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依靈
摘 要:小泉八云是著名的作家兼學者,日本現(xiàn)代怪談文學的鼻祖。從新興的生態(tài)美學角度去解讀其作品《怪談》,可以為廣大研究者們提供一個新的視角。作品中的生命意識以及生態(tài)審美追求都值得我們深思與探究。
關鍵詞:生態(tài)美學 《怪談》 小泉八云
生態(tài)美學“是生態(tài)學與美學的一種有機的結合,是運用生態(tài)學的理論和方法研究美學,將生態(tài)學的重要觀點吸收到美學之中,從而形成一種嶄新的美學理論形態(tài)”{1}。人類自誕生起就與自然共生共存,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從曾經的征服自然到現(xiàn)在的與自然和諧共處,理念的更新引起了人們對此的思考和探索。當代人類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不僅是對人類本身的自省與反思,也是自然和社會發(fā)展永恒的主題。從生態(tài)美學的視角解讀文學作品,以生態(tài)審美標準評判文學,從作者到作品本身,都有著開拓性的重大意義。
一、《怪談》中的生命意識
小泉八云,原名拉夫卡迪奧·赫恩,是著名的作家兼學者,日本現(xiàn)代怪談文學的鼻祖。從小泉八云的生平履歷來看,他精通英、法、日、希臘等多國語言。在東西方文化背景下成長的他,賦予作品多重意義與內涵。他從日本民間故事汲取經驗和靈感,用英文改寫成短篇故事,集結成《怪談》?!豆终劇返恼Q生不僅是作者對日本民間故事的改寫,更是被作者賦予了想象力和生態(tài)美學思想的成果。本文以小泉八云1904年出版的《怪談》為主要研究對象,研究內容包括十七篇怪談故事以及三篇散文式的蟲界物語。用生態(tài)美學的視角研究《怪談》的內容與主題,可以得到更多的啟示,開拓更廣泛的視野。生態(tài)美學是在當代生態(tài)觀念啟迪下產生的跨學科性的美學應用學科,不僅弘揚了我國天人合一的自然本體意識,而且將我國以人的生命體驗為核心的審美觀與西方以人的對象化和審美形象觀照為核心的審美觀進行了有機結合,形成了獨特的審美范疇。生態(tài)美學以人類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為考察對象,這一前提便是生命的存在,核心便是出于對生命價值的肯定。中國古代很早就誕生了相應的生命觀,如《易經》中的“天地之大德曰生”,《莊子·齊物論》中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等。這里的生命不只是人類的生命,還包括宇宙萬物眾生。小泉八云自幼受到天主教的影響,有著西洋文化的深厚底蘊,泛靈論思想深藏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泛靈論即萬物有靈論,認為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有意識的。在中西方民族的發(fā)展過程中,這種思想在各類文學作品中均有體現(xiàn)。在東方,它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生命觀,也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體現(xiàn);在西方,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以拉丁文的單詞anima來稱呼這種寓于萬物之中的東西。這種萬物有靈的觀念可以看作是不同種類的生命之間進行交流的載體,而后在怪談文學中得以發(fā)展和壯大。《怪談》中一共收錄了十七篇怪談故事,在這些作品中,泛靈論思想幾乎都有體現(xiàn)。例如,以動物為主角的《鴛鴦》《貉》《安藝之助的夢》,以自然現(xiàn)象及植物為主題的《雪女》《青柳的故事》《十六櫻》《向日葵》《乳母櫻》,還有一篇專門寫仙境的《蓬萊》?!豆终劇返纳鷳B(tài)美學價值首先便體現(xiàn)在對大自然中各種動植物的關懷和贊賞,作品由此顯現(xiàn)作者的生命意識。故事中的花草樹木作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而存在,它們被賦予“人化”的精、氣、神。