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宙

星期六上午，清清老師帶領(lǐng)十幾個孩子，坐在紫藤架下讀書。這是清清老師舉辦的戶外讀書會，有個名稱：開始讀書。參與的“小書迷”來自不同的學(xué)校，大都上小學(xué)中高年級。

從春天到秋天，每逢周末，又是一個好天氣，清清老師將會提前做一門功課：在島城中“選美”——選一個美麗的地方，帶一群愛讀書的孩子，進(jìn)行一個莊重的儀式：朗讀。

今天，她選中了這個地方，在這座城市的東部，幾幢居民樓包圍之中的紫藤長廊。這個地方并不起眼，幾幢居民樓之間形成一個三角地帶，不大，數(shù)十步能走遍，栽滿了花草樹木，自是清幽。最惹眼的就是這個紫藤長廊，呈月牙形，臥在一角，懸掛一片紫藤花。一串串花穗，自上而下，花開有序，綴滿密集的淡紫色的小花朵，如飛瀑流泉，濺起點點淡紫色的水花。

清清老師喜歡紫藤花，孩子們也喜歡紫藤花。大家打開一本《青草灣》，兩手捧著，仰面看花。

“像星星眨眼睛！”

“像蝴蝶展開了翅膀！”

“花兒在打秋千！”

孩子們爭相贊美紫藤花。每一串花穗是由很多蝶形的小花組成的，好像落滿了蝴蝶。聲音大了，真擔(dān)心驚飛了它們。

清清老師說：“讓紫藤花陪我們讀書吧！”

儀式開始了。

“開始讀書！”清清老師說。

“開始讀書！”孩子們跟著說。

孩子們捧起了書，頭頂紫藤花。

清清老師領(lǐng)讀：“青草灣近在咫尺，眼前的景象，迷人雙眼，動人心魄，讓人感到難以名狀的美。成千上萬只螢火蟲，包圍了青草灣，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照亮了水面，微微皺起的波紋，清晰可見。這個光環(huán)具有強烈的動感，套在樹木和花草之間，回環(huán)旋轉(zhuǎn)。一棵棵樹，一叢叢草，一朵朵花，光彩熠熠。”

紫藤架下，書聲瑯瑯。

忽然，對面的樓上出現(xiàn)了一雙眼睛，默默地注視這一切。最早發(fā)現(xiàn)這雙眼睛的是清清老師，她剛領(lǐng)孩子們讀完一個片段，這雙眼睛就出現(xiàn)了，一直朝這邊看。

又讀完一個片段，清清老師說：“休息一會兒，大家去讀讀紫藤花吧！”

孩子們?nèi)プx花了。清清老師去讀這雙眼睛。她覺得，這雙眼睛有些特別，像兩顆寒星，閃啊閃的，透出一絲清冷的光。這分明是一雙男孩的眼睛，這個男孩透過二樓的那扇窗戶，僅僅露出頭部，視線正對清清老師和孩子們。

清清老師向他招了招手，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難道這是一幅畫？清清老師揉了揉眼睛，距離很近，她看得很清楚，這不是一幅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男孩，也就八九歲吧？她在心里猜測，應(yīng)該和她帶的這幫孩子年齡差不多。

清清老師雙臂交叉，將書別在胸前，仰望著他，若有所思。這是怎樣一個男孩？她一時讀不懂他。

一個叫笑笑的女孩看到了這雙眼睛，“這是誰呀？”她問清清老師，清清老師輕輕搖了搖頭。

“看！清清老師和笑笑看什么？”孩子們都圍了過來，一瞬間，十幾雙眼睛尋到了那扇窗戶，以及窗戶后面的那雙眼睛。奇怪的是，這雙眼睛不與他們對視，也不掃視，而是越過他們，目光落在別處，在凝視：哪一棵樹？哪一叢草？哪一穗紫藤花？讓人捉摸不透。

笑笑向他招手，其他孩子也向他招手，但這雙眼睛，目空一切。

“喂！你叫什么名字？”

“下來和我們一起讀書吧！”

孩子們喊他。他依舊無動于衷。

“好奇怪?。　?/p>

“他到底在看什么？”

