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車海朋/著
1
1986年的冬天很長,年關(guān)已過大半個月,核桃梁山野仍然結(jié)著冰,山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利,往人的臉上刮。老人們輕易不出門,從早到晚烤火,女孩子們偎著老人,把臉蛋烤成了胡蘿卜,男孩子們不敢到屋外撒尿,生怕被吹掉了雞雞。學(xué)校照常開了學(xué),每個人緊緊縮在棉衣里。丙月有件棗紅色棉衣,已經(jīng)穿了兩個冬天,領(lǐng)子和袖口已經(jīng)板結(jié),怎么都穿不暖和,但是一大早,進教室第一件事,是去推那扇窗戶,只開巴掌大一塊,讓清冽的空氣透進來。五年級下學(xué)期了,班里按成績排座位,丙月成績有進步,在全班二十個孩子里,她排第三,在僅剩的三個女生中,她是第一名,座位因此離黑板又近了一步,卻是個靠窗的位子,右胳膊一舉起來,手就伸到了窗外。窗子對著一座山丘,丘上有核桃樹,還有迎春花,春風(fēng)一吹,開成黃燦燦一片。丙月喜歡這個座位,仿佛那扇窗是她一個人的??墒墙裉爝\氣很壞,她伸手輕輕一推窗框,玻璃稀里嘩啦就掉了下去。
丙月慌忙伸頭出去看, 還好沒砸中誰的頭。丙月提著掃把下樓,望著一地的碎玻璃,發(fā)了半天愣,好端端的怎么就掉下來了?
曾老師過來了,皺著眉頭,什么也沒說,丙月知道,曾老師心疼玻璃,現(xiàn)在又少了一塊。教學(xué)樓蓋成三十多年了,土磚泥瓦結(jié)構(gòu),屋頂上的瓦片被吹掉了好些,同學(xué)們抬頭能看到天,通常外面下大雨,教室里下小雨,大家只好把桌子往兩旁挪。校舍沒法翻修,原因是缺經(jīng)費,不過好歹學(xué)校還存在,去年又有三所鄰村完小撤并,原因就是缺錢,也缺生源。
雷校長扒住那扇窗子,看了看空出的一大片,然后盯著丙月的臉。雷校長是“文革”時期的高小生,長得黑粗,看起來不像校長,倒像個殺豬的。學(xué)校的人怕雷校長,背后叫他雷公。村里的大人說,這個雷校長作風(fēng)有問題,起先在另一所村完小,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撤了一陣,一年后竟做上核桃小學(xué)的一把手。還聽說他有個妹夫,在縣里是個副局長。學(xué)校上學(xué)期成績在全鄉(xiāng)墊底,雷公把這個拿出來訓(xùn)大家,讓全校師生抬不起頭。訓(xùn)完往臺下一走,還嘟噥一句粗口:狗日的,打老子臉。
丙月埋著腦袋,越埋越低,瘦小的身板,就快縮進地板下去。羅丙月,你跟我來。雷公說。雷公背著手,在前面走著,丙月像他的影子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后面跟著。身后的教室里,瑯瑯讀書聲響起,她覺得有只小鹿,快要蹦出胸口來了。雷公坐在桌子后面,抖出一支大眾牌香煙,劃火柴點上,深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煙圈。丙月緊張地站在門邊,雷公讓她把門掩上,又讓她站過來。她就往辦公桌挪了挪,然后被濃煙嗆得咳起來。
雷公說,你坐下。丙月不敢坐,用手在鼻子下?lián)鯚熿F,雷公的眼神一刻不離,在丙月的臉蛋上晃。雷公一不說話,丙月更緊張了,渾身不自在。雷公終于抽完煙,將煙頭彈到地上,用解放鞋碾著,臉色突然陰云轉(zhuǎn)晴,擠出一副嬉皮笑臉,讓丙月把手伸出來,說,我看看,有沒有割破手指。丙月看看自己的手,搖頭。
雷公沒問玻璃的事,丙月松了一口氣??墒撬请p粗手伸過來了,搭在她的手背上。那五根手指像五只竹節(jié)蟲,順著她的手腕游走,一寸一寸地爬上來,丙月的心里撲通撲通直跳。雷公說,來,讓我看看。那五只竹節(jié)蟲爬到胳膊上來,丙月嚇懵了,用另一只手去推,可是怎么也推不開。雷公說,還想上學(xué)不?她想叫,卻叫不出來,拼力地掙扎,打翻了桌上的粉筆盒。這時候曾老師敲門進來,雷公的手飛快地挪開了。丙月想,還好曾老師什么都沒看見。雷公一瞬之間收起笑意,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
羅丙月同學(xué),你怎么搞的?雷公正色道。丙月不出聲,把頭埋下去。你怎樣把玻璃打爛的?雷公說。丙月不吱聲,雷公踢了一下桌腿,把丙月嚇一跳。丙月說,鐵釘生銹了,掛不住玻璃,我一推窗子,它就掉下去了。聲音細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雷公說,你不去推它,它怎會掉下去?聲音不大,卻像刀口子一樣割人。丙月的心里委屈,眼眶里有晶瑩的東西打轉(zhuǎn)。雷公說,損害學(xué)校財物,是要賠的。你自己算一算,你還欠著學(xué)雜費,二十八塊,加上這玻璃的兩塊,總共是多少?丙月說,三十塊。答完,把自己也嚇一跳,天哪,這么多?三十塊呢!
