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王勇英著
走到古鎮(zhèn)街口,朱蕊還沒想好回自己家還是回娘家。往左上1路公交車,半小時可以到家;往前,走十分鐘左右,出了古鎮(zhèn)東側(cè)門,過一座橋、一片稻田,便到娘家。
此時的朱蕊,疲憊不堪,靈魂惶恐不安,急于逃離她的身軀,去尋覓一個安靜的地方再作棲居。她甚至對泥土生出一股狂熱,羨慕枯爛在泥里的植物,至少在腐爛之前能睡個覺。
朱虎開著電單車從身邊飆過去,又飆回來。
“姐,你在這站著做啥呢?”朱虎這一嗓子把朱蕊茫然游走的魂魄給喊了回來。
朱蕊抬頭看看他,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朱虎叫朱蕊上車。
在坐車的短短時間里,朱蕊把頭擱在朱虎的肩膀上,打了幾分鐘瞌睡。這一點點睡眠給她補充了一些體力。
朱虎在門口把朱蕊放下來,往屋里喊,調(diào)轉(zhuǎn)車頭,飆走。
“開車別那么快——”朱蕊這么一喊,把剛剛補充的那丁點力氣又耗盡了。
朱蕊感覺他就像狂風(fēng)中的樹葉,“唰”一下就遠了。
朱蕊每次看到朱虎這樣飆車,心頭就猛地揪緊,想到人們對飆車黨那譏咒式的告誡:“你飆車的速度就是死神走向你的速度?!蹦X??倳‖F(xiàn)一些畫面:路邊時有一些因飆車而死的尸體,上蓋白布,親人在一旁哀號。她擔(dān)心朱虎這一飆就會躺在什么地方。
“得說說朱虎,他再這么開快車,很危險,外頭也有很多年輕仔這么開車不要命的……”朱蕊進屋,見到父母,就說這句。
“我們要是能說得動,他就不叫朱虎了。”父親在天井給幾只小鴨子做記號,母鴨子不耐煩地走來走去,拍打翅膀,不時叫幾聲。比母鴨更不能容忍父親行為的是母親,母親在廚房燉湯,嘴里在說父親:“做記號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別人家的鴨子做什么記號你也跟著做什么記號,做記號比不做記號還亂眼……”溫吞水性格的父親一點也不惱,繼續(xù)給小鴨子剪記號,慢吞吞地說:“別人有記號,它們沒有記號,怎么行?它們會以為自己不是鴨子……它們在那些沒記號的鴨子面前,就可以驕傲,被主人重視的鴨子才有幸福的生活?!?/p>
母親燉了老鴨湯,朱蕊沒有胃口喝,對母親說她要睡覺,就算有千年參湯也別叫她喝。
朱蕊只睡了半個小時就起來了,心里惦記著事,睡不踏實。
母親裝了一碗鴨湯給她先嘗。
“那個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母親叫朱蕊的婆婆,從來都只是說“那個人”,不指名道姓,打聽她的病情當(dāng)然也不是出于關(guān)心。
“可能這三兩天。”朱蕊說。
母親頓時愣了。早些年前,婆婆被糖尿病折磨時,母親就有幸災(zāi)樂禍的心態(tài)。幾年前,婆婆查出肺結(jié)核,母親得知消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一直在等這個結(jié)果。母親把裝在肚里多年的話爽爽地倒出來:“還不是抽煙抽出來的?我就說,得這病,遲早的事。一個婦人,像村子里的男人那樣舉著個水煙筒抽煙,以為那樣抽才像女干部。哼,自己受罪不說,還害子女花錢。”一年多前,婆婆又查出肝癌,中晚期,母親也說她是終于遭了報應(yīng)。朱蕊當(dāng)時覺得母親的話帶毒,難免多想,不知道母親是不是悄悄詛咒婆婆許多年。
婆婆這次在劫難逃,朱蕊本以為母親會高興。
“唉!”母親突然冷笑了一聲,笑得古怪,“要死了?怎么可能就要死了呢?最好能活個千年萬年,也不死?!?/p>
狗沖到地坪,把一群雞鴨趕得到處亂跑,母親大罵:“在這里還有人看著你,別死早早的,又跑到那邊去攪人家不得安寧?!?/p>
朱蕊聽出母親的惡意,她繞著彎罵婆婆。
對于婆婆和母親,朱蕊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母親從不喜歡婆婆,同樣婆婆也厭惡她,她們暗地里藏著深仇大恨。
朱蕊考上大學(xué)之后,已經(jīng)讀研究生的蘇東給她寫信,正式表白。蘇東長得英俊高大,從小學(xué)就是尖子生,朱蕊心里早就喜歡他。母親一開始并不同意朱蕊嫁給他,態(tài)度相當(dāng)堅決,理由只有一個,不想跟蘇東他母親對親家。
他們不肯分,拖了好幾年,再拖下去朱蕊就成老姑娘了,母親雖然也著急,卻仍不肯服輸,嘴硬:“要是老了嫁不出去,就留在家里做養(yǎng)老女?!?/p>
婆婆等了許久,不見母親有行動,只好先行動,提十多只米粑來走門頭。她說話軟聲細氣,調(diào)兒不快不慢,說話的時候保準(zhǔn)是看著對方,面帶微笑。婆婆跟母親說:“唉——朱蕊她呀那么喜歡我的蘇東,從小就仰慕他學(xué)習(xí)好。我就跟我蘇東說,既然她那么喜歡你,那就娶吧,大家都是同一地,知根知底……”
母親敲斷她的話,強調(diào):“蘇東寫給朱蕊的幾封信,我都看了,才知道蘇東喜歡我家朱蕊好幾年?!?/p>
婆婆笑了,說:“哎喲,年輕人寫的信你也看。不過 ,你識字,眼睛好,什么都要看一看。”
母親笑著說:“可不呢,知根知底呀,一定要反對?!?/p>
“你不同意,難道還有什么心事沒了?”婆婆笑著跟母親說,好像是開了一句沒由頭的玩笑。母親當(dāng)時就面帶怒色,只是隱忍不發(fā)。
婆婆走了以后,母親沖她的背影冷笑。父親拿起米粑想嘗一口,被母親一巴掌打掉,扔到院門外喂狗。
之后她們又見過一次面,朱蕊看到母親回到家嘴角還在有力地抽著,感覺她們激烈爭吵過,估計母親是戰(zhàn)敗方,臉色難看。朱蕊心想,完了。
朱蕊和蘇東決定不管雙方老人的意見,悄悄去登記拿證。
從朱蕊嫁給蘇東那時起,母親和婆婆的矛盾就加劇,暗地里互相使勁。
蘇東在市里工作,朱蕊在縣中學(xué)圖書室工作,他們想只在縣城請同事們吃頓飯就行了,一來省錢,二來倆人已拖成大齡晚婚,怕人家笑話。母親堅持要在老家辦一場,父親曾是小學(xué)校長,公公只是種田放牛的,婆婆也是過氣了的村干部。在母親眼里,婆婆是攀她家的高門頭,朱蕊要是放低自己嫁過去,日后就要被婆家踩到直不起腰來。
朱蕊婚后沒幾天,婆婆拿出一沓借據(jù)放在她面前。蘇東娶她過門花的錢都是借的,以后就得他們來還。朱蕊算了一下,她結(jié)婚和辦置家具的錢沒有那么多,婆婆把家里其他一些債也加進來。婆婆的理由是蘇東是大兒子,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家里以前的債務(wù)。蘇東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姐姐和妹妹早已出嫁,未婚的弟弟跟村里人到城里去打工,沒錢。
后來母親打聽到,婆婆還跟別人借了一些錢,給小兒子留著娶老婆用。朱蕊想不通,婆婆為什么要這樣做,弟弟娶老婆的錢也要他們來幫還。婆婆還是那個理由,她和公公老了,當(dāng)哥嫂的就應(yīng)該為弟弟盡一份力。
蘇東的工資幾乎都用來還債,朱蕊一個人的收入用來支撐家里的生活,母親這時候就有話說了,“叫你不要嫁到她家去,那個婆婆是什么人,現(xiàn)在知道了吧?”
母親話雖然這樣說,她還是常常背著姐姐和弟弟給朱蕊一點錢。
還債的事還不是讓朱蕊最難受的,她難以忍受的是婆婆在耳朵邊重重復(fù)復(fù)的那些小碎話。從進門之后,婆婆的嘴就沒閑過,不停地在她面前說辦喜宴時的一些事,不停地提到朱蕊大伯去她家追問豬肉和彩禮金的事,末了還溫和體貼地笑笑,搖著扇子說:“哎喲,難為你媽了,心細,知道少了幾斤豬肉,少了十來塊錢,還派你大伯來來回回跑幾趟。你大伯不年輕了,舍得費那番腳力?!?/p>
其實,婆婆不提這事還好,一提,朱蕊心里也不快。婆婆辦的彩禮擔(dān)子,不知道為什么八千八百八十八塊錢的禮金里少了十四塊錢,少了這十幾塊錢,尾數(shù)就不是一個吉利數(shù)字。朱蕊的大伯把禮金退回去,讓婆婆補夠。再補,還是少了四塊。又再退,再補,這才夠了。禮單上寫好的肉、糖果、餅等東西也不夠,肉少了十斤。母親氣得跳起來,本來也只送三十斤肉卻少了十斤,明擺著就是故意的。大伯又再次到婆婆家去討要不夠的肉。母親不想讓朱蕊結(jié)這門婚,受不了這門子氣,只是朱蕊和蘇東早在幾個月前就拿了結(jié)婚證,懷了小豆子。母親進退不得,咬著牙也只能把朱蕊嫁過去。
婆婆把這樁子事重提得多了,朱蕊也忍不住提醒婆婆,她故意把禮金放少了,留一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還有,其他東西短斤少兩可以理解,小贖子賣東西就這種做派,短斤缺兩偷點便宜,但肉敢短十斤,也是奇聞。婆婆搖著扇子,不急不慢地笑了笑,“哎呀,哪里是故意的?事多。我說簡單點辦就行了,你母親非要大辦,我這記性不好,容易亂。再說,那么多禮金我都舍得給,還故意不給那十來塊或幾塊錢嗎?那么多禮品都給了,還舍不得那十斤豬肉,幾斤糖果餅干?豬肉是放在另一個籮里,裝肉的人沒看到。你母親還真是心細,那么有心把禮金再數(shù)一遍,把肉再稱一遍……”
說來說去,又成了母親的不是。朱蕊再跟她較真著說一遍,她想一次把事情說個清楚,以后誰都別再重提。不承想,婆婆傷心了,在床上躺了幾天,說心口不舒服。
朱蕊快要生小豆子的時候,大姐夫病倒,大姐分不開身,母親要去幫大姐接送孩子上學(xué),做飯給他們吃,出發(fā)前先到她家來看看朱蕊。那時婆婆住家來照顧朱蕊,婆婆又跟母親說禮金的事,顛倒事實,明明是自己放不夠禮金,還怪人家心眼小。只是朱蕊有身子,母親就忍著,只住了一個晚上,就提前去大姐家。
朱蕊送母親出門,看到母親眼里有眼淚,心里難過。婆婆在家里悠然地看電視,臉上的笑容明顯就是勝利者的驕傲。朱蕊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張面孔,長臉,皮膚細白,眼睛細長,眉毛彎彎,嘴角重重往下沉,無論是否微笑都透出一股陰郁。不過,婆婆年輕時是個長相好看的人,年老了也還可以見到年輕時的影子。她是個慢性子,說話又輕聲細語,給人的印象就是個識理的人。母親那種火暴性格,沒幾句就爆起來,哪是婆婆的對手?
