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

魔術(shù)師有一頂用來變魔術(shù)的黑帽子，白天他總是把它戴在頭上。沒有戴在頭上的時候，就把它折疊起來藏進傘里。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把帽子折疊起來，并很小心地壓在枕頭下?！巴戆玻　彼麑γ弊余洁熘?，然后很快就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之后，帽子里才傳出一個低低細細平平的好像被壓扁的回答：“晚安！”

那個聲音帶一點口音，顯然和魔術(shù)師不是來自一個地區(qū)的，而和它的制造者有關(guān)，魔術(shù)師們總是去魔術(shù)用品店里買帽子的，這頂黑帽子就來自一個很有名的魔術(shù)師用品店，是一個非常老的老頭兒戴著老花鏡制作出來的。

他一生制作了一頂又一頂神奇的適合變魔術(shù)的帽子，至于它們的神奇之處在哪兒，他總是笑瞇瞇地擺擺手，讓魔術(shù)師們自己去看，去挑。

我們的這位魔術(shù)師，就是這樣挑了這頂黑帽子——“因為它和我的腦袋不大不小互相合適！”他是這么說的，就當場挑了它。

它確實是頂非常好的魔術(shù)師的帽子，已經(jīng)陪他演出了一場又一場。他也嚴格遵從老頭兒告知的“魔術(shù)師帽子使用規(guī)范”。比如不能用帽子盛蘇打粉和石油，不能讓帽子獨自待在黑漆漆的房間里，每天要給帽子說一句以上甜蜜的話，以及最最重要的一點——不用的時候帽子要折疊起來……

折疊起來的黑帽子，只是一頂普通的帽子而已，雖然它會說“晚安！”。

如果不把帽子折疊起來并壓在枕頭下，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那天晚上，魔術(shù)師忘了把帽子折疊起來放在枕頭下——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王宮里，為國王慶祝小王子的誕生而進行了一場盛大的魔術(shù)演出，所以非常疲累，在侍從們?yōu)樗才诺男∥葑永?，他隨手把帽子放在床頭邊就睡著了。當他感受到臉頰邊有什么緊緊貼著讓他很癢很癢的時候，他醒來了，這個陌生的房間里，床邊上，地毯上，椅子上，柜子里，蹲滿了大大小小的毛茸茸的黃兔子。

毛茸茸的黃兔子不停地從放在床頭的黑帽子里跳出來，它們一直在增多，多得一只只地摞起來，多得房子里就快裝不下了。它們一直在耐心地等他醒來。

“對不起對不起！”魔術(shù)師趕快說，他急忙探手把黑帽子拿過來，用力地扣在頭頂上，打算讓兔子不再源源不斷地從帽子里跳出來。但偏偏這時候，他忘了應(yīng)該把帽子在頭上用力逆時針轉(zhuǎn)幾圈的時候配合著念一句什么咒語。

“是‘咕噠咕噠咕還是‘咕咚咕咚咕？”他一時無法確定，還沒開口，頭上的帽子里就有只兔子在用力地蹬他的頭發(fā)了，它們來得太快，停不下來。這是多么狼狽的情形啊，他原本整整齊齊的短發(fā)都被蹬亂了。

而且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敲門聲。咚咚咚，外面有人在問：“魔術(shù)師先生，您的早餐送來了，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等——等——等一會兒！”魔術(shù)師急忙回答著，更加手忙腳亂，但他首先要對付的是帽子。逆時針轉(zhuǎn)帽子三圈，并且念著“咕咚咕咚咕”——他現(xiàn)在確定了，就是咕咚咕咚咕，對，沒錯的。然后他就這么做了，啪！

沒有新的毛茸茸的黃兔子從帽子里掉下來，但是魔術(shù)師不見了，戴著帽子的是一只像他那樣大的毛茸茸的黃兔子。它顯然并不是準備好了被帶到這里來的，因為它的手上還提著一個裝了幾枝野薔薇的草編籃。所有的兔子都抬起頭來看著它。

“好吧，真是不能和魔術(shù)師打交道。”它無奈地嘆了口氣?，F(xiàn)在，只能靠它帶著自己的兔子們離開這里安全回家。因為它雖然戴著帽子，但是并不會變魔術(shù)，把兔子們變回去。

