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一
這是個初春的午后。
墻壁下,幾株小草剛冒出頭,草芽上落滿了春天的信息。我躲在陋室靠窗的角落,翻看一本過去年代的書籍。古書蒙塵的氣味熏得我懨懨欲睡。我正半睡半醒間,手機鈴聲猛然響起,我的神經(jīng)仿佛被冷水浸泡。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嘶啞而低沉。男人自稱是某監(jiān)獄的,他問我是否認識一個叫C的人。我說認識啊。他說那好,C很想見你一面。我問C怎么會在監(jiān)獄里呢,男人沉默片刻后說:“他殺人了?!蔽业哪X子瞬間一片空白,耳朵里像飛進了成群的蜜蜂。天暗了下來,我的心里云翳密布。
恍兮惚兮走出家門,撲面而來的是絲絲涼風(fēng)。街上人影寥落,唯路邊的樹葉在風(fēng)中瑟瑟作響。入得耳鼓,竟然是一聲聲的嘆息,低吟,乃至啜泣。按照獄警提供的地址,沒怎么費力,我便找到了關(guān)押C的獄所。
那獄所有些陳舊,陽光照在沉重的鐵皮門上,泛出暗黃而青白的光。我在門外徘徊良久,心里五味雜陳。我猶豫到底要不要走進去。若不進去,我不僅對不住C,還必定對不住自己的良心;若進去呢,我又怕在C已經(jīng)血淋淋的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我掏出一支煙點燃,想平復(fù)一下思緒。淡藍色的煙霧在春陽下細若游絲。身后有微風(fēng)吹來,抓亂了我的頭發(fā)。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是站在門外,而是站在時間的邊緣;那扇門也不是門,而是一道隔離生和死的屏障。
約莫半刻鐘后,我還是懷著復(fù)雜的心緒走了進去。會面室四壁森然,呆坐其間,令人悚骨。隔著厚厚的透明玻璃,我一眼就看到了C。他身穿犯人服,頭被剃得精光。一張蒼白的臉,寫滿了屈辱和不甘。他在我對面坐下時,拿話筒的手顫抖得厲害,以致不得不動用雙手,才能捧住話筒。短暫沉默之后,我問C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流淚,卻閉口不答。悲傷穿透玻璃,將我兜頭覆蓋。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是我跟C認識以來,最為難捱和孤絕的一次相會。時間在虛空中流逝,沉默在蔓延中發(fā)酵。直到獄警在提示我們會面結(jié)束,C才如夢方醒地擦干眼淚,殷切地說:“我母親就拜托你了,請務(wù)必替我照顧好她?!蹦慷肅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我頓生一陣幻覺。我看到自己的手正穿過玻璃,試圖將他拽住??蔁o論怎么拽,就是夠不著他。手指剛觸碰到他的衣袖,又如水般滑脫了。我不清楚到底看到的是他的人,還是他的影子。這一切,恍如一個夢境。但我確切知道,這終究不是夢。那扇玻璃告訴我,我所看見的,的的確確就是我那個憨厚孝順、正派磊落的朋友C。
可如今,他卻變成了一個殺人犯,一個階下囚。
從獄所出來,撫今追昔,我的心中無不充滿對人世滄桑的喟嘆,以及命運無常的凄涼。
二
記憶的唱針回放到十年前,在類似懷舊音樂的旋律中,出現(xiàn)了一座灰澹的小城。小城的西邊,有一個灰頹的車站;車站的左側(cè),是一棟灰涼的樓宇;樓宇之下,開著一家灰滯的面館。每天,我都在那棟樓宇的第五層,向?qū)W生們傳授知識文化。學(xué)生大多來自小城周邊,全是農(nóng)民的孩子。質(zhì)樸的臉龐上,沾滿泥灰。他們眼神迷茫,又靈光閃動。所有孩子,都希望借助我的開蒙,變成一只只飛鳥,沖破小城的桎梏,翱翔遠方,從此不再回來。而我則從他們的渴求中,窺視到多年前的自己。無疑,我和孩子們都是寂寞和孤獨的。