朱蕊再跟婆婆談一次,希望把那件事重新擺劃擺劃。婆婆拍著她的腦袋,一連幾聲哎喲哎喲,喊頭痛,自責(zé)人老記性不好,可能也記錯了,說錯她母親,然后又唉聲嘆氣地說不舒服。蘇東回來,一看家里這兩個女人又揪著這些小事論道,心煩,怪朱蕊心眼小,跟老人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朱蕊也較真了,一定要論個清楚,免得母親吃了虧還要背罪。蘇東也生氣了,回了朱蕊一句:“那么多禮金都給了,我母親還故意舍不得那十來塊嗎?”
朱蕊說:“那這么說,就是故意放少了?”
“你的意思是我母親故意給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那么多錢,我母親不識字,算少了也是有可能的?!?/p>
“你姐姐出嫁,比這還多的禮金怎么不見她算錯?說我母親心眼小,還要把你們給的禮金數(shù)一遍,你姐姐你妹妹出嫁,禮金不也數(shù)嗎?聽說還讓好幾個宗親各數(shù)一遍,甚至你也點了一遍。她那么小心的人,能兩次都放少了錢?既然你知道你母親不識字,會數(shù)少錢,你自己呢?你也數(shù)錯了不成?”
“母親是長輩,我把錢交給她,當(dāng)然就由她處理?!?/p>
“這么說,你給的錢是夠的,只是她放少了?一切交給長輩來處理。你要娶我也是聽你長輩安排的?你寫給我的信,也是你家長輩安排的?”
婆婆這時候捂著心口走到他們房里,一臉病態(tài),抹著眼淚,對朱蕊認錯:“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是我做錯了。你不要怪蘇東,村里辦喜的風(fēng)俗碎事,他怎么能懂?他從小就只會讀書,又在市里工作……要怪就怪我,是我不小心……”
這樣一來,反而又成了朱蕊的不是。在蘇東看來,朱蕊已經(jīng)把他母親逼得伏地求饒的地步。
朱蕊動了胎氣,導(dǎo)致早產(chǎn)。小豆子生出來才四斤九兩,奶水不夠。婆婆后來也有了話說,怪朱蕊的脾性差,連個胎都養(yǎng)不好,奶水也蓄不夠。
坐月子的時候,朱蕊鐵了心不要婆婆到家里來護理,讓蘇東回來照顧。蘇東還沒請到假,婆婆還是要先來照顧她。
婆婆在村里抽習(xí)慣了水煙,早中晚和睡覺前必須抽幾口。朱蕊懷了小豆子后,因她抽煙的事有過幾次小沖突。朱蕊坐月子,婆婆又從老家?guī)泶笮芍凰疅熗埠鸵淮鼰熃z。朱蕊受不了家里有那股生煙葉的煙味,最重要的是小豆子還那么小,就要受二手煙的毒害,實在無法容忍。朱蕊堅決不讓婆婆抽煙,婆婆也退一步,到門外抽。他們是住在單位的宿舍樓,人多,走廊上人來人往,鄰居有意見,找朱蕊,有些人直接投訴到領(lǐng)導(dǎo)那里去,朱蕊和婆婆難免又再起沖突。朱蕊讓婆婆先回鄉(xiāng)下老家,她坐著月子,成天這么吵著對小豆子不好。婆婆回到老家,說是朱蕊把她趕回去的。蘇東的弟弟蘇北還有她的大姐先后來電話過問這件事情。無論她怎么解釋,這個惡人她是坐實了。
這次,朱蕊和蘇東差點離婚,先跑出來阻止離婚的人卻是母親。
之后,蘇東也做了決定,從市里調(diào)回縣委宣傳部。單位在古鎮(zhèn)這邊有集資房,他們借錢付了首付,住進三居室的新房。
他們買房,公公婆婆沒有錢,朱蕊父母這邊給了兩萬。有時候,母親也去小住一兩天,看外孫,婆婆就跟母親說:“我兒子買這么好的房子給你朱蕊住,你好命了,借著我兒子,也能去享福。”
母親要是說,那房子她也出過錢,婆婆又說,父母有錢,支持一下子女是應(yīng)該的。她認為蘇東為了朱蕊,從市里調(diào)回縣城,犧牲太大,要朱蕊知恩,別又去跟以前的高中同學(xué)吃飯。
事實上,蘇東在市里的單位效益不太好,他早就想找機會回縣委,看看能不能混個一官半職,朱蕊還專門去求了當(dāng)年的高中同學(xué)劉富幫忙。劉富曾在縣政府當(dāng)領(lǐng)導(dǎo),后來調(diào)到區(qū)里,縣里還有不少關(guān)系。劉富在高中時給朱蕊寫信,一直寫到大學(xué)畢業(yè)。他父親曾是水鎮(zhèn)鎮(zhèn)長,后來調(diào)到縣土地局。他畢業(yè)就進了縣電視臺,在他們高中的同學(xué)里,算是最風(fēng)光順利的。劉富在上班的第一個周末,開摩托車?yán)艘淮罄γ倒寤ㄋ偷酱謇飦斫o朱蕊,全鄉(xiāng)人都知道劉富中意朱蕊。
如果不是為了蘇東調(diào)動,朱蕊也不會去找劉富,到頭來還被婆婆拿來擺了一道,心里不爽。蘇東知道朱蕊和劉富沒有什么,現(xiàn)在劉富身邊比朱蕊好看的美女多了去了。他對朱蕊還是放心的,帶孩子做家務(wù),有時候披頭散發(fā)穿著拖鞋出門買菜,有時候連他都看不下去,婉轉(zhuǎn)提醒過她出門要注意一下穿著儀容。不過,婆婆說多了,蘇東有時候也難免有些想法,男人的心思他懂,對初戀不死心并不是愛,回頭想再得到一次,僅僅只是為了滿足雄性的征服欲。夫妻倆的談話,只要提及劉富,蘇東的臉色就會不太好。
“忍吧。日子就是這樣過過就到頭的。她比你老,總會走在前頭?!蹦赣H每次都這樣安慰朱蕊,好像只要婆婆走了,她的好日子就能有了。
婆婆眼下就要走了,朱蕊也沒看到好日子在什么地方。
朱蕊一想到要回家,面對那個因病痛折磨得脾氣變態(tài)的婆婆,就害怕。
“不想回家,就算是離婚也不怕。”朱蕊跟母親說。
“別說傻話?!蹦赣H說著已經(jīng)開始裝雞蛋,“再難服侍也得服侍,你當(dāng)初自己選擇當(dāng)人家兒媳婦,不能在這個時候撒手?!?/p>
母親把雞蛋裝好,說:“帶回去,早上給蘇東煮兩三個吃,有營養(yǎng)?!?/p>
母親有好吃的就總是想著蘇東。
“他要什么營養(yǎng)?我才累呢?!敝烊镎f到他就有氣,“他自己的媽病了,沒幾天去照顧的,成天說忙,都是我,要照顧家,管小豆子學(xué)習(xí),還得每天去醫(yī)院?!?/p>
“男人不是要忙事業(yè)嗎?你當(dāng)人家妻子兒媳的不照顧家,還想怎么樣?”母親總是無條件幫蘇東。
“蘇東才是你親兒子?!敝烊镔€氣說。
“快回去?!蹦赣H趕朱蕊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拉一下朱蕊,挨近耳根,聲音壓低。朱蕊習(xí)慣了母親的這種動作,她要說別人的壞話或打聽八卦時就是這種樣子。
朱蕊已經(jīng)預(yù)感是說婆婆的壞話,全力配合她,莫名的還有一種興奮感。
“那個,她有沒有跟你們說什么?”母親小聲問。
“說什么?”朱蕊感覺母親的話里還有很多故事。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吊著一口什么都沒說?”母親這話是對她自己說的。
難道婆婆還有什么遺產(chǎn)之類的東西?母親和婆婆從小就認識,說不定知道她收藏著什么好東西。
“她有一對銀耳環(huán),一對銀手鐲,這些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她要留給蘇北就給吧,我和蘇東都不稀罕?!敝烊镎f。
“她除了有一張臉,有個水蛇腰,還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窮命一個?!蹦赣H話里透出一股醋味。
事實上,朱蕊也明白,婆婆的確比母親長得俏。
“她是不是支開你,單獨留蘇東在家?”母親特意問。
“沒有……”朱蕊想想,“沒有。是我想出來透透氣,讓蘇東在家里照顧她,我去報銷,趁機回家來睡一會?!?/p>
“死東西,看來她應(yīng)該會跟蘇東說了。不信她什么都不交代,想帶進泥里爛了?!?/p>
母親咬牙切齒的樣子,肯定是拿住了婆婆什么把柄。
“是什么?”朱蕊問母親。
母親猶豫著不想跟她說。
“我回去問蘇東。”朱蕊說。
“除非他跟你說,要不你什么都別問。”母親的神色突然嚴(yán)肅起來,好像那里有一枚炸彈,朱蕊是萬萬碰不得,否則會粉身碎骨。
“那到底是什么?”朱蕊還是想知道。
母親壓低聲音說:“蘇東和你那個小姑不是你家公公的種,他們是老支書的骨肉。你婆婆年輕時勾引老支書?!?/p>
朱蕊絲毫沒有心理準(zhǔn)備,婆婆居然會有這種風(fēng)流韻事!母親叮囑朱蕊,回去千萬不要亂問,更不要對外人說。朱蕊心里明著呢,這件事涉及蘇東的身世,這種家丑只能自己捂著消化,傳揚出去,蘇東和小豆子都要受別人非議。
朱蕊回到家,剛進屋,就發(fā)覺氣氛不對。蘇東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靠著沙發(fā),頭往天花板上仰,眼睛卻閉著,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朱蕊輕手關(guān)門,聽到屋里也有婆婆的抽泣聲。
朱蕊在蘇東身邊坐下來,拍拍他的手背,小聲問:“怎么了?”