門開了，侍從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滿屋子的黃兔子和其中那只最大的兔子。

“魔術(shù)師已經(jīng)回家了，對了，他讓我向你們說抱歉，并且請讓我?guī)ьI(lǐng)這些兔子安全地離開這里?！贝笸米颖虮蛴卸Y地說著，其他兔子已經(jīng)紛紛跑了出去——它們可是頭一次看看王宮是什么樣呢。大兔子趕忙跟著跑出去了，因為它也不知道這么多兔子會不會造成什么麻煩，這里可是王宮。

王宮里跑滿了兔子的時候，那場景是很壯觀的，“兔子……兔子！”到處都傳來驚呼聲，天生缺乏秩序的兔子，沒能全都在大兔子的指揮下有序地“參觀”完然后離開王宮，離開隊伍到處亂闖的那些兔子，雖然它們跑得很快，還是有至少三四只，不，五六只，不不，最后是七八只，被侍從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捉住了，有的用包圍圈，有的用大棉被，有的用網(wǎng)兜，有的用最鮮嫩的萵苣——它們?nèi)急魂P(guān)在一個小籠子里，等候命運的判決，罪名是私闖王宮。

大兔子帶著余下的兔子們離開王宮，沿著隱蔽的小徑跑回山谷，山谷里的小溪邊，魔術(shù)師正坐在躺椅上吃一根鮮甜的胡蘿卜。

看見大兔子回來了，他這才帶著休息好了的神情一蹬腿站起來?！鞍」?，老朋友，我就猜你不會忘了替我把帽子帶回來，這個惹事的家伙！”魔術(shù)師喜氣洋洋，好像闖禍的確實不是他本人一樣。事實上好像也確實如此。都是帽子的錯兒。

大兔子把帽子從頭頂摘下來，甩給他，魔術(shù)師接住了。

“幫我把被捉走的兔子們帶回來吧。”大兔子請求道。

魔術(shù)師把帽子扣在地上，打一個響指，揭開帽子，一只毛茸茸的黃兔子就出現(xiàn)在草地上。他接連換了七八個地方，打了七八次響指，把被捉住的黃兔子都帶回來了。

如果王宮里關(guān)兔子們的小籠子跟前有人正好在，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籠子里面已經(jīng)空了。

“關(guān)于這次事件……”魔術(shù)師這時候趕快開口說道。

大兔子打斷他：“首先還是要謝謝你剛才把它們救回來，不過，你確定你一開始沒有念魔術(shù)咒語嗎？你確定最后那次你沒有念錯魔術(shù)咒語嗎？”

“我確定，我昨晚很累很累的，所以很快就睡著了。”魔術(shù)師辯解道，“一定是帽子自己搗的鬼——昨晚我忘了把它折疊起來了。沒有折疊起來的時候它可不是一頂普通的帽子，它記得住那些魔術(shù)?！蹦g(shù)師的口吻聽起來并不像埋怨，甚至藏著點得意，畢竟那可是他用來變魔術(shù)的帽子。

“我們當初的約定，只是為了讓你自己變魔術(shù)的時候跟你配合，而不是連一頂帽子都能把我們從帽子里變出來！”大兔子不太高興，是的，它有權(quán)利不高興。因為它是兔子國王，一個兔國王要聽從一頂帽子的召喚出現(xiàn)在別人的王宮里，是多么傷自尊的事情啊。

“這，可不是我的錯，”帽子開口說話了，就是從帽檐上的褶皺那里發(fā)出聲音來——“我是在表演結(jié)束時聽見一只小兔子說，王宮這么大，太好玩了，它想讓家人都來王宮里看看，所以，就在魔術(shù)師大人睡著后，把它的爸爸媽媽和三百個哥哥姐姐也叫過來了，然后，其他兔子也好奇地跟在后面一個個地過來了?！甭犉饋硭坪跤行┑览?，而且，“我本來可以把它們又一個個送回來的，只是，你知道，時間來不及，你們兔子跑得太快了，另外把你召喚去的是魔術(shù)師大人啊，他，他還和你互換了，是他念錯了咒語?！彼@樣解釋道。

魔術(shù)師急忙把它戴在頭上，拍拍手上的土，“再見?！彼麑Υ笸米诱f，“再見！下次絕不會再發(fā)生和你互換的事情的。”他趕快離開了。

他回去后就翻出魔術(shù)書來，背著帽子重新打開課本，練習了如何使用帽子來變魔術(shù)的所有的咒語，也不多，就九千九百九十一條。自己當年在魔術(shù)咒語課上學到的東西太多了，需要多加復習，他想，不管帽子怎么做，自己首先不能再弄錯咒語了。