雷公又一陣吞云吐霧,說,明天起你就別念了, 讓你爹把錢先交清。 曾老師在一旁插話,要不,我給她先墊上?雷公一聽火上來了,就你錢多,都他媽地上撿的?曾老師尷尬地晾在那兒。丙月叫一聲老師,又不知道說啥,仰起臉,不讓淚水滾出來。
2
丙月進屋,爹覺出了異樣,問道,今天怎地回來這樣早?
由于少上了一節(jié)課,丙月回到村口,比平時要早。這時辰村子里格外清靜,只有馬牛羊回圈,弄出一點生氣。農(nóng)家人一日兩頓,做晚飯開伙得早,炊煙從家家戶戶升起來,很快就被冷風(fēng)吹沒了。不知誰家燜臘肉,一股醇香彌漫不散,丙月咽了咽口水,走過自家的牛圈,聽見牛咀嚼稻草的聲音。她們家原本養(yǎng)了三頭牛,去年家里急需用錢,賣掉了一頭牯子,剩下這頭母牛和一頭小牛犢,因為家里缺人手,只能把牛關(guān)在圈里,每天喂上一捆干稻草。
屋子里很暗,跟進了隧洞似的,沒有點燈,火塘里的火苗忽而升高,把板壁照得忽明忽暗。丙月進門待了一分鐘,眼睛才適應(yīng)光線。奶奶一聲不響坐在屋角,穿一件黑粗布衣服,干瘦,佝僂,仿佛只是在凳子上掛了件衣服。丙月爹蹲在火塘邊,咕嘟咕嘟抽著水煙筒,兩鬢斑白,看著讓人心酸。丙月把書包掛在柱子上,耷拉著腦袋,也不說話。爹從木凳上站起來,瞪著丙月,不安地問,出啥子事了?