跟我們一樣孤獨的,還有面館里的C。那間面館很小,攏共只有幾平方米,狹窄得似一個籠子。在面館里掌勺的,是C的母親。他的母親很瘦,挑起面來,有氣無力的樣子。簡直跟鍋里的面條差不多,好似也被開水給燙過。來這里吃面的,大多是進出車站的人。他們背包扛箱,攜妻帶子。衣服破舊,面孔生冷。端起一碗面條,三口兩扒就下了肚,連殘湯也不剩。抹抹嘴,再把手伸進衣袋內(nèi)層,鼓搗半天,摸出用手帕裹實的散錢,沾著口水,分出兩張放在桌上,起身離去。離開之后,還不忘回頭小心地張望,擔(dān)心掉錢。見地上滿是塵灰,這才安心匆忙趕路。
一批客人走了,一批客人又來。四季交替中,唯有C和他母親守在店鋪,相依為命。從黃昏降落到曙色漸亮,從秋風(fēng)乍起到冬雪紛飛。日子枯燥得甚是無聊。然而,只有我到店里,C僵硬的表情才漾出幾分喜悅來。他知道我是樓上的教書匠。也知道我愛吃他們家的面條。幾乎天天去吃,風(fēng)雨無阻。去的次數(shù)一多,我們自然也就熟識了,繼而變得無話不談。C是那種話語不多,但一旦話起便滔滔不絕的人。每次去,他都能忙里偷閑跟我扯上一番話。時政、軍事無不涉及;歷史、人文無不囊括。談到激動處,他干脆坐下來,竟忘了幫母親打下手。要不是聽到母親的呵斥聲,估計他早把自己也當(dāng)作一個吃面的顧客了。
我不能不驚嘆于C的博學(xué)和多智,他是個讀過很多書的人。十幾歲即遍讀古典名著,字也寫得好,偶爾還寫點文章。當(dāng)我尚處于牽著牛在池塘里洗澡的年齡,他就已經(jīng)在報刊上發(fā)表過文章了。有一回,我問他,你這么好的學(xué)問,為何不去謀個好差事,非靠賣面為生呢?C扭頭看看正替客人煮面的母親,未予回答。只站起身來,說:“我給你加勺臊子吧。便借故忙去了?!?/p>
直到一次無意間的談話,我才知道,C的父親是南下干部。在他幾歲時,便與母親一道隨父輾轉(zhuǎn)來此小城定居。后來,C的父親遇到小城中另一個貌美女子,變了心,還給他生下一個弟弟。此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C的父親因之受到組織處分。從此,他們家道中落,如臨深淵。C的母親性烈如火,不愿蒙羞茍活,曾多次意欲輕生。幸而被發(fā)現(xiàn)及時,僥幸生還。C可憐慈母,痛恨家父,心情一度頹廢到冰點。C為使母親走出黑暗,重燃生之希望,毅然決定退學(xué),天天在家陪侍左右。像一只蜻蜓,守候著夏日荷花。縱然如此,C的母親還是落下了精神抑郁的病癥。病未發(fā)時,跟好人無異;一旦病發(fā),便幻覺叢生,疑神疑鬼。故自從與父親決裂后,C從未讓母親離開過自己的視線范圍。
也正因為此,C才與母親開起了這家小面館。一來為糊口,二來為活著找個理由。所幸,有了面館后,C的母親再未發(fā)過病,這多少讓C的內(nèi)心感到幾分踏實和安寧。C對母親言聽計從,他知道,自己將是母親最后的支撐。
大凡經(jīng)歷過苦痛的人,內(nèi)心都是荏弱的,都渴望獲得他人的理解和撫慰。當(dāng)我知道他家的情況后,他對我更加信賴。不再將自己的心事遮遮掩掩,諱莫如深。只要跟我談天,他都愿意把他的愛恨情仇,悲欣煩憂一股腦兒說出來。而我也樂意跟他講述自己的苦樂惆悵,傷懷驚懼。
我們成了莫逆之交。
C既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又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他每論及社會上存在的諸多不公正現(xiàn)象,總是言辭犀利,大加撻伐。他說:“我的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北绕鹚麃恚易匀灰獪睾驮S多。大概是自幼窮怕了,餓怕了,被人欺辱怕了,缺乏他那種錚錚風(fēng)骨和刀劍之氣,處處夾著尾巴做人,擔(dān)心惹火燒身。盡管,C曾多次批評過我的懦弱性格,但我卻依舊難于做到如他那般灑脫。
