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還有比馬鞍山更乏味的地名嗎?說它乏味,是因為叫這個地名的地方太多了。雅致的有趣的地名很多,比如薄刀峰呀花果山呀什么的都不錯,但是乏味的地名也不少。到底有多少個馬鞍山,無從統(tǒng)計。一定有很多個。安徽境內,有一座城市干脆就叫馬鞍山市??梢婑R鞍山作為一個地名有多么平庸。地名雷同不是唯一的雷同。我們的面孔也彼此重復,你毫無辦法,記得你在這個城市看到過一張臉,在另一座城市你也會看到。相同的臉不僅在不同的城市里能撞見,也能在同一座城市里不期而遇。但更重要的雷同還是我們的名字,查一下各地的戶籍和身份證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這個國家相同的名字數以千計數以萬計。許多人實際上叫著別人的名字。你叫著我的名字,我叫著你的名字。比如李中華,我們并不知道全國有多少個名叫李中華的人?;蛘吡殖?,我們也不知道全國有多少個名叫林楚雄的人。問題是武漢也有個馬鞍山。我們所說的武漢的這個馬鞍山坐落在東湖南側,如果在深山老林里面,這樣的山幾乎不能稱之為山。不高拔也不險峻,哪能算得上是山??墒撬辉谏钌嚼狭?,它在武漢市,它在城市的腹地。這就不簡單,便是山了,還是很有意思的山。馬鞍山臨著東湖,與落雁島相連,跟磨山相望。因為山上樹多林密,就被辟作森林公園了。
李中華空閑的時候,常常趴在電腦上百度自己的名字。他樂此不疲,這有些詭異。百度里有無數個李中華。羅布泊發(fā)現(xiàn)了一具五十年前的尸骸,尸骸的名字就叫李中華。李中華是一名試飛英雄。有一個奇人李中華可以吞鋼針。網上還有視頻,他把一捧鋼針像吞面條那樣吞進喉嚨。有個李中華長著蜘蛛的手和腳,攀登高樓外側的玻璃幕墻如履平地。李中華是個鐵血警官。在另一個地方,李中華是被通緝的罪犯。李中華作為一名官員在某地視察。李中華受賄罪成立。等等,不一而足。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有時候李中華覺得他的名字就是一個小世界,是啊,把所有名叫李中華的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一個什么人都齊全了的小社會嗎?要什么人有什么人?;蛘呃钪腥A也可以是一個共有著一個面具的復合體,每個名叫李中華的人都是這復合體中的一面。復合體超大,像迷宮,有數不清的面。李中華想想這龐然大物就會害怕。它不就是個怪物嗎?復合體的每個面都能重組,也都能拆卸。它還可以裂變,一根頭發(fā)轉眼間就能變成滿腦袋紛披的毛發(fā)。但是李中華仍然能找到自己的詞條,找到自己就像是個溺水者終于浮出水面。這時候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李中華:土壤學教授,博導。每次讀到這里,李中華的靈魂才算是歸了竅。他找到了自己。其他的文字都是泡沫。隸屬于他的詞條下面,注明了他所供職的那所大學的名稱。關于他的信息介紹得相當詳細,他的各種社會兼職都在上面,出生年月,甚至他是政協(xié)委員也都標注得一清二楚。此外,還分門別類地列出了他的各類著作和論文。那些著作和論文什么時候發(fā)表在什么刊物上,只要在百度上敲入李中華的名字,馬上就能顯示出來。
這天,李中華走出家門,來到馬鞍山。他供職的大學就在馬鞍山旁邊,邁過學校圍墻上的那道側門,就能進入馬鞍山。側門是人行道,圍墻外面有臺階,車輛不能通行。它隱蔽在教職員工的宿舍區(qū)里面,進出的人并不多,是舊地方,正日漸荒涼,卻又并沒有被廢棄,門還在。鐵柵欄上面銹跡斑斑,一把鎖掛在那兒似鎖非鎖。很多人可能早就忘掉了這兒還有一道門。更多人早就習慣了走正面或背面的大門。東西南北各個方位都有大門,大門臨著繁華街道。人們開著私家車,一踩油門就到了隨便哪一道大門。此處的側門因此形同虛設,有它沒它都不重要。事實上學校的后勤部門好幾次都打算堵死它,堵死它其實也很容易,找來幾個泥瓦匠把門洞砌上一堵墻就行了。真要這樣做卻又遇到了阻力,原來還有一些年老的教授離不開這道門。他們中有一些已經退休了,還在上班的人很少。李中華發(fā)現(xiàn)就只有他和另外兩個還在上班的人混在當中,還在上班的人多半是些老派的人,或多半是些木訥的人。他們經常要到馬鞍山去散步,或是去那里呼吸新鮮空氣。因為年齡偏大,加上性格的原因,他們進進出出的時候從不喧嘩,這樣一來,也就沒有多少人能注意到他們的行蹤,以為再沒有人需要這道門??墒且坏┱嬉麻T,那些人就都出來了,他們當然不愿意,于是在泥瓦匠準備砌墻的時候他們集體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
“你們把門堵死了,我們從哪里進馬鞍山呢?”一個教授這樣問道,他是很有名的古漢語學家,他的聲音心平氣和。
其他教授沒有說話,一起看著安排泥瓦匠干活的行政人員。
“我們不知道,不知道還有人從這里進進出出?!毙姓藛T看了看,這些老人們都是學校里的寶貝,他是得罪不起的。如果鬧到校長那里去了,只能是他吃不了兜著走。行政人員冒出一頭汗水,忙不迭地帶著泥瓦匠們撤走了。
這道側門自那之后就被保留下來了,沒有人再敢動這個念頭:拆掉它或是堵上它。門的一側立著頂以前做成的小亭子。既然有小亭子,就得配上保安。亭子里有個年輕保安,成天捧著一本書在讀,據說這個保安想考研究生。他的頂頭上司煩他,嫌他干活不利索,就把他派到這個要死不活的角落里來了。李中華后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林楚雄。
進到馬鞍山了,到處都是霧霾,霧霾無孔不入。李中華知道有霧霾,電視里的天氣預報報道過,說武漢市今天的霧霾和北京差不多,紅色預警。李中華走在小路上,馬鞍山是他散步的地方,是他一邊走路一邊想事情的地方,也是他寫文章做研究能夠得到靈感的地方。他在霧霾里鉆來鉆去,能很清晰地看到霧霾的皮膚,看到霧霾的毛細血管,看到它的肺葉,它呼吸的鰭。霧霾是一只無法看到它真實外形的動物嗎?如果是,我們其實就在它的腹腔里面,在它的腸道里面??墒庆F霾的腳步聲又是那么輕悄,它幾乎沒有聲音。它踏過樹木的時候,樹葉都不震動一下。它滑過。它滑過的時候同時停留下來了。在霧霾飄過的地方,它又駐留并覆蓋了那些它剛剛飄過的地方。
“那么,我們和霧霾是什么關系呢?”李中華想了想,自問自答道,“一種休戚與共的關系。”
“這樣說對嗎?”
他笑了笑說:“好像是對的?!?/p>
馬鞍山里有人在拍婚紗照?;榧啍z影師黃子麥認為馬鞍山最美的景色只能出現(xiàn)在霧霾天里,世上最難遇的美景就在霧霾天的馬鞍山。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等待有霧霾的日子。黃子麥在腦瓜后面扎著稀疏的小辮,小辮朝天。他眼睛小,耳朵卻大得出奇。找他拍婚紗照的新人需要提前一個月預約。在平常的日子里,黃子麥照常做生意。但是他只是守攤,不會親自去拍照。沒有霧霾卻硬要拍什么婚紗照是毫無意義的,他對此嗤之以鼻。那些不能不接單的生意,他放手讓助手們去應付。他自己則躺在家里或是躺在現(xiàn)場的山坡上睡大覺。那種時候黃子麥沒精打采,他的身上像是掉了陽氣,要死不活地奓撒著手,脾氣也很壞,動不動就罵人,有時候還會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因為他實在是覺得在陽光燦爛的天氣里拍不出詩情畫意。唯有霧霾,霧霾天能把馬鞍山變成仙境一樣的地方,變成天堂一樣的地方。這種時候黃子麥就像是打了雞血,作為攝影師他的生命這時候才有價值。他可以不吃飯,可以不喝水。那些等待他拍婚紗照的新人遇到這種天氣,必須多交一倍的價錢,但是沒有人提出異議,他們心甘情愿地把增加的錢補交上去。
“算你們運氣好?!边@是黃子麥的口頭禪。
“霧霾為你們而來?!?/p>
霧霾為馬鞍山增添了魔力。他能把新人拍成神仙一樣的人兒,也能把他們拍成鬼魂一樣的人兒。他在山坡上翻滾,在樹林里蹦跳,擺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只為了捕捉拍攝對象的瞬間表情。黃子麥歡呼雀躍,身上有使不完的勁,期盼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能有霧霾降臨。
東湖里的荷葉枯死了。那些黑色的枯死的荷梗像蝌蚪——像五線譜,錯亂地戳立在東湖的水面上。這是農歷臘月。從前荷葉蓮花姹紫嫣紅的盛景早已不在。東湖的尾汊延伸到馬鞍山的山谷里來了??菟竟?jié),尾汊上的湖底,露出黑色的淤泥。猛地看去,湖底竟然如此衰敗,竟然如此蒼涼貧瘠,和曾經明媚的水面——和曾經浩蕩汪洋的湖面相比,反差何其巨大。此種境況與世上之人又何其相似,你看那人面前的人有多么繁盛,就能知道那人背后的人有多么凄惶。東湖只有一小段藏在這里,一小段尾汊藏在這馬鞍山里。水面連著回廊,繞湖而建。有小木橋,也有小石橋,環(huán)湖路直通山里。李中華繞過小橋,從一個小山包走入另一個小山包。馬鞍山連綿著大大小小十七座山,稍大的山不多。主峰叫馬鞍山,還有吊鞍山、太漁山和吹笛山。其他小山,因為太小了都不好意思有名字。
馬鞍山和太漁山之間有猴山。猴山不是它的名字,僅僅因為森林公園的人在這山上養(yǎng)了些猴子而得名。緊挨著猴山的是吊鞍山。李中華看到那個扎著小辮的攝影師在拼命折騰。他怎么看那家伙怎么覺得他是個小丑。扎小辮的攝影師名叫黃子麥,但是李中華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管他叫小丑。黃子麥把自己倒掛在一棵大樹上。不是把繩子系在腰上,不是那樣子,而是把繩子系在他的左腳踝上。奇怪的是只系著一只腳踝。他的手上端著相機。當他們松開繩子,讓他從那棵樹上俯沖下來的時候,他的另一只沒有系上繩子的腿就會極其夸張地劈開去,就像是一只正在飛翔的翅膀。他端著的相機則像是某種怪異的槍支,他俯沖下來很像是電影里亂槍掃射的特效鏡頭??墒鞘聦嵣纤皇窃谂臄z婚紗照片。
那一對新人正在擺出奇怪的造型。新娘仰臥著,她的頭顱在微微抬起。新郎若即若離地仆伏著,一只手別在身后,另一只手試圖去撥弄新娘的下巴或嘴唇。他們的臉相距只有幾厘米。新娘是正面仰臥,新郎俯臥,身子稍稍側著。實際上新郎是懸空著的。李中華仔細看了看,這才看到新郎的腰上也系著一根繩子,懸掛在另一棵樹上。新人的造型像是正要做愛,或是已經完成了做愛。令李中華不解的是他們都還穿著婚紗服裝,那么所謂做愛不過就是隱喻而已。