這一問,丙月便把弄碎玻璃的事,還有雷公不讓上學(xué)的話,都一一說了。說完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淚花。爹聽明白了,什么也沒說。這一年,國家施行九年義務(wù)教育,可書雜費還不能免。上面為鼓勵農(nóng)村女童入學(xué),出臺了女生收費減半的政策,這學(xué)期,丙月所在的五年級,男生收五十六塊,女生收二十八塊。盡管如此,大多數(shù)女童還是沒有機會上學(xué),就是進了學(xué)堂的,往往突然就輟學(xué)一個,丙月這個班二十個學(xué)生,女生只剩下三個。這時候聞到一股煳味兒,爹說,飯煮煳吶。轉(zhuǎn)身走到黑咕隆咚的灶臺邊,把飯鍋往外挪,又架上一鍋干菜葉子湯,卷起一把柴火,塞進灶膛里。
屋子里一陣煙霧繚繞。丙月的娘已經(jīng)走八年了,如今在丙月腦子里,娘的音容笑貌已模糊。丙月那年三歲,正值少不更事的年紀。長大后聽長輩說,父母為了生第三胎,像耗子躲貓似的躲鄉(xiāng)里的計生隊,住進深山里,尋一口山洞,煮吃和過夜,風(fēng)餐露宿整整一個多月。后來丙月娘臨盆就出事了,躺在擔(dān)架上下的山,回到家里再也沒能睜開眼睛。丙月記得那個夜晚,屋子里擠滿了人,丙月縮在角落里,拽著哥哥的衣角問,媽媽怎么了?哥哥說,媽媽睡著了。丙月問,媽媽為什么還不醒?哥哥不回答,她就一直問、一直問,對家中的變故還一片懵懂茫然。
丙月的爹年輕時是個木匠,每年的大半時間里,走村入戶,給人打家具,打一張板凳八毛,打一張八仙桌四塊,裝一間婚房,則可掙十幾塊,全家的生活很好過。娘走后,家里幾畝苞米地以及零散活計落到爹一人身上,再不能出遠門,可惜了老羅一門好手藝,只能種點地。哥哥很爭氣,書念得好。丙月小時候跟著哥哥去學(xué)校,冬天天寒地凍,大伙兒都提著炭盆上學(xué),哥哥在里面上課,她就在走廊上給哥哥把炭火吹旺,總是敷一鼻子的灰。哥哥去年考上南寧一所民師,成了全村的驕傲,寒假回來過春節(jié),正月初二就又出門,說是要找點事情做,給新學(xué)期掙點兒伙食費,家里也就剩下奶奶、爹和丙月。
飯桌上,丙月默默地扒飯,不敢抬頭,怕看爹那張黑臉。爹和娘感情深,娘走了之后,爹就變得沉默寡言,每天一聲不響地干活,到了晚上說不上三句話。爹說話了,不讓念,咱就不去念。
奶奶的牙齒掉光了,但胃口還好。丙月給奶奶盛一碗米飯,舀一勺子干菜湯澆在米飯里,筷子一攪,跟稀粥似的。奶奶扒著扒著,終于說了第一句話,女娃家,念那些書干啥?不念了也好,早點定了人家,奶奶也就安心了。扒了幾口飯又說,雷公有一回跟我招呼了,說過兩年他家小子不念了,托媒來提親,我看那孩子蠻好。
丙月被奶奶的話嚇著了,停住筷子,噘著嘴說,我才不喜歡他。奶奶說,人家是干部家庭,哪點配不上你?丙月認識那人,連考兩年都沒考上初中,十五歲了還念五年級。丙月想說,那人是小偷,偷同學(xué)的鉛筆,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折成了兩截再拿出來用。但她忍住沒說,又想起雷公那雙不懷好意的手,就忍不住心慌。
飯桌上沉默半晌,爹說,明天起,你就上山放牛吧,等把咱家那頭小牛犢養(yǎng)壯,賣了給你湊學(xué)費。然后,祖孫三人再沒一句多話。丙月不情愿中斷學(xué)業(yè),她的理想是念完小學(xué),念初中,考師范,像哥哥一樣走出大石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鄉(xiāng)親們都夸丙月長得水靈,才十一歲,已經(jīng)出落得像一朵山丹丹花,學(xué)習(xí)又好,將來能當(dāng)干部。丙月心里清楚,考上中專,就是一個知識分子了,念完中專,國家包分配,興許能進城工作,再不濟也能回村當(dāng)一個公辦教師,端國家的鐵飯碗。