這倒是件好事，讓他記住自己還不夠努力，不然也不會忘記要讓兔子不再跳出來時應(yīng)該邊轉(zhuǎn)帽子邊念的是“咕噠咕噠咕”。而且，也教會他，變魔術(shù)的時候不僅不能傷害被當作“道具”的動物們，還要替它們謀取一點小小的福利。

魔術(shù)師又到了王宮里表演的時候——這次是小王子兩歲生日的表演。他又為小王子和國王和王后做了非常精彩的演出，里面包括這兩年里他新排練的魔術(shù)節(jié)目，就是把舞臺變成一座小小的森林來！那么美，簡直如同幻境！直到小王子最后打起了哈欠——他畢竟才兩歲——演出才不得不結(jié)束了。

他又是很累很倦，都沒怎么收拾舞臺，把帽子扔在床頭邊就睡著了，直到有一架飛機在夢里掠過鼻尖，讓他從床上跳起來。

哎呀，幾乎不用開燈，他也看得見房間里飛滿了、飛滿了、飛滿了蜂子！

這是一種明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的野蜂，它們翅膀透明碩大，身上滿是紫色黃色藍色相間的圓圈兒花紋，兩只大大的眼睛轉(zhuǎn)動著，在房間里忙忙碌碌地飛來飛去，就像一百架、一千架小飛機在魔術(shù)師眼前飛著。

魔術(shù)師首先打開燈，仔細地在房間里尋找蜂巢。等他確定這里并沒有一個蜂巢，他才留意到黑帽子，亂嗡嗡的野蜂仍然從帽子里向外飛出來，好像那邊還有整整一火車的野蜂正在做準備。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魔術(shù)師大吼著，幾乎忘了恐懼，這些野蜂雖然看上去美麗聰明，但是仍然會蜇傷人的，好在他終于記起了讓野蜂回到帽子里的魔術(shù)咒語，趕快把帽子舉起來，一邊做向外拋灑的動作，一邊堅定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念道：“淅淅瀝瀝咕！”

野蜂們慢慢停止到處飛行，美麗的大眼睛盯著魔術(shù)師，他幾乎擔心它們即將憤怒地攻擊他的時候，它們?nèi)齼蓛傻仫w回帽子里，翅膀扇動的聲音一陣陣地逐漸消失在很遠的遠方。到最后，只有幾只野蜂頑強地留在帽子邊，不管魔術(shù)師怎么做著拋擲的動作念著咒語，也不肯飛進去，但是也并不攻擊他。

這是什么緣故啊？魔術(shù)師這才想起來問帽子。

“我想，”被揮得有些頭昏腦漲的帽子，仍然安安靜靜地開口了，“我想我們晚上變的小森林魔術(shù)里，把它們的家不小心變過來了?！?/p>

魔術(shù)師想了又想這個魔術(shù)的由來，恍然大悟。

這個魔術(shù)需要他和一座森林有個協(xié)議，在他需要的時候，就通過他的魔術(shù)師帽子傳送一小片森林過來，他會把它放在舞臺上進行展示。

“它們的蜂巢在那片小森林里？”他問。帽子動動自己的褶皺，表示“是的”。因為王后很喜歡那片小森林，希望魔術(shù)師第二天把它放在自己的花園里多待幾天，所以還沒有被他變回遙遠的森林里去。

顯然這一次，在被送來的小森林里，有野蜂的巢穴。它們在遙遠的森林里失去了家園，著急慌亂，幸好帽子聽見了森林的呼喚，先把野蜂們接了過來。很明顯這又是帽子的“獨斷專行”。

野蜂們是不會說話的，但它們點點觸角，嗡嗡發(fā)出聲響，表示自己聽懂了他和帽子的對話。

“而且，”帽子好像聽懂了它們的話，接著說，“它們幾位說，還有一些野蜂已經(jīng)和小森林一起變過來了，只是我們當時并沒有注意到，希望它們還留在巢里沒有飛走，不然找到它們也挺麻煩的呢?！?/p>

帽子又靜靜地傾聽了一會兒。

“它們說，據(jù)它們所知，當時在蜂巢下，還有一頭意圖偷吃蜂蜜的小熊，也一起被送過來了。”