它們有感情,有思想,它們和人類一樣,有著“人化”的生活和靈性。它們作為生命個體擁有了重要的意義,這種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即為生態(tài)美學理論重要的理論基點。日本文化的獨特熏陶使作品《怪談》深刻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充斥著生命意識,作品中世間的動物、植物都被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和靈魂,與人類共同生存在世間。《怪談》讓人讀之倍感親切,對宇宙萬物的性靈懷有敬重和善意。
二、《怪談》的生態(tài)審美追求
這些故事中,主人公所遇到的靈異事件均與動植物相關。如自然界中化為人形的雪、柳樹、鴛鴦等,還有人化為動物成為螞蟻,化作植物成為櫻花樹等,這種人與植物、動物互化的情節(jié)設置,可以看出作者對自然界生命的尊重態(tài)度和對世間萬物生命形態(tài)的認可,以及萬物有靈的思想體現(xiàn)。在生態(tài)美學的論述中,自然美源于自然界的本身,它作為自然現(xiàn)象或事物,本身具備了審美的價值,它能夠為人類所欣賞,使人類產生相應的審美感受或體驗。
(一)“自然的人化”與“人化的自然”
從生命崇拜到敬畏生命,進而上升到珍愛生命的理性自覺,生命意識的發(fā)展軌跡使生命精神成為各民族審美的文化底蘊,從而衍生出生態(tài)審美的追求。生態(tài)審美觀正是對自我生命的和諧狀態(tài)以及與普遍的生命關聯(lián)和交融的感悟和體認。{2}在中西方文化發(fā)展的過程中,對于生命的照拂和關照使得人們的生命意識一直延續(xù)發(fā)展,人們參悟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中生命的和諧共生,萌生出生命力與其環(huán)境相生的生態(tài)審美。生態(tài)審美觀正是以生態(tài)觀念為價值取向而形成的審美意識,它體現(xiàn)了人對自然的依存和人與自然的生命關聯(lián)。{3}從李澤厚的美學理論來看,這也可以看作是“自然的人化”與“人的自然化”的問題。歐陽修以景為樂,“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這里的自然給了他精神上的愉悅,他從自然美景中得到了審美體驗。這里的自然作為審美的對象而出現(xiàn),對自然的欣賞也成為審美主體的需求,人與自然發(fā)生了相應的關系,自然成為人類欣賞吟詠的對象,自然即“人化”了。莊子與惠子同游,莊子以審美的眼光看待自然萬物,當看到魚兒在水中嬉戲,他感受到了“魚之樂”,這里的莊子與自然融為一體,并從中發(fā)現(xiàn)美,感知美,這里便是“人的自然化”。無論是“自然的人化”還是“人化的自然”,這其中揭示了人與自然的根本關系。人不能脫離自然而存在,自然的生長與進化同時也有益于人類,自然界可以作為人類的審美對象,激發(fā)人類的審美情感。自然界的生命經過“人化”而有了更深刻的意義。
1.《怪談》里人與自然的關系
小泉八云的《怪談》在生態(tài)美學價值上體現(xiàn)了生態(tài)審美的訴求,其中分為兩個方面。其一便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類作為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尤為重要。做到呵護自然,敬畏生靈,這一點即為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是生態(tài)美學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小泉八云的《怪談》里,在整理出來的靈異故事中,作者添加了許多自己的感受與想象。自然界的萬物與生靈無不作為一種審美對象而存在。作者把對自然界的感知添加進了創(chuàng)作之中,其中較為顯著的有對相關景色的描寫。如在《轱轆首》中,有一大段對景色的細致描寫:“這條小路崎嶇不平,險象環(huán)生,有時緊鄰懸崖,有時盤曲如蛛網,有時又四壁皆是巖?!薄爱旑^一輪滿月,清輝瀉地,眼前一間小小茅草屋,沐浴在如水月色之下?!