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然
四五月間,正是獨龍江最美麗的季節(jié)。
每天,太陽從高黎貢山的雪峰升起來。連綿起伏的雪峰,金紅中閃耀著高貴的金黃,燦爛如仙宮。它們用微笑,和涂抹了一臉胭脂紅的擔(dān)當(dāng)力卡山打招呼。兩座大山被溫暖感動著,都在忙著脫去冰雪的外套。它們的笑聲,化成冰涼的新鮮的泉水,嘩嘩嘩流進(jìn)獨龍江,掀起一層層波浪。
這個季節(jié),獨龍江兩岸的山坡上,一層層臺地的田埂上,村寨的小路旁,水溝邊,還有田頭地角、房前屋后,各種各樣的花都在比賽開放,裝扮著獨龍江峽谷。氣勢最旺的,自然是獨龍人叫作“丹木科木”的杜鵑花了。也不知是不是高黎貢和擔(dān)當(dāng)力卡兩座大山隔江相約,讓紫紅的、嫩白的、粉紅的杜鵑花們,喜氣洋洋地奔涌到獨龍江邊來,把自己的花光倒映在江流里,把自己的花瓣云朵一樣灑在江流里。蜜蜂和蝴蝶,扇著陽光,這朵花停停,那朵花停停,快樂地飛著游戲著勞動著。
面對江邊美艷的景色,阿普芬興奮極了。她像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大了,被杜鵑花的花光映照的臉蛋紅紅的,因為激動,有點害羞而發(fā)燙。
阿普芬13歲了,是中心學(xué)校的五年級學(xué)生。
獨龍江只有一所中心學(xué)校,以前校址在巴坡,幾年前鄉(xiāng)政府遷址孔當(dāng),中心學(xué)校也隨后搬到了新校區(qū)。高年級學(xué)生大多住校。阿普芬也住校。
整個獨龍江小學(xué),實行的是“月假”,一個月放三次假,10天一次,假期3天。到放月假的時候,有的家長老早就來接,學(xué)校也聯(lián)系了方便的車子,學(xué)生自愿搭乘。阿普芬從來不要家長來接。她阿拜(獨龍語:爸爸)帶著哥哥到深圳打工去了,家里就只有阿麥(獨龍語:媽媽)和阿比(獨龍語:奶奶)。奶奶是位受人敬重的“文面女”,今年82歲了。
這天放“月假”,阿普芬和同村的同學(xué)阿普立、梅朵結(jié)伴回家。
他們一路玩。在江邊玩打水漂,撿花石子……想游泳倒是不行,獨龍江水涼水流急,學(xué)校嚴(yán)格規(guī)定,不準(zhǔn)下河洗澡。
離開江邊,有一段路是原始森林,繁茂的原始森林!這就有些害怕了。老虎呀、豹子呀、老熊呀,它們早已經(jīng)離開這片老林,是不會碰到的??墒嵌旧?、螞蟥就多了。阿普芬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拎了根竹竿。阿普立說,“竹竿是蛇的舅舅”,用竹竿“打草驚蛇”,蛇怕竹竿喲。對付螞蟥的辦法不多,而且這家伙又有無孔不入的本事,只好扎緊褲腳,圍好圍巾。
一走進(jìn)寒氣撲來的林區(qū),他們?nèi)齻€都不敢隨便說話了,只在心里祈禱山神多多保佑、樹神多多保佑。高大挺拔的禿杉、冷杉、雪松、楠木、香樟、紅豆杉……它們的樹干都繡著苔蘚的圖案,枝葉間飄著“樹胡子”。還有松樹、櫟樹、箭竹、高山杜鵑、水冬瓜等等,都以原始森林居民的身份,在這里和諧相處。小股小股的溪水,從自然老朽而傾倒的樹筒子旁邊流過。野花遍地。鮮紅的蛇苞谷陰險地長著。大大的半圓形的海芋葉上,滾動著晶亮的水珠。他們小小心心地走著,直到梅朵看到一窩青頭菌,忍不住“哦呀”一聲叫起來,老林里才一下子響起他們驚喜的叫喊聲,說笑聲,吵鬧聲。一只灰白色的大鳥驚飛了!