小丑——也就是黃子麥從樹上俯沖下來,在他倒掛著的身體接觸到最底部的時候,他才開始拍攝。他的頭皮幾乎擦著地面。只有在這個位置上他的拍攝角度才有可能稍稍接近于仰拍。因為新娘正在抬起一點點頭來迎接新郎。她的舌頭正羞答答地從她的嘴里吐出小半截,若隱若現(xiàn)。那小半截舌頭出現(xiàn)在鏡頭里一定是粉紅色。但他們的眼神里卻布滿了驚恐。李中華所看到的驚恐在那對新人的眼睛里,就像睡眠不足時出現(xiàn)的那種特有的血絲——密布在他們的眼瞼周圍,十分明顯。此時,不知道他們驚恐的原因是在害怕日后的婚姻呢,還是在害怕眼前的黃子麥。系在黃子麥腳踝上的繩子在系上去之前經過了精細的計算,每一次這種計算都是由黃子麥親自完成。如果計算錯誤,很可能出現(xiàn)生命危險。繩子的長度既要讓他的頭皮擦著地面飛過去,但也不能把繩子放得太長,否則他的腦袋就會在他按下相機快門的一剎那撞得粉碎。
山谷里的小路回環(huán)往復,林木稠密。太漁山的山坡連著馬鞍山的山坡,馬鞍山的山坡又連著吹笛山的山坡,再連著吊鞍山。彼此間的直線距離只有兩百米或三百米左右。在林木中間,山坡與山坡的連接呈渦漩狀。渦漩是有弧度的。李中華在里面散步,有時候會故意繞著渦漩狀的山坡轉圈。這個地方剛剛來過,沒想到過了半個小時或四十分鐘,又要打這兒經過。黃子麥的計算并不總是那么正確。即使他的計算總是那么正確,也有可能忽略掉某些很微小的細節(jié)。比如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土坷垃。它原本就不在黃子麥從樹上飛下來的線路上,但是它被風吹過來了,或是被現(xiàn)場當中誰的腳不小心踢過來了。當然也有可能黃子麥從樹上飛下來時稍稍偏離了他自己的路線,也就是說黃子麥的飛行線路上確實沒有那塊巴掌大小的石頭或土坷垃,但他稍稍偏離了一下,于是撞得頭破血流,他的腦袋擦著地皮,卻撞上了突出于地面的那塊硬物。李中華看到黃子麥的頭上纏裹著繃帶,他上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還沒有繃帶。這時候有了,白色的繃帶上沾染著血跡。那個小丑,他現(xiàn)在站在地面上。估計他已經完成了從空中俯沖拍攝的工作。
那對新人在喝礦泉水,是那種很便宜的礦泉水,一塊錢一瓶。新娘身上的婚紗臟兮兮的。事實上那也不是她自己的婚紗,很多女人都穿過這套衣服。它不光看上去不干凈,聞起來也有一股不潔的味道,類似于汗酸味或食物的餿味。新娘的表情有些酸楚和無奈,新郎則木然地望著遠處。他們在這里聽任那個小丑擺布。
黃子麥在現(xiàn)場指手畫腳,大喊大叫。他指揮工人搭建腳手架。在山谷,在高大的樹木之間,用粗硬的繩索扯出簡易索道。那些繩子扯出的索道縱橫交錯。有的是單線,有的是雙線,還有三線并列。從李中華這個角度看過去,有些索道有坡度,坡度陡峭,陡峭到幾乎像是垂直立著。也有些索道是平行的,還有矩陣形的索道。總之那些索道就像是頭頂上張開著的網。李中華有些迷惘,他不明白拍個婚紗為什么還要建這么復雜的工程。黃子麥卻很興奮,無厘頭地蹦跳著,李中華聽到他在歡呼霧霾。他張開雙手,對著他身邊的人叫道:“這哪里是霧霾,簡直是仙境?!?/p>
李中華想起來了,郝意芳在他出門的時候告訴他,林楚雄今天也要來馬鞍山拍婚紗照。她說,一家有名的婚紗公司,特意為林楚雄選在今天。他當時沒問是哪家婚紗公司。不過,就算他問了,就算郝意芳說了,他也弄不清楚。這會兒看來,應該就是這個小丑吧。黃子麥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他手上拿著一份排著號的名單,林楚雄會排在第幾號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周鐵揚失去了饑餓感。小時候那種刻骨銘心的對饑餓的恐懼以及對食物的迷戀,突然間從味覺和心理上消失了。那種腹中空空、前胸貼在后背上的感覺,那種總想找點什么東西果腹的欲望,再也沒有出現(xiàn)。每當需要用餐,并不真是他自己想要進食,不是他的腸胃需要填進什么東西,僅僅只是到了用餐時間。到了用餐時間去進餐,是他必須要做卻又不是他想做的一件事情。周鐵揚一邊吃著盤中食物,一邊估摸著自己的肚皮,肚子里并沒有太多空隙,但他還是要把該吃的東西吃下去。饑餓的確是很痛苦的回憶,可是能不能感受到饑餓完全不一樣。就像挨打,你不一定要被打,但你要知道疼痛。你也不一定要挨餓,但你要知道饑餓。在你進餐用食之前,能夠適度意識到饑餓是極其美妙的感受。周鐵揚弄清楚了這個道理,是因為他偶然讀到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題目叫《找回你的饑餓》。周鐵揚有天晚上邊看電視邊翻雜志,電視里那檔臭名昭著的綜藝節(jié)目令他心煩意亂。周鐵揚不明白,為什么他那么惡心那檔節(jié)目,但是打開電視卻偏偏會選定那個頻道,這是什么原因?。克氩煌???匆淮瘟R一次,一打開又要看。他低頭翻雜志,文章的題目吸引了他。作者是李中華,這也是周鐵揚第一次讀到李中華的文章。文章發(fā)表在《食品與環(huán)境》雜志上。正是因為讀了《找回你的饑餓》,周鐵揚于是知道有很多人和他一樣,也失去了饑餓感。許多人沒有饑餓感,文章在這里追問道,沒有饑餓感的人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區(qū)別?文章引用了抽樣數據,有多少人在接受調查時承認,他們在多長時間里一次也沒有饑餓過。周鐵揚不用在意那些數據,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李中華在文章里把饑餓與鄉(xiāng)愁相提并論。失去鄉(xiāng)愁,也失去饑餓。李中華寫到,沒有饑餓的人生是殘缺的人生,不可能并且壓根也不知道要對食物、對土壤和天賜懷有敬畏之心。不要痛恨饑餓,饑餓其實是珍貴的人生指標。就文章所闡釋的主題而言,李中華寫得并不短,甚至篇幅還有些長。文章的后半部分明顯有些拖沓,李中華由饑餓引申到挫敗,以及對于挫敗感的安撫和修復。周鐵揚認為這些內容游離了主題,顯得畫蛇添足。但是正因為讀過了這篇文章,周鐵揚記住了李中華這個名字。
不久后,他又讀到了李中華的另一篇文章《通便的可能》。這篇文章沒有在國內發(fā)表,而是發(fā)表在香港的一本刊物上。周鐵揚到香港去旅游時無意間看到了它。他在報攤上買了一份《吃喝拉撒》雜志。之所以買這份雜志,主要是雜志的名字。沒想到還會有人辦這樣一份雜志。周鐵揚住在酒店里,一起去香港的還有個女孩子。他經常帶著不同的女孩子出境旅游。很多時候他需要到香港、澳門、臺灣或國外去,往往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某個女孩子。事實上周鐵揚的產業(yè)都在國內,他掙的都是自己人的錢。所以他到境外去和他的產業(yè)和他的業(yè)務沒有關系。這個女孩到香港去的目的就是要購買一塊手表、一款名貴女包和一套時尚套裙。這些東西在前一天都已經買好了。周鐵揚早上起來的時候,女孩還在甜蜜的睡夢當中。他要蹲馬桶,每天早上他都要蹲很長時間馬桶。蹲馬桶的時候也是他看一份報紙或者翻看手機微博微信的時候。這天他隨手翻了翻擱在馬桶上的雜志。這本雜志也正是他昨天在街頭隨便買下的《吃喝拉撒》。他瞅了瞅目錄,沒想到一下子又看到了李中華的文章。李中華在《通便的可能》里羅列了便秘的現(xiàn)狀,分析了便秘的原因,同時提供了通便的各種方法。李中華在文章中指出,便秘已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暗疾之一,或者也可以叫作隱疾。很多人羞于談論便秘,或者覺得便秘微不足道。他們一定這樣認為:便秘就是便秘,不就是拉不出大便嘛,有什么大不了,它還遠未到達危險之境。但是李中華不這樣看,他認為便秘是很大的一件事情。便秘影響到生命質量,直接關乎到人的壽數。你能活到多大年齡,與你的通便能力密切相關。李中華這篇文章又一次擊中了周鐵揚。因為周鐵揚自己就是一個長期的頑固的便秘者。便秘曾帶給他痛苦,在他便秘最嚴重的那個時期,他甚至渴望自己成為一個瘋狂的腹瀉患者。能夠恣意地排泄,是他蹲在馬桶上最想建立的人生理想?,F(xiàn)在讀到李中華的文章,周鐵揚深感遇到了導師和知己。
周鐵揚開始在網上查找李中華的相關資料,他自己親自查找,也讓那個女孩幫著他查找。在確切找到李中華的資料之前,他對李中華有一種誤解。他把李中華當成了養(yǎng)生專家、食品學家或是醫(yī)學家。也有可能,干脆就是個科普作家。導致周鐵揚產生這種誤解的原因,當然是他讀到過的李中華的這幾篇文章,因為它們事實上確實很像科普文章。但是李中華卻是一個具有國際影響的土壤學家。他有很多土壤學方面的專著和論文。至于饑餓和便秘這一類文字,在他的學術著作中雖然并不是那么極其罕見,但卻相當邊緣。那可能僅僅只是李中華教授散佚各處的游戲筆墨,是他在學術邊緣處的一些隨感式文字。盡管在這方面李中華也同樣擁有相當多的讀者,但是對于李中華而言,這些文章并不重要。周鐵揚恰恰是通過這些文章作為入口,找到了李中華。令周鐵揚無比欣喜的是,李中華也住在武漢,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實際上周鐵揚在光谷也有房子,他就住在虹景花園。當然他的房子比較多,他也可以住在光谷,因為那里距離馬鞍山很近。
李中華喜歡拍照,他每到一個國家或地方參加學術活動,都要拍照留念。其中的一些照片他還會在他的博客或微博上貼出來。他在國內或國外發(fā)表過的文章,也都悉數貼在他的博客上。李中華在一篇雜記中提到過,說他這么做是要把博客當作一個記事本,或者給他所有的文件做一個備份。于是,周鐵揚很容易從網上查到李中華的行蹤和他的學術成就。照片看得太多,即使還沒有和李中華本人見上面,周鐵揚就已經對他的容貌爛熟于心了。
2015年9月17日,周鐵揚在法蘭克福機場的候機室里,老遠就看到了李中華。李中華穿著西裝,拎著手包,臉上沒有笑容。這次和周鐵揚一起來到德國的不再是去香港的那個女孩,而是另一個女孩。她比上次去香港的那個女孩更漂亮,也比她更年輕。周鐵揚貼著腦袋跟女孩耳語了幾聲,讓她照看好行李,他自己走到李中華面前。女孩很溫順,點點頭,一聲不響地盯著手機玩。
周鐵揚知道他和李中華同住在武漢,卻沒有有意識地在武漢制造和他邂逅或偶遇的機會。因為他堅信,早晚會在境外的某一個地方碰到李中華。周鐵揚這樣堅信有兩個理由,一個理由是李中華的容貌他早已爛熟于心了。無論在哪里碰到,他都能一眼認出他來。另一個理由是李中華老在到處飛,他每年待在武漢的時間可能比他待在國外的時間更少。
他向李中華伸出手,很有禮貌地說道:“您好李教授,沒想到在法蘭克福碰到您了,真是榮幸!”
李中華有些驚訝,也有些遲疑。周鐵揚仍然極有耐心地伸著手,仿佛是在等著他確認,或者等著他確認之后再握住他伸出去的手。李中華沒有讓他等待很久,他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的手在法蘭克福機場握在一起了。
“對不起,我們?”
李中華的意思是我們并不認識呀,或者是不是我忘記了?