薄半x棚子不遠有一小片菜地,還有一片雪松和竹林。林后有一條小瀑布飛流而下,在月光下如一匹白練垂掛懸崖?!眥4}這段景色描寫得十分細致,瀑布、懸崖,再加上月光,顯得幽深靜雅,充分體現(xiàn)出了大自然的魅力。自然界的美景以它獨特的魅力給人以排憂解患的思緒和心靈的凈化修煉。寂靜清幽的竹林瀑布、野趣盎然的菜園田地,能淡化人們塵世的煩擾與追逐名利的世俗情懷。一切景語皆情語,對自然界的細致刻畫也能充分反映出主人公的性格和心境。主人公云游四海,摒棄世俗,無拘無束,巖石當床,枯枝為枕,心態(tài)自然而平和,這樣僻靜的自然美景正反映了他的性格特征。這樣人景合一的狀態(tài),正是達到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境界。而后的景色描寫不僅強化了作者的性格,更是成為事件矛盾沖突的起源?!八蜷_偏房的小窗戶,準備臨睡前再看一眼月夜風光。但見黑夜如此美麗:月朗星稀,靜謐無風,植物在明亮月光的照應下留下黑黢黢的影子;菜園的露珠閃閃發(fā)亮,瀑布的聲音在暗夜中更顯清越?!眥5}從天到地,從月光至露珠,所有的自然景物都呈現(xiàn)一片靜謐與祥和,主人公在這樣的景色下準備起身喝水,由此發(fā)現(xiàn)了接待的農家主人竟是妖魔鬼怪。這里的景色不僅推動了故事的進展,更是給讀者一個極大的反差效果。不得不說,這里的景色描寫可謂點睛之筆,李澤厚在談及“人的自然化”時提及,“把自然景物或景象作為欣賞、歡娛的對象,人們栽花養(yǎng)草、游山玩水、樂于景觀,投身于大自然中,似乎與它合為一體”。從生態(tài)審美的層面上看,主客體在相互作用的過程中,達到了共融的境界,不僅凸顯了主體的參與性,也表達了主體對環(huán)境客體的依存關系。審美主體即主人公的心境是審美形成的基礎,他的生命體驗與生命共感也是在一系列的行動中展開的。這里的生態(tài)審美聚焦在人與自然共融的狀態(tài)之上,這種生命關聯(lián)與生命共感體現(xiàn)了生態(tài)美的真正內涵。endprint
2.《怪談》里動植物與人的關系
在《怪談》中,除了自然界的山水風光能夠與人共融,達成和諧一致的互化關系,其中的動植物也有著“人化”的訴求與愿望。例如《雪女》一篇中,雪女渾身沾滿雪花,美若天仙,上天賦予這個女子自然界雪花的特征與靈力,她卻看上了人間的男子巳之吉,與他共結連理,過上了人間普通而又幸福美滿的生活。故事到此也就顯現(xiàn)了雪女“人化”的過程:她將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為巳之吉生下了十個可愛的孩子??墒钱斔戎`背了當初的誓言,說出了當年雪女害死茂作的真相時,她并沒有殺死巳之吉,而是“身子逐漸透明溶化,變得像白霧般朦朧模糊,飄上屋頂?shù)拇?,顫抖著越窗而去”{6}。她懷有惻隱之心這一點可以看作是她“人化”的證據(jù)。她不再具有人類的形態(tài),而是重新化作“雪女”,消失即宣告著“人化”的失敗。李澤厚在談及“自然的人化”時,認為有“外在自然的人化”和“內在自然的人化”?!皟仍谧匀坏娜嘶?,是感官、感知和情感、欲望的人化。在《青柳的故事》里,青柳一家原是三棵柳樹,化作人形招待了被暴風雪困住的友忠。老翁和老嫗的言行舉止與人類無異,甚至禮數(shù)周到,待人和善,讓友忠覺得他們是來自上流社會。他深深迷戀著女子青柳,試探地唱出和歌,沒想到青柳竟能夠以一首和歌相和,由此可以看出,這位聰明善良而又美麗的女子深深打動了作為人類的友忠。青柳身上“人化”的痕跡特別明顯,在此基礎之上,她與友忠產生了深厚的愛情,她的感官、感知、欲望與情感均達到了“內在自然的人化”的程度?!豆终劇分谐舜罅縿又参铩叭嘶钡氖吕€有“人的自然化”的精彩故事?!栋菜囍膲簟分校魅斯珘粢娮约撼蔀轳€馬,不僅干了一番大事業(yè),甚至與公主完婚并產生了真摯的愛情。主人公大夢初醒,發(fā)現(xiàn)倚靠的古杉樹下有一個很大的蟻穴,內部構造井然有序。主人公化為螞蟻來到這個微型的社會,甚至找出了夢中公主的墓穴,即為“人的自然化”,而螞蟻世界與人類社會分工無異,這即為“自然的人化”,這種互化關系在彼此身份角色的轉換中達到了和諧共生。從這個角度去看小泉八云的《怪談》,我們即能看出自然界中萬物有靈。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包括雪這樣的天氣元素,都被作者賦予了“人化”的色彩。在蟲界物語的《蝴蝶》一篇中,蝴蝶甚至被看作是人的靈魂,輕易不得殺之,它的一舉一動都被刻畫上了人類的意愿與氣息?!白匀坏娜嘶焙汀叭说淖匀换痹凇豆终劇防锵噍o相成,人類和動植物在自然界這個舞臺上共同譜寫了一首生命的歡歌。