孩子們猜測半天，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是一個雙目失明的孩子，而且，又聾又啞。太可憐了！可是，清清老師卻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這是一個謎。”

誰能解開這個謎呢？

春光大好，紫藤花閃爍著夢幻般的色彩，散發(fā)著淡雅的清香。

“開始讀書！”“開始讀書！“書聲又起，聲聲入耳。風(fēng)吹花動，搖曳多姿。

清清老師和孩子們沉浸在書中的世界，這是他們的世界，絢麗多彩。沒有人注意到：那雙眼睛在窗戶后面閃了閃，不見了。

一會兒工夫，一個瘦弱的小男孩跑了過來，離清清老師他們幾步遠(yuǎn)，站住不動，面無表情，一雙大眼睛忽閃著，盯住清清老師。清清老師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雙大眼睛，就是剛才藏在窗戶后面的那雙大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清清老師放下書，微笑著向他走去，大眼睛男孩抿著嘴唇，一聲不吭。

“你上幾年級了？”清清老師繼續(xù)問他，他就像沒聽見似的，一臉漠然。

“你想和我們一起讀書嗎？”清清老師摸了摸他的頭，他不動，也不說話。

一看這情形，孩子們放下書，大聲議論起來：“會不會是個傻子？”

“他好像能看見東西，就是不說話。”

“那就是個啞巴或者聾子?！?/p>

清清老師打個手勢，制止孩子們的議論。然后，略帶歉意地對他說：“他們不懂事，別聽他們亂說?！苯又鴵肀Я怂幌?，他卻毫無回應(yīng)，雙臂低垂，僵直而立，連手指頭都沒動一下。孩子們對他的議論，他也仿佛一句都沒聽見。孩子們深感詫異，都瞪大眼睛看著他，像看一個怪物。

清清老師又給他一擁抱，一個緊緊的擁抱，好久，清清老師才松開了他，眼睛里閃過一絲淚光。

孩子們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清清老師，“清清老師，你怎么哭了？”

清清老師什么也沒說，牽起他的手，走到長廊下，輕輕地按了按他的肩膀，讓他坐到孩子們中間。

清清老師說：“同學(xué)們，歡迎這個小伙伴加入我們的讀書會?！?/p>

一陣掌聲響過，他直直地坐著，目視前方，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嚇得坐在他旁邊的笑笑一下子跳了起來。清清老師瞅了笑笑一眼，示意她坐下。

笑笑問：“他到底怎么了？”

“是呀！清清老師，他到底怎么了？”孩子們滿腹疑惑。

清清老師說：“先不要問了，我們開始讀書。”

話音剛落，大眼睛男孩突然大笑，笑了幾聲，立刻收住，不過幾秒鐘，又大笑了幾聲。

笑笑說：“有他在這，這書還怎么讀??！”

其他孩子也隨聲附和：“是啊！清清老師，趕快趕他走吧！”

“他很奇怪！”

“坐在這里會影響我們讀書的?！?/p>

清清老師將臉一沉：“不許胡說，現(xiàn)在，他就是我們中的一員，我們和他一起讀書，請你們記住：無論他做出什么異常的動作，發(fā)出什么異常的聲音，希望你們都不要大驚小怪?！?/p>