我是親眼見過C不畏強權(quán)的氣概的。那是一個夏日上午,暑氣從地面縷縷升騰。蟬躲在樹枝上,長一聲短一聲地聒噪,喊得人心亂如麻。幾個城管人員,怒氣沖沖朝C的面館走來,欲強行將其擺放在路邊的桌子裝車?yán)?,依法沒收。C據(jù)理力爭,硬拿雞蛋碰石頭。對方見C氣急敗壞,不依不饒,要掏手銬拷人。我勸C能忍則忍,好漢不吃眼前虧??蒀血氣方剛,操起一條板凳,直撲城管人員而去。其中一個躲閃不及,肩膀被砸中。另幾個城管見狀,迅速包抄過來,奪下C手中的凳子,將之拷走了。事后,C被拘留一周,并賠償受傷城管不菲的醫(yī)藥費,方才平息事端。
即便如此,C依然沒有改變他那敢怒敢言,剛正不阿的性格。為此,他沒少吃虧。C說:“人究竟不是豬羊,任人宰割?;钪?,就要活出個人樣?!?/p>
但C的面館到底還是倒閉了。
有一年暑假結(jié)束,我從鄉(xiāng)下返回小城上課。見C曾經(jīng)的面館被改成了副食店,我問新店主C哪去了,回答是被城管攆走了。我無語。身旁走過的依舊是那些背包扛箱,魚貫著奔往車站的人群。每個人臉上,都落滿了時間的垢甲。
我呆站在店門口,像深陷在一個迷蒙的夢境里,任憑孤獨潮水般將我淹沒。
三
C的失蹤使我的生活重新變得單調(diào)而乏味。
那些高矮不一的學(xué)生們,依然在用無助而饑渴的目光望著我。他們對我越是期待,我的內(nèi)心越是彷徨。我們猶如受困于蒼茫大海的一條船上,任由風(fēng)吹浪打,船顛槳折。我對是否能帶領(lǐng)這幫孩子平安靠岸,心里一點底都沒有。我唯一比他們做得好的地方,是那幾分裝出來的沉著和鎮(zhèn)靜。
苦悶之時,我仍習(xí)慣站在五樓的走廊上朝下望。我希望再次見到C的身影,再次聽到他那熟悉的聲音??蓻]有,這一切不過是我的幻覺而已。
夏季過去,秋風(fēng)漸緊。天氣一天比一天涼。C到底沒有出現(xiàn)。我不得不替孩子們著想,便收了心思,一心投注在教學(xué)上,也終于把他給忘卻了。
不知不覺將近年底,孩子們都放了寒假,各自回家取暖去了。一個霧氣迷蒙的下午,我正收撿了被褥,準(zhǔn)備回鄉(xiāng)陪父母過年。突然,寢室的門咚咚響起。開門一看,竟然是C。我感到喜出望外,又倍覺訝異。幾個月不見,他清瘦了許多。上身穿一件黑色羽絨服,下身穿一條沾滿污漬的牛仔褲;腳上的翻毛皮鞋,也像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臉上的胡須又硬又長,好似農(nóng)民收割后留在田里的稻樁。
我讓C進屋。他坐在床沿上,縮著脖子,言行明顯比過去拘謹(jǐn),換了個人似的。見他這般萎靡狀,我原本故友重逢的喜悅,頃刻一掃而光。我遞上一支煙,給他點燃。半晌,他才難為情地吞吞吐吐道:“能借點錢給我嗎?”說完,頭埋得更低了,像快要掉到地上的倭瓜。我問要多少,他說盡力所能吧。
霧氣凝結(jié)在玻璃窗上,朦朧一片。室內(nèi)昏暗,加之停電,更是寒氣森森。我們就那樣枯坐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也就是在抽煙的過程中,我約略知道了他失蹤這數(shù)月以來的情況。
自面館被迫關(guān)閉后,C的母親深受刺激,以致舊病復(fù)發(fā),且日益嚴(yán)重。他把開面館期間攢下的錢,幾乎都花在了替母親治病上。如今的他一貧如洗。好在C的父親當(dāng)年替他們母子倆買有一套小房子,尚可暫避風(fēng)雨,才不至于使他們在這舉目無親的小城流落街頭。失去生活來源后,母子倆饑寒交迫,相濡以沫。不得已,C只好每天靠四處打零工維持生計。那段日子,他抬過水泥,干過保安,替人抄寫過海報……總之,他像一只老鼠,在小城周圍晝夜游躥。又似一只蝸牛,在小巷角落負重爬行。