她很想問爹,咱家就拿不出這三十塊錢嗎?話剛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去年秋天,哥哥考上了中師。那年代中師免學(xué)費,還發(fā)生活補助,但一學(xué)期下來,伙食費文具費,這樣那樣開支,總得給學(xué)生帶一百塊,這就成了大問題。臨近開學(xué),爹打開藏錢的柜子,窸窸窣窣,翻來找去,竟拿不出一百塊。第二天出門去借,在村頭挨家挨戶敲門。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都快十年了,核桃梁大多數(shù)人仍守著幾畝土地。山區(qū)天氣寒涼,水田一年只能種一季稻米,吃飯倒不成問題,地里種下的苞谷南瓜紅薯,能喂上兩頭年豬,此外再無經(jīng)濟來源,錢包永遠鼓不起來。少數(shù)人外出打工,掙了大錢,率先成了萬元戶,可如今的人越有錢越摳門。爹不得已,把家里的牯牛賣了,加上從親戚處借的,才湊齊哥哥的錢,丙月開學(xué),學(xué)雜費就只能欠著。
不是每個女童都能上學(xué),進了學(xué)校的,多數(shù)是以會寫自己名字, 出門會算賬為基本目標,念完小學(xué)的女孩寥寥無幾,能上初中的女孩,就是山溝溝飛出了金鳳凰。丙月是幸運的一個,六歲那年上小學(xué),直到眼下十一歲,從沒斷過學(xué),學(xué)校已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哥哥上中專的時候,奶奶說,嫁出門的姑娘,潑出門的酸湯,女娃子家別念了,還能給家里幫點兒活。爹說,丙月心頭靈敏,讓她念,別人看著呢,不能讓人說我們重男輕女。
新的一天,冷風(fēng)一個勁地吹。丙月跟往常一樣,穿上舊棉衣,背上書包,固執(zhí)地踏上去學(xué)校的山路。今天有她喜歡的語文課,還有音樂課,能在兩節(jié)課上看到曾老師。
丙月一上午坐在那兒, 屁股像釘在凳子上,不曾挪開,也不敢去推那扇窗子。事實上也沒有推開的必要,因為只剩下窗框在那兒,寒風(fēng)陣陣灌進來,刮在臉上,丙月不覺得冷。曾老師在語文課上講的是什么,她第一次沒聽進去。在學(xué)校曾老師是大眾偶像,他去年剛畢業(yè)分配,是個白面書生,還是學(xué)校里唯一一個中師畢業(yè)的人,教語文,歌也唱得好,于是順帶做音樂老師。以前,雷校長不讓唱流行歌曲,說流行的東西都是不健康的,比如流行感冒,有人在歌本里抄陳百強、譚詠麟,讓雷校長收走了。曾老師來了,今天教大家唱流行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春晚之后,村里凡有錄音機的,都在放這歌。
雷公沉著一張馬臉,把丙月從人堆里叫出來, 問,錢準備好了?丙月默默搖頭。雷公嚷道,那你怎么還來?丙月看著雷公背在后面的手,那雙手又肥又厚,手指頭被煙絲熏黃了,像樹棍一樣粗糙。丙月下意識地,把雙手緊緊收進兜里。雷公說,還要怎么說你?丙月抬不起頭來。雷公又說,別再讓我趕你第二遍。丙月轉(zhuǎn)身進了教室,收拾書包,鼻子一抽一抽,淚珠從臉上滾下來。曾老師站在走廊上,看著丙月跑出了教室。
3
昏黃的煤油燈,籠罩著丙月家寒酸的四壁。核桃梁通電一年多,多半人家的生活,被明晃晃的電燈照亮了,丙月家也拉上了電線,堂屋掛一只燈泡,伙房掛一只燈泡,雖然都只有二十五瓦,到底比煤油燈明亮。不幸的是,某天夜里,一聲冬雷在村子上空炸開,燒壞了村里大部分的電器,丙月家的兩只燈泡也沒能幸免,都給燒壞了。奶奶一輩子節(jié)儉,堅決不讓再買電燈,說這玩意兒既費電,還不耐用,于是全家日子又重返煤油燈時代。
火塘里燃得很旺,青岡柴噼噼啪啪炸著。丙月一邊烤火,一邊在膝蓋上攤本數(shù)學(xué)課本,其實心思根本沒在書上。奶奶用拐棍敲著地面,顫顫巍巍站起來,突然說道,女娃子家,念那些書干啥子?說完向黑洞洞的臥室走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說, 年紀不小了,多摸摸針線活。
