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鐵夫［中國民航大學， 天津 300300］

——再論“文白論爭”的主要焦點

⊙鄒鐵夫［中國民航大學， 天津 300300］

在現(xiàn)代語境下研究中國文學與漢語白話書面語問題，應(yīng)十分重視“五四”時期學者有關(guān)新文學建設(shè)的思考和爭論。如能揭去因歷史等原因造成的種種遮蔽，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白話倡導者之外，長期以來被概念化的所謂“文化保守主義”，他們的很多觀點都對當下研究有很多參考價值。他們與以“啟蒙”為目的的白話倡導者的激烈爭論，事實上是有著很大程度的錯位的，這從文白論爭的“新舊”“死活”等問題的不同認識就有所體現(xiàn)；同時，正是因為“文化保守主義”對激進主義的制衡，才讓現(xiàn)代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發(fā)展相對穩(wěn)健。厘清這些問題，對解決當代漢語書面語問題和文學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

新文化運動 文白論爭 新舊 死活 錯位

可以說，“五四”時期有關(guān)文言白話以及中國文學文化的諸多爭論早已隨著那個西學東漸時代的逝去而落幕，但是，彼時爭論的焦點以及論戰(zhàn)雙方所代表的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思潮，直到今天都對中國社會和文化產(chǎn)生著深刻的影響。在新世紀的文化環(huán)境下，重新反思歷史，努力去除因時代造成的種種遮蔽，探討曾經(jīng)的論爭可以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文化帶來哪些啟示，這對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具有積極意義，也是梳理現(xiàn)代中國文化走向的一把鑰匙。

回顧“五四”時期有關(guān)中國文學語言的爭論，其中有許多問題值得重新考量，如果我們從論爭的源頭入手重新審視，可能更容易認清那段歷史。從這個角度思考，“文白之爭”就是一個重要話題。在“五四”時期，白話倡導者和“文言守護者”的一系列爭論，是從“新與舊”“死與活”，以及對文言白話性質(zhì)的分歧開始的，重新審視雙方觀點就會發(fā)現(xiàn)，由于立場和目的的不同，雙方爭論的邏輯和角度并不對位，這場爭論在很大程度上是種“錯位”的論辯。

一、文化觀念的錯位——“新”與“舊”

晚清以來，在救國和革命的背景下，在中國社會生活的諸多領(lǐng)域都出現(xiàn)了“新”氣象，文化領(lǐng)域也不例外，那場對中國影響深遠的文化變革也常被稱為“新文化”運動。有“新文化”，自然就應(yīng)該有與之對應(yīng)的“舊文化”，至于到底什么是“新文化”，何謂“舊文化”，以及對“新”“舊”的認識和闡釋，是“五四”時期各派分歧的一個源頭。

“五四”時期文學領(lǐng)域內(nèi)的“文言”“白話”之爭，也是從辨析“新”與“舊”這一對概念開始的。白話文倡導者吸納了西方“進化論”理論，認為“新的”就代表著進步，代表著未來，代表著生機。相反，“舊的”自然就代表落后，代表著過去，代表著僵化。因此，在“新文化”的浪潮下，白話倡導者極力推崇“新”而批判“舊”，李大釗疾呼：“掊擊時政，攻排舊制，否認偶像的道德，詛咒形式的信仰，沖決一切陳腐之歷史，破壞一切固有之文明?！边@個態(tài)度是作為新文化運動倡導者的整體思想基礎(chǔ)存在著的。鄭振鐸隨之直指文藝領(lǐng)域，認為“新與舊”，其目的在于“為指明文藝的正路的路牌”。在這樣的思想觀念影響下，“新”和“舊”在白話倡導者面前勢同水火，“立新”即等于“破舊”。這也是陳獨秀頗為知名的一句話的根源，“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shù)、舊宗教”。盡管李大釗也曾比較清醒地提出過“新”與“舊”就好像車的兩個車輪，鳥兒的一對翅膀一樣，是有共存合理性的，但是，在新文化運動激浪中的白話倡導者的眼中，“新”與“舊”的矛盾大過了價值的互補，“舊”的必然被“新”的所淘汰，“文言”之于“白話”，其命運不言自明。

但是，這種認識在文言守護者看來是過于偏激的，文言守護者堅決反對把“新”與“舊”簡單等同于“進步”與“落后”，在他們看來，“新的”不過是從時間上較晚出現(xiàn)的事物罷了，其價值和意義尚需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新”出現(xiàn)事物的生命力是未知的，因此不能盲目夸大剛剛出現(xiàn)的新生事物的價值。同樣，他們認為“舊的”既指時間上的過去，同時也指那些經(jīng)過歷史考驗而留存至今的文化精華。比如章士釗說：“蓋舊者非他，乃數(shù)千年來巨人長德方家藝士之所殫精存積，流傳至今者也。”因此，文言守護者對新文化運動過程中出現(xiàn)激烈的反傳統(tǒng)態(tài)度持否定意見，甚至認為對方污蔑本土文化，高唱推翻傳統(tǒng)經(jīng)典是“放言高論，以駭眾而眩俗”。

但需要說明的是，文言守護者也并不是單純地守“舊”而抗“新”，他們同樣是認為文學是需要“革命”的，與白話倡導者的區(qū)別在于，他們想通過繼承“舊”的文化，衍生“新”的文化，不是破舊立新，而應(yīng)是承舊立新，尋找一條溫和的文學改良之路。比如吳宓說：“不知舊物，則決不能言新?！闭率酷撘灿型瑯拥恼摂啵芭f者，根基也，不有舊決不有新”，指出徹底拋棄舊有傳統(tǒng)是根本沒有辦法產(chǎn)生新文化的，新與舊的自然融合、發(fā)展，才真正符合進化的道理。并且理性地指出單純以“新與舊”作為判斷文學的標準，是過于偏頗的，“舊者不必是，新者未必非，然反是則尤不可”?，F(xiàn)在看來，這樣的論斷是具有相當?shù)睦硇赞q證色彩的。