其實過于寂靜的老林是喜歡他們吵鬧的。老林滿足了三個伙伴的心愿:讓他們都撿到了足夠多的青頭菌!阿普芬呢,她的手臂上被螞蟥叮了幾個紅包包,但是她幸運地?fù)斓揭恢诫u華麗的尾羽?;氐郊业臅r候,奶奶又高興又恭敬地把這支尾羽插在竹筒花瓶里。
一大早,阿普芬的媽媽就背了紅糖、糯米和雞蛋,到牛場去照看母牛和剛剛出生的牛犢了。阿普芬和梅朵約好,下午一塊兒去打豬草,上午她要給奶奶洗頭洗澡擦身子。
阿普芬背著水桶來江邊背水。水桶是用三根大竹筒稍稍成弧形捆綁在一起的,襯上厚厚的棕皮墊子,貼身背在背上,爬坡上坎,水都不會蕩出來。看著流著花瓣的江水,阿普芬放下水桶。她不忙著往水桶里打水。她做了個決定:給自己做一頂“花冠”!這是一個美麗的決定。她是個愛美的女孩。是家鄉(xiāng)的美麗點燃了她的愛美之心,還是她的愛美之心和家鄉(xiāng)的美麗融合在一起了,這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要做一個花冠,她要戴著花冠背水,戴著花冠給奶奶洗頭擦身洗澡。
江水歡快地流著,阿普芬采折了一抱杜鵑花柔韌的花枝。江水沖擊江卵石的嘩響,在為阿普芬編織花冠喝彩。當(dāng)她戴著花冠,在江水里看到自己晃動的影子,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為自己的美麗感動了!
阿普芬給水桶灌滿了水,背著水一步一步爬上河堤。走過菜園子的時候,抬頭見奶奶已經(jīng)在小院門口等她了。阿普芬喊了聲“阿比”,加快了腳步。
“啊呀,是我家阿芬呀!”奶奶說著,迎了上來。
“好看嗎?阿比!”阿普芬的眼睛蕩漾亮彩,花冠的花光,閃爍在她汗?jié)竦募t潤的臉上。
“好看!我孫女阿芬真是好看!”奶奶慈愛地夸著孫女。
阿普芬走進(jìn)灶房,斜著身子把水倒在灶臺上的大鐵鍋里,點燃爐火煨水。
太陽暖暖地照著小院。
給奶奶洗沐后,阿普芬扶奶奶在藤蔑椅上坐下,趁奶奶不注意,把花冠戴在奶奶頭上,又不管奶奶受用不受用,堅決在奶奶臉上擦了香噴噴的護(hù)膚霜?!鞍⒈?,”阿普摟著奶奶,撒嬌地說,“阿比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很漂亮吧!”
奶奶抹了抹臉,聞著手上的香味,笑瞇瞇地看著阿普芬說:“阿比年輕時候也漂亮過……”
阿普芬輕輕地靠著奶奶,奶奶數(shù)著胸前的彩色珠鏈,打開了遙遠(yuǎn)的記憶之門——
那是將近70年前了,少女崩妮恰也就是現(xiàn)在阿普芬的奶奶,用一根紅豆杉木削制的棒槌,在江邊捶打織獨龍?zhí)旱穆榫€。
崩妮恰站在水里,用棒槌把一撂麻線捶打得水花四濺。這時,一陣歌聲由遠(yuǎn)而近飄來:
“阿妹喲,阿妹
你長得真好看喲
你的頭發(fā)像麻絲一樣
你的眼睛像寶石一樣
你的嘴巴像花瓣瓣……
崩妮恰抬頭一看,是放羊的小伙子阿達(dá)英,臉一下子紅了,說:“羊哥哥,你嘴巴抹過蜂蜜啦,盡揀好聽的唱?!?/p>
“阿妹就是好看嘛,”阿達(dá)英有點不好意思,最后還是鼓起勇氣說:“好看的阿妹,我要走了,我要去趕馬幫賺錢去了。”
“真的?”崩妮恰抬頭看看阿達(dá)英,趕緊又低頭去看江水。
“等我賺了錢……”阿達(dá)英看著崩妮恰,大膽地說:“等我賺了錢,賺了錢就來討你做媳婦……”說完趕著羊就跑了。
崩妮恰心跳得咚咚咚的,一任江水沖刷著自己的雙腳。
阿達(dá)英真的趕馬幫去了。
這時候,巫師說:“該給崩妮恰文面了?!?/p>
以前,獨龍族女孩到了13歲就要文面。
“阿比,”阿普芬看著奶奶的臉說,“阿比,不文面不行嗎?”