丙月爹抱著水煙筒,一邊咳嗽不止,一邊還抽個不停,仿佛要抽完最后一撮煙絲才踏實。奶奶進屋睡下后,爹才幽幽地說,唉,爹知道你想念書,可是……話只說半截,又抽一大口水煙筒,丙月的目光沉默地落在書本上。
爹重復(fù)說過的話,等把咱家那頭小牛犢喂大了,養(yǎng)壯了,賣了給你湊學(xué)費。爹不容易,奶奶更不容易。爺爺走得早,丙月腦子里沒有爺爺?shù)母拍睿腿齻€姑姑從十幾歲起,是由奶奶一手拉扯帶大的。奶奶大半輩子雖然辛勤勞苦,卻也活得高壽,腦子清晰好使,每一年過生日,她都掰著手指算自己歲數(shù),算了一遍又一遍?;畹镁檬且环N驕傲,這年她進八十了,身體明顯大不如前。早年被生產(chǎn)隊派上工地,修公路,挖水庫,風(fēng)餐露宿,蚊叮蟲咬,落下了痢疾,這兩年老犯。這些年,爹操持這個家,年復(fù)一年, 奔波勞碌,才五十掛零,背駝得厲害,總是胡子拉碴,看上去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
天剛放亮,寒氣直往衣脖里鉆,丙月哈著手,打開牛圈門,將兩頭牛牽出來。在村口,早有五六個鼻涕蟲伙伴,他們與丙月年歲相仿,有的因家貧而輟學(xué),有的壓根兒就沒進過學(xué)堂,還有幾個孩子是留守兒童,他們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們一邊放牛,一邊割草,或者拾柴火,也采山藥,手氣好的時候,還能采到木耳和靈芝。
小學(xué)生思維、理解能力有限,但對新鮮事物、動態(tài)事物、鮮艷的色彩和圖案等具有強烈的好奇心和興趣。因此,教師在借助微課進行課堂教學(xué)時,應(yīng)緊緊抓住學(xué)生這一特征,將晦澀難懂的抽象知識,借助微課制作軟件,以直觀、間接的動態(tài)視頻形式展示給學(xué)生,從而激發(fā)學(xué)生的探索興趣,集中學(xué)生的注意力。
丙月放牛的第一天,在小樹叢里撿到一只松鼠,它濕漉漉的,被凍僵了,走不動步,拿豌豆大的小眼睛盯著人看。丙月將它放進棉衣里,焐了幾分鐘,小松鼠活過來,從她懷里逃走了。放牛娃們似乎都很快樂,累了餓了,他們從家里帶來紅薯蘿卜,在地里挖一個坑,把紅薯和蘿卜埋進去,蓋上土,在上面燒一堆柴草,慢慢煨,直到香噴噴的味道穿透泥土,竄進鼻翼,這就是農(nóng)村小孩兒的零食。丙月放牛的日子, 一天天從山坡上溜過,轉(zhuǎn)眼就是兩個星期,學(xué)校里不知怎么樣了,放牛娃的生活固然快樂,丙月每每跟大伙兒鬧完了,就坐在一棵核桃樹下,一個人發(fā)呆。
沒過多久的一天,有媒人上丙月家提親。那個年月,按我們核桃梁的風(fēng)俗,十幾歲的女娃一旦輟學(xué),十里八鄉(xiāng)的媒人便瞅準機會,登門提親。年歲還小沒關(guān)系,只要兩個小的互相看對眼,不討厭對方,兩家人就能先結(jié)成了親家,像親戚一樣互相往來。等雙方到了年紀,擇一個黃道吉日,再把婚事辦了。
來人是個大叔,還是丙月爹的老伙計,年輕時一起干過木工活。大叔身后跟個后生,十五六歲模樣,嗓音像鴨子叫,倒也嘴甜,進門就叫奶奶。來人把禮品擱在八仙桌上。奶奶比任何時候都要開心,腿腳突然靈便了許多,吩咐丙月給客人搬凳讓座,一邊吩咐丙月爹準備飯菜。奶奶說,這個小后生真不錯,眉清目秀的,有禮有節(jié),一邊拉著小后生,探聽爺奶可都健在,家里幾個兄弟姐妹,養(yǎng)了幾頭豬之類,小后生彬彬有禮,一一作答了。