我問C:難道你沒想過去找你父親求助?C猛吸一口煙,吐出的煙霧在他頭頂盤旋?!袄献硬粻帤猓亲鰞鹤拥?,還要重蹈其覆轍?!?C充滿怨懟地說。
C每天黎明而出,黃昏而歸。中途,還要匆忙趕回家一趟。到家后,只要看到母親尚且安全,他那時刻繃緊的神經(jīng)才能稍顯輕松。一天薄暮,C因事回去晚了,他的母親竟翻窗墜下了樓。好在他家住二樓,母親除左胳膊骨折外,只有幾處輕傷,算是撿了條命。C被嚇得魂飛魄散。之后,他便找來幾根木條,用釘子將窗戶釘死。仍不放心,又在母親的腰上拴了一根紅布條,將家中刀具等器物統(tǒng)統(tǒng)藏起來,才敢出門。出門后,還不忘瞇著眼朝門縫里瞧了又瞧。
他怕自己一走,就再也見不到母親。
C被生活折磨得心力交瘁。每每如此,他便獨自踱步到河邊,或某片草地上。坐著或躺著,望著夜空遐思。與星月對話,跟晚風(fēng)私語。那刻,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輕若煙縷,正逃出體內(nèi),在夜色中飛舞。飛著飛著,就睡了過去。醒來,蟈蟈叫得正歡。
人生如同夢魘。
許多次,有人勸C離開小城,去遠方謀生。他也確鑿想過,人生苦短,轉(zhuǎn)眼韶華即逝。他再不想被母親所累,再不想替父親去承擔(dān)本該屬于他的那份責(zé)任。可每次都在他做出決定之前,就自己把自己給說服了。血濃于水,他無論如何是拋不下母親的。
C到底是個與他父親不一樣的男人。
四
生活是一根柔軟的藤蔓,每個人都是這藤蔓上掛著的瓜。所不同的是,有的瓜運氣好,未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向陽而生,終于瓜熟蒂落。而有的瓜則在將熟未熟之際,遇到某場颶風(fēng)的襲擊,即使不墜地,也定會被磕碰得傷痕累累。
我大概就是一個遭受磕碰的瓜。
從事教育行業(yè)兩年之后,我非但沒能將那群孩子們送往幸福的彼岸,還險些將自己也陷入風(fēng)浪漩渦。想想,真乃愧怍不已。也是突然的一天,我所供職的學(xué)校莫名其妙就被教委勒令停辦。一時間,師生們作鳥獸散。曾經(jīng)喧鬧的校園,成了一個空殼。于是乎,我也不得不像C那樣為日后的生存所困擾。好在,我沒有他那么多牽絆,最終經(jīng)一個朋友施以援手,離開小城去了市里謀生。
工作的變動,使得我與C重又失去聯(lián)系。人真是跟隨環(huán)境而變的。剛到市里那陣,我心里還時不時掛念著C。想起與他相處的日子,百感交集。這份勝過親情的關(guān)懷,可以讓人肝腸寸斷。然而,半年時間不到,我也就如與他首次失聯(lián)一樣,連他的樣子都淡忘了。
足見在這個世界上,誰離了誰,日子也便那么過。
可是這一晃,我與C不相見,已經(jīng)十年有余。十年間,我的生活自是發(fā)生了諸多變化,每天都在無端瑣事中消耗著光陰——結(jié)婚,生子,上班,交際……整日都很忙,卻又到底不知在忙些什么。
只隱約記得,十年來,我僅跟C有過幾次電話聯(lián)系。多是節(jié)假日,諸如端午和中秋。電話里也僅止于問候的話語,平淡得跟吃飯睡覺般無異。當(dāng)然,偶爾寂寞難耐之時,我們也會彼此想念起對方。掏出手機,翻出對方姓名??戳擞挚?,終究還是未將號碼撥出。如此一來,想念也就成了想念本身而已。
說來也怪,兩個原本無話不談、親密無間的朋友,在時光的打磨下,竟會變得這般生分和隔膜。因此我對他這十余年來的生活一無所知,更不知道他母親是死是活;想必他對我的情況同樣是不甚了了。