可見，白話倡導者的出發(fā)點，更多是源于思想啟蒙的背景，引入“進化論”思想，對“新”和“舊”進行思想現(xiàn)代性的解讀，而文言守護者則更多地站在文學、文化發(fā)展規(guī)律上辨析“新與舊”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說，雙方的出發(fā)點不同，判斷標準自然很難在一個維度上，現(xiàn)在看來，白話文運動中有關(guān)“新”與“舊”的辯證，在最初就存在著錯位。

二、文學標準的錯位——“死”與“活”

在對“新”與“舊”進行辯論的同時，與之緊密相關(guān)的另一對概念——“死與活”，成了雙方論戰(zhàn)的另一個焦點。

白話倡導者提出文學有“死”與“活”的區(qū)別，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一文中就已經(jīng)使用“死文學”一詞，后來，他又多次明確提出以白話書寫的文學是“活文學”，相反，以文言書寫的文學則是“死文學”。胡適認為“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種半死的文字，今日之白話是一種活的語言。白話不但不鄙俗，而且甚優(yōu)美適用”，并且認為以文言創(chuàng)作的文學，都是沒有價值的。那么，胡適為何斷定文言是“死文學”的呢？原來他是從文學的功用角度考慮的，胡適認為文學的主要作用在于表情達意，而對普通民眾來說，白話比文言更容易看明白，用文言表達則顯得曲折難懂，因此，胡適斷言：已死的文言絕不可能產(chǎn)出鮮活的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在胡適看來，文言不但在現(xiàn)代中國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而且在歷史上也早已死去，他的理由是在漢代，學文言已經(jīng)成為想要考科舉做官的讀書人的一門技藝，而老百姓根本看不懂當時的政府公文，在胡適看來，這就代表著文言早已死亡。既然文言是“死文學”，那么什么才是“活文學”呢？按照胡適的思路和標準，自然是能夠表現(xiàn)百姓生活，并且能被百姓看懂的白話文學了?！斑@一千多年的文學，凡是有真正文學價值的，沒有一種不帶有白話的性質(zhì)，沒有一種不靠這個‘白話性質(zhì)’的幫助。”可見，以胡適為代表的白話倡導者是從普通民眾是否能夠理解的功用角度來討論文學的“死與活”的。

可見，以胡適為代表的白話倡導者提出的“活文學”“死文學”觀念，主要是站在社會功用和思想啟蒙的目的來討論這一話題的。而文言守護者則更多從文學的藝術(shù)生命角度看問題，應(yīng)該說，對于“死”“活”的爭論，雙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錯位的。

三、對“文言”“白話”的文化屬性認識的錯位

白話倡導者和文言守護者除了在“新舊”觀念上有分歧，對“死活”的認識有偏差之外，他們對文言、白話的文化屬性方面也有爭議。

可見，白話倡導者出于思想啟蒙和文章的現(xiàn)實意義角度考慮，賦予了文言和白話階級屬性，而文言守護者則更多從文學角度出發(fā)，認為文言與白話的文化屬性主要是“雅”與“俗”的區(qū)別。

總之，回顧“五四”時期的文白論爭，白話倡導者出于啟蒙的目的，信奉“進化論”和杜威“實用主義”思想，而文言守護者則站在文學本身角度，并秉持東方化了的白璧德人文主義觀念。正是因為文化觀念和改革目的的不同，造成了雙方近乎錯位的爭論。同時，白話倡導者順應(yīng)時代的潮流，以啟蒙精神開啟了中國文化的新時代，可謂功不可沒，但其相對激進的做法也給文學文化發(fā)展帶來一些問題，以文言守護者為代表的所謂“文化保守主義”，客觀上起到一種糾偏和制衡作用。二者合流，讓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走向一條相對穩(wěn)健的道路。

現(xiàn)在看來，文言守護者與白話倡導者都犯了絕對概念化的錯誤，爭論的雙方各有其道理，也各有偏頗之處。不過，百年過去，在無須擔心啟蒙失敗和文言復古的今天，我們再次回顧這段歷史并辨析這些爭論的時候，應(yīng)該更加理性和客觀，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白話倡導者符合時代潮流，而文言倡導者的認識更符合文學規(guī)律，雙方各辟其徑，各建一功。尤其在漢語書面語出現(xiàn)各種問題的當代，無論是“雅馴”的文言傳統(tǒng)還是“曉暢”的白話精神，都應(yīng)該成為值得我們肯定和追求的珍貴品質(zhì)。

② 鄭振鐸：《新與舊》，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35年版，第133頁。

③ 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第6卷1號），1918年1月15日。

④ 章士釗：《評新文化運動》，《甲寅周刊》（第1卷第9號），1925年9月12日。

⑤ 梅光迪：《評提倡新文化者》，《學衡》1922年1月第1期。

⑥ 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學衡》1922年4月第4期。

⑦ 章士釗：《新時代之青年》，《東方雜志》（第16卷第11號），1919年11月。

⑧ 吳芳吉：《再論吾人眼中之新舊文學觀》，《學衡》1923年9月第21期。

⑨ 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導言》，上海文藝出版社1935年版，第18頁。

⑩ 胡適：《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4卷第4號），1918年4月15日。

作 者：鄒鐵夫，文學博士，中國民航大學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高等中文教育。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資助（現(xiàn)代文學語言論爭及其對中國文學面貌的影響，批準號：15YJC751068）；亦是中國民航大學科研基金項目/科研啟動基金項目（2013QD21X）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