蘇東努力收住眼淚,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朱蕊指指屋里,問他婆婆又怎么了。蘇東還是搖搖頭,也沒說什么。
朱蕊想進屋去看看婆婆,蘇東突然伸手抓住她,讓她先不要進去。朱蕊想到母親跟她說的事,猜想可能婆婆跟蘇東說了那件事,就把他推回臥室,小聲追問婆婆剛才到底跟他說了什么。一開始蘇東一口咬定什么也沒說,只是母子即將生死離別,他心里難過。朱蕊不信,認定說了什么,要他說。蘇東架不住朱蕊的逼問,只好認了:“她說,過世要做一場大法事。蘇北沒有什么錢,不要他出了,這事全由我們擔(dān)下來?!?/p>
朱蕊推了一下蘇東,“你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她那么偏愛蘇北,蘇北也不待見她,她病的日子,他來醫(yī)院看過幾回?現(xiàn)在要送回老家,也說沒時間去幫打掃一下那屋……”
蘇東的一邊嘴角往上一挑,笑得凄涼。
朱蕊便猜到,婆婆跟蘇東說的肯定還不止這些,繼續(xù)逼問。
“還不是以前說過的事?叫我們幫蘇北在縣城買一套房子。蘇北和劉娟都到縣城來打工,孩子也帶到縣城來上學(xué),租房子不是長久的事,我是當(dāng)大哥的,必須幫忙?!碧K東說。
朱蕊他們現(xiàn)在還要繼續(xù)還銀行房貸,同時也欠著親友們的錢,朱蕊母親的那兩萬就一直還沒還上。朱蕊跟母親說過,這錢一定會還她,老人家有點錢收著,心里踏實。婆婆開始只是不時在蘇東面前提蘇北沒有房子的事,當(dāng)大哥的一定得支持,蘇北在老家起房子,婆婆強行要蘇東和朱蕊給了五萬,到裝修的時候再給一萬,大部分錢是跟別人借的。蘇東和蘇北兄弟倆,在鄉(xiāng)下老家的房基是以一比三來分。蘇東在城里工作,又有房子,分得少一些,只取三間老屋,新起的房子歸蘇北。蘇東和朱蕊他們以為幫助蘇北在老家起好房子就好了,可是婆婆還惦記著要他們幫蘇北在縣城置一套房子。縣城的商品房也漲到每平方米均價三千七八,好一點的位置五六千一平方米。蘇東和朱蕊的工資加起來也不多,還有一大堆債務(wù)要還,婆婆這幾年連著生病的花費可以說全部是他們出的。十多年前,婆婆得糖尿病,開始治,幾年后又查出肺結(jié)核,治了整整四年半才好,也是他們掏錢。一年多前查出肝癌,大筆花費也是他們承擔(dān),蘇北說他沒錢,他們只好去銀行貸款。還有,蘇北原來提議兄弟倆輪流撫養(yǎng)兩個老人,他窮一點,撫養(yǎng)一年,再到蘇東家撫養(yǎng)兩年,這樣輪流安排。后來婆婆查出肺結(jié)核,蘇北就更改原來的撫養(yǎng)方案,讓婆婆跟蘇東這家過,他們選擇身體健康,還能幫帶孩子、看家的公公。他的理由是,婆婆跟蘇東和朱蕊過,所有費用就應(yīng)該由他們承擔(dān),但同時又暗示,公公以后若是有三長兩短,他們也要照顧。二老沒有任何話說,蘇東和朱蕊因為有著哥嫂的身份,也只能接受這個不平等條約。
明知他們承擔(dān)這么重的壓力,婆婆還要他們給蘇北買房。剛才婆婆要蘇東答應(yīng)給蘇北買房,逼他發(fā)誓。
朱蕊只想知道蘇東是不是發(fā)誓了。蘇東搖頭。
“你要是敢答應(yīng)買房,你自己買。我一定會跟你離婚,分這套房?!敝烊镆舶言挃[出來,“你媽這是逼你妻離子散。”
“我也是這樣說?!碧K東搖頭說,“她數(shù)落我,生了我沒有用,養(yǎng)大我,送我讀了書,也沒得享福,過得不快樂……我不孝順,不愛兄弟?!?/p>
聽蘇東這樣說,朱蕊的心寒了,“不知你是什么命,同是一個母親生下來的兄弟,她一心把你的血肉榨干,供養(yǎng)另一個兒子。蘇北是殘疾還是弱智?他有手有腳,年輕力壯,除了沒讀上書,哪點比你差?要你這樣供著?”
朱蕊也有一肚子怨氣,索性現(xiàn)在都吐了:“你是她兒子,你孝順?biāo)抢硭鶓?yīng)當(dāng)。我嫁給你,和你一同孝敬她也是應(yīng)該的。她在農(nóng)村家里,不種田不理地,種幾棵青菜也叫苦。到這里來吧,買菜做飯、洗衣拖地這些事樣樣是我,每餐我把飯裝好了,擺好筷子,她老人家才上桌吃飯。我上班回來,一堆家事等著,還要管孩子,一天三餐把她老人家伺候好,吃飽了所有力氣都用來算我,數(shù)落我媽,每天嘮叨無數(shù)遍。那么有時間,也不幫我做點家事。大把空下來的時間,閑得慌,搖把扇子搬弄是非,說累了就抽煙,抽出肺結(jié)核了,還故意在我面前扔水煙筒和煙絲,拿話說給我聽:‘看清楚了,我扔了,你滿意了吧!’是我害她得肺結(jié)核的?好吧,這也算了,我聽多了,也修煉成精了,在她面前,能自動變成聾子。這也沒什么,她每一場病都是大病,那么多花費,蘇北也沒出多少。你姐姐,你妹妹,也說是出嫁了的,沒有什么錢,湊過來也不過五六千,不過,總比那個蘇北強。可是呢,后來,你媽明知我們?nèi)ベJ款給她湊錢治病,她還瞞著我們把蘇北湊上來的錢還回去一半,說他有兩個孩子要養(yǎng),壓力大,不能再讓他跟人家借錢。我們呢,我們壓力就不大?我跟著你,為了她的病背了一堆又一堆的債。她是你媽,和你一起分擔(dān)這些,雖然不服,心里有氣,但也勉強認了,現(xiàn)在她老人家還要給蘇北買房,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她那么疼愛她的小兒子,為什么不去跟她小兒子???賴著我們?她那么愛她小兒子,她小兒子在她遇到大病的時候一手就推出來給我們,半點孝心也沒見到?!?/p>
本來就心力交瘁的蘇東經(jīng)不起朱蕊這頓狂轟濫炸,蔫在床邊,不想動彈。
“我恨不得現(xiàn)在即將死去的人是我?!碧K東吐完這句,癱在床上。
朱蕊心頭一涼,怕他突然有什么事,伸手按一下他的胸口,有心跳,有體溫。
不知是什么東西落在地上,有聲音從婆婆那屋傳出來。
蘇東直直地僵在床上,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想動。朱蕊去看看,擔(dān)心婆婆從床上摔下去。
婆婆躺在床上,頭頂著一堆枯亂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本來就多,又長,肉身落下這種死病之后,頭發(fā)比軀體最先展示出死亡的征兆,頭發(fā)的水分、光澤被死神吸走,只留下一堆沒有靈魂的枯發(fā)在頭骨的皮層上攤散開來,一根一根、一把一把脫落在枕頭上。婆婆年輕時就愛留長發(fā),一條粗大烏黑的長辮配著她的白鵝臉蛋,很是好看。婆婆老了,把一頭白黑相雜的長發(fā)盤著,病了也不肯剪發(fā),她固執(zhí)地認為,頭發(fā)帶有生命的元氣,剪發(fā)傷神,更容易死去。
給她擦身還算方便,洗頭發(fā)最讓朱蕊心煩。她坐不好,也站不穩(wěn),抱著洗嘛,老骨頭硬邦邦的,怕抱不好,弄折了或弄斷了哪根骨。得找個木板床,鋪上軟軟的被胎,讓她躺好,慢慢幫她洗。頭發(fā)長,得用寬口大盆來洗,還要小心,不能燙著,水又不能太冷,一邊洗著一邊試水溫,不時加熱水。婆婆是那種特別挑事的人,手勁稍大丁點就叫嚷,輕了又怪你不幫她洗。洗發(fā)脫頭發(fā)本來是自然的事,她不肯接受,凡是脫落的頭發(fā)都要朱蕊撈起來,一根一根整理好給她。她拿著脫發(fā),傷心難過,眼淚鼻涕一齊出來,有時候急了喘起來還咳嗽一通,又有痰要清理,朱蕊常常被搞得手忙腳亂,頭發(fā)還沒洗好又要先去幫她清理眼淚、鼻涕、痰。回頭,水又涼了,加上熱水,繼續(xù)洗頭發(fā)。婆婆的嘮叨開始,先是怪水冷,然后怪她手重,頭發(fā)才被抓下那么多。
朱蕊輕易也不敢給婆婆洗頭,每洗一次頭,婆婆都說身體更不舒服,頭發(fā)掉那么多。
婆婆還有個心眼,懷疑朱蕊故意弄掉她的頭發(fā),存心讓她的頭發(fā)掉光了好早點升天。最后,連頭發(fā)也不要朱蕊梳理,她要等她女兒來才肯洗頭。大姑嫁得遠,又早早當(dāng)奶奶,一家子老老小小人多事多,難脫身來服侍婆婆,等她來才洗一次頭也是難的。小姑因為從小被婆婆送給別人養(yǎng),后來養(yǎng)父母離婚,養(yǎng)父再娶了一個小媽,小媽生有自己的孩子,她七歲時被送還婆婆。小姑跟公公婆婆、哥哥姐姐們都不親。她十四歲跟村里的姑娘去廣東打工,十七歲就嫁給本縣東鎮(zhèn)人,和娘家極少走動。以前婆婆生病,她不來看望,也不給錢。婆婆這次病危,蘇東不愿意再給她打電話,朱蕊只好聯(lián)系她。她也沒說來看,不過,打了兩次錢來,她家的生活也不太好,一次給了一千,第二次給一千三百五十。蘇東說,錢都帶著零頭,可見已經(jīng)是盡力湊來的。
婆婆不叫洗頭,朱蕊也樂得省事。只是皮老松弛,脫發(fā)多,頭皮頭屑也多,婆婆留著指甲不讓剪,要抓頭皮。她的指甲又硬又長,像灰白色的化石,抓頭發(fā)的時候,指甲刮在頭皮和頭皮下面的頭骨上,像砂紙摩擦粗糙的水泥地面發(fā)出的聲音。
可能抓頭發(fā),刺激大腦能有止癢之外的舒服感,婆婆抓頭皮的愛好一發(fā)不可收拾。十只瘦干的手指伸出十塊硬硬的指甲,來回穿梭在一頭枯發(fā)中,在靜電的作用下,頭發(fā)蓬亂四處飛散。朱蕊生怕婆婆會把整塊頭皮掀下來,時不時條件反射般地伸出手去,想把頭皮往她頭骨上按一按。
婆婆的兩手舉在一頭亂發(fā)上,不知想抓什么,輪番地抓呀抓呀,眼睛往上瞪著看。因為藥物的原因,她的皮膚泛著一層像米糕上生的霉點,死綠死白的。本來就有點發(fā)黑的嘴唇,現(xiàn)在還有了灰白色。
“你,不給我發(fā)誓,我死也不閉眼……是那個女人攔著你?我不讓你娶她,你要娶她,跟我作對有什么好?她那個母親不是個好人,心歪心壞喲,這種人老天不知留她做什么,不讓她早點死喲……讓她現(xiàn)在看著我受這種罪,我不服氣呀,不服氣呀。她指使她那個女來操縱你,你是木偶呀,你不聽我的,你聽她的……我不好受呀,我不好受……”婆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朱蕊對她頓生厭惡,老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死的婆婆竟還對母親滿口惡語。朱蕊強力忍住,不去問她蘇東是不是公公的親兒子的事。面對一個被病魔折磨得像魔鬼般可惡的人,還是不要再去冒犯或刺激她了。不過,朱蕊決定了,必須送她回村里的老屋,她是壓在蘇東心里的一座大山,說不定她再以死來施壓,蘇東就在她面前立誓。
朱蕊給朱虎打電話,用不容推脫的口氣要他馬上幫找一輛面包車,同時再找兩個能抬人的男人,價錢只要不是太高就定下來。她要馬上就送婆婆回水塘村老家。
“姐,這么急嗎?”朱虎正在上班,有點為難。
“不是我急,是你親家母急。她再在這里多待一會,我和你姐夫可能不是死也瘋了?!敝烊飰旱吐曇裘钏?,“趕緊!”