雖然如此,我們心里也還彼此牽念著對方。不然,他入獄后,是斷不會想到見我,并囑托我照顧其母親的。我想,這大概即是人們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但有件事,我是近來才知道的。在這十年間,C遭遇了三次感情上的波折。前兩次戀愛,本來談得情投意合,眼看就要走進婚姻殿堂了,卻最終都因女方嫌棄C母親這個拖累,主動提出分手。為此,C深受創(chuàng)傷。他已不再對愛情抱有幻想,篤定終身不娶。然而,天下事真是很難說清楚。C越是不想,愛的潮水卻越是洶涌澎湃。就在C入獄的前一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個名叫央金的姑娘,悄悄闖進了C的心。央金在康定出生,初中輟學(xué)后,便來到重慶打工。起初,C對央金一直若即若離,但央金的善良,使C的警惕徹底失效。C越是對央金坦白自己的處境,央金越是決心要與他白頭偕老,且主動承諾照顧其母親。C被央金的真誠所感動,他倆相處四個月后,便將母親接至央金租住的房子,開始了共同生活。經(jīng)受著多年苦痛熬煎的C,突然遇到這等摯愛,內(nèi)心的潮熱使他淚如泉涌。到市里生活后,C的境遇著實邁進了天堂。央金在一家銀飾店上班,每天下班后,即匆忙趕回家為C的母親洗衣做飯,熬藥捶背,儼然扮演起了準(zhǔn)媳婦的角色。
如此一來,C總算體驗到了幸福的滋味。他經(jīng)央金一個朋友介紹,在一家電腦公司搞銷售。每晚回到家,C都要對央金說一通感謝的話。否則,他的內(nèi)心就不得安寧。他覺得自己欠央金的,今生今世都將無以為報。那段時間,C就像一只歡快的兔子,沐浴在愛的春光里。以至于,他遷至市里生活已逾一年,我竟然毫不知曉。
可生活總是充滿了荒誕;命運總是布滿了荊棘。
我說了也許誰都不信,但這確鑿又是真的——C親手把央金給殺了。
五
南方春天的雨,有一種薄荷的味道。雨滴落在樹上和院墻上,輕得沒有聲音。若不是雨水里裹著的那絲微涼,提醒我春季的存在,我也許早就成了季節(jié)的邊緣人。自從C入獄后,我的腦子總是迷迷糊糊。幾乎夜夜做夢,不是夢見從前跟他走在某片田野上,就是并肩踟躕于某條小巷深處;而他曾經(jīng)開的那家面館,卻是一次也不曾夢見。我無法解釋這夢的含義,正如我無法解釋人所面臨的遭遇。
照理說,我與C分別經(jīng)年,對他目前的處境不應(yīng)該有那么大的反應(yīng),但我覺得他就是我的一個親人。這些年,我對他的關(guān)心太少。我活得過于自私。我想,要是我平時稍微抽出那么一點點時間——比如在跟人唱歌的間隙,或獨自騎車去鄉(xiāng)村池塘垂釣的當(dāng)兒……掏出手機,問候他一聲;聊聊彼此的生活,談?wù)剝?nèi)心的悲喜,也許,他的負累會有所減輕,而不至于把自己逼上絕境吧。
這樣一想,我不禁悲從中來。作為朋友,我是不合格的。我無法寬恕我的罪愆。
雨還在飄飄忽忽地下,濕漉漉的地面有點打滑。當(dāng)我走在長滿青苔的石梯坎時,險些摔了一跤。好在我順手抓住身旁的一棵小樹,搖落的水珠灑得滿頭都是。水珠鉆進脖頸,陰冷冰涼,使人脊背發(fā)麻。我抬眼望了一下那棵小樹,樹杈上居然筑著一個鳥巢。鳥兒早已飛走,只留下這個空巢守風(fēng)候雨。我久久地凝視和端詳著它,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坐落于此的房子都很陳舊,大多修建于80年代初。樓與樓之間巷道狹窄,墻壁布滿電線和蛛網(wǎng)。由于樓道里沒有燈,人走進去,需要低頭睜大眼睛,才能依稀看清地面。我順著樓道爬上二樓,一股陰森森的氣息迎面撲來。我愣怔了片刻,才舉起手敲響了左邊的房門。敲了半天,沒有絲毫動靜。再敲,還是沒人應(yīng)。我懷疑自己找錯了門,正欲轉(zhuǎn)身離去,門卻突然開了。