這邊廂,丙月爹跟老伙計拉起了家常,聊著聊著就提到正題上來。老伙計說,這小后生不錯,你看看。話說不到一半,丙月爹擋住了,擺擺手說,莫談這個,我們家丙月還小。主人這么一表態(tài),場面便冷下來。丙月爹將鍋子架到火上, 說,老哥們來了,今天我煮臘肉招待你,只當(dāng)作是敘舊,其他的都莫用談。來人于是嘿嘿一陣干笑,把話題扯到家常上,聊起當(dāng)年一起干木工那些事,氣氛就輕松活絡(luò)起來。丙月懵里懵懂,忙著出門抱柴火,幫著大人做飯待客。
這天丙月撇開伙伴們,將自家的牛趕到一處山崖上,這兒離學(xué)校近,只隔著一道陡峭的石壁,站在崖邊上,小教學(xué)樓就在眼前。操場上的五星紅旗舊得發(fā)白,仍在風(fēng)中飄。她看到了曾屬于她的那扇窗子,窗內(nèi)傳出瑯瑯書聲,下課鈴聲一響,同學(xué)們像一群歡快的小牛犢涌到操場上。丙月覺得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遙遠。崖頂有雜樹,有灌木叢,丙月后來天天把牛往這趕,她帶上語文課本,每天讀一篇課文,一遍遍地讀,直到倒背如流,遇到不會念的生詞,把它們記在本子上。有一次正是課間,丙月看到曾老師,鼓起勇氣,繞到山崖背后,從小道跑下去,讓曾老師給她講解,然后再跑上山??刹荒馨雅?磥G了,山下有一片菜園子,牛要是丟了,那保準是闖了禍。
丙月又遇到了難題,大概是星期天,學(xué)校里比平日清靜,丙月遠遠看到教工辦公室半開著,便跑去找曾老師。推門進去,曾老師卻不在,只看到雷公的背影,他趴在一張柜子下面,正在翻找什么東西。雷公直起身,看見丙月,忽然含義不明地咧嘴一笑,說,你來一下。說著就過來,像上回一樣,拽丙月的手腕,把她攬到了懷里。雷公說,聽我的話,還讓你上學(xué)。丙月奮力一掙,身后一張椅子砰的一聲倒了。雷公松開手,丙月一閃身退到門外。雷公的聲音追出來,你跑什么跑,我要問你一個事。丙月頭也不回,慌慌張張地跑開了。
4
有個叔叔來丙月家,邀她爹一起去縣城打工。過完正月,大年才算真正過了,核桃梁少數(shù)有門路的人,出門去打工。所謂進城務(wù)工,大多是到火車站卸貨,這是累活,身強力壯的人干一天得休息三天,但是來錢快,身體差一些的人只能揀輕活,哪怕是收廢舊,也比種地強。大部分人還是留守,侍弄一畝三分地,丙月爹就屬于這部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缺了頂梁柱。那個叔叔說,有一個家具廠招工人,老羅這一手木工技藝,不出去掙點錢,簡直浪費了。丙月爹望了望奶奶,又指了指丙月,搖搖頭,嘆一口氣。丙月少年老成,想勸爹,你去吧,我來照顧奶奶。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還是想回到學(xué)堂。
哥哥,村東頭的羅能,你還記得嗎?他讀兩年中專了,比你還早一年,爹還拿他給你做榜樣呢??墒沁@學(xué)期開學(xué),一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去學(xué)校,哪里都沒去。原來上學(xué)期他在學(xué)校犯了事,把同學(xué)眼睛打瞎了,學(xué)校把他給開除了。這些日子,他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門做事,也不干家務(w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爹天天罵他說,老子花錢供你讀書,你就這樣報答嗎?我不如把錢買頭牛,還能犁地,養(yǎng)一頭豬,還能吃肉,總比供你這個“白眼狼”要強。