朱蕊總是說朱虎吊兒郎當(dāng),不務(wù)正業(yè),狐朋狗友成群成串,喝酒玩樂,結(jié)幫打架,高中沒讀完就跟別人跑去杭州闖蕩,放出大話要發(fā)大財才回來。村里有人在杭州做鴨腳等小食品發(fā)達了,老家的舊瓦屋扒了,立起一棟五層的大樓,在縣城還買了大房,不用銀行貸款,啪的一下就把幾十萬房款交清。有些人跟過去,如果不是太懶太笨,都發(fā)了些財,回老家娶老婆起房子的也有不少。朱虎也想去拼幾年,回家把父母起的那幾間灰撲撲的老磚老瓦屋扒了,還有那個用丑陋石頭和斷磚筑起來的矮院墻也要推了,起一棟明亮的小洋樓,院子里全種花草,還要像城里公園那樣,擺幾張椅子,供村里老人們來陪父親下棋。到那時有錢了,母親也可以閑了。以前母親只是嘴閑著,一邊勞動一邊說人家閑話,罵他。到時候手腳也可以閑出來了,可以打架。母親先是拿眼瞪他,母親有一項獨特的本事,目光可以根據(jù)她的情緒和眼力變成長刀短斧,具有砍、割、劈的功力。母親用目光變化成所有她精通掌握與使用的武器,在朱虎身上耍了一遍,最后再用一句話總結(jié),“你以為外面的錢有那么好撿?”
等朱虎出門時,母親眼里的武器全都自動軟泡,化成眼淚。在家里酸朱虎的話,到了外人那里,尤其是在婆婆面前就變成:“我家朱虎在杭州做生意?!毖哉Z之中充滿了驕傲。
朱虎出去跑了三個月就回來,他投奔的那幾個做生意發(fā)財?shù)泥l(xiāng)親,被抓了,關(guān)起來了。最發(fā)達的老西家,父子倆,還有兩個小舅子,三個外家表兄弟也全都進去了。據(jù)說查到用藥水泡出來的脆爽鴨腳有問題,也聽說是競爭對手玩陰的,故意造出藥物食品,惡意舉報。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或改做別的生意。朱虎沒遇到好的發(fā)財時機,不過,母親卻去燒香拜謝祖宗,感謝祖宗們地下保護,才讓朱虎沒受到任何牽連,安全回來。
朱虎先后還去過廣東、云南、福建等地方,最后還是回來。他們這地,縣城、鎮(zhèn)和市都挨得很近,鎮(zhèn)是一座有三千多年歷史的古鎮(zhèn),介在縣和市之間,近些年被政府打造成旅游重鎮(zhèn),市和縣都在擴建,縣城朝這邊一擴建,伸手輕易就把古鎮(zhèn)摟入懷里。朱虎和幾個年輕人在古鎮(zhèn)里開了一家酒吧,五音不全的小伙們留把長發(fā)就變得狂妄,膽敢組成個什么鄉(xiāng)下人樂隊,唱起歌來,左鄰右舍不得安生。后來,考慮到別人的生命安全,他們解散了樂隊。母親總是預(yù)言他們那破酒吧遲早是開不成的,那幫店主自己灌的酒是銷售出去的雙倍。可他們還是不死不活地撐著,在音樂和冰啤酒中做白日夢,想什么時候發(fā)大財,在古鎮(zhèn)開一家最大的酒吧,他們要登臺表演,總有一天他們的歌聲會唱響全世界。
朱虎和他開店的那幾個哥們來了,開著酒吧的舊面包車。他們不知從哪里順了別人田里兩根撐瓜架的竹竿,用裝酒的麻繩袋串幾層,擔(dān)架就做成了。幾個小伙子連同棉被一起把婆婆抬到架上,裝進車?yán)铩V烊锸帐耙稽c衣物和日用品,順手再把報銷的錢袋也帶上,出門前跟蘇東說了聲,讓他自己做晚飯,她今晚在老家守著婆婆了?;仡^又再叮囑他明天記得去學(xué)校接小豆子,再送回村里老家來,應(yīng)該看看他奶奶。
朱虎他們到了村里,先把婆婆抬到門口空地上放著。蘇北夫妻都在家,公公坐在大門口看著最小的那個孫子。朱蕊去蘇北家拿掃把,拿桶打水,叫他們來幫手,打掃干凈了快點讓婆婆住進屋里。蘇北說他田里還點事,讓他老婆劉娟來幫忙。公公牽著小孫子走過來,在婆婆的擔(dān)架前坐著,幫她趕趕蒼蠅。老兩口也沒什么話說,婆婆看著小孫子,臉上泛起了些笑容,然后就是抓頭發(fā),小孫子嚇得縮在公公背后。
朱虎和他的哥們也去幫忙。年輕人手快,打掃起來就忘記了朱蕊的婆婆是個快死之人,吹起口哨,哼起歌。原來不來走動的人們,這時候三三兩兩走過來,指責(zé)他們不應(yīng)該在要走的人面前又是唱又是跳,總之就不能這么快樂。朱蕊打上紅包,讓朱虎和他的哥們先走,免得年輕人跟村里的老家伙們頂撞起來。
朱蕊找來村里人幫忙把婆婆抬進屋,放在床上。劉娟回家裝了一碗稀爛的粥來,她給婆婆喂了兩口就受不住婆婆看她的目光,那種死亡之光帶著一股凌厲。后來劉娟說她感覺到婆婆目光里的詛咒。劉娟把粥交給朱蕊,朱蕊累得骨頭要散架了,也只好接著,一腳伸出去把竹椅鉤到床前,歪著坐下來。她不與婆婆的目光對視,只管喂。婆婆吃了小半碗,有了些精神,唔唔唔地叫著,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這屋子。她知道已經(jīng)被送回老屋來了,到處看著好像在找什么人。
“爺爺——”朱蕊大聲喊,幫她喊公公來。
婆婆搖頭又?jǐn)[手,還是唔唔唔地叫著,她吐字不利索了。
“劉娟——蘇北回來了嗎?”朱蕊大聲喊。
“回了。”劉娟在她家里回答。
蘇北隨后來了,腳上的拖鞋還有泥巴,特地在門外的地板上蹭幾下,把泥巴擦掉。
蘇北進來,婆婆看著朱蕊,目光有一點冷。婆婆每當(dāng)要跟她的女兒、兒子私下里說話的時候,就是用這種帶有冷光的目光看她和劉娟,兒媳婦都是外人。朱蕊說去洗碗,識趣地回避,讓他們母子倆說話。
母親的電話打過來,問朱蕊她婆婆是不是快不行了。朱蕊說可能還能吊一兩天,送她回來只是不想讓她再逼蘇東發(fā)誓給蘇北買房子。母親一聽就罵起來,電話那頭的聲音像雷炸一樣,朱蕊把手機放進包里,小跑到屋后面的田野里。聽母親把婆婆數(shù)落了一大通的話,心里暢快多了。
半夜,婆婆突然醒來,精神比白天時好得多,看著黑乎乎的窗外,發(fā)出感嘆:“這陽光好呀,是個好天氣?!?/p>
婆婆叫朱蕊給她洗個頭,洗個澡。朱蕊去拍蘇北家的門,叫他們燒水,劉娟來幫她一起給婆婆洗頭洗澡。
這次洗頭,婆婆不像以前那樣吵嚷,溫和聽話了許多。
劉娟用電吹風(fēng)把婆婆的頭發(fā)吹干,婆婆讓朱蕊給她編一條辮子。她把辮子擺到胸前來看看,枯干的手撫摸著,臉上蕩漾著少女般的笑容,還有幾分羞怯的感覺。
“唉!”婆婆嘆了一聲。
又讓朱蕊把辮子解了,梳理好,盤起來。
天亮?xí)r分,蘇東帶著小豆子回來。大姑和小姑都趕來看她們的母親最后一面。公公也一直在屋里,跟兩個女兒沒有多少話說,跟婆婆也顯得生分、不太自然。婆婆對大女兒親近些,一直握著手。大女兒還伏下去貼近她的臉,抱著哭了一會。婆婆的小女兒則一直站在床邊,婆婆伸手,她才把手遞過去和她握了一下,然后又站到床邊去,沒什么話說。按風(fēng)俗,她們也只能見一面就趕緊離開,還要往田邊長青草的路一直走。之后,要娘家通知才能來奔喪。
婆婆依次看一遍大家,一一留了些話。然后把蘇東和蘇北的手拉起來,讓他們兄弟倆的手握在一起。她要蘇北保證,在老家屬于蘇東的樓房,永遠不改變,不管她死后還是將來公公也過世之后。還有,就是要蘇東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答應(yīng)給蘇北在縣城也買一處房子,如果蘇北有錢湊就湊,沒有錢湊也要買,兩房一廳也好,或者一房一廳也行。
蘇東看朱蕊,朱蕊面無表情,其實那狠話都寫在無表情的臉上。
“你不要看她。這是你們兄弟之間的事,不要看別人的面色?!?/p>
婆婆對蘇東的這句話激怒了朱蕊。
“我們是夫妻,有關(guān)我們夫妻財產(chǎn)的決定權(quán),外人不是能插手的,哪怕是父母都不行?!敝烊镎f,“我聽說,以前奶奶要給堂伯一間屋地,已經(jīng)說跟公公商量妥了,你強硬著不給的?!?/p>
婆婆不理朱蕊,眼含淚光看著蘇東,哽咽起來:“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死不瞑目……”
“你知道我們?yōu)榱四愕牟。沉硕嗌賯鶈??蘇北不跟我們分擔(dān)債務(wù)的話,我們還不知要還多久。”朱蕊從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借據(jù)給他們看。
蘇北和劉娟馬上聲明,之前說好的,一家養(yǎng)一個老人,生老病死的費用誰養(yǎng)歸誰承擔(dān)。
婆婆嗚嗚地哭起來,拍打著自己:“是呀,是我拖累了你們,我這不是要死了嗎?死了你們就輕松了,有錢好吃好穿好住好花,不用管親兄弟了……”
“難道你想先把你這個兒子逼死了,再走嗎?”朱蕊把蘇東推到婆婆面前,“好好看一眼你這個兒子,頭發(fā)白了,蒼老成啥樣子。這個不是你親生的嗎?為什么要把他的血肉吸干吃凈?”
婆婆瞪著朱蕊,氣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臉發(fā)紫發(fā)黑。蘇東托起她,在背上拍了兩下,幫她揉胸,她那口氣才算是過了。被蘇東抱在懷里的婆婆,仰望著蘇東那張過早蒼老的臉,還有半頭白發(fā),頓時也悲從心中來:“呀……你怎么看上去比你爸還老?”