我一眼就認出了開門的老太太,她正是C的母親。十多年不見,她的臉上皺紋縱深,頭發(fā)也白了,好似落滿了霜雪。大概因了病魔的糾纏,她的背駝得厲害。要不是手上拄著拐棍,我真擔(dān)心她會立刻栽倒。老太太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她試探且充滿驚慌地說:我兒子已經(jīng)被你們抓走了,難道連我也不放過。很顯然,她是將我當(dāng)作公安局的人了。我連忙解釋:嬸,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兒子的好朋友小吳啊。老太太錯愕地望著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我繼而說道:以前你們在小城開面館,我每天早晨都跑來吃面,我是當(dāng)年教書的小吳啊。這時,老太太終于想起了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喊了一聲小吳啊,就泣不成聲了。
我將老太太攙扶進屋里坐下。這間屋子冷冷清清,連電視機都沒有一臺。一張平板床上堆滿了衣服,有洗過的,有沒洗的;有折疊整齊的,有散亂扔著的。靠墻放的木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藥瓶子。一股酸腐味道彌漫開來,十分刺鼻。我起身將窗戶打開,試圖讓空氣流通。老太太卻非要關(guān)上窗。她說,關(guān)上安全。我只好重新將窗戶關(guān)嚴(yán)實。
我們面對面坐著。在來的路上,我買了兩斤蘋果。我削了一個遞給她,她拿在手里,卻不吃。俄頃,她囁嚅著說:不知道C會不會被槍斃。我極力安慰她,讓她放寬心。并說我已經(jīng)去監(jiān)獄看過他了,他目前很好。老太太聽我如此說,才抬頭看著我,詳細詢問我在監(jiān)獄看C的經(jīng)過。
她那天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還不錯。于是,我趁機向她探聽C究竟為何殺人,這是我最想知道的真相。老太太先是欲言又止,后來還是在我的再三追問下,她才聲淚俱下地將事情的原委和盤托出。
這真相,讓我如遭五雷轟頂;又似被魚骨頭卡住了咽喉,心里好不難過。
六
事情竟然是這樣的。
老太太說,開始那幾個月,央金的確對她很好,可謂關(guān)懷備至,跟自己親閨女無異。她想,今生能有這么個媳婦,是他們母子倆前世修來的福分。但漸漸地,情況似乎發(fā)生了變化。C和央金的工資都很低,每月除了房租、水電氣費和生活費外,幾乎沒有余錢。日子很快捉襟見肘。女孩子都愛打扮,但自從他們母子到來后,央金沒有買過一件衣服,沒有到外面餐館去吃過一頓飯。店里其他上班的姑娘,都瞧不起央金,孤立她。央金一忍再忍,她一直記著對C的承諾。但人都是脆弱的,別人的孤立和冷漠,會導(dǎo)致自卑的心理。一段時間過去,央金越來越怕出去見人。顧客來店里購物,她也表情僵硬,卑怯自矜。因此,央金經(jīng)常遭受經(jīng)理批評,還被扣發(fā)獎金。受了屈辱的央金性格逐漸變得乖戾起來,她不再對C的母親態(tài)度和藹,體貼入微。情緒低落時,她還會罵上幾句??芍灰狢一回家,央金又會努力裝出鎮(zhèn)定的樣子,對老太太噓寒問暖。C的母親為不破壞家庭感情,一直對C隱瞞著央金的行為變化,默默承受著內(nèi)心的苦痛。
可不多久,C就察覺了母親跟央金感情的異常。他在暗中偷偷觀察,他確信那個善良的央金正在走遠。但C很珍惜眼前的生活,他不想再一次把自己和母親推向生活的谷底,便用各種方式斡旋央金和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他只要一下班,就急忙趕回家,照顧母親,盡量減輕央金的負擔(dān)。遺憾的是,這一切,絲毫不能改變他們的根本處境。