(二)人類自身的進化
人類和自然界之間,有著親密的關系,人類在自然界中誕生和成長,自然又孕育著人類,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也在自身進化著。自然的人化或自然向人的生成,反映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根本性質。人類在生產和實踐的過程中,逐漸產生了審美的情感,這是審美主體“自然人化”的過程。小泉八云的作品中,這種人類進化的意識十分明顯。首先便體現(xiàn)在《怪談》具有鮮明的佛教特色上。這些故事很多都以寺廟為場景,如《乳母櫻》《鏡與鐘》等。在《鴛鴦》中,主人公村上射殺了一只雄鴛鴦,剩下孤單的雌鴛鴦在村上面前自殺慘死,從此村上剃度為僧;《青柳的故事》中,友忠最后成為一名苦行僧,為亡靈超度;《轱轆首》中,主人公摒棄世俗,成為一名逍遙的云水僧。這些故事都頗具佛教特色。佛教在公元6世紀傳入日本,據(jù)黃遵憲《日本國志》記載:“以佛為體,以神為用,體用歸乎一源?!狈鸾套詡魅胍院蟪蔀槿毡疚幕闹匾|,也深深吸引著小泉八云,于是佛教中反對殺生、珍愛生命等觀念隱含在作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就有理可循了。凡人最后成為僧人,念經作法,這個過程即是人類進化的過程,動植物擁有了人類的感知,這是“人化”的過程。人類在積極向上的過程中,尋求了更高層次的進化,他們做法事以尋求靈魂得到超度和安息,這里的對象不只是人類,還包括萬物眾生。佛教不殺生的原則與生態(tài)美學理念也不謀而合,自古以來,順應自然一直都有人倡導,如“取之有度,用之有節(jié)”的生態(tài)經濟觀念,以及荀子提出的“制天命而用之”。西方恩格斯針對“征服自然”的觀點提出自己的見解:“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鄙鷳B(tài)意識的覺醒與生態(tài)審美觀的盛行對于人與自然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啟示,這種思想的盛行滲透在文學的創(chuàng)作里,無形之中可以給人以啟迪。在《怪談》的創(chuàng)作中,這種生態(tài)審美的追求還體現(xiàn)在另一層面:它不宣揚人類去主宰自然,它以一顆善心向世人傳達了人類善待自然,自然也會給予相應回報的思想。
三、結語
小泉八云的《怪談》作為日本怪談文學中的鼻祖,有多方面的審美價值。本文通過新興的生態(tài)美學理論對它進行解讀,以期挖掘出更多被世人所忽略的內涵,引發(fā)學者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人對自然不可或缺的依存關系以及人和自然共生的生命關聯(lián)的體悟。從生態(tài)美學上看,這種審美意識反映了生命主體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是生命的共感與綻放和自然的共榮。其中人對生命形式的關照和生命價值的體驗都具有深刻的社會文化內涵,深入追究也有助于人們推動生態(tài)觀念的發(fā)展與生態(tài)審美的訴求。
{1} 曾繁仁:《生態(tài)美學:后現(xiàn)代語境下嶄新的生態(tài)存在論美學觀》,《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
{2}{3} 徐恒醇:《生態(tài)美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頁,第9頁。
{4}{5}{6} 〔日〕小泉八云:《怪談》,王新禧譯,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頁,第30頁,第40頁。endprint
名作欣賞·評論版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