然后婆婆對蘇北說:“這幾間老屋,以后就是你哥哥的……”
“誰要搶他的?”劉娟叫起來。
“你說了不算數(shù)。”婆婆只看著蘇北。
“當(dāng)然是哥的。這早就說好了的?!碧K北說。
“你發(fā)誓?!逼牌胚€是不肯。
“指定是了,全村人都看得明明的,誰要是再翻眼瞎弄,還是人嗎?”一直沒吭聲的公公突然來了一通擲地有聲的話。
朱蕊搞不懂婆婆出的是什么招,剛才還逼著蘇東,轉(zhuǎn)眼就改逼蘇北了。
隨后進入沉默,誰都不說話。買房子的事,也就暫且不提。
朱蕊坐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想起母親說的那個秘密,忍不住悄悄打量蘇東、蘇北兄弟倆,還有公公。蘇東和蘇北長得還真是不太像,蘇東更像婆婆,但也只是在神態(tài)和眼睛有些像而已。婆婆高,苗條。蘇東高大,臉卻不像婆婆那么好看,臉額厚而有肉,高鼻大嘴,說話的聲音深厚有力。蘇北像公公,高、瘦,臉長頭尖,牙齒也長,兩顆門牙往右邊順著飛出去,門牙右邊緊挨著的牙齒也不由自主地往右邊順著飛,嘴型看上去是往右邊歪的,因為牙齒把嘴唇往右邊撐開,說話的聲音細長細長的,有點破音,聽他說話的聲音總會聯(lián)想到掛在舊窗前擋風(fēng)的破油紙布。
難道母親說的事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婆婆一直偏愛蘇北,要蘇東對他照顧,那就能找到緣由了,她可能怕哪天蘇東會回歸生父那頭,到時候蘇北就什么都撈不著。
公公一直跟著蘇北住,很少到城里他們家,即使蘇東和朱蕊多次邀請,他也不去,說到城里看人多車多不舒服,也聞不得車屁股后面噴出來的屁味兒。公公心里也應(yīng)該清楚哪個是他的親兒子。婆婆也可能對公公有愧疚,想讓蘇東多給蘇北財物,以這種方式來贖罪。
過了一會,劉娟先打破沉默,蘇北接腔,這夫妻倆心里還惦記著買房的事,好幾次想把話題再往這頭上引,每次都被朱蕊掐掉苗頭,扭轉(zhuǎn)話題。
不到中午,婆婆走了。在最后的一個小時里,公公陪著她在屋里。
時隔半個月之后,蘇北叫蘇東和朱蕊回去,鄭重其事地談起房子的事。他們的意思,母親臨死之時的囑咐,蘇東和朱蕊要遵守。如果不給他們在城里買房,就在鎮(zhèn)里給他們買一塊地,他兩個兒子,家里的房子將來也不夠他們分家,如果在外面有一塊地,其中一個就能到鎮(zhèn)上去發(fā)展。
蘇東和朱蕊不同意,他們一開始就沒答應(yīng)那樁事。蘇北請來幾個宗族的老人,他們都偏向蘇北,認為蘇東一家在城里有房,有體面的工作。朱蕊再次把那些借據(jù)擺出來,說只要蘇北愿意平分承擔(dān)婆婆從治糖尿病開始醫(yī)治的藥費,她和蘇東愿意支持他買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的首付。蘇北不樂意,又搬出以前的約定來說事。
兄弟倆因為這件事打下了死結(jié)。
朱蕊怨婆婆,裝了一肚子苦水,跑回娘家倒。
母親壓低聲音問朱蕊:“那個人到死也沒說什么?沒告訴蘇東他生身父親是誰?”
朱蕊搖頭:“沒聽蘇東說?!?/p>
“她把秘密帶著入土了。”母親恨恨地說,“她怨支書再娶時也不娶她。哼,她想得倒美,支書要是娶她,得跟著脫一身皮,拖累人家被口水淹死。害人精呀害人精?!?/p>
朱蕊現(xiàn)在倒是不怨婆婆了,她生時縱有諸多矛盾,現(xiàn)在也已作古,這一頁從此翻過,反而蘇北和劉娟那兩公婆才是她的心頭大患。
“媽,你得先給我姐留句話,如果姐夫聽他老娘的,給他弟弟買房,那我姐也得聽您老人家的,給我買房。就這么定了?!敝旎⒄f。
朱虎話沒說完,母親掄起扁擔(dān)要打他,“我還活得好好的,我留什么話……我留什么話,我以后還要給你帶兒子,還得看我孫子娶人生娃呢。我托媒了,后天,后天你跟我去相親,只要我看得順眼,你就要娶回來……”
“你看誰不順眼?只要能生娃的,母牛母雞你都看得特別順眼?!敝旎Z門逃竄。
朱蕊反而樂了,覺得朱虎出的那計對,如果蘇東要給蘇北買房,就必須也得給朱虎買,兩頭平,看蘇北還好意思再要房不。母親說平不了,蘇北就想要到他要的房,才不管你兩頭平不平。還是要死頂,不能退讓,有些人的饑餓是永遠喂不飽的。
“婆婆怎么就那么不愛蘇東呢?”朱蕊想不通。
“不是不愛,傾向蘇北,也是因為對你公公有愧疚。我猜想,她要蘇東給蘇北多一些東西,是以防日后事情被別人知道,蘇北還念著蘇東是兄弟,不以野子的名頭欺負蘇東。”母親說,“現(xiàn)在,如果事情被說開了,蘇北如果還想占你們那幾間老屋地,可能就會想辦法趕蘇東回老支書那村去。從此以后,蘇東在人前也難抬頭做人。”
朱蕊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這件事不僅僅是婆婆過去的風(fēng)流事,而是會關(guān)乎蘇東和小豆子的尊嚴(yán)。
“你說我婆婆的那些,可是真事?不是你恨她,編派來造她的謠吧?”朱蕊希望這都只是母親出于怨恨婆婆,造的。
“我造她謠?”母親滿臉不屑。
母親把前前后后的故事都跟朱蕊說個通透。
婆婆是祖婆用一擔(dān)谷、一斤肉在外村李姓最窮的一戶人家買來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她是那家第四個女兒,上頭三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她母親拼了命也要生一個兒子,兒子生下來的當(dāng)天她因為大出血死了。她父親再娶了小媽,小媽又生了兩個兒子。她的三姐和妹妹都被賣到不同的村子給人當(dāng)童養(yǎng)媳,大姐二姐留在家里干活,帶弟弟。
公公長相不好,像祖爺?shù)拿嫦?,不過又比祖爺要好看些。祖爺瘦骨尖面,一口獠牙,面目猙獰。聽說祖爺?shù)淖鏍斠郧案傻氖强橙祟^的活,造了孽,生下的后代面目像鬼。后來經(jīng)過了幾代人,才慢慢好了些。
朱蕊聽到母親這么說,心頭一驚,想到自己的小豆子,還好,謝天謝地,面相看上去還好,不像公公。母親說,她之前反對朱蕊嫁給蘇東,就是因為知道那家的歷史,怕她的子孫后代也會生得歪眼歪嘴。不過,想到蘇東是老支書那一脈的種,也就算了。
婆婆長得好看,祖婆視她如女,百般疼愛。盡管她不喜歡公公,但也改變不了童養(yǎng)媳的命運,長大后嫁給公公,很快生下大女兒。
婆婆身材高挑,皮膚白凈,藍色寬大的的確良褲和白色的上衣也遮蓋不了她的好身材。婆婆認識一些字,唱歌好聽,跳舞也好看,主要是脾性兒溫和,說話好聽,村主任讓她幫忙做些村里的事,記工分呀等等,不用像大家那樣擔(dān)臭烘烘的糞,下地干太重的活兒。后來,又被村里推選到大隊去當(dāng)婦女干部,組織一些婦女工作。
婆婆在水塘村,母親在上坡村。這兩個村子隔著一條河、一片稻田,還有一座種滿楊梅樹的山坡,雖然這兩個村子都歸屬大然村公所管轄,如果婆婆不當(dāng)婦女干部,就不會和母親那么早認識。
母親那時還是姑娘家,像村里所有的姑娘一樣,也打一條長辮。外公當(dāng)年是私塾教師,母親從小就機靈好學(xué),跟外公學(xué)了不少字,后來還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村,母親已經(jīng)算是文化最高的女性,被請到村小去教書,然后又因為活潑開朗,也被村民們推選為大隊的女干部。
當(dāng)時的支書姓朱,人們都叫他朱支書。朱支書三十來歲,高大威武,聲如洪鐘,做事大膽,公道公正,是為民眾著想的支書,人人服他敬他。村里不少姑娘婦女暗地里仰慕他,婆婆也喜歡他。
支書早已成家,妻子是他父母選定的,來自另一個鎮(zhèn)子的有錢人家。他妻子身體不好,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之后就半身不遂,臥床不起,枯老得像個老太婆。
愿意給朱支書投懷送抱的姑娘、婦人大有人在,只是朱支書一直都刻意回避那些騷貨。有時候,有些肉騷的女人單獨和支書在一起的時候,貼上去,藤纏樹,支書總是大聲說話,故意說某某你站好了,別歪著。陸頭村的那個賣生果的單眼的老婆就是有名的騷貨,好幾次想貼支書,沒貼成,自己摔下去。有一次假裝過河走不穩(wěn),要支書扶,貼上去,栽到水里,衣裳貼在身上,里頭啥都沒穿。
支書唯獨看婆婆順眼,覺得婆婆脾性好,樣子干干凈凈。婆婆早就喜歡支書,但無法從公公家脫離。婆婆那些年跟公公鬧矛盾,公公年輕時脾氣大,打過婆婆。有一次婆婆挨打之后,把女兒丟在家里給他帶,不顧祖婆的勸,搬到大隊去住。支書還去幫忙調(diào)解過她家的矛盾,勸公公不能打人,在全村大會上夸婆婆是賢惠的婦女。婆婆找支書哭訴過,說她命苦,從小被賣給公公當(dāng)童養(yǎng)媳。支書同情她,也憐憫她,對她也多加照顧些,把全大隊唯一一個到鎮(zhèn)政府學(xué)習(xí)一個月的機會給了她。去過一趟鎮(zhèn)政府學(xué)習(xí)的婆婆再回到鄉(xiāng)里,對公公橫豎看不順眼,她有村婦女干部的名頭,背后又有支書以及鎮(zhèn)政府婦聯(lián)的支持,公公不敢打她罵她,倒是她天天對公公指手畫腳,村里人總是聽到她在批評教育公公。公公后來那一身窩囊氣就是從那個時候悶落成的。
那時候,村里人白天勞動,晚上的活動也很豐富,大家集中到大隊部和大隊部旁邊的小學(xué)去,有人教唱歌、跳舞。那時還開展大規(guī)模掃文盲運動,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還有讀過一些書、懂一些字的人都被村支書找去,教村民們認字。干部們也常常帶隊到各村表演。
有些干部也住在大隊的宿舍里。婆婆和母親倆人合住一間。
母親早就發(fā)覺婆婆看朱支書的眼神不太一樣,還有支書對她也格外好些。