周鐵揚趕緊說:“我是您的粉絲,李教授,我們還是老鄉(xiāng)。而且我就住在虹景花園,站在這個地方遙望故鄉(xiāng),幾乎可以說我們就是緊靠著的鄰居啊?!?/p>
“哦,是這樣?!比f里之外的虹景花園,那當然,李中華歡快地說道,他也認為他們就是鄰居。
周鐵揚和李中華交換了名片。
他說:“既然我們能在法蘭克福相遇,也一定能在武漢相遇?!?/p>
李中華和郝意芳在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建立了一種公開的,同時也是透明和誠實的關系,或者說應該是李中華在試圖建立這樣一種關系。夫妻之間,有意建立這樣一種關系確實比較罕見。
“真能做到,可能是個奇跡?!崩钪腥A強調說。
李中華和郝意芳是二婚,換句話說真正二婚的是李中華,郝意芳則是第一次結婚。在他們成為夫妻之前,郝意芳在他手下讀過三年研究生。李中華和他的前妻在一起無悲無喜地生活了十七年,無喜無悲是他在郝意芳面前對自己前一段婚姻的評價。他和前妻都是堅定的丁克主義者,沒要孩子。
“我們不能把我們的罪孽加給我們的后代,我們自己都活夠了的地方,不能把他們也帶過來。”
這是他們的共識,郝意芳對此不作評價。但是郝意芳和李中華結婚之后,李中華又把這樣一種人生態(tài)度強加于郝意芳。他對后一段婚姻就像對待前一段婚姻一樣經營,經營成事實上的丁克婚姻。郝意芳一開始沉溺于愛情當中,對什么都不在意。后來當她痛苦反思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其實她是不能接受這樣一種現(xiàn)實的,她不能和李中華一起復制他和他前妻的生活。
“我不能把我和他的婚姻過成他和她的婚姻?!?/p>
她愛上了她的老師,在她讀研二的時候。是她先向李中華表白的,她剛一表白就被李中華接受了。實際上在她愛上李中華的同時,李中華也愛上了她。但卻不是他向她表白,而是她向他表白了。郝意芳對此有些難過。看來還是李中華更老練一些,她后來才明白他對男女情感更能夠明察秋毫,而且他還很擅長把握和拿捏火候,他故意不表白,卻又在等著她來表白。郝意芳在婚后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于是她責怪他老奸巨滑。
她說:“如果我也憋著不表白,那么我們的愛情會怎樣呢?”
李中華說:“你不會不表白的?!?/p>
“為什么?”
“因為任何事情都會水到渠成?!?/p>
“可是,為什么在你那里就不能水到渠成呢?”
郝意芳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李中華和他的前妻離婚,郝意芳就嫁給了他。李中華離異并重新娶了他從前的學生,這兩件事都做得平靜低調,在校園里波瀾不驚。別人身上有可能鬧得天翻地覆的大事件,怎么在李中華這兒就能平穩(wěn)過渡呢?郝意芳結婚后,李中華的前妻找過她,兩個女人在一起談了半個小時。李中華的前妻說她還愛著李中華,郝意芳對此很是不解。她問她,既然還愛著他,為什么那么痛快地就和他離婚了?李中華的前妻說,她怕看到他痛苦。這會成為理由嗎?前妻說:“看到他痛苦比我自己痛苦更讓我不能承受。他已經愛著你了,已不可逆。我要強留在他身邊,只能讓他更痛苦?!?/p>
前妻的理由或許是成立的。但是她特意來親口告訴她,總難免讓她覺得虛偽。即使她真這么想,也沒必要告訴她。
李中華也在反思他和前妻的生活,他認為他們的問題出在相互間太過于彬彬有禮,太過于相互理解?!拔覀冇性S多事情都不去說穿,也不去點破。但是即使不說出來,所有那些事情她知道我也知道。面對事實,我們又假裝不知道?!?/p>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為了把這種狀態(tài)說得更清楚,李中華打了個比喻。他說:“假如我得了絕癥,注意,我說的是假如,那么她不會告訴我真相。恰恰相反她一定會欺騙我,告訴我我所得的只是普通疾病,我很快就能治愈。你懂我的意思嗎?反之,我對她也會這樣?!?/p>
在郝意芳看來,這不是問題,幾乎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處理。這樣處理跟知識分子沒有關系,電影和電視劇也都會這么演。甚至也沒有必要說這就是欺騙,因為這里面包含著太多善意。
“可是在她這么說的時候,在她說我所得的只是普通疾病的時候,我完全有機會知道我得的是絕癥。問題就在這里,我明明知道她在騙我,卻又要故意裝作不知道。你不覺得這是在做戲嗎?”
李中華只是就此打了一個比喻,這其實是個溫和的例子。但是里面仍然有欺騙。李中華的意思是即使對這樣的欺騙,他也無法容忍,所以他想要從他現(xiàn)在的婚姻里面徹底剔除這些東西。“把欺騙剔除出去?!?/p>
“這應該是不難做到的?!?/p>
李中華就這個問題和郝意芳討論了很久,他試圖說服她。因為他愛著郝意芳,希望能和她天荒地老。
“把我們的婚姻變作水晶婚姻吧,你什么也不要瞞著我,我也什么也不瞞著你。再殘酷的事情我們也不要瞞著對方,行嗎?是啊,我們把它說出來,說出一切?!?/p>
李中華出差的時候很多,有時在國內,有時去國外。出去參加學術會議,或是宣讀學術論文。有時候出去的時間還很長。2014年7月份,李中華去了一趟歐洲。國內正好是暑假期間,李中華集中去了好幾個歐洲國家。他在歐洲的最后一站是荷蘭。三天之后他就要回國了,回想起來,李中華游歷歐洲已經有二十多天,準確說來是二十九天了。他開始想家,想念他的妻子郝意芳。他的身體也開始覺出了疲勞,走路時腳步滯重。
下飛機,住下賓館,李中華泡了個熱水澡。這是下午,他看到時間還早,決定出去走一下,到電影院看了場電影??措娪暗娜瞬欢?,加上他,電影院里一共只有七個人。那部電影他并沒有看明白,不知道講了一個什么故事。沒看明白的原因是電影里講著荷蘭語,他聽不懂這種語言。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看了開場的五分鐘之后就睡著了。在荷蘭的電影院里睡覺真是舒適。正是在電影結束并醒來的時候,他猛然發(fā)現(xiàn)這次出差的時間的確太長了。他扳起指頭從出門的那一天數起,數到后來發(fā)現(xiàn),他在歐洲已經待了二十九天了。這時他從座椅上站起來,身體感受到難以言說的疲乏。
“我的身體可能有些吃不消了。”他這樣暗自想到,并且開始想念他的妻子。
拖著變得滯重的腳步走出電影院,李中華看到時間依然很充裕,他沒有回到賓館,繼續(xù)在外面游蕩。他想通過漫無目的地散步來緩解疲憊,此時,疲憊正像清晨的濃霧一樣在他的身體里彌漫。這樣的濃霧在馬鞍山經常出現(xiàn)。走了一圈,李中華無意間撞入了一間妓院。這肯定是一次無意間的撞入,不是有預謀的行為??墒钱斃钪腥A誠實地向郝意芳承認這次嫖娼經歷時,他又提到了另外一層潛在的記憶。他說在法國巴黎,他曾無意間瀏覽過有關荷蘭色情業(yè)和紅燈區(qū)的相關信息。巧合的是他在阿姆斯特丹隨意漫步的街道名稱,在他瀏覽過的荷蘭色情信息中也曾出現(xiàn)過。但是李中華告訴郝意芳,當他從電影院里出來決定以散步來緩解疲憊的時候,他腦子里一點也不記得他在巴黎所讀到過的那些文字。
“我不會騙你?!彼f。
他確信他什么都不記得,更不要說他正走著的街道恰恰是他在荷蘭紅燈區(qū)簡介中看到過的街道。而且,李中華回憶說,他在巴黎瀏覽那些文字是在一場醉酒之后。說到這里,李中華自己也愣住了。他不能自圓其說,但他所說的都是真話,他沒有撒謊??墒撬f出的話的內容,又與謊言無異。
李中華順著他從紅燈區(qū)簡介中看到的那條街道,走入一家妓院。妓女們一個個全裸著,她們分別待在自己的玻璃小屋里,就像是透明的小籠子。你看上哪個挑哪個。她們在小籠子里搔首弄姿,對著每一個圍觀她們的人拋媚眼,擺出各種下賤淫蕩的動作。李中華奇怪的是看到這么多裸體女人,居然沒有性沖動。他沒有,那些圍觀的人好像也沒有,即使是那些打算要嫖上一把的男人至少暫時也沒有。他們像是來到超市,或是來到一處看樣點菜的菜館。李中華在國內時常會光顧這樣的菜館子,服務員把他叫到點菜區(qū)。那里琳瑯滿目擺著各種菜品,有生菜,有半熟也有全熟的菜。你看上哪種菜點哪種。這些籠子里的女人現(xiàn)在就是那些菜。李中華也點了一個,女人金發(fā)碧眼,皮膚白嫩。她講英語,李中華和她對話很順暢,毫無阻隔。她說她不是荷蘭本地人,是從一個英語國家過來的。她說她到這里來賣淫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一種經歷”。她在老家有老公,她老公也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是他對她的選擇表示尊重和理解。她有自己的假期,到了假期她會按時回到自己的國家,跟家人團聚。她努力工作,就是為了假期時的團聚。
在女人講述這個故事的過程當中,李中華完成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嫖娼。他付錢的時候,女人說:“你大概是教授或作家吧?”
李中華說:“你為什么這樣問?”他看到女人臉上露出漂移不定的笑容。他不能說那笑容里包含著諷刺,但是他也不能說那笑容里沒有諷刺。
“很簡單啊,因為你熱衷于打聽我的身世。”女人說,“可能只有教授和作家才會對這個好奇,他們需要弄清楚——被他們嫖過的女人是什么來歷?!?/p>
女人還在笑著,李中華倉皇地穿著衣服,他想要快點離開。
“歡迎你再來啊,我記得你的面相,下次你還來找我,我給你打折?!?/p>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再來?!崩钪腥A遲疑著說。
事實上當他這樣說著的時候,他已經決定永不再來這種地方。在他還沒來得及離開這個地方時他已經感受到了羞恥,他身體里的所有器官都一起感受到了羞恥。他的耳朵、鼻子、舌頭甚至手指都不再是從前的肢體器官了,它們變成了一把一把鎖鏈子,那些鎖鏈子就掛在他的身體上面,再也摘不掉了。至于他的生殖器,此時則是最為丑陋的一把鎖鏈,它就掛在他的腰間,同樣也摘不掉了。
“還是再來吧,”女人勾著中指說,“下次再來,我說不定可以告訴你關于我身世的——另一個版本?!?/p>
李中華已經穿好衣服,一只腳邁出門外。這時他又縮了回來,他說:“另一個版本?那又會是怎樣的故事呢?”
“其實我是荷蘭本地人,我的先祖是海盜?!迸苏0椭劬φf,“這個版本的故事更有味道,你回去以后可以說,你在荷蘭搞過海盜的女兒,或者說海盜的孫女?!闭f到這里,女人哈哈大笑,“你還可以夸張一點說,你把海盜的女兒搞得死去活來?!?/p>
每次去國外,李中華都會給郝意芳帶回小禮物。香水、內衣、小飾物什么的。以前還帶過唱片、發(fā)帶、書籍、絲巾,喝茶的杯子,剪指甲用的小剪刀。林林總總,反正是李中華見到什么覺得有意思,覺得適合郝意芳就給買下了。有一年在東京,他還給郝意芳買過一雙木屐,帶回來卻發(fā)現(xiàn)郝意芳穿不上。郝意芳對那些禮物表面上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心里面卻是喜歡的??墒沁@一次從歐洲回來,李中華什么也沒帶。清理箱子里的衣物時,李中華帶著歉意說道:“糟糕,忘了給你買禮物了?!?/p>
“沒什么。”郝意芳說。
李中華到洗手間去沖澡的時候,郝意芳承認她有些失落,站在客廳里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李中華一邊沖澡一邊哼著小曲。郝意芳先睡下了,她在心里細細盤點著,這整一個月時間他都去了哪幾個國家。她懷疑她自己太敏感了,她不應該怪罪他沒有給她帶禮物,男人可以粗心一點。這時李中華進來了。他披著浴衣,輕微地咳嗽著。他患有過敏性鼻炎,沖完澡都會咳嗽一會兒。他們沒有關燈,就在燈光下面做愛。以前做愛的時候郝意芳都會堅持把燈關掉。即使李中華要求開著燈,郝意芳也不會答應他。這一次是個例外。不知道是郝意芳忘記了,還是她懶得計較。她睜著眼睛,李中華的皮膚很白,男人有如此白的皮膚令她頗感意外。
做完愛,李中華倚在床頭吸了支煙。郝意芳睡著了,她很滿足,不想再要別的。但是李中華把她弄醒了。
他說:“你醒醒。”
郝意芳看到他還在吸煙,她說:“你那支煙還沒吸完啊?!?/p>
“我已經在吸第五支了?!?/p>
“第五支?我睡了那么久嗎?”郝意芳很不好意思,“你為什么要吸那么多煙?”