丙月像個小大人,勸哥哥好好念書,給家里爭點氣,咱們不能做“白眼狼”。哥哥一直沒回信。這時奶奶突然病了, 還是老毛病,痢疾。這兩年,奶奶一年半載總要犯一回痢疾,年前剛剛犯一次,躺半個禮拜粒米不進,爹要送她上醫(yī)院,她說什么也不肯。丙月知道,奶奶怕死在醫(yī)院里,不知她從誰那兒聽說,死在醫(yī)院是要被火化的。奶奶每天趴在一張高腳凳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就這么折磨了半個月,竟奇跡般地挺過來了。丙月從小跟奶奶感情深,失去母愛太早,從奶奶那里到底得到一些彌補。奶奶這回的情況很糟,躺床上高燒不止,大便里帶著很多血,老人自己也嚇壞了。爹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請來醫(yī)生,每天從早到晚吊針,醫(yī)生說,藥水只能起延緩作用,病能不能好,要看老人家的壽元了。
大姑、二姑、三姑以及姑丈們、表兄弟姐妹們,一窩蜂地前來探望。白天家里擠滿了人,圍著奶奶噓寒問暖,病號都沒了力氣跟他們答話。到了晚上,大家一窩蜂地又都走了,家里格外冷清。丙月陪著奶奶睡,奶奶的床上有氣味,像樹林里落葉的腐臭,很不好聞,丙月把衣服掩在鼻孔部位,漸漸地那氣味就淡了。奶奶年輕時裹腳,腳長得很小,還沒丙月的腳大,睡一晚上,奶奶的腳一直是冷的,像兩小片木疙瘩。奶奶常常半夜醒來,氣若游絲,總要念叨點什么。丙月把那雙枯枝般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奶奶用蚊子般的聲音說,丫頭,找個好人家。丙月不吱聲,以為奶奶睡著了。過老半天,奶奶在黑暗中又說,你不小了,奶奶像你這般大,就許給你爺爺了。
奶奶不分白天黑夜躺在床上,時而迷糊,時而清醒,迷糊時突然念叨起大孫子,丙月知道她想念哥哥了,就又給哥哥寫信,說了奶奶的病情。其實她很矛盾, 既盼哥哥回來看奶奶,但南寧來回一趟,少說也得四天,她不愿意耽擱他的學(xué)習(xí)。
又過去一個星期,哥哥還是沒有回信,丙月有點失望,是不是她把信封填得不對?他沒有收到信,或者有別的原因?丙月想起村東頭的“白眼狼”,擔(dān)心哥哥出什么事。爹讓丙月給哥哥打電話,村里一共兩部電話,一部在村公所,村干部專用,一部在學(xué)校,雷公的辦公桌上,丙月于是跑到鄉(xiāng)郵電所打。哥哥留的號碼,是學(xué)校一個什么管理科的。電話通了,丙月拿起話筒就喊哥,那邊一個男的接電話,說我不是你哥,你找誰?丙月急了,說我找我哥。對方態(tài)度有點不耐煩,說你哥是誰?丙月說了哥哥的名字。丙月只會說山里話,對方說普通話,仿佛黃牛跟水牛對話,丙月聽得一知半解,弄了半天才搞清情況,原來哥哥的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呢。
哥哥的音訊,遲遲都不來。二月差幾天才結(jié)束,奶奶過世了,到最后也沒見著大孫子。
5
哥哥從學(xué)校趕回奔喪,第二天下午到的家,奶奶已經(jīng)被送上祖墳山。哥哥一進門,泣不成聲。 丙月替哥哥擦去淚水,這才知道,開學(xué)之前,哥哥去了縣上一個建筑工地做小工,搬磚,捆鋼筋,和水泥漿,干一天掙一塊五,工頭包吃住,每個禮拜結(jié)一次工錢,干了不到一個月,讀書人的手上全是血泡。他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同時收到丙月的三封信。哥哥把掙來的血汗錢拿給丙月看,那一刻丙月覺得,自己和哥哥都是大人了。
1987年的春風(fēng)吹進大石山,核桃梁的山野解凍了。丙月家房前屋后,桃紅李白,椿樹的枝頭抽出嫩芽,春意盎然。下了第一場春雨,爹每天出門翻地,傍晚收工,總是順道摘了椿芽回來,清水洗凈,切碎了盛在海碗里,磕進去兩個雞蛋,用筷條攪勻,下油鍋翻炒幾分鐘,一種濃郁的香氣氤氳在屋子里,這是每年春天的家常菜。哥哥已回城念書,從這個春天起,他們家的飯桌旁,只有父女兩張嘴吃飯。