有一晚,婆婆跳舞扭了腳,晚上回大隊宿舍住,支書來看她的腳,讓母親和另外一個女干部去找黃醫(yī)生要藥。整個大隊只有一家診所、一個醫(yī)生,就是黃醫(yī)生。平時黃醫(yī)生都在大隊的診所里,只是到深夜之后才回村里家中住。黃醫(yī)生家在黃垌村,不算太遠,只是晚上小路不太好走,走大道繞得遠些,來回一個小時的路程。母親她們打了手電筒去黃垌村,但不太熟悉黃醫(yī)生家,先找到村主任家,村長再帶她們?nèi)フ尹S醫(yī)生。黃醫(yī)生又再帶她們借著月色到山坡上去采草藥。
黃醫(yī)生擔(dān)心支書著急,給母親鑰匙,讓她先回去取酒精和正骨水幫擦。母親回去,發(fā)現(xiàn)宿舍門鎖上了,拍了好一會,婆婆才說話,語氣有點急,她說她口渴,叫母親去廚房幫倒碗水給她。母親倒水的時候,無意中回頭看到門開了,支書走出來,借著月色快步走回他自己的宿舍。
母親嚇得坐在地上,哆嗦了好久才站起來,倒水端回去給婆婆。婆婆也不點燈,只是坐在床上,說剛才疼得困了,就睡了一會,還問她們怎么那么久,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等等。
接著,婆婆又被大隊送去縣里學(xué)習(xí),為期四個月。三個多月后,母親和村里另外幾個年輕人也得到到縣城民兵營學(xué)習(xí)一周的機會。
從各地來的學(xué)員住在縣政府的招待所,婆婆她們也住在那個招待所。和婆婆同一個宿舍的女干部正好是母親的表姑那個村的,算是遠親,轉(zhuǎn)彎抹角的親戚關(guān)系拉扯幾下也能稱上表姐妹。那個表姐無意中說道,她見婆婆有過幾次干嘔,有些菜只聞了味也要吐。婆婆說她胃不舒服,但那種反應(yīng)就是懷孕。那個表姐可是生過娃的人,還會接生,看不走眼。
母親知道,婆婆早就搬到大隊去住,夫妻還沒和好,在她扭傷腳之前,公公去欽州幫人養(yǎng)蝦,一直都沒回來。她不可能懷孕。不,也可能懷孕。母親想到她扭傷腳的那個晚上所看到的事。后來,母親還聽到那個表姐說,婆婆來學(xué)習(xí)的頭幾天,說要去看望遠房親戚,白天常常外出,后來有時候晚上也不回來住,說是住親戚家。母親不知道婆婆在縣城還有什么遠房親戚。
學(xué)習(xí)還沒結(jié)束,婆婆就先回去。公公也結(jié)工回家。那時她的體態(tài)已經(jīng)顯出是懷孕。
不久之后,支書把母親叫到他的宿舍,祖婆和公公還有婆婆都在。支書在找母親去的時候,先跟她說過,要她幫忙作證,婆婆在大隊和她同住一間宿舍。他知道母親在那晚上看到他從她們的宿舍出來,請她幫忙。
母親為婆婆作證,同時還幫作證在縣城學(xué)習(xí)時,也和婆婆常在一起。
婆婆生下蘇東,祖婆和公公也不是傻子,清楚這個孩子一定不是他們家的根,只是生下來的是兒子,就暫且過了。祖婆一直盼孫子,她只生了公公一個兒子,祖公的頭婆也只生下過一個兒子,人丁單薄的人家對男丁的期盼是近乎病態(tài)。婆婆心虛,心也收回去,不再管那么多大隊的公眾事,在家里帶孩子,做家務(wù),照顧祖婆特別用心。婆婆生下蘇北兩年多之后,祖婆過世。
婆婆和公公表面上平靜,但公公帶大女兒蘇珍住在另一屋,大女兒跟婆婆也不太親,她是祖婆和公公帶大的。蘇北出生后,主要是蘇珍來帶,他們姐弟倆也跟著公公住一屋。婆婆帶蘇東住一屋。后來,婆婆又再被推選為大隊干部,她又再熱心于村里工作。蘇東常常被婆婆帶到大隊的宿舍去住。
后來婆婆生下一個女兒,是到鎮(zhèn)醫(yī)院去生的,剛滿月就送給人家撫養(yǎng)。
婆婆生這個女兒的時候,公公沒去醫(yī)院,支書托母親去照顧,父親還幫請三輪車?yán)概丶摇?/p>
母親說,最后這個是女兒,公公就不要了,如果是兒子,可能還要。
聽母親說完他們的故事,朱蕊覺得那個支書也不是個男人。母親不能忍受朱蕊對支書的批評,大罵婆婆,是那個女人勾引支書,差點害了支書。她要是老實待在家里不再出來當(dāng)什么女干部,就天下太平,可她帶著兒子也要出來野。支書的原妻過世,她以為能嫁給支書,帶著蘇東跑到大隊去住。支書是不敢娶她的,如果娶她,之前蘇東的事就被暴露,后來娶了原妻家族的堂親。那個女人無生育能力,嫁出去一年多被退回娘家。支書不嫌棄她的遭遇,娶她回來,也是為自己的孩子著想,后妻把那幾個孩子視為己出。
婆婆糾纏不清,最后懷上那胎,事情才敗露,被想當(dāng)支書的人知道,還找母親打聽過。母親一口咬定她以前說的是真話,其他事情她不清楚,也不亂說話。支書的后妻也是個有能力的人,悄悄找了些人,當(dāng)然也找過婆婆,事情被壓了下去,誰都不提。朱支書提前退了,不再當(dāng)支書。
母親對婆婆恨之入骨。朱蕊隱約感覺母親對婆婆的恨夾雜有太多她個人的恩怨。難道母親當(dāng)年也喜歡支書?母親當(dāng)年也算是一枝村花,有文化,心高,一般人看不上,支書在她心里一定是白馬王子。朱蕊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思。母親那么討厭婆婆,卻愿意聽支書的,為他們打掩護,如果不是出于愛慕,是不會心甘情愿為他做這樣的事的。還有,母親對蘇東的偏愛也有些離譜,凡是他們夫妻鬧矛盾,母親都幫蘇東說話,問都不問就會先認為是她錯。她那么討厭婆婆,按理說,他們以前鬧離婚的時候,母親應(yīng)該支持才是,反而是她先出來阻止。母親看蘇東,樣樣都好,包括他不做家務(wù)。婆婆生病期間,脾氣古怪,蘇東受不了,故意領(lǐng)了一個差事跑到鄉(xiāng)下扶貧,三個月都不回家,朱蕊埋怨他自私,丟下自己的母親給她管,自己跑出去了。母親卻支持蘇東,說男人不容易,做事業(yè)就不能被家里的雜事壓倒。有時候朱蕊會懷疑,蘇東才是母親的兒子,她是母親的兒媳婦。
她只是揣測,不敢問。
朱蕊要回去了,出門去時,看到父親坐在院子外面的水泥地上,面前曬了一小片黃豆。他把那些不太好的豆子挑出來,裝在一只小碗里,拿去喂雞鴨。
“爸,我回去了?!敝烊锔赣H說了一聲。
“嗯,好?!备赣H答了一聲。
母親走到門口來,看著朱蕊騎單車離開。
“買輛電動車嘛,來回方便?!蹦赣H說,“蹬這個單車,費力,又老慢?!?/p>
“這才好。那電動車耗電,物業(yè)還要每個月收停車費三十元。那車也招賊盯,一偷幾千沒了。我還是踩這老慢車省錢省心。”朱蕊說。
朱蕊快到古鎮(zhèn)東側(cè)門時才想起跟母親要幾斤黑芝麻。小豆子去年只考上大專,不愿意去讀,今年要發(fā)力考一本,學(xué)習(xí)費腦,朱蕊要用芝麻跟冰糖煮,給小豆子補腦。轉(zhuǎn)回去,家里大門關(guān)上了,朱蕊心想,這兩老口子大白天關(guān)大門去哪?朱蕊想拍門,隱隱聽到屋里有說話的聲音,是壓低聲音在吵架。母親的聲音時不時高起來,有那么幾句飛揚跋扈地躍起來,在聲勢上壓倒父親。很少見到父母互相對吵,通常只是母親單方面罵父親。
以前父親和母親也吵架,朱蕊有經(jīng)驗,當(dāng)母親又哭又罵,表面上看處于優(yōu)勢時,說明父親沒動氣。只要父親真動氣,母親的聲音就會低下去,有時候會立即消聲,有時候還會垂死掙扎幾下再找借口去做別的事,避開他。當(dāng)然,這要根據(jù)實際戰(zhàn)況作出選擇。從這一點來看,母親也是聰明的,所以他們家雖然有大吵小吵,但家庭從未崩裂。
“死老頭,你說什么?你說什么?”母親說著已經(jīng)帶有哭腔,“我嫁你多少年了,生兒養(yǎng)女,孝敬你父母,像當(dāng)媽一樣養(yǎng)大你的小妹,置嫁妝給她風(fēng)光出嫁,你現(xiàn)在說這種話,你有良心嗎?”
“你敢問你的良心嗎?你不是想著他,都當(dāng)老婆子了還一天念叨著支書支書支書支書,后悔那時嫁給我了吧?支書死了快二十年,早化成泥了,說起親家婆,恨得肝痛。”父親在低低地咆哮。
“聽我說那女人,你心里不痛快。以前人家在臺上跳舞,哎喲,在臺下坐著,眼珠子快飛出去了。人家生野種,你床前床后服侍,跟親爹似的。”
“支書為什么把你說給我,你不清楚?”
“你更清楚。一個小青年,對生過娃的婦女眼饞到口水流到腳,說得不好聽就是壞種。支書看你還懂幾個字,夸是什么人才,要好好保護?!?/p>
“你偉大,你了不起。我是因為你的保護才好好活到現(xiàn)在。我要不是因為聽支書的勸,收你回來,誰知道支書會不會又再多幾個外姓兒女?!?/p>
“現(xiàn)在那個死了,你怎么不跟去同穴呢?到墳?zāi)惯叴铋g棚子守那副骨頭過日子也好呀?!?/p>
……
朱蕊站了許久,吵架聲沉默下去,然后又有母親捂著嘴巴發(fā)出的抽泣聲,還有父親不時低聲發(fā)出的嘆息聲。
難道父親、母親和支書、婆婆這四個人之間存在復(fù)雜的四角戀?
先不管芝麻,朱蕊推著單車走在田間水泥路上,腦子里一團亂麻。
朱蕊對支書還是有印象的,她小時候跟母親去大隊開會,十幾個村的代表坐了滿滿一大操場,支書拿一只喇叭,站在大舞臺上,主持會議。他穿著黑色的褲子,白色的背心,左胸處印有紅色的字,是大隊名字。這是鎮(zhèn)政府發(fā)給各大隊支書的,那是一種榮耀,穿上有那一串字的背心,就是身份的象征。支書還披一件白色短袖襯衣,一手拿著喇叭說話,一手叉腰,風(fēng)吹動他的白襯衫,那是一個威武神氣。他說話的時候,場下所有婦女都仰望著,笑口開著,眼睛像星星般閃光,不停地鼓掌。母親那時也是仰望著支書,臉上一直有笑容,像盛開的一朵花,和往時不太一樣,更美,像姑娘的眼神。已經(jīng)剪了短發(fā)的母親,還時不時撫摸一下頭發(fā),想念她當(dāng)姑娘時蓄的長辮。
母親仰慕支書的心,是有的,她的笑容和眼神已經(jīng)把她的心出賣。父親當(dāng)然能感覺到。
小時候,這村那村的男人常常打女人,在田里干著活,三言兩語,低聲吵著就動手,男人把女人按在地上揮拳就揍,一邊還說著看她的眼睛還老實不。有時在家里好好吃著飯,男人突然就把一碗飯扣到女人臉上,抓起頭發(fā)就揍,聽說是因為女人沒管好眼睛,亂看了誰,對誰笑什么的。有時候,在夜里,突然傳來女人的號叫聲,也是被打了。那些愛看支書的女人,愛對支書傻笑的女人,好多都挨老公揍過。
以前父親母親爭吵,多半也因為這事。
母親恨婆婆,偏愛蘇東也是因為這個。
在那個年代的他們,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事?