這個夜晚因此變得古怪,李中華出差一個月回來,跟郝意芳做完愛之后連著吸了五支煙。
“你有心事吧?”郝意芳試探著問。
李中華于是把荷蘭的事情講了,他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郝意芳平靜地聽著他講,等到他講完,她轉過身去,再一次睡著了。她一直睡到天亮才醒,起床后就去上班了。
林楚雄的本名不叫林楚雄,叫林漢橋。林漢橋是他戶口本上的名字,是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給他起的名字。林楚雄則是他給自己另起的名字,他微博微信上的名字都叫林楚雄。這個人是學校的保安,他名字的事情都是郝意芳告訴李中華的。學校后勤部門對林漢橋也就是林楚雄這個人很頭疼。他身為保安卻不好好做保安,一心想考研究生。據林楚雄說,他從網上看到過一則消息,北京大學有個保安因為勤奮好學,后來居然考上了北大。這則消息是個很勵志的故事,深深打動了林楚雄。他由此發(fā)誓,他也要通過考試改變命運,但他不考本科,要考就考研究生。自那以后,林楚雄一有空就抱著厚厚的書本死啃。抱著書本讀書嚴重影響到了他的本職工作,他的那些同事都不愿意和他一起上班,都避著他,他們在背后把他稱作瘋子。領導也很惱火,這不就是個瘋子嗎?不就是個半吊子嗎?一個保安考什么研究生,這不是他媽的笑話嗎?領導甚至想過要辭退他,把他趕回去。后來一想不是還有個側門嗎?那側門領導想堵死卻又沒堵上,但是從那里進出的人寥寥無幾。那鬼地方冷冷清清,形同虛設,又不能不安排個保安守著。平時叫誰去,都不愿意。寂寞的地方只好大家輪著去。后來領導終于想清楚了,林楚雄他不是喜歡讀書嗎?不是喜歡安靜嗎?不如就把他安排在那里,讓他一個人長期守在那里。想到這個決定,領導自己躲在角落里竊笑了一會兒,這真是一個天衣無縫的決定啊。林楚雄沒覺得領導在給他穿小鞋,相反,對領導上安排的這個調動他還很有些感恩戴德。他后來一直就守在那個破敗的小亭子里面。很多人都忘記了他,包括他的那些同事,那個調派他去守小亭子的領導沒過多久也不記得他了。事實上調派他去那里的領導后來也有了工作變動,林楚雄的頂頭上司換了一茬又一茬,他還在那里。他被人遺忘了,只是到了發(fā)工資的時候,財務上的人才能記得他,往他的卡上打去他的薪水。林楚雄在那個破亭子里守了五年,或許更久,說不定有六年或七年。亭子里換過幾次燈,燈不亮了,只能找電工去換。大概是兩次,不會更多了。除了換燈,林楚雄再沒提過別的要求。亭子頂上只有一架老式吊扇,沒有空調。他是可以要求裝臺空調的,學校又不在乎這個。前來換燈的電工暗示過他,可是他沒在意。要不他根本就沒想到過這些。電工發(fā)現(xiàn)亭子里的墻壁上電線都已經老化了,它們亂七八糟地纏扭著,弄不好還會發(fā)生火災。出于憐憫,電工又幫他把之前的線路重新走了一遍。
小亭子上面有扇窗戶,窗戶上老舊的玻璃像是沒有擦洗干凈,永遠長著一層茸毛。那些茸毛似的東西,看上去很像是從潮濕的墻根里長出的苔蘚。無論白天或黑夜,透過窗戶就能看到林楚雄苦苦讀書的身影。可能是伏案時間太長的緣故,他的肩背在彎曲。
關于林楚雄的名字,據他說,在他出生的時候為他起名叫林漢橋,原因是他父親為了紀念另一個名叫漢橋的人。郝意芳對李中華轉述了林楚雄的話。至于那另一個名叫漢橋的人姓什么,林楚雄早就不記得了。林楚雄的父親已不在人世,他無法就這個事向他求證。郝意芳問過他的父親死于什么疾病,但是林楚雄語焉不詳,大概是不太好的病吧。他告訴她他父親死的時候剛五十歲。不太好的病才會導致人早亡。武漢長江大橋是在1955年開始修建的,并于1957年建成。開始修橋的時候,有蘇聯(lián)專家?guī)椭O計。那個年代武漢市有很多人起名叫漢橋。漢橋前面冠上自己的姓氏很時尚,什么什么漢橋是那時候武漢市最為時髦的名字。隨便查一查就能發(fā)現(xiàn),武漢有很多名叫漢橋的人。但是林楚雄并不是那個年代的人,李中華對此表示不理解。林楚雄的父親十一歲的時候在長江邊玩耍,不小心落入江中。他不會游泳,很快就將溺斃。吳漢橋或是劉漢橋正在水里游泳,他比林楚雄的父親大兩歲。林楚雄對郝意芳說:“對不起,我真不記得他姓什么,不知道姓吳還是姓劉。”
郝意芳說:“你可以問一下你父親?!?/p>
“可是我父親也不在了。”
“那么,你父親死于什么疾病呢?”
“我父親五十歲去世,本來十一歲他就有可能淹死,但是那個吳漢橋或是劉漢橋把他救起來了,他因此多活了三十九年。”
“不記得沒關系,你就叫他吳漢橋吧?!?/p>
“好吧,吳漢橋。”
吳漢橋潛到水底,用腦袋把林楚雄的父親頂出水面,頂到岸邊。林楚雄的父親得救了,江里的水流太急,吳漢橋力氣用盡,被水沖走了。林楚雄的父親一生都活在懷念里,活在愧疚里。他說他的命是用吳漢橋的命換來的。有他活著,吳漢橋就死了。反過來,如果他當時淹死了,那么活下來的必然就是吳漢橋。李中華在這個地方有一點點不同意見,他對郝意芳說,吳漢橋并不真是要拿他的命去換林楚雄的父親活著。他只是要救他,前提是自己也能活下去。沒想到他頂他的動作,耗盡了自己身上的力氣。如果吳漢橋知道結果是這樣,那他一定不會去救林楚雄的父親。但是問題并不在這里,郝意芳說,林楚雄的父親一直背負著沉重的包袱。他覺得虧欠吳漢橋,如果不是他,吳漢橋理應還活著。在他結婚的時候他就想,那天要是他死了,現(xiàn)在結婚的人就應該是吳漢橋。林楚雄出生的時候他又想,要是吳漢橋還活著的話,此時看著兒子降生的就是他了。于是林楚雄的父親就給他兒子起了這個名字,叫他林漢橋。
林楚雄對林漢橋這個名字頗為不屑,何止不屑,后來竟是憤怒和痛恨。他的父親在給他起名這件事情上太過草率。紀念那個死人是他父親的事,而不應該是他林楚雄的事。林漢橋這個名字在一開始林楚雄只是覺得俗氣。當他漸漸開始懂事的時候,他忽然明白這個名字不光俗氣,還特別晦氣。仿佛他林楚雄是頂著死人的名字活在這世上。后來的事實也證明,這個名字從來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帶給他的全是失敗和倒霉。成年后,他看過相,算過命也測過字。他盡量去忘記測字先生對他說過的那些話,然而他的現(xiàn)實處境又讓他經常想起來。他只能做一個要死不活的保安,只能蝸居在小河西村狹小的出租屋里。小河西村是雄楚大道上的一處城中村,蝸居在這里的全是些不如意的倒霉蛋。林楚雄連著考了五六年研究生都沒考上,大概也和他身份證上的這個名字有關系。
他在郝意芳面前抱怨,攤開雙手,很痛苦地跟她說:“如果我的名字不能改過來,我的命運也永遠不會改變?!?/p>
林楚雄夢想著能住到雄楚大道的高樓大廈里去,而不是住在小河西村。他在給自己另起名字的時候想到了雄楚大道這條街道,他把街道名稱的兩個字輪轉一下,當作他自己的名字。郝意芳第一次問他叫什么,他說:“我叫林楚雄?!?/p>
“但是,”郝意芳告訴李中華,“他身份證上的名字還叫林漢橋,這個改不過來?!?/p>
有一次,李中華在國外,郝意芳專門陪林楚雄去過派出所。派出所明確告訴他們,身份證上的姓名不可以隨意更改。據派出所的人說,原始信息在一開始的時候就上傳了,無法改變。
“我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绷殖壅f。
“之前你自己來過嗎?”
“來過,還不止來過一次?!?/p>
林楚雄蹲在派出所門口的街道上,他說他腹痛。郝意芳說你想嘔吐就嘔吐吧,林楚雄說他吐不出來,他沒有什么東西需要嘔吐。他在地上蹲了一會兒又自己站了起來。郝意芳對李中華說:“他那時的樣子特別絕望?!?/p>
郝意芳很少到馬鞍山去散步,幾乎不去。她沒有機會認識林楚雄,眼睛也不會往那個破小亭子里瞅。后來她聽說了這個怪人。辦公室同事說,學校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保安,年年考研究生,年年考不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臉皮可真厚。第一次聽他們議論,郝意芳沒往心里去??墒撬麄儾恢棺h論過一次,在郝意芳的印象中好像議論了好多次。他們把他當成一個笑話,在他們議論這個笑話的時候——多多少少平復了一下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傷,以及他們自己所遭受到的不公。郝意芳因此記住了這個被人當作笑話的家伙,他守著的小亭子剛好就在她住著的樓房下面。李中華經常進出那道小門,他和郝意芳不一樣,有空就會往馬鞍山那邊跑。
記是記住了,上樓下樓時郝意芳還是會忘記往那里瞅一眼。有一天下著雨,郝意芳下班回家,她已經走到樓下了。這時有個人撞了她一下。她左手舉著傘,右手拎著包。那人撞上了她的左臂,她舉著的傘差點掉了下來。郝意芳站住了,撞她的那個人踉蹌著,并沒有向她道歉。他的身體有些傾斜、搖擺,但他還是站穩(wěn)了。他的眼神露出驚慌,不過也就是一閃而逝。他站在那里,等著郝意芳呵斥他。郝意芳沒有,她重又舉起傘來,準備離開。她這個動作在他看來是種和解,或者就是原諒。這事情于是結束了,就算他有錯也已經得到赦免了。他臉上有了喜悅的表情,繼續(xù)往前跑去。他沒有打傘,手上拿著一只白色塑料袋頂在頭上。那塑料袋被風吹得鼓脹著,就像是一面小白旗在他的頭頂飄揚。郝意芳不認識他,她懷疑他就是那個可笑的保安。但她并不能確定。她也不知道他冒著雨驚驚慌慌地跑往哪里。據她分析,這個人真是保安的話,有可能是去洗手間。因為蹲在這個小亭子里無法大小便,在這棟樓房的后面剛好有一個公共廁所。郝意芳望著小亭子,里面亮著燈,卻沒有人??赡苷媸撬?。為了證實她的猜測是否正確,郝意芳沒有馬上離開。那個可笑的保安,他上洗手間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來。越是透著燈光,小亭子看著越是荒涼寒磣,就像是哪里倚著圍墻隨便搭建的棚戶屋。郝意芳站在原處,在手機上翻看微信。他果然回來了,頭上還頂著那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并不管用,他的衣服和頭發(fā)都淋濕了??吹胶乱夥歼€站在那里,他明顯有些吃驚。他不太明白這件事情的含義,但是他來不及多想,因為腳底打滑,他一個閃失摔倒了。啪的一下林楚雄摔倒在郝意芳面前,他是正面撲倒在地的,濺起的泥水落在她鞋面上。他仰起頭來望著她。
郝意芳說:“他的眼神無辜得令人心酸?!?/p>
她扶起他,他衣服的前襟濕透了。她把他送進小亭子,小亭子里沒看到他在哪里掛著干衣服。郝意芳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么辦,在她為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也沒有向她道謝。之前沒有道歉,現(xiàn)在也不道謝,他什么話也不說。
“你叫什么名字???”郝意芳問道。
她并不真想問他叫什么,實際上她知道他的名字。她是這時候記起來的,同事們在議論他的時候說過他叫林漢橋。林漢橋,這是多么奇怪和土氣的名字?。∷麄兂靶λ佳芯可男袨?,順便還嘲笑他的名字。他們一直這樣做。
“我叫林楚雄?!彼f。
小亭子的墻上掛著一條并不干凈的毛巾,看得出來這里沒有干毛巾。林楚雄把毛巾取下來,用濕毛巾擦他的濕頭發(fā),擦完頭發(fā)又擦他衣服前襟上的污跡。
她說:“我倒是聽說你叫林漢橋?!?/p>
剛說出口,郝意芳就后悔了。我為什么這么無聊,他叫不叫什么名字跟我有什么關系!