一天晚上,央金心里積壓太久的火山終于爆發(fā)了。她在盛飯時,竟莫名地將碗砸碎在老太太面前。C見狀,拍案而起,甩手給央金一個耳光。央金哭著與C撕扯起來。C知道央金心里的委屈,他呆立不動,任憑央金拳腳相加。
老太太坐在旁邊,心如刀絞。那注定是一個傷心之夜,困頓之夜。當(dāng)央金發(fā)泄完心中的悲傷,夜已經(jīng)黑透了。他們?nèi)齻€人都被黑夜淹沒在出租屋里。待各自都睡去后,C的母親卻躺在床上,越想越凄涼。她覺得這些年來,是自己拖累了兒子,使其沒能過上正常的生活。活得很窩囊,人不人,鬼不鬼的。想著想著,她竟摸索進廚房,提了把菜刀出來。她認為只有自己死了,兒子才會有生路。
正當(dāng)老太太舉起菜刀,要朝自己脖子上劃時,央金猛地從房間沖出來,試圖奪下菜刀。其實,央金早就聽到了老太太在廚房提刀的聲響,她悄悄地在門洞中窺視。她不相信老太太會有此過激行為。就在央金與老太太爭奪菜刀時,C怒不可遏地跑出來,以為央金要對母親痛下殺手。剎那間,他像一頭瘋狂的牛,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搶過菜刀,對央金揮刀亂砍。央金躲避不及,當(dāng)場栽倒于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屋里的空氣凝固了,四周一片死寂。
當(dāng)警察趕到時,C正鐵青著臉,癱坐在地上,全身發(fā)抖,說不出一句話來。而老太太也被嚇呆了。直到兒子被警方拷走后,她才放聲大哭起來??蘼暺鄥?,整棟樓的人都能聽見。
老太太給我講完這一切,陷入了沉默。我怕她傷心過度,忙扶她平躺在床上,稍事歇息。窗外的雨比先前大了些,由線變成了豆。砸在窗玻璃上,脆脆地響。我的心跳便隨了這節(jié)奏,此起彼伏。屋外樓道上,有一只貓,正發(fā)出喵喵的叫聲。
七
光陰流轉(zhuǎn),往事不堪回首。
隔三差五,我都會去看望C的母親。我希望她能把我當(dāng)做她的兒子,這是我唯一能幫C效勞的事情。對于C,我不想多說什么——對于一個被生活圍困得心如死灰之人來說,又能怎么說呢。
涼風(fēng)起天末。轉(zhuǎn)眼間,萬物呈現(xiàn)一片肅殺景象。C入獄已有半年,這期間,我去探過三次監(jiān)。每次探視,除了言及他母親,幾乎沒有別的話可說。而C的母親正一天天消瘦下去,精神狀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像一根被抽了銅芯的電線。
我瞞著C,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了他的父親,并將他們的遭遇據(jù)實相告。這個曾經(jīng)傷害過他們的男人,如今也是兩鬢染霜??礃幼?,他這些年,同樣過得很落魄。不過,他明確表示愿意將C的母親接回小城安頓,并負責(zé)她的生活起居,直至終老。
C沒能活過這個秋天。
他被處以槍決那天,陽光靜好。各種紅黃相間的樹木葉,隨風(fēng)片片凋零,給人無限惆悵之感。早早地,我跑去C的母親處,替她換了身干凈的衣裳,說要帶她出去曬曬太陽。老太太欣然應(yīng)允。我用輪椅推著她,在附近一個公園里慢慢地走。公園里人不多,因而特別空曠。走著走著,我不禁淚如雨下。我知道,就在老太太坐在輪椅上熟睡的時候,她的兒子我的朋友C,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永久地消失了。
我們都沒有聽到那聲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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