支書早就過世,婆婆也入了土,只有父親母親還在為這兩個早已死去的人吵鬧。
朱蕊想起小時候去大舅家,在外公的老屋里見過很多掛在墻上的相框,記憶中好像有父親母親的照片,也有外公和他教過的學(xué)生們的照片。高考恢復(fù)后,大舅當(dāng)時是全大隊唯一一個考上地區(qū)師專的學(xué)生,和父親是校友。父親也曾是外公的學(xué)生。
朱蕊還是去一趟大舅家。
大舅年近九十,白發(fā)蒼蒼,走路不太利索。從鎮(zhèn)中學(xué)退休回來,不會務(wù)農(nóng),幫看看孫子孫女,喂喂雞鴨。他還像年輕時那樣愛看書,坐在門口的睡椅上,架副老花眼鏡,捧著書看。二表哥在鎮(zhèn)上當(dāng)老師,大表姐在北海當(dāng)小學(xué)校長,他們都給大舅訂報,有書看有報讀的大舅,晚年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有時候,大舅媽去買肉燉,他就發(fā)火,要把吃肉的錢用來買書,書后世子孫也能看,肉呢,一進嘴就吃沒了。
朱蕊到來,大舅和舅媽都很高興。主要跟朱蕊聊天的是舅媽,大舅話不多,只問了她父親母親的情況,還有她婆婆最近去世的情況,就繼續(xù)看他的書。
朱蕊要看看外公住的老屋,那里有些照片,想看看還有沒有用的,找一些保留起來或翻拍重新曬過。
舅媽說,外公住過的老屋漏水,墻體裂開,前陣子小表哥從市里回來,找到些還能看的老照片,有幾張她外公的,帶去讓人家畫像,也修補過,擴大了,現(xiàn)在擺在家里的大廳里。
朱蕊來到大廳,看到外公的照片。外公唯一一張單人照是在鎮(zhèn)中心校的辦公樓前,那時教育局請他去教書。還有一張外公在村前的田野邊上和他的幾個學(xué)生的合影。大舅、父親站在外公旁邊。在人群中,還有一個扎著兩條辮子、穿黑褲子白襯衣的女子,站得遠,人小,看得不是很清楚。
“你母親?!贝缶瞬恢裁磿r候走進來,對朱蕊說,“想考初中。我和你二舅都上學(xué),你外婆又生病,你姨媽已經(jīng)出嫁,家境也一般,家里沒有太多錢再供她讀書。她哭了好久……我把我的白襯衫給她。同學(xué)們來看你外公,大家合影,她穿著白襯衣猶豫著站在不遠處,心里也想像我們一樣,上學(xué)當(dāng)學(xué)生?!?/p>
大舅說起往事,還覺得虧欠了母親。
大舅對母親很好,可以說很寵她。
“大舅,你早就和我父親認識,你們也早就認識我婆婆嗎?”朱蕊看照片,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一些故事。
“你母親是不是又胡鬧什么了?”大舅直截了當(dāng)問。
朱蕊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她感覺到大舅知道父親母親之間一直有些什么事。
“你母親,從小就刁蠻任性。你外婆懷她的時候,沒有什么營養(yǎng),頭暈,走路摔了一跤,早產(chǎn),生下來只有巴掌大,接生婆都說養(yǎng)不活的,扔了算了。當(dāng)時就放在床腳下,我坐在床前的小板凳上,看著她在一塊小被子里,皺巴巴的臉,手小小的。你老外婆來了,說家里的貓狗生小狗小貓都不能扔,何況生下一個孩子呢。把她抱去洗干凈,喂米湯,她咂巴咂巴就喝了幾勺,有勁了,哭得響亮。她沒什么奶喝,喝米湯,老外婆叫她米湯勺。這個小名叫到她上小學(xué),不準(zhǔn)別人叫。她小時候調(diào)皮,差點掉到水缸里淹死,家里人特別疼她?!贝缶苏f。
這些故事朱蕊以前曾聽母親說過,只是述說的方式不太一樣。母親自述起來,多了幾份悲傷,朱蕊每回聽都掉眼淚,覺得母親命苦,下決心要好好孝順?biāo)?,讓她多享福??墒?,回頭看來,也沒有多大的本事讓母親享福,沒給她什么錢花,反而很多錢都花在婆婆的病上,照顧對自己不好的婆婆更多,時而還要母親倒貼些錢家用。小豆子生病,住院,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是母親先給了。小豆子的學(xué)費,也有好幾次是母親偷偷給一部分。還有,母親支持買房的錢,到現(xiàn)在也沒還。
朱蕊發(fā)覺自己走神了,對大舅笑笑。
“你母親……唉!”大舅欲言又止,“總之,你父親要受不少氣?!?/p>
“我父親年輕時是不是喜歡我婆婆?”朱蕊小心地問。
“你母親胡說胡鬧?!贝缶苏f。
大舅這才告訴朱蕊實情。父親對母親有心,上高中那時自己省下飯錢,給母親買了一本《新華字典》。母親那時心眼高,看不上父親,嫌他黑,瘦,不好看,老實,無趣。母親后來喜歡支書,像風(fēng)一樣跟著他轉(zhuǎn),那時支書和婆婆有私情,她也摻和進去,傻瓜一樣幫做一些事。支書有妻室子女,他對婆婆有情,也難在一起,更別說母親了。在支書眼里,母親就只是一個小姑娘,何況同宗不同村,都姓朱,她要是再胡鬧下去,要出大事,一個姑娘家,名聲毀了,遠近沒有誰敢娶,到時候她又能跑到哪里去?本地風(fēng)俗娘家不養(yǎng)老女,她的命運到頭來可能會落得隨便嫁給一個男人,從此被塵土掩埋著過暗無天日的生活。大舅知道父親對母親一心一意,做媒,母親不愿意。大舅找支書,請他出面做大媒。一開始她也不愿意,大舅只好出了一計,稱收了父親一百塊彩禮錢,花了,家里還不起。母親哭哭啼啼說自己是被家里人一百塊錢賣掉的??傊?,好不容易說成了這門親事。
大舅說到母親,還又愛又恨的,跺著腳:“都老太婆了,也不顧著老臉,還當(dāng)自己是十七八歲的姑娘?仗著自己識些字,心眼長出翅膀來,以為能飛到天上去,再怎么飛也飛不過這片稻田,這幾片瓦頭磚屋的村場。嫁給你父親,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氣。要是再鬧,我掄根拐杖去,代你外公教訓(xùn)她。還要不要老臉?”
從大舅家出來,朱蕊心里輕松了許多,還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想起學(xué)生時候的一些往事,那時蘇東也曾是全校有名的才子,朱蕊和眾多女生一樣,喜歡學(xué)習(xí)好的男生。上初一那時,學(xué)??傆信宄扇旱販愒谝黄鹫f高中部的蘇東,羞答答地看他。每個周末,大家都從鎮(zhèn)上的學(xué)校步行回家,提著桶,桶里裝一些衣物,還有米袋和咸菜瓶,也有書。蘇東總是走在離她不遠的前邊,她就看著他的背影,走了兩年左右。
蘇東先考上大學(xué),到省城去讀書。他那屆考上大學(xué)的只有三個人,兩個男生一個女生,他是本科,另兩個是大專。學(xué)校的廣播每天都要反復(fù)播幾次有關(guān)他們的事跡,立他們作榜樣。朱蕊每當(dāng)聽到廣播中提到蘇東這個名字,就臉紅心跳。
她上高三那年,蘇東突然來母校看他的班主任。正好,他的班主任是朱蕊的現(xiàn)任班主任,他們就有了見面的機會。蘇東把他以前用過的書贈給朱蕊,這些書對她參加高考有用。蘇東把書保留得很好,還專門在書上留下贈書的賀語,主要是鼓勵她的話。
朱蕊收到書的那天,整晚睡不著覺,摟著書,心撲通撲通地跳。當(dāng)時的女生宿舍是兩個女生同住一張木頭床,同住的女生還羞她。
想著這些,朱蕊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看遠山,婆婆的墳還是新土。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婆婆,且不提她生前的種種事,就感謝她生下蘇東,省吃儉用,送蘇東上學(xué),培養(yǎng)他成才,的確有她這個當(dāng)母親的功勞。
想到母親因嫉成恨,說婆婆的種種,頓時也有幾分歉意。
朱蕊早早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一桌豐盛的晚飯。蘇東和小豆子以為今天要過什么節(jié)。朱蕊說,沒過什么節(jié),就想一家人好好吃頓好吃的。小豆子說,家里很久沒像現(xiàn)在這樣吃好吃的飯了,以前家里怪怪的,每天都好像在爆發(fā)戰(zhàn)爭,心里慌慌的。
以后好了,心里甜甜的,不用慌了,朱蕊對小豆子說。
小豆子用自拍桿拍了一張全家福自拍照,一家三口的笑臉像花兒一樣開在香噴噴的飯菜前。
這份幸福的時光在第二天一早就被砸碎。母親哭著來電話,說父親掉到田溝里,昏迷不醒,找不到朱虎,現(xiàn)在村里人正在幫忙把父親送去縣醫(yī)院。
蘇東先趕去縣人民醫(yī)院,朱蕊送小豆子去學(xué)校,然后再去找朱虎。
朱虎和那幾個老板在酒吧里玩游戲。朱蕊一腳踹開了門,走到朱虎面前,想扇他嘴巴,臨時又改變主意,要抬他的電腦。朱虎跳起來搶下電腦,他說姐,你還是扇我吧。
朱蕊扇了他兩嘴巴,叫他快點去醫(yī)院,要是父親有什么事,再扇他。居然敢關(guān)機,父母的電話必須無條件二十四小時待命。
父親無生命危險,只是仍然昏睡。一周以后,父親仍然昏睡。醫(yī)生說,他可能太累了,還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醒來,可以接回家照顧。大姐想把父母親接到她家去,她兒子畢業(yè)在另外一個城市工作,家里一棟房子只有她夫妻兩住著,條件比朱蕊家好些。朱蕊認為還是不要把父親送去大姐家,路遠,開車也要走七八個小時,太折騰,還是到她家里去好一些。
母親要接父親回家自己照顧,她說哪里都不如自己家的瓦房住起來舒服。她說她還不老,能照顧好父親。她說朱虎是家里唯一的兒子,現(xiàn)在父親成了這個樣子,他也要有當(dāng)兒子的責(zé)任,撐起家業(yè)了,不能什么都靠出嫁了的姐姐。
大姐奇怪父親怎么晚上跑去田里,還掉到田溝里被淹。他們?nèi)タ催^差點淹死父親的田溝,不大,一坑水,也不深。朱虎怪家里的雞鴨,斷定父親是出去尋找它們才出意外的。他撒了一把米,把家里所有雞鴨召集回院子里,狠狠地教訓(xùn)它們,以后誰要是晚上不回家,絕對不會去找,讓黃鼠狼叼了去。雞鴨為一粒米爭搶著,根本就不聽他說什么。
朱蕊預(yù)感父親的意外與那天父親母親的爭吵有關(guān)。聽母親在哭泣時隱約的埋怨,也證實了她的猜測,只是她什么都不說,不敢挑破。她只是后悔,那天從大舅家出來,為什么不回來看看父母。她太大意了,以為他們只是像以前那樣吵吵,不會有什么大事。父親話不多,表面上看是好脾氣的老頭,其實,他心里小心地埋葬著許多苦、包容與忍讓。男人的嫉妒心爆發(fā)起來像火山一樣強烈,母親每次說到婆婆,應(yīng)該都有意無意地刺激到父親,讓他再回想年輕時代的往事。在父親看來,母親對婆婆的恨不消,就意味著對支書的愛不了卻。
朱蕊每天都回家里來看看父親母親,想幫做做飯、洗衣服什么的,怕朱虎照顧不好二老。沒想到朱虎卻做得一手好菜,每天燉了清湯,親自喂父親,幫父親按摩、洗頭、洗澡的事也是他來做。