“可是我叫林楚雄?!?/p>
他的臉上和脖子上冒出青筋,鼓起老高。
郝意芳從客廳的窗口望著下面的小亭子,能看到小亭子里的燈光,卻看不到林楚雄的身影。李中華不在家里,他到歐洲去了。她打開他的衣柜,里面有他的西服、襯衫和睡衣。每件衣服都是她親手洗凈疊好放在里面的。會著涼嗎?那個保安穿著濕透了的衣服坐在破小亭子里看書會著涼嗎?她想拿一套衣服送給林楚雄,從身材看,他穿李中華的衣服會很合身。隨便哪一件都可以。她取下了一套鐵灰色的西裝,但是她又掛上去了。綠色的棉麻的襯衣,如果穿在林楚雄身上,也應該很好看。她已經取下它了,還從臥室拿到客廳,但她還是送回去了,放回衣柜,把門關好。
這段時間,李中華不止一次夢到金庸。在夢境里,他進入到金庸的一本書里去了。至于是哪一本書,他沒印象。他翻開書的封面,想看清書名,每一次都被風吹得合上了。風是狂風,狂風呼呼地吹。攪動著一片沙漠,白色的沙子,也有可能是黃色。沙子像極了鹽粒。無邊無際的鹽灘,干燥的風里含著濃重的咸味。李中華手上拿著一瓶“化骨水”,即使在夢里他也很清楚,“化骨水”是金庸哪本書里的藥水。它威力強大,能把一個大活人化到沒有,肉也好骨頭也好,一化就沒了,化成一股煙飄散。鹽灘像海浪洶涌,一排一排打過來。林楚雄正是被鹽灘的浪頭打過來的。鹽粒鋪成的沙漠,它里面的骨架是松動著的??耧L一吹,它就嘩嘩啦啦涌動。一會兒斷裂,一會兒又浪頭與浪頭重組,再掀波濤。斷裂處也有波濤,浪涌滔天,遮天蔽日。林楚雄被一排鹽的沙浪舉到半空,然后重重摔在李中華腳下。他在他的腳下就像是一團衣服。他盯著它瞅了好半天,才從衣服上辨認出了人的面孔和軀干。這時他擰開“化骨水”的瓶蓋,對著林楚雄淋下去。林楚雄一瞬間就沒了,衣服也沒了。李中華腳下什么也沒有。林楚雄化作一股煙塵,煙也沒有,就是一小股風,吹走了。他看看手上的瓶子,瓶子上寫著五個字:馬鞍山配方。
李中華的夢境每次都在這個地方斷開,他從這里醒來,從無例外。有幾次他賴在夢里不想出來,他想把這個夢再往下繼續(xù)做下去。可是難以為繼,他頭皮一炸就醒來了。他早年讀過金庸,但他并不能確定是不是金庸寫過化骨水?;蛘咭灿锌赡苁枪琵??或者是在他們兩人之外——在另外的某一本書里被他看到過?仔細想想這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確實有化骨水這種東西,更重要的是李中華在夢里竟然獲得并使用了這種藥水。他用這種藥水消滅了林楚雄。在一種正常的狀態(tài)下——而不是在夢里,李中華經過理性推論,他發(fā)現(xiàn)他在恨林楚雄。恨之入骨,恨到了想要消滅他的程度。毫無疑問,這種恨一定是緣于嫉妒。得出如此不堪的結論,他不禁出了身冷汗。他為什么會嫉妒一個保安呢?不承認不行,他就是在嫉妒。如果不嫉妒,如果不恨他,他不會下毒手去消滅他。哪怕只是一個夢,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做那樣的夢。但是他不明白,瓶子上為什么會寫上那五個字。馬鞍山配方是什么意思?這個名字令他不解。
馬鞍山里有一處小型植物園,幾個花工終年在那里培植盆栽植物。他們躬著腰,李中華走來走去,從來也沒有看清過他們的臉龐。山洼里散落著零星的若干畦菜園。菜園依時令種植著不同的蔬菜。李中華看到過蘿卜白菜,看到過芹菜絲瓜,以蔬菜的品種來推定四季變遷,卻從來沒有看到過菜園的主人。他們種菜的時間有那么詭異嗎?居然從來不曾和李中華散步的時間相吻合、相交集,一次也沒有。
“種菜的人會在傍晚出現(xiàn)嗎?傍晚我也出來過啊。從來沒有碰到。他們會在清晨出現(xiàn)嗎?清晨我也不止來過一次呀。難道會在深夜里?誰會在深夜里出來伺候菜園子呢?真是這樣的話,他們會住在哪里呢?”李中華暗自咕噥,正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周鐵揚打來的,周鐵揚說:“你在哪里呀李教授?”
李中華說:“在哪里,還不是在馬鞍山里?!?/p>
周鐵揚說:“在馬鞍山哪個地方呀?我也在馬鞍山呢,在哪里能和你碰上頭呢?”
李中華四處瞅了瞅,目測了一下他所在的位置,就說:“云巖洞吧,我在云巖洞呢。”
經過幾塊菜地,李中華到了吹笛山。據說吹笛山從前有個云巖寺,建于唐朝。云巖寺的下面有座云巖洞。這里有塊巨大的懸空巖石,巖石懸在空中,像個蘑菇狀的蓋子。石頭蓋子的下方,果然有個小小洞穴,能容下兩個人在那里下棋。李中華散步的時候走得累了,就會到這兒來坐著歇一會兒。他坐在這里冥思苦想,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周鐵揚不到十五分鐘就趕到了云巖洞,他的行蹤總是那么神出鬼沒。他們一起坐在云巖洞里,腳邊沒有擺放棋盤。
“我們不像是下棋的人。”
“不像?!?/p>
周鐵揚滿臉鐵青,他告訴李中華古德安從幸??h調走了。這是一個糟糕到了沒法再糟糕的消息。他在幸??h正做著唐城項目,突然發(fā)生的人事變動很可能是釜底抽薪。古德安當了一任幸??h縣委書記,現(xiàn)在換屆他調到上一級城市去了。他倒是提拔了,可是周鐵揚卻從此沒了靠山。他倆是同學,高中同學。讀高中時兩人住一間宿舍,睡上下鋪。成績好,都是學霸,私底下彼此傳看過色情小說。考大學兩人分別學了不同專業(yè),走上了不同道路。后來古德安就任幸??h委書記的時候,周鐵揚已是大商人了。幸??h在經濟上比較落后,古德安上任后到處招商。周鐵揚正是他招商招過來的。他說服古德安在幸??h城旁邊新建一座唐城。唐城的名字周鐵揚說就叫德安府,他的根據是一千四百多年前幸??h城確實就叫德安府。那時是唐朝,李白還在這里待過十年。周鐵揚想要復制那個時候的德安府。把德安府——也就是那個時候的整座城原封不動地復制下來,那將會吸引多少游客啊?
古德安同意周鐵揚的創(chuàng)意,同意建立這么一座唐城。創(chuàng)意巧妙,也不乏氣魄?,F(xiàn)在的人能有機會走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古城里,不是一條街道,不是一條巷子,也不僅僅是一棟建筑,而是一座完整的城,你走在那里會是什么滋味?但是古德安不同意把它的名字叫作德安府。原因是這個名字和他個人的名字重合了,德安府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他古德安的個人私宅,是以他個人的名字命名的府邸。周鐵揚認為他想多了,極力游說他。古德安堅決不聽他的勸告,他說搞建設可以,搞多大的建設都可以,但他不能惹火燒身。叫德安府想要整他的人很容易就能找上口實。鑒于這樣一個周鐵揚無法反駁的理由,他不再勸他,接受他的意見就叫唐城。
李中華坐在云巖洞里,平靜地聽著周鐵揚說著這些陳年舊事,心靜如水。在他的面孔之上周鐵揚甚至能看到魚游動的影子。周鐵揚相信,凡是能從面孔上看到魚游動的影子,那就能證明他內心特別安寧。周鐵揚卻很焦慮。唐城項目并沒有完工,古德安在幸福縣的時候,唐城是他的政績,他肯定會抓在手上。他這一走,他的繼任者還會把唐城抓在手上嗎?后面上任的另一個人會重新尋找突破口,去建立新政績。周鐵揚正在擔心這個,他擔心唐城項目半途而廢,在唐城投入的巨大資金弄不好會付諸流水。那可就慘了。但是他們兩人的對話合不上拍子。盡管他們此時都坐在云巖洞里,周鐵揚所說的那些李中華卻毫不上心。
周鐵揚說:“我在唐城投入的資金已有一個多億,將近兩個億,古德安走了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p>
李中華卻問他:“你說一千四百多年前李白在德安府待過十年,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史書上和當地的縣志都有記載。他還和德安府的一個女子成了親,娶了當時一名退休宰相的孫女。宰相是德安府人。那十年李白并不是一直待在德安府。他喜歡到處云游,去過西安,去過襄陽,也到過東湖,到過馬鞍山。李白喜尋仙訪道,據當地文化人考證,他還到過云巖寺?!?/p>
“既到過云巖寺,”李中華說,“那么也應該來過云巖洞?!?/p>
“來過。”
李中華說:“說起來我們現(xiàn)在就坐在李白曾經坐過的地方吧?!?/p>
“是啊,李白第一次來武昌,大約在唐開元十三年,也就是公元725年。”周鐵揚說,和李白一起出四川同游的友人吳指南,游到洞庭湖畔不幸病死。李白守著他的尸體,不讓猛虎野獸分食。那些野獸看到李白手持利劍堅意守護,知道分食無望,紛紛散開遠去。李白只能草草將他臨時葬于路旁。725年這年,又將吳指南遷葬于武昌。他在洞庭湖畔刨出吳指南,以刀剜去尸骨上的腐肉,背著尸骨來到武昌。厚葬好友,入土為安。這事兒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里有詳盡記述。
周鐵揚說:“葬下吳指南,李白來到云巖寺,在云巖洞里端坐良久。”
“吳指南的墓在哪里呢?”
“不知道?!?/p>
“但是你可以做出這樣一座古墓?!?/p>
周鐵揚盯著李中華,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譏諷他?“如果需要,我能做出來?!?/p>
李中華不想再扯這個,他說:“我近段時間睡眠不是太好。睡眠不是太好并不是睡不著,而是睡著了老做夢。”
周鐵揚說:“完全睡不著很麻煩,能睡著但是老做夢還稍微好一點。能睡著又不做夢才是最好的?!?/p>
李中華說:“很奇怪,我為什么會夢到化骨水呢?”
兩人在云巖洞里又扯了會武俠小說,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化骨水?他們共同的觀點是但愿沒有。真有了這種東西,比手槍還可怕,這東西要謀殺一個人太方便了,殺了人還能毀尸滅跡。不能有,一定不能有。周鐵揚這時從李中華的面孔上看不到魚游動的影子,剛才游著的那些魚兒消失不見了。再仔細辨認,他又從他面孔上看到了樹葉凋零的影子。是隱隱約約看到,不是那么清晰。樹葉凋零的影子在李中華的面孔上制造出了某些暗紋,有點像陽光照耀下的水面,水面起的波紋,它的紋理一閃而過。
李中華說:“我還夢到,我用化骨水消滅了林楚雄?!?/p>
周鐵揚就問他,他說:“林楚雄是誰呀?”