魔術(shù)師這才真的大吃一驚。以前傳送的小森林里，只有植物和泥土石塊，現(xiàn)在，野蜂們！一頭小熊！他想趕快地找到那頭小熊再說。

他立即把帽子戴到頭上，幾只野蜂緊緊抓住帽檐，和他一起奔向舞臺那里。

舞臺上的森林藍幽幽的，黑暗中沒頭沒腦的野蜂也不敢飛舞，它們靜靜地待在巢里。

但是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小熊。

“它真的在森林里?！泵弊诱镜酶撸吹们宄?，從森林里到舞臺邊緣有一道動物走過抓過的痕跡，它在黑暗中抓破了舞臺邊包著的金絲絨，留下幾道長長的爪痕。

“快找！”魔術(shù)師急急忙忙跑出去。這會兒已經(jīng)要天亮了。小熊會跑到哪里呢？他是魔術(shù)師，在舞臺下卻不是找到失蹤者的高手，所以只能跟著時有時無的蹤跡在王宮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侍從們聽說了之后，也跟著他跑來跑去，大家都表現(xiàn)得很緊張很嚴肅的樣子，因為這樣才顯得很負責——畢竟他們誰也沒注意到一頭小熊就從自己的地盤溜過去了。他們一大群人貓著腰跟著魔術(shù)師跑，卻做得到腳步輕盈，甚至沒有吵醒國王和王后。

最后，他們闖到了小王子的房門口，面面相覷。小熊的痕跡消失了。一個侍衛(wèi)硬著頭皮敲敲小王子的房間門。里面?zhèn)鱽硪粋€稚嫩的童音：“進來呀?！?/p>

魔術(shù)師走上前推開小王子的房門，朝里看去——

從門口直接看得到的最里面，一張潔白的床前，擺著一臺精致的銀餐桌，餐桌后面的床上坐著的是兩歲的小王子，餐桌前面，坐著的是一頭餓極了的小熊，它正津津有味地舔著一個銀盤子里的蜂蜜。

“我正在招待我的新朋友呢?！毙⊥踝油赖赜盟宕嗟穆曇粽f。

后來……后來，當魔術(shù)師把森林變回去的時候，就把小熊留下來，和小王子度過了一段有趣的時光，然后才送它回到森林里媽媽的身邊。

不能再為了舞臺上的新奇花樣，就無視其他生物們的生活環(huán)境，哪怕事情最終還是會有好的結(jié)果，都不行。魔術(shù)師想。

他覺得自己的帽子也是認同這一點的。他再也沒有變過會讓離開媽媽的小熊不小心從森林里跑出來了的魔術(shù)。

再后來，小王子六歲啦，魔術(shù)師又應(yīng)邀前去王宮里，表演了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魔術(shù)。他使用帽子變的魔術(shù)越來越爐火純青了。是的，大家都這么認為。

甚至沒有出過一點兒岔子……

晚上再次住在王宮里的魔術(shù)師，從深深的睡夢中又突然醒來，他左看右看，吁了口氣，忍不住從枕頭下面取出自己的黑帽子，把它打開，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著，撫摸著。

他的心里突然有些隱隱的不安，這么多年來，難道并不是自己會變魔術(shù)，而是這頂神奇的帽子會變魔術(shù)，只是它在利用自己偷偷展示一頂帽子的才華？

他的臉上慢慢地寫滿了不自然的疑問。

“不，不是這樣的，”帽子這時開口了，它打了個哈欠，說，“我一點兒也不會自己變魔術(shù)——我只是在你頭上待的時間越久，便越明白你的思想，和你越來越合拍而已，當我在你手里，在你的頭頂上，我們成為一體的時候，我就是你的魔術(shù)技能的一部分。”

“而且，”帽子靦腆地說，“當你有一頂和你的心靈互為一體的帽子的時候，其實完全不需要再背過任何一條魔術(shù)咒語，只需要敲敲帽檐，就可以了?！?/p>

哪怕他在夢里不小心敲到了帽檐，都會發(fā)生他或者帽子正在想著的魔術(shù)，比如讓兔子跳出來和讓野蜂飛出來。

“我們早就心靈合一了是不是？”魔術(shù)師吃驚又高興地指出這一點。

“當然啦?！泵弊雍鼗卮?，“但這件事不能由我說出來，要等你自己發(fā)現(xiàn)。我以為得等小王子長到十二歲，你才能發(fā)現(xiàn)這點呢?！?/p>

——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優(yōu)秀的魔術(shù)師了啊。做帽子的老頭兒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早早醒來，瞇著眼笑了，他拿起手邊那頂陪伴自己多年的帽子戴上，開始了一天的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