母親本應(yīng)該高興的,可她苦著臉,原因是朱虎看上了田然,要娶她。
朱蕊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高興,朱虎老大不小了,家里也的確要娶個人回來沖沖喜,說不定父親就好了。以后家里有了娃娃,家里就有了熱乎乎的氣息。
母親不喜歡那個田然。田然是支書族親堂妹的外甥女,在古鎮(zhèn)醫(yī)院當(dāng)護士。朱虎讓朱蕊在母親面前幫說些話,還帶她去見過田然。朱蕊喜歡這個女孩子,長相一般,但一看就是實在的姑娘,臉上一直帶著微笑,面相善,娶老婆就應(yīng)該選這樣的女子,會持家,會過日子,心也不野,將來也會是有福氣的人。村里那些長壽福隆的老人,大都像她這樣的性格,如她的體態(tài)、面相。
朱蕊把自己的銀項鏈解下來送給田然,當(dāng)是見面禮,把她當(dāng)?shù)芟薄?/p>
回頭朱蕊就做母親的思想工作,母親也有些動搖,只是她還是堅持要等父親醒來,讓朱虎征得父親的同意再說。朱蕊猜到母親的心思,田然和支書家有親戚關(guān)系,怕父親多心。
可是父親要到什么時候才醒來呢?漫無目的拖下去,朱虎成老光棍,田然也成老姑娘了。
朱虎和田然有他們的主意,他們一起守了父親一夜,跟他說他們的婚事,結(jié)果父親的眼角流出了眼淚。第二天,手腳會動。
再過了些天,春雷打響,他就睜開了眼睛,要喝水,要喝稀飯。
父親病好,田然進門,家里兩樁喜事。村里人傳說著這兩樁喜事的時候,也夾雜著議論另一件事,有關(guān)蘇東和蘇北的事。
朱虎先聽到風(fēng)聲,告訴朱蕊,有人說他姐夫不是親家公的兒子,是支書的種。朱虎找了幾個人逼問,查到放出消息的人是蘇北。朱蕊禁不住冷笑:“瘋了?!?/p>
蘇東比朱蕊冷靜得多。他說,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婆婆得了癌癥的時候就告訴他,他的親生父親是誰,他和生父還見了一面。
朱蕊心頭一凜,支書早就過世了,他怎么還能和支書見面?她以為蘇東說胡話。
蘇東說,他的親生父親是陸富民,以前在縣里當(dāng)副縣長。婆婆去縣里學(xué)習(xí)和他認識,好上的。那時婆婆想通過他調(diào)到外鎮(zhèn)去當(dāng)婦女干部,好借機離開公公,但沒有成功。陸副縣長很快被調(diào)到另外一個貧困縣,也嘗試過幫婆婆的忙,把她調(diào)到別的鎮(zhèn)去,但前提是,她不能影響他的家室,他是不會離了原配娶她的,他的老岳父是團長,岳母是銀行的二級領(lǐng)導(dǎo),原配夫人也在縣教育局工作。
朱蕊想生氣的,怪蘇東沒告訴她,但想想又覺得沒什么可氣的,這又不是什么光榮的事要夫妻分享,這件事對蘇東來說是一個恥辱,跟她說等于一起羞辱他母親和他自己。蘇東說,那個父親前年剛剛過世,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市里當(dāng)官,女兒在省城當(dāng)大學(xué)教授,女婿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生父問他是否愿意認祖歸宗,他婉拒了?;氐侥莻€家族,有可能會掀起一場家變,對生父的老妻是一種沉重的打擊。生父晚年幸福,無須他去擔(dān)心。再說,他們之間也只是有血緣關(guān)系而已,親情很淡。反而是這邊的父親,從小在一起,朝夕相處幾十年,雖無血緣,但情濃于水,早已是不可分離的親人。父親話少,在外人看來,父親好像更疼蘇北,其實蘇東自己清楚,父親對他也是很好的,他上初中,住校,父親幫他打了一只木箱,裝書和衣服還有菜瓶。他的涼鞋破了,父親夜里拿去,在灶膛前燒紅鐮刀幫他補好,一聲不響放回床前,讓他第二天起來穿上。這個父親,一生貧窮,更需要他照顧,尤其是晚年。
蘇東想好了,無論蘇北怎么整,他都不怕,就算人人都認為他是別人的種,他也要堅定地做這個父親的兒子,讓他母親的尸骨埋葬進這家的祖墳地中。
朱蕊和蘇東已經(jīng)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面對所有非議,他們不害怕,也不解釋,由別人說去。
人家越是說,他們就越是常常回老家。蘇東以前不?;兀F(xiàn)在每周都回去一次,還特地住一晚上。朱蕊整了一塊菜地,隔天回去澆菜、摘菜,見誰都聊一聊,說說話。
蘇北和劉娟夫妻倆總陰著臉,夫妻倆私下里咬牙切齒說蘇東和朱蕊臉皮比牛皮還厚。原先他們還在背地里用力,后來干脆站出來跟蘇東攤牌,讓他們回支書那邊尋祖歸宗,這里原來給他的那幾間老屋也要歸他們所有。蘇東堅持這里就是他家,父母都在這里。
朱蕊回母親家,難免要跟母親訴苦。母親本來還忍著,后來就忍不住了,這一切都歸罪于朱蕊的婆婆,是她不守婦道才給子女造下這些孽。
不過,這個秘密,蘇北是怎么知道的?朱蕊懷疑是公公說的。
母親說,這世上沒有封得牢的嘴,壞事永遠裹不實。
“那么說,那個人真的告訴蘇東了?!蹦赣H敢肯定是這樣。
“嗯?!敝烊稂c點頭,有點猶豫要不要跟母親說實話。
母親以為她難過,安慰她:“擺開了就擺開了,親生父親是支書又怎么樣?從小就生在水塘村,長在水塘村,兒隨母親一起也無人敢怎么樣,蘇北不敢就這樣趕你們回朱家去。再說了,現(xiàn)在你們又怎么能回那邊去?唉!”
“那邊有一個叫朱世人的老伯找過蘇東,他像是開玩笑地說,如果蘇北說的是真話,歡迎蘇東帶老婆兒子回村里認朱家的祖宗?!敝烊镎f。
“呀,朱世人呀,他在村里是個有頭面的人,他說的話大伙兒信服。那么說,能回去,也是個好的退路。”母親說。
“回不去,也不能回去……”朱蕊為難。
母親盯著她看,知道她有要緊的話沒說,用目光看著她,等她坦白。
朱蕊便把蘇東的真實身世說給母親聽。
母親震驚得渾身發(fā)抖,她一直以為自己守著最真實的秘密,沒想到還是被婆婆騙了。不,婆婆騙的不只是她,還有支書,甚至朱蕊的公公……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居然敢這樣對支書。她生蘇東的時候,支書還讓我給她捎了幾只雞,她也心安理得吃了,補了……她自己很清楚是誰的種,附不上那個大官,還想著回頭賴著支書。支書看來到死都不知道蘇東不是他的兒子,他以為那個人是懷上了他的種才去學(xué)習(xí)的……”母親朝山那頭吐了一口口水,說著冷笑一聲,“難怪她生前遭那么多病痛折磨,報應(yīng)報應(yīng),天還是有眼的?!?/p>
朱蕊看母親的表情有些怪異,她去掃地,拿起掃把,又扔了,提菜籃去摘菜,摘了一大籃菜,倒在地坪上喂雞,盯著雞看,一言不發(fā)。
父親從屋里出來,在門前的地坪上走走,曬曬太陽。朱蕊陪父親慢慢地走著。
“她受打擊了。她一直以為掌握你婆婆的秘密,沒想到還有她不知道的。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把蘇東當(dāng)支書的兒子來對待,哪曾想,他是別人的兒子?!备赣H小聲跟朱蕊說,“下次別跟她說你們家的事了。她爭強好勝,總想壓你婆婆一頭,但你婆婆呢,不溫不火地總是悄無聲息獲得她想而得不到的好事。她不服?!?/p>
父親提醒朱蕊和蘇東這陣子先別回來,讓母親先緩過這口氣再說。
面對村人們的非議,公公一直像局外人,裝聾作啞。
有一天,他突然到村頭的小鋪子,托店老板幫忙給蘇東和朱蕊打了個電話,叫蘇東和朱蕊當(dāng)天下午馬上回家。
蘇東和朱蕊回到家,公公已經(jīng)在蘇北家等著他們。蘇北和劉娟夫妻倆板著臉,視他們夫妻如外人。朱蕊猜想公公可能要跟他們說點啥,應(yīng)該是與是非有關(guān)之事。
公公說,都到齊了,好,你們給我辦個八十大壽,商量著怎么分配錢吧。公公強調(diào),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要請來吃酒席,宗親家族當(dāng)家人要到,小孩子全都要到,最少也有百來號人。
蘇北和劉娟的嘴巴歪開了,壓根兒就沒想過老人家要做大壽。
做這場大壽要花多少錢,他們已經(jīng)可以預(yù)想得到,蘇北和劉娟一齊叫苦,總之就是沒錢。公公的態(tài)度強硬,兄弟倆都必須出錢,那兩個女兒,給多給少隨心意。蘇北說,這場大壽還是要蘇東和朱蕊當(dāng)哥嫂的來操辦,他們頂多也只能出三四千。公公說,不行,豬圈里的三頭豬,得出兩頭。劉娟的聲音尖起來,不肯讓出兩頭豬,她說日子不容易,盼著那三頭豬能在年關(guān)賣點錢,說著說著就拉起衣角抹眼淚,見公公還不松口,就放聲哭起來。蘇北見推不開去,下狠心,表態(tài)出一頭豬,五十斤米,還有柴火,此外就不再出前頭應(yīng)下的三千塊錢。公公拍了一下桌子,怒了,給老父親過過大壽,還斤斤計較,討價還價。蘇北便說可以湊夠一千加上去。
公公這才對蘇東和朱蕊說,剩下的就由你們來整。朱蕊搶先答應(yīng),公公在村里也算是高壽的老人,這個八十壽宴必須辦。
壽宴如期舉辦,全村熱鬧而喜氣。母親不想來,父親和朱虎帶著厚禮來祝壽。
公公在壽宴上和老人們喝得很開心。一直悶無聲響的公公像變了個人,健談得很,帶上蘇東、蘇北,挨著桌轉(zhuǎn),要他們兄弟給村里的長輩們敬酒,道道家長說說里短。借著酒興,公公對眾人說,蘇東和蘇北兄弟倆,蘇東是兄長,夫妻在城里有體面的工作,還有房,蘇北是弟弟,在鄉(xiāng)下老家,打理幾畝田地,閑時外出找些工做掙些小錢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以后的日子,他就要靠大兒子大兒媳。他要搬過這幾間老屋來住,叫蘇東抽時間把門前的地坪整好,最好鋪上水泥,雨天泥巴滑,他怕摔倒。他還說,他也不知還有多少日子好過,一直窩在鄉(xiāng)村里聽雞叫狗吠,沒在城里他那個家享過福,以后每年他也要去那里住住。
聽起來,公公的話好像是給蘇東和朱蕊施壓,他們負責(zé)多病的婆婆,剛送走沒多久,現(xiàn)在又要再養(yǎng)公公,看起來好像他是偏愛蘇北,不讓他承擔(dān)養(yǎng)老的重擔(dān),但是在蘇東和朱蕊聽起來,句句都暖在心窩里。
宴席散后,父親告別時,跟朱蕊說,公公是個好人,他這是在向全村人宣告,蘇東是他的親兒子。
入秋,公公也像一片枯葉,生命抽離,肉身剝落,從老屋被抬出,住入村后最高的那座山。 墳地是他在入秋時節(jié)找風(fēng)水先生另外點的,朱蕊還記得,在他彌留之時,跟蘇東說的那番話。他說,我的墳地離你母親遠遠的好。她生時沒有自由,死了,過她想過的日子。他又說,你母親命苦,有副好長相,沒有一個好命,從小沒母親,又被父親賣掉。看她下一輩子,投生到好人家,嫁著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