李中華并不了解林楚雄,只知道他是學校的保安。郝意芳跟他說過他名字的故事,他本名叫林漢橋,林楚雄是他自己給自己另起的名字。這名字并不作數,因為在派出所的戶籍上改不了。林楚雄的事情兩人就簡單地交談了這么多。天很快就黑下去了,他們一同步出云巖洞。
在法蘭克福機場候機室握過手之后,過了一個多月,周鐵揚才又和李中華見上面。他們在武漢市的第一次見面也在馬鞍山。也是他給李中華打電話,電話接通了,他自報家門說我是周鐵揚。李中華怎么也想不起周鐵揚是誰,他不知道怎么作答。頓了頓,還是周鐵揚給他解了圍,他說周鐵揚呀,你的鐵粉,就是在法蘭克福機場跟你偶遇的那個武漢老鄉(xiāng)。他這么一說李中華還真記起來了。他馬上回說周總你好,我們交換過名片。那張名片李中華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但是他記得他曾經瞟過一眼名片上的文字,依稀記得他好像是個生意人。既是生意人,叫他周總估計錯不到哪里去。周鐵揚很高興,沒想到李中華還能記起他。不光記得他,還記得他是個生意人,這讓他覺得溫暖。他問李中華在不在武漢,李中華說在。于是他提出了另一個要求,說他想和李中華見個面。李中華想想也沒什么事,就說行啊,見吧。周鐵揚問他在哪里,李中華說在馬鞍山散步呢。周鐵揚說他在魯廣,馬上就可以過來和他會合。李中華說魯廣是哪里啊?沒聽說這個地方。周鐵揚就說魯廣就是魯巷廣場呀,就在光谷轉盤旁邊,虎泉街上。李中華恍然大悟,哦,確有這個地方,平時沒注意到它的名字。周鐵揚開著車就進來了,據他說,從馬鞍山正門開車進來,需要交六塊錢停車費。交了停車費在里面隨便停在哪里都可以。他一邊開車一邊給李中華打電話。在一條路的拐角處,突然有輛車停在李中華面前,從車上走下一個男人,那就是周鐵揚。
李中華再次見到周鐵揚,好像和記憶中在法蘭克福遇到的那個男人不太相像,眼前的這個男人更高大一些,有親和力,一見上面就沒了陌生感。他給李中華帶來一件見面禮,禮物是一塊一千四百年前德安府城墻上的磚。古墻磚用紅綢布包著。那么久遠的城墻磚,跟文物一樣,就是寶物。拿在手上有些沉,像一塊金屬。李中華拆開紅綢布看了,果然古色古香。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古城墻磚,他不明白周鐵揚為什么要送他這么一件禮物。周鐵揚解釋說,他之所以會成為李中華的鐵粉,因為讀過他的文章。他現(xiàn)場說出了幾篇文章的題目,但是這些文章中一篇也沒有他在土壤學方面的專著。他說我知道你是土壤學專家,可是你同樣還會寫別的文章。當然他還提到了李中華的《東湖湖底淤泥抽樣分析》,他說這篇專著我目前還沒看,可是早晚要看。李中華問他為什么單單要看這篇文章?周鐵揚回答說,因為到了枯水季節(jié),東湖湖底的淤泥就會露出來。他很想知道,那些淤泥里面有些什么成分。換句話說,是什么東西構成了東湖里的淤泥。然后周鐵揚揭開謎底,說他為什么要送李中華古城墻磚,原因是他覺得他們各自在兩個不同的領域里,李中華可能會對這種玩意兒好奇。
“我的確有點好奇?!崩钪腥A這么說。他后來把這塊紅綢布包著的城墻磚帶回去了,放置在他書桌的下面。
李中華記得,他和周鐵揚第一次在武漢見面就說了這么些話。他們一同散步,走了三十二分鐘,不長也不算短。周鐵揚顯然是個懂得節(jié)制的人,這也正是他不讓人討厭的地方。不過,節(jié)制是指他從不胡亂打聽李中華的什么事情,在他們后來的交往中也是如此,你能說多少他就聽多少。但是反過來,他自己的事情他卻毫不節(jié)制,你不打聽他也愿意說給你聽,如果你稍稍問一下,他更愿意說出來。竹筒里倒豆子,絕無保留。
第二次見面和第一次見面間隔了一周左右時間,周鐵揚把李中華請到魯廣一家名叫聲音的咖啡館里喝咖啡。第三次見面他把他請到雙湖橋一處小餐館里吃牛腳掌。第四次見面又是在馬鞍山散步。至于后面,因為見面的次數太多,再也記不清楚了。李中華愿意和他見面,他和大學里的人不一樣,讓他新奇。周鐵揚告訴李中華,他送給他的那塊磚是假的??赡苓@么說又不太準確,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呢?真是不好說。真的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城墻磚很少見。他送給李中華的那塊磚,是他們做出來的。周鐵揚當年起家,恰恰是依靠做舊發(fā)跡的。做舊嘛,就是用現(xiàn)在的東西把過去了很久很久的東西再做出來。做得和過去的東西一樣,或者比過去的東西更像過去的東西。周鐵揚跟他歷數他所做出來的那些東西。小的小到很小很小的物件,大的大到一棟樓,一條巷子,一條街道。
周鐵揚說:“通過做舊,可以恢復某些消失了的記憶?!?/p>
李中華回到家里,從書桌下面拿出那塊紅綢子包著的城墻磚,他在陽臺上用一把釘錘把它敲碎了。郝意芳看著他做這些,絲毫沒有阻止他。她轉身進到廚房,做飯去了。李中華從那塊磚的粉末里看到了混凝土的碎渣。他有些憤怒,因為很顯然,他被愚弄了。敲碎它,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之后他又坐到電腦前,再一次百度李中華這三個字。他發(fā)現(xiàn)他自己最新的一些信息并沒有得到更新,不過用不著擔心,它們只是有些滯后而已。百度完了自己,他又敲入了周鐵揚這三個字。沒想到,在他那個行當里,周鐵揚真還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他給他提到過的那幾處由他修建的小巷子和舊街道,早已是遠近聞名的旅游熱點。那些地方既讓游客有了可以玩的去處,也能給那些經營者帶來財富。在靠近幸??h的太平縣城里,周鐵揚修復了一座據說是清朝的妓院。那座妓院的外觀在百度里有照片可以看到,它所處的地理位置也能查到。妓院里不再有妓女,但是古色古香,有寢具、帷帳。有秘密的據說能增強快感的性器具,那些器具有些被拍成了照片,有些是實物。墻壁上貼著圖片,當朝名人和大員有哪些曾經到此嫖過妓都有記錄,他們的音容笑貌在發(fā)黃的照片里依稀可辨。同時展出的還有當年妓院里的一冊賬簿。許多人到太平縣去,都是沖著這座妓院而來。他們想看看舊時代的妓院是什么樣子。更進一步搜索,李中華還從網上看到,周鐵揚其實早就是個成功的商人了。他從做舊起家,產業(yè)延伸到房地產,武漢市的好幾處大型樓盤都是他開發(fā)出來的。李中華重又把那塊磚的碎末用紅綢布包起來,放在書桌下面。
周鐵揚的確是個做舊者,或者說是個做假者。他所做的妓院也許就是個假的妓院。那妓院和李中華敲碎的那塊磚一樣,只是外表有些微相像而已,內里卻是完全不同。尤其是那冊妓院里的賬簿,它也不可能是真的。嫖客們支付給妓院的每一筆嫖資收入,妓院據此分配給妓女們的每一筆支出細目,賬簿上都有詳細記載。紙頁脆薄發(fā)黃。他們說它是真的,周鐵揚把它做得也像是真的。都這樣說嗎,那它就是真的,他們不會說賬簿是周鐵揚做出來的。他們說鴻華樓(這是妓院的名字)在李鴻章時代到達巔峰,也有人傳說,說鴻華樓中的鴻字跟李鴻章名字中的鴻字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時候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嫖客絡繹不絕。可是好景不長,待到清朝滅亡,鴻華樓也隨之衰敗。不過呢,鴻華樓并沒有像清政府那樣頃刻間土崩瓦解,它不是一下子就斷了氣。
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有理想,有義氣。她們支撐著鴻華樓又殘存了幾年,在民國期間慘淡經營、茍延殘喘,試圖重現(xiàn)往日盛景。但是終歸不行,不久即淪為煙館。抽大煙的人在此進進出出。早期的革命者發(fā)現(xiàn)這些抽大煙的人是他們最好的掩護,于是把煙館當作他們的活動場所。又后來,這所大宅子還做過夜校,識字班的人在這兒上課。做過戲臺,在這里演過文明戲。打仗的時候,也在這里臨時做過戰(zhàn)地醫(yī)院。1949年后就廢棄了,它破落得就像是一處坍塌了的寺廟。那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中的一個——就是她保存了妓院里的這冊賬簿。不知道她為什么要保存賬簿,可能是順手,隨意撈了個可資紀念的物件。她是她們當中最年輕的那一個,也是最長壽的女人。她十五歲進去,十五歲零三天接了第一個客人。她在里面一共待了九年,二十四歲的時候最后一個走出鴻華樓。她后來從良,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她活到九十二歲才去世,那冊賬簿是他們家最重要的寶物,代代往下傳。據她的曾孫子說,曾祖母一生的夢想就是重振鴻華樓??上膲粝氩]有實現(xiàn)。老實巴交的農民先于她而死,她守寡二十七年。死的時候她懷揣著那冊賬簿,據她的曾孫子說,她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她的曾孫子是一個名叫響堂村的村子里的村支書,村支書后來把他曾祖母珍藏一生的賬簿無償獻了出來。
“他并沒有愚弄我?!崩钪腥A說的是周鐵揚,他在馬鞍山散步時暗自思忖,他認為應該這樣看待這件事實。那就是他的職業(yè),完美做舊的人,或者說完美造假的人。他沒有欺騙我,至少他告訴了我實情。他說的是周鐵揚送給他的那塊磚。即使那塊磚里面全是混凝土,可是它的外表看起來仍然像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德安府古城墻磚。它和它一模一樣。即使外表相像并不是最重要的證明,卻也足以令人驚嘆。當然周鐵揚不會滿足于此,他還持有權威專家出具的鑒定書。鑒定書上說,周鐵揚用來建造唐城的古城墻磚有極少一部分是真品,其余為高仿真品。極少一部分到底是多少,鑒定書沒有明示,沒有給出具體數額。周鐵揚說那極少一部分古城墻磚是他花費重金收購來的,他只能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鑲嵌上那么幾塊。但是他說真品磚他不會標注,他要把真品磚和高仿真品磚混雜著鋪在一起。李中華想,周鐵揚這么做真是太有技巧了。想到這里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所敲碎了的那塊磚的外表,它是一捧碎塊,他再也無法復原它。
周鐵揚解釋說,他正在用那些磚為幸??h建造一座唐朝時期的舊城。用那些磚做它的城墻,在城墻外面挖掘一條環(huán)繞唐城的護城河。護城河的長度大約為七里,河里的水由城郊的府河引入。城里的街道由專門的條石鋪成。房屋由唐朝的泥土修建。唐朝的泥土是什么樣子的泥土呢?周鐵揚希望李中華有機會能到那里去看一看。
他說:“你是土壤學專家,你站在那里隨便說上一句話就行了。是唐朝的土壤,或是現(xiàn)在的土壤,你說了算?!?/p>
李中華摸著下巴微笑。
周鐵揚繼續(xù)說,唐城里的鋪子要做成唐朝的鋪子,鋪子里要售賣唐朝的物品。街上所有的人都要穿著唐朝的服飾,說唐朝的語言。城里不通電,不通自來水,也不通網絡。你走進去真像是進入了唐朝。唐朝的藝伎、酒館,唐朝的學堂。唐朝的二流子在街巷里打架斗毆。偶爾有人騎著唐朝的高頭大馬迎面走來。你在進入唐城之前,可以用你手上的人民幣兌換成唐朝的錢幣。這樣,你在唐城里就可以用唐朝的錢幣購物消費。吃唐朝的飯菜,觀賞唐朝的歌舞。唐城里還有唐朝的官府,官員坐在衙門里斷案。在前面打架斗毆的那些二流子,這會兒拉拉扯扯地來到官府。官員們在斷是非,游客們在圍觀。周鐵揚的野心打動了李中華。李中華說你所做的事并不只是旅游。周鐵揚說我們所看到的旅游太庸俗了。李中華笑起來了,聽周鐵揚講述他的計劃,就像是看到了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也是在那次交談中,周鐵揚提到了古德安。他說縣委書記是支持他的。
古德安生于太平縣響堂村,響堂村的村支書為修復一新的鴻華樓獻出了家里的祖?zhèn)鲗毼铩莾约嗽豪锏馁~簿。說起來那位村支書還是古德安的遠房親戚,古德安應該叫他舅舅??墒莾杉胰撕茉缇筒粊硗?,村支書小時候是個喜歡偷雞摸狗的孩子,名聲不好。古德安和他不是一路人。他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給一位大領導做秘書。然后一步步升遷,后來空降到幸福縣做了縣委書記。可能是鴻華樓給了他啟示,古德安上任之初,隨即找來了他的高中同學周鐵揚。
周鐵揚用他的方式說服古德安,他說,往前走是進步,有時候往后退更是進步。
古德安同意他的觀點,他說:“真能退回到唐朝,那將是了不起的進步。”
兩人一拍即合,古德安支持周鐵揚在幸??h大興土木。每當上面來了人,或是媒體有人前來采訪,古德安無一例外地會把他們帶到塵土飛揚的工地上來。他指著一群群灰頭土腦正在勞動著的工人,告訴他們這些人將建造出怎樣五光十色的唐朝盛景。古德安于是被認為是一個極有魄力的領導者。他在資源荒蕪的幸??h做出了匪夷所思的驚人創(chuàng)舉。一個沒有思想的人,不會有這樣的創(chuàng)舉。古德安因此很快被提拔了,他到上一級城市去做了副市長,據深諳內情的人講,提拔古德安跟他在幸??h興建唐城的政績和口碑很有關系。
古德安被提拔已成定局,但還沒有對外公布的時候,他把周鐵揚請到他家里去了。家里沒有外人,就他們兩個。古德安給他倒了一杯紅酒。他說這酒是跟他關系最鐵的一個上級領導從法國帶回來的,味道不錯。周鐵揚是這方面的行家,他品了一口,準確說出了它的產地和年份。古德安承認他全說對了。喝酒的氣氛比較輕松,墻角里在播放音樂,是一首南方民歌。這時古德安說他有可能要離開幸福縣,周鐵揚問他去哪里,他說有可能到上面去做副市長。聽到這里,周鐵揚告訴李中華,他接受不了,就像是晴天霹靂。
周鐵揚說他手上的杯子差點掉到地上去了,但是他穩(wěn)了穩(wěn),堅持把酒杯里的酒一滴不剩地喝光了。古德安笑瞇瞇地望著他說:“這些年來,你的酒量絲毫沒減啊?!?/p>
李中華說:“他提拔了,你為什么這么緊張?”