“不行啊,我的孫女……”奶奶說。
文面的痛苦只有女孩子知道。
由巫師選定日子后,女孩就要一桶一桶地背來獨龍江的水,在大鐵鍋里燒熱后,倒在用獨木挖掏出來的大木槽里。在冒著熱氣的大木槽里,灑上杜鵑花的花瓣或是香樟樹清香的樹葉。然后,女孩躺坐在大木槽里,細(xì)細(xì)地洗沐身子,洗沐臉龐和頭發(fā)。
到了文面時辰,女孩靜靜地直仰于地,將頭靠在來為她文面的巫師面前的木板上,巫師用兩條腿將女孩的身體夾穩(wěn),口念祈禱的吉語,并用樹枝蘸著鍋煙水,在女孩臉上認(rèn)真描畫要文剌的圖案:一朵花或是一只蝴蝶,等等。畫蝴蝶的要多些。巫師說蝴蝶會把人的靈魂帶往天堂。女孩的阿麥(阿媽)默不作聲地端著盛了染文草汁的木碗,阿拜(阿爸)舉著竹針和木槌。文面的時候,巫師嘴里咕嚕咕嚕念著吉語,一只手拿竹針對準(zhǔn)女孩臉上的圖案,一只手用木槌不斷敲擊竹針,敲戳臉龐。阿媽為女孩擦去一道道淚水、一點點鮮血。巫師用鍋煙灰拌深色草汁反復(fù)揉擦剌文,草汁含著淚水滲進(jìn)皮下。女孩疼痛難忍,流干了眼淚。七八天后,女孩臉面紅腫結(jié)痂,痂殼掉了,文剌的青藍(lán)色圖案從此改變了女孩的容貌。
阿普芬抹著眼汩,輕輕地?fù)崦棠痰哪槨?/p>
“奶奶,文面很疼很疼嗎?”
“很疼,我的孫女……”奶奶說,“疼也要文面啊,孫女?!?/p>
“為什么?”
“阿比也說不清楚……文面后,我在獨龍江江水里看到我泡腫的臉,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我哭了,我拼命地洗啊搓啊,那烏青的圖案糊在臉上,永遠(yuǎn)也洗不掉了!”
奶奶說,五年以后,那個去趕馬幫的小伙子阿達(dá)英回來了。
他用藤蘿背著鹽巴、紅糖、磚茶、火腿、針線和長長的彩色珠鏈,在長輩的陪同下來求婚了。
崩妮恰頂著塊頭帕,不敢把臉露出來。
阿達(dá)英說:“阿妹,你不用難過。我記得你好看的臉就是了……”說著,從懷里掏出一面鏡子,當(dāng)眾砸碎在地上。
奶奶說著,拿來一個紫紅的竹筒,取出一包用繡花細(xì)麻布包著的碎鏡片,像捧著一個民族難忘的記憶,交給阿普芬?!拔业膶O女,”奶奶說:“這是你阿亢(爺爺)砸碎的那面鏡子,你留著吧!”
阿普芬記得爺爺?shù)臉幼?,高個,戴一頂舊氈帽,用一個他自己做的竹節(jié)玉石煙斗咂煙,喜歡趴在地上讓她當(dāng)馬騎??上皫啄辏谝粋€雨后的傍晚,他在放?;丶业穆飞?,被從山巖上掉下來的石頭砸死了。
阿普芬捧著一捧碎鏡,撲在奶奶懷里,輕輕地哭了:“阿比……”
“都過去了,孫女……”奶奶給阿普芬揩著眼淚,說:“看我孫女的臉,多白嫩??!”
阿普芬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到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