日復(fù)一日,丙月把兩頭牛往山坡上趕。春風(fēng)和煦,牛們啃草打滾撒歡,丙月卻心事重重,想念學(xué)校的生活。五年級該上到《少年閏土》了,這么多課文里,她最喜歡魯迅先生的文章。她記得這篇課文里有“猹”,她作為一個農(nóng)村娃,摸過刺猬,抱過竹鼠,兜過松鼠,但是“猹”是一種什么動物?有機會一定要問問曾老師。還有,窗外的迎春花一定開了吧,想著這一切,覺得已經(jīng)遙遠?;氐郊依?,就看到爹那張青色的臉。 爹已不年輕,氣力大不如從前,收工回家,常常要坐凳子上休歇大半天,地是種不過來了,不得不撂荒了兩畝。丙月暗下決心,不能再給家里添負擔(dān),可是就這樣告別校園,又忍不住心酸。
這天傍晚,家里又來了不速之客,遠村的一個媒婆,帶著個小后生,又登門提親來了。丙月想起奶奶,換作是以前,這一定是奶奶最開心的時刻,可惜奶奶不在了,丙月有點兒傷心。丙月爹隔著門板看看來人,問明來意,愣是沒讓人進門,對外面的人說,咱家丙月還小,不談親事。三言兩語,把人家給打發(fā)走了。丙月漸漸明白,有人提親意味著什么,卻也摸不透爹的心思。
學(xué)校里出了兩件大事,一件是有個女生肚子突然大了,才十三歲,還是丙月認識的,上學(xué)時一起跳過皮筋;另一件事是,雷公被公安局抓走了。丙月搞不清楚這兩件事之間的關(guān)系,她只是想,以后去找曾老師,不會那么緊張害怕了,甚至開心地想,也許過不多久,又可以上學(xué)了。曾老師送她一本《新華字典》,雖然是舊的,但知識永遠不會過時,字典成了她的心肝寶貝。丙月喜歡上寫日記,山坡上,牛們顧自啃草,她則細細觀察身邊的樹草鳥蟲,用學(xué)會的詞描繪它們。
丙月把牛趕上山崖,在一塊巨石上盤腿而坐,背起了課文。巨石旁長了兩棵核桃樹,枝頭正抽新芽。丙月心想,到她能回學(xué)校的時候,這些新芽就長成了綠葉,開出核桃花,過不了多久,每個枝頭會掛上一串小核桃,再過幾個月后,核桃熟了,用鐮刀切開外皮,割掉殼子,白生生的核桃仁蹦出來。丙月神思游離,核桃樹上仿佛已掛果累累,她腰上別一把鐮刀,像只猴子一樣往樹上爬,冷不丁雷公的手從下面伸上來,要摸她的屁股。眼看就要夠著,丙月拼力去踢那只手,腿卻仿佛被捆住了,怎么也踢不開,丙月失聲尖叫,雷公獰笑著喊道,丙月,丙月。
丙月猛地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原來打了一個盹兒,還做夢了,醒來耳邊還是有個聲音在大叫:丙月完蛋咧,你家牛闖菜園子咧。丙月慌了神,想起正事來,撒腿就往山下跑。跑到一半,被一截母豬藤絆住了腳。丙月像一截木樁,一跟頭往山崖下墜去。山崖落差有三十多米,崖底亂石叢生,丙月像一只沉悶的沙袋,一頭栽進石叢里。
6
1987年春天的一個晌午,丙月從昏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一個白色房間里,墻壁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被子是白色的,因此頭頂?shù)膸ぷ由?,那個紅十字特別刺眼。丙月動一動胳膊,一陣錐刺般的痛,原來插著好多針管,又動一動腿,竟沒什么知覺,仿佛腿已經(jīng)沒長在自己身上了,整個人像躺在一條浮船上,看哪兒都恍惚,左右搖一搖腦袋,暈暈乎乎的,一陣惡心想吐,趕緊把眼睛閉上。依稀聽到走廊上有人說話,是一些耳熟的聲音。她努力把腦袋往外轉(zhuǎn),首先看到一扇窗子,趕緊定睛細看,玻璃都好端端的,透射著明亮的光線,她想伸出手,抓住點什么,可是力不從心,女孩輕嘆了一口氣。窗外一個眼尖的男孩叫起來,丙月醒啦!
丙月正想,誰是丙月?這時窗子的玻璃被推開了,露出一個大人的腦袋,接著一群小孩兒的腦袋伸了進來,春天的陽光也照進來,腦袋們看著丙月,也不說話,她使勁瞪大眼睛,那個大人是誰?那群小孩兒是誰?丙月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們一直對著她嘻嘻地笑,可她怎么也想不起來。想得累了,又睡過去,一躺躺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