“道理很簡單啊,我的唐城有可能會成為爛尾工程?!?/p>
據說新來的書記對唐城項目不感興趣。他已經早早放出話來了,說唐城華而不實,是商人和藝人玩的“雜?!?。據說新來的書記是個實干家,他要做實業(yè),不玩這種虛的。周鐵揚這段時間特別沮喪,種種跡象表明,唐城前景黯淡。他后悔唐城項目沒能在古德安任期內如期竣工。為什么不在他手上竣工呢?李中華也覺得奇怪。周鐵揚仔細回想,問題可能恰恰出在古德安身上。古德安從沒有跟周鐵揚說,他很快就將離開幸福縣,他甚至沒有跟他說他有離開的打算。從不給他透一點口風,這就給了周鐵揚一個假象,好像他還要在幸??h再干幾年。這還只是其一。其二呢,每當唐城項目接近竣工之時,古德安就會提出新要求,逼著周鐵揚追加投資,擴大規(guī)模提高檔次。每次周鐵揚都會聽他的,他把他的建議當成雄心。現(xiàn)在看來,古德安這么做可能另有目的,他顯然是在有意拖延工程進度。也就是說古德安壓根不想在他的任期內完成這項工程,只要紅紅火火在做工程就行了。是啊,如果唐城真的做成了,效果卻又并不像預期的那么好怎么辦?風險太大了,古德安不想承擔這個風險,也承擔不起這個風險。在他手上,他只想讓人們看到他在轟轟烈烈地做大事,而且他所做的大事會有光明燦爛的前景。正在做著就行了,可是他并不希望把它做完。在做,我們在做大事。在做的過程中被提拔,然后拍屁股走人就是了。
“后來想想,古德安書記始終在阻止我完成那項被他朝夕掛在嘴邊的浩大工程。不完成比完成更有好處。在他下的那盤棋里,我只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敝荑F揚說,他提拔上去了,那盤棋也就下完了,我這枚棋子也該丟棄了。他望著李中華,“我需要你幫我?!?/p>
李中華說:“我能幫你什么呢?”他看到周鐵揚的目光那么誠懇,那么急切,就像是落在深坑里的困獸,等著他垂下一根救命的繩索?!拔矣植粫錾?。”李中華接著說。
“你能,你能幫我?!?/p>
周鐵揚說到了他的打算,他必須轉行,他不能死在唐城里面。當然他并沒有放棄唐城,他還會想辦法救它,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嘛。但是同時他還要做另外的事情,事實上他對唐城已不再抱有希望?,F(xiàn)在人們最擔心什么呢?不就是吃的東西嗎?“李教授,”周鐵揚說,“我們一起做大事吧,開辟新的路徑?!?/p>
“什么路徑?”
“什么路徑?呵呵,李教授你就想吧。吃啊,還有什么比吃更重要。這個時代誰都渴望著延長自己的壽命,在能夠讓自己多活幾年這件事上,人人爭先恐后。人們對入口的東西深懷恐懼。于是,李教授,我們的機會也就來了。什么東西讓人吃著放心,我們就去做什么東西吧?!?/p>
李中華笑了笑,看來周鐵揚這個商人還是蠻有腦子的,有時候他還真能和他想到一塊兒去。
2017年1月21日,這天已經到了2016年臘月。早上李中華出門時,郝意芳遞給他一只口罩。李中華沒要,他說:“我不戴口罩?!?/p>
郝意芳說:“霧霾大,戴個口罩總要好點?!?/p>
李中華說:“我習慣了?!鳖D了頓,又說,“要不你和我一塊出去走走?!边@幾年李中華很少邀請她和他一塊兒去散步。今天突然這樣邀請了,他自己都覺得奇怪,郝意芳一時間也有些措手不及。
她說:“我就不去了?!?/p>
他走到門口,她還跟在身后,兩人像在依依惜別。郝意芳說:“林楚雄今天可能要去拍婚紗照?!?/p>
李中華站住了,他問:“在哪里?”
“聽說在馬鞍山?!?/p>
“也該拍了?!崩钪腥A說。
郝意芳的臉在變黑,她關上門。李中華被她關在外面,她把自己關在里面。李中華苦笑著想,這到底意味著什么?然后他轉身下樓。
林楚雄一個人在小亭子里,他躬著腰身讀書的樣子讓郝意芳哭過幾次。他躬著腰身像只蝦米。郝意芳堅持認為他那種樣子就是孤獨。破舊的小亭子,暗黃的燈光,夏天的時候外壁上掛滿了蔥綠的爬墻植物。到了冬天,那些枯萎了的植物藤條沒有被清理,它們仍然搭掛在亭子上,就像幼兒在紙上胡亂畫下的鉛筆線條。郝意芳自己也拿著鉛筆在紙上胡畫一氣。她在紙上胡畫一氣的時候李中華去了國外,從時差上推算,他可能正站在講臺上宣讀論文。論文的題目是《土壤自救之路》,或者是《濫用除草劑時代的土壤凈化》。李中華出國前跟她提到過,郝意芳現(xiàn)在不記得了。紙上被她畫出了一堆線團,雜亂無章,再仔細辨認,依稀從那紛亂的線團里面隱隱看到了一個小亭子,又在那小亭子里隱隱看到了一個人影。也可能什么也沒有,是她自己看出來的而已。郝意芳就是這時候哭了出來,她為林楚雄哭,也為她自己哭。她分明從林楚雄的孤獨中看到了她自己的孤獨。他們的孤獨是一樣的。郝意芳從來不知道她是孤獨的,她沒這樣想過?,F(xiàn)在她知道了,也這樣想了。意識到孤獨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孤獨板結得像是鐵塊。郝意芳推開窗戶,她從窗口尋找樓下的小亭子。找到小亭子,又從小亭子里尋找林楚雄。毫無疑問,林楚雄是個失敗者,但是此時,她從林楚雄的失敗中同時也看到了她自己的失敗。
林楚雄左腳的小指背上長著雞眼,雞眼是個小硬塊,夾得他腳疼。他不能穿新鞋,不能穿硬鞋,走起路來像個瘸子。那天下雨他撞上郝意芳,返回時又在她面前摔跤,都是雞眼的原因。郝意芳蹲在地上為他挖雞眼。她沒有專業(yè)工具,只能用普通的指甲剪刀,一點一點幫他剪,一點一點幫他挑。她挑出一點硬了的死了的肉皮,再把它剪掉。再挑再剪。林楚雄有時會因為疼痛齜一下牙,或皺一下眉,其他時候他都保持沉默。林楚雄在看書,死記硬背書上的一些東西。郝意芳把他那只長著雞眼的腳抱在懷里。在挖雞眼之前,她幫他洗腳,為他剪了指甲。撫摸著那只硬塊,她主動提出來要幫他挖雞眼。林楚雄問她怎么會知道這個,郝意芳告訴他她父親以前也長過雞眼,她曾經陪她父親在路邊小攤上找人挖過。她看到小攤上的人挖她父親的腳,那還是很早以前。
“把這些硬塊挖出來,你就不會再疼了?!焙乱夥歼@樣跟他說。
挖雞眼是個很細致的活兒,沒有專業(yè)工具,又是生手,郝意芳費了好長時間才弄完。因為長時間蹲著,她的臉紅撲撲的。她吹了吹手,站起身來,她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林楚雄還在看書,他沒有注意到郝意芳突然間的暈厥。
在給林楚雄挖雞眼的時候,郝意芳的內心有種狂喜。她正在做的事情,她為她的父親都沒有做過。李中華很快就知道了,他們之間沒有隱私,是郝意芳自己告訴他的。他的妻子背叛了他,當然讓他憤怒。更讓他憤怒的卻是——他的妻子居然會把一個看門的臟兮兮的腳抱在懷里,像繡花一樣幫他挑雞眼。李中華剛接完一個電話,手機還握在手上。他說:“如果不是我意志堅強,我很可能會自殺?!?/p>
有一次,李中華準備出席一個很重要的場合。他扎好領帶,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有一根硬硬的黑色鼻毛戳出鼻外。他喊郝意芳進來,讓她幫他把鼻毛剪掉。沒想到郝意芳拂袖而去,她沒有給出任何理由,就是不給他剪。李中華以為她嫌他臟,不愿意干這種活。他自己拿著剪刀對著鏡子比劃來比劃去就是剪不了,只好硬生生把它給拔掉了。
“不愿意給自己丈夫剪鼻毛,卻主動給一個看門的剪指甲挖雞眼?!?/p>
“你不要一口一個‘看門的說人家。”
“他就是看門的?!?/p>
“可我們是一樣的人?!彼f,“我說的是我和他?!?/p>
李中華不這樣看,他認為她這么做完全是自虐。他說:“你這是故意當著我的面吃屎?!?/p>
“我沒有當著你的面吃屎。”
“你不僅自虐,”他說,“還故意以這樣自虐的方式來羞辱我。”
郝意芳說:“你可以跟我離婚?!焙乱夥颊媸沁@樣想的,她愿意離開李中華。
但是李中華不愿意?!半x婚并不能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你已經以你自虐的方式羞辱了我,我不能給你機會:和你離婚,讓你再羞辱我一次?!?/p>
“和我離婚,怎么就是又羞辱了你一次呢?”