這是為什么呢？孩子們一臉迷惑，不時轉(zhuǎn)臉看他，這真是一位不速之客，一個謎。

清清老師安排笑笑和他共讀一本《青草灣》。笑笑挨緊他，打開了書，移到他眼前。但他的目光卻落在一串低垂的花穗上。

清清老師鄭重地說：“青草灣這本書體現(xiàn)了一個詞：關(guān)愛。現(xiàn)在就需要大家對這個新朋友多一點關(guān)愛?！?/p>

清清老師讓大家打開書的第二十二章：再見了！大蘆花。她和孩子們一起，深情地朗讀起來。大眼睛男孩不看書，也不朗讀，但他好像在聽。就在這個章節(jié)快要讀完的時候，突然，他猛地跳了起來，再也不停下來，在原地蹦來跳去，重復(fù)著一種動作，雙手拍打膝蓋，一拍一跳，一拍一跳。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一會兒，他可能跳累了，重新坐下，呼呼喘著粗氣，胡亂抹了幾把頭上的汗，側(cè)身聽清清老師講書中的故事，一邊聽一邊將目光慢慢地移到笑笑手中的書上，他似乎在看上面的文字，又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目光游離。笑笑將書移到他近前，他卻抬起頭來，注視前方，不遠(yuǎn)處，正對他的是一棵玉蘭樹。他在看玉蘭樹嗎？笑笑歪頭看他一眼，他把頭轉(zhuǎn)向清清老師，他的目光與清清老師的目光相遇了。清清老師正講到一首詩歌，一邊講一邊沖他微笑，他卻一臉漠然，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他說的是一串?dāng)?shù)字，這串?dāng)?shù)字很長，代表什么意思呢？沒人能聽懂。

清清老師依然微笑地看著他，繼續(xù)往下講詩歌。沒想到，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局面：清清老師念一句優(yōu)美的詩歌，他念一串奇怪的數(shù)字。念著，念著，他便抬高了聲調(diào)，模仿起清清老師，從聲音到腔調(diào)，包括手勢，只是，他模仿不了清清老師的表情。清清老師始終面帶微笑，而他始終面無表情。

清清老師念一句：梨樹說，我要開花。他就跟著重復(fù)一句：梨樹說，我要開花。清清老師念：種子說，我要發(fā)芽。他就跟著重復(fù)：種子說，我要發(fā)芽。最后，他反復(fù)念叨這一句：我要開花。我要發(fā)芽。孩子們面面相覷，抬頭看清清老師，歪頭看他。他根本不理任何人，只反復(fù)念叨：我要開花。我要發(fā)芽。念了至少20遍才停下。

清清老師等他停下了，才說：“我們一起把這首詩念一遍?！?/p>

他卻忽地站起身來，圍著大家轉(zhuǎn)圈跑，一圈又一圈。

孩子們?nèi)滩蛔×?，七嘴八舌地問清清老師：“他到底怎么了？?/p>

“他是不是存心搗亂??！”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跑過來，一把扯住他，將他攬在懷里，轉(zhuǎn)頭對清清老師說：“對不起！孩子給你們添亂了，我剛出去買菜，他就自己跑下來了。別見怪??！”

清清老師說：“沒關(guān)系！——您是他媽媽？”

她嘆了一口氣：“是的。”

“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可可?！?/p>

“上幾年級了？”

“上四年級。”

“讓他跟我們讀書吧！”

“太好了！可是，您不會嫌棄吧？他有……自閉癥?！?/p>

清清老師走過去，拉起可可的手，對他媽媽說：“我早看出來了，我遇到過這樣的孩子，交給我，放心吧！”

可可的媽媽激動地說：“太謝謝您了！可是……”

清清老師打斷她的話：“別說了，明天我們還來這里?！院?，我們就來這里讀書，再也不去別的地方了?！?/p>

突然，可可甩開清清老師的手，并從媽媽的懷抱里掙脫開來，拔腳往前跑去，前方有一抹耀眼的光芒。

可可的媽媽說：“看見了吧？可可過分關(guān)注某種光線和聲音，可能他在樓上聽到了你們的讀書聲，這才跑過來的?！?/p>

清清老師說：“我們明天上午就在這里大聲讀書，等他自己從樓上下來?！苯又龁柡⒆觽儯骸澳銈冋f好不好？”

孩子們大聲喊道：“好！”

孩子們從她倆的對話中得知，可可得了一種?。鹤蚤]癥。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克麄儾⒉涣私?。但是，他們終于讀懂了清清老師講的那個詞：關(guān)愛?？煽尚枰蠹业年P(guān)愛。

在笑笑的帶領(lǐng)下，孩子們擁向可可，和他一起追逐那抹耀眼的光芒。

第二天上午，清清老師又帶領(lǐng)孩子們來到了紫藤架下，開始讀書。不一會兒，可可走過來了。他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大家看到，那扇窗戶后面，還有一雙眼睛，那是媽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