○八年出版。這頗能體現(xiàn)北美的學風,一篇論文、一本論文集,都要打磨好幾年。這是個富于挑戰(zhàn)的課題,一次次討論猶如思想風暴,大家在交鋒中成為朋友。葆石兄沒有參加這個計劃,但一如既往,我在香港有什么事,他總會挺我一把。
和孫紹誼兄也是如此。我們初見于一九九六年夏威夷的亞洲年會上,后來因為我染指電影,和他走得更近。二○一一年由他牽線,在上海大學影視學院做了關于周瘦鵑與影戲小說的演講。院長金冠軍是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復旦分校的老同事。演講后金院長慷慨撥出一筆款項,支持我的研究計劃。這兩年我在上海,有什么可以合作的,成或否,無論是飯廳酒吧、茶室會場,有機會總會和紹誼相聚。我說我還有那張照片,上身赤裸,是你在夏威夷海灘上為我拍的。他說是啊是啊,怎么會不記得。
每想起我在哈佛的那些日子,緬懷不已。我的同窗好友紀一新、沈志偉、明鳳英、黃心村、石靜遠、羅靚、吳國坤等,關于我的周瘦鵑工程,有的賜以佳思妙想,添磚加瓦,有的幫我看稿子、改句子,有的聽得幾乎兩耳生繭,這些情景一一宛在目前。特別要提到黃運特兄,正逢他那時在哈佛英語系執(zhí)教,少年才俊令我歆慕不已。大概因為寫詩,我們投緣。他樂于幫我看論文,我的破英語讓他來潤飾,真的是牛刀小用啊。
還有廖炳惠先生,對于西方后學,是首屈一指的武林高手,因為李先生的關系,對我特好。我也請他看過幾章論文,他比較喜歡周瘦鵑傳記的那一章。有一回我們在哈佛附近的餐館,他跟我講研究范式問題,關鍵是如何在對材料駕輕就熟的基礎上,能夠高屋建瓴,縱觀中西研究范式的局限而有所突破。這番開悟不啻一語見血,字字金針。雖然至今我吃不準是否做到,但須時時警覺,只要余勇僅存,一定要這么去想去做的。
還有陳思和兄,他來哈佛訪學時,跟我聊到周瘦鵑的問題。在現(xiàn)代文學領域里,他也十分關心和支持通俗文學的研究,事實上他不斷發(fā)展的“民間”論述令我神往,無形中激勵了我的研究。數(shù)年前他準備編一套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叢書,把我的書也收進去。此后他也一直在關心我的進展,而我一再拖拉,想起來就覺得慚愧。
書至此,不禁心頭泫然。文中提到的幾位前輩長者有的已奄然長逝,他們的著述與精魂永在,永儲我心中。所謂人生苦短,世界急速變化,僅愿留取當下,珍重眼前,與大家共勉。
本文為作者《周瘦鵑與摩登上海,1911-1949》一書自序節(jié)選,該書即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