“人家會說,一個看門的搶走了我妻子?!?/p>
“那么,我們之間的問題怎么解決?”
“你最終會回到我身邊?!?/p>
“你這樣想嗎?”
“那是一定的。”
“等我回到你身邊,你再和我離婚,那時候你就不會覺得——又受到了一次羞辱是不是?。俊?/p>
李中華這時已經睡著了,枕邊響起輕微的鼾聲,郝意芳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回答。
但是李中華沒有真正睡著,他在睡夢中流淌淚水。他一直在反復檢討他們夫妻間所訂立的誠實原則??磥磉@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這原則像一面涂滿油污的鏡子立在他們面前。訂立這樣一個原則的初衷,李中華有過精細的權衡考量。就他們兩人而言,他更多考慮到的是他自己,老實講他才更有可能會傷害到郝意芳,那樣的話他能在她面前坦陳他所犯下的那些罪過,將是很大氣的行為,將被視作敢作敢當。比如嫖娼的事情正是如此??墒乾F(xiàn)在,坦陳罪過的那一方,居然轉到了郝意芳這邊,李中華這才發(fā)現(xiàn),欺瞞其實并不是不可以接受。面對事實他才明白,嫉妒對他的毒害竟然如此之深。他深以嫉妒為恥,但是嫉妒仍然牢牢鉗住了他的喉嚨。一個看門的,一個形單影只老在考研究生卻老也考不上的可憐蟲,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都不想叫出他的名字,只想叫他看門的。她真是故意在我面前吃屎啊,吃給我看!李中華在夢里沒完沒了地流淌淚水,沒有人為他拭淚。他需要保持顏面,不能把他無法忍受的嫉妒流露出來。尤其是他還不能指責郝意芳,對坦陳罪過的那一方,你永遠不能指責那個人。但是不可理喻的卻是李中華比從前更愛郝意芳,他割舍不下這個帶給他屈辱的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嫉妒確實能夠增強而不是磨滅愛情。
郝意芳不在乎離婚,或者說離婚是她意料之中的結果。之所以沒有離婚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李中華。她不知道李中華是怎樣想的,他為什么要維持這樣一種婚姻呢?郝意芳想要孩子,想做個有孩子的女人。做丁克是李中華一個人的事情,是他和他前妻的事情,他不能把她和他綁架在一起。事實上他們確實又被綁架在一起了,她無法和他拆分。李中華有學者的嚴謹和精細,做愛他每次都會主動戴上安全套。只有在安全期的那幾天里,他才會不使用避孕工具。郝意芳對此深惡痛絕,她從不勉強他。但是李中華自己記得。他又相當自律,清楚記得她的經期時間,還能根據她的經期時間準確推算出她的安全期。就像早中晚一天要吃三餐飯,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和郝意芳做愛,李中華都有很刻板的記錄和安排。高手打牌就是這樣,他不會錯出一張牌。李中華從阿姆斯特丹回來的那個晚上,郝意芳的體內騷動不已,她確信如果有他的精液進入,她一定能受孕。她看到她的身體內部有那么多的胚胎,在準備著張開嘴巴,或是在準備著睜開眼睛。于是她試著哄騙他,告訴他這天正好是她的安全期,他不必戴著套子了。
“那東西太隔?!彼f。
她是女人啊,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他應該給她面子才對,他沒有理由拒絕。事實卻不是這樣,他雖然光著身子,仍然扳著指頭在床上不慌不忙地計算。扳著指頭數了一會兒,他得出了自己的計算結果。
他說:“你的安全期兩天前就已經結束了。”
郝意芳沮喪地側過身體,剛才熱辣辣的期待在變冷。熱身子變成冷身子要不了多久。她就不明白,在這件事情上他也要卡得那么精準嗎?她側過身體,閉上眼睛,知道他正在一絲不茍地給自己戴上安全套。他用的安全套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她厭惡它散發(fā)出來的氣味。
林楚雄手腕上戴著一塊老舊的機械手表,需要手動上發(fā)條的那種,是上海牌,據他父親說是上世紀的名牌。他父親戴過,父親死后傳給他了。手表老誤點,有時比正確的時間快十多分鐘,有時又要慢十多分鐘。誤差最大可以達到一到一個半小時。這么說林楚雄并不活在正確的時間里,他一直活在和我們不一樣的時間里。郝意芳讓他扔掉手表,他不愿意,堅持天天戴著。
“那么你可以用手機,手機上也有時間?!?/p>
可是林楚雄又是一個遠離手機的人。他有手機,卻經常把手機丟在一邊不理它。你要想打電話讓他接上,會很困難,或者說不可能。他有微博有微信,卻基本上不更新。他嘴里長著銳利的牙齒。郝意芳相信她被他咬住了,她成了他的獵物,她被他獵獲了。他龜縮在小亭子里,就像是兇悍的獸龜縮在森林深處的土坑里。她是自己跳進去的。他咬她,咬她的頭發(fā),咬她的內衣。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到墻上,他站在她的身后咬她的影子。后來他吐出一嘴黑色的墨汁一樣的碎沫。那不是她的影子,是她的頭發(fā),他把她的頭發(fā)放在嘴里嚼碎了。她和他做愛,也像是被他咬著。但是郝意芳不讓他戴安全套。
“我不要,我永遠不要你戴著如此可怕的玩意兒進入我的身體。”
那是怯懦的,是不真誠的。安全套是一種很虛偽的勾當,它讓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更接近于物質,比如說更接近于木頭或紙張。僅有的靈魂交流的途徑,因為物質的介入不得不被阻隔。就像即將開戰(zhàn)了,開戰(zhàn)之前交戰(zhàn)雙方居然全都舉著白旗子。我靠,既然舉著白旗子,還開什么戰(zhàn)!
林楚雄不太理解,他怯生生地問道:“真不用戴上嗎?我擔心你會懷上我們的孩子。”
“你擔心什么,懷上孩子我可是求之不得?!?/p>
“為什么?為什么你會這樣想?”
“你想想看,我真要懷上孩子,李中華就不得不和我離婚了啊?!?/p>
“你想和他離婚嗎?”
“我當然想?!?/p>
“那為什么不離呢?”
“李中華不愿意?!?/p>
不用安全套,林楚雄聽她的,他們從來就沒有用過??墒呛乱夥家矝]能懷上林楚雄的孩子。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是天意,還是身體原因。雖然沒有舉著白旗子,雖然他們是在真刀真槍地干,她身體內部隱匿著的胚胎仍然沒有發(fā)芽。李中華分析說,這種行為與道德無關,郝意芳你也沒有褻瀆什么。但是你要明白,李中華接著說,真正冒犯我的不是你背著我和別的男人做愛,而是你背著我和別的男人做愛的方式。
正是在這個時候,李中華開始夢到金庸小說里的化骨水。
從光谷廣場拐入虎泉街,魯廣里面有個婚紗影樓,名叫霾之魅。 霾之魅影樓的實際投資人是周鐵揚,當家攝影師則是黃子麥。說得更直接一點,霾之魅就是周鐵揚專為黃子麥投資的影樓,是周鐵揚在這座城市里為黃子麥找尋的一個窩。他對黃子麥說過,你追求什么樣的藝術都可以,但是你總還是需要一個窩。
“以后,霾之魅就是你的窩。”他這樣說。
在黃子麥還不認識周鐵揚的時候,他其實是一個自由主義藝術家。至少他自己這么認為,擺弄相機的人很多,攝影藝術家卻很少。他有自己的攝影工作室,那是他租住的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在他的出租屋里,墻壁上貼滿了照片。
他扎著小辮,戴著墨鏡,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個落魄的搖滾青年??墒撬粫瑁贿M歌廳,也不吸毒。在本質上他是個頹廢的人,悲觀的人,對世事有不同尋常的很絕望的預感。問題是在骨子里他又是個上進的人。他在追逐自己的夢想。如果追逐這樣的夢想也算是上進的話,那他就是一個上進的人。每天,他都要背著相機,在武漢的大街小巷里四處游蕩。他在干什么?他在尋找自殺者。黃子麥尋找自殺者,并不是要拯救他們,而是要拍攝他們如何自殺。武漢這么大,他一直渴望能夠拍攝到真實的自殺場面。抓拍,一錘定音,一張照片定乾坤。他希望他所抓拍到的照片,有一天能夠轟動整個世界。墜樓的人,他們正在飄落的身體還在空中搖擺,暫時還沒有落地。這時候剛好他趕到了,他恰到好處地舉起了相機。那一瞬間,最好是墜樓者在空中翻滾的姿勢被他拍到了。武漢不會缺少自殺者,也不會缺少墜樓者。有時候從報紙上,有時候從網上,經常能看到這一類消息。并不是只有患抑郁癥的官員在墜樓,也有普通人在墜樓。許多人過不了自己的坎,墜樓是他們留給自己類似于避難所一樣的選擇。他們從空中墜落,就像是回到他們溫暖的家。但是黃子麥一次也沒有碰到過。他握著相機,在城市里的各個高樓大廈跟前朝天仰望,眼巴巴地盼望著能有奇跡出現(xiàn)??墒菦]有墜樓者。他從來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他所造訪的所有那些高樓大廈,一次也沒有在他面前落下一個人。
找不到墜樓者,如果能看到其他自殺者也行啊。黃子麥有時候會想當然地認為現(xiàn)在可能是一個自殺時代,武漢即使不是一座遠近聞名的自殺城市,大概也不會缺乏自殺者。如果能夠近距離目睹到自殺者把槍管含在嘴里,一槍打爆自己的腦袋,他愿意從最佳角度拍出精美畫面。含槍自爆需要槍支,沒有多少人能有這種條件。那么,也可以像日本人那樣先焚香沐浴,之后再切腹自盡。會有這樣講究的人嗎?因為找不到,黃子麥漸漸生出焦慮。他一方面繼續(xù)尋找,另一方面呢,他又在自己腦子里不斷臆想出慘烈的更具有戲劇性的死亡場面。那種臆想實際上是他在憑空構圖,就像畫家或作家在腦子里打草稿??偸钦也坏阶詺⒄?,黃子麥就會通過臆想來補償自己,他于是成了一個白日夢患者。黃子麥老是在做著白日夢。在他所臆想的那些慘烈的更具有戲劇性的死亡場景里,其實并不含有惡意,當然也不能說就是善意。他其實是一個技術主義者。在他所尋找的拍攝題材中,他更多考慮到的仍然停留在技術層面?,F(xiàn)在扛著相機拍照的攝影家太多了。到處都是攝影家,攝影家協(xié)會的那撥人不用說了,無疑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攝影家。還有那些沒有加入攝影家協(xié)會的自由拍照者,他們事實上也是攝影家。還有那些自拍者,他們舉著自拍的金屬桿子對著自己,每個人好像都是攝影家。于是這個時代所有可以拍攝的東西老早就被窮盡了,你沒有任何撿漏的機會。沒有任何有新意的拍攝題材,那些有價值的可以名垂青史的拍攝機會不會坐等你到來。黃子麥因此對自己作為一個攝影家的前途是絕望的。說到底可能只有拍到了真正的自殺者,才能令人耳目一新。他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正是去尋找并拍攝到自殺者。這看來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事實證明的確如此。但是這個時代又確實有很多人在自殺,或者說很多人已經極其不幸地完成了自殺。沒有一個確切的統(tǒng)計數據能夠證明黃子麥的判斷,黃子麥甚至不知道是否會有這樣一個機構,去精確地統(tǒng)計這種數據。但是黃子麥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這個時代的自殺者從比例上看,即使不比其他時代的自殺者更多,至少也不會比其他時代的自殺者更少。黃子麥只怪他自己的運氣太差,他只不過是從來沒有找到他們。事實上自殺者在自殺之前,誰也不會給他們自己貼上自殺的標簽到處招搖過市。
有時候黃子麥也想過放棄他給自己設定的目標,轉而去拍攝精神病人,或是去拍攝太平間里的死尸。這種想法其實也有很強的隱喻效果。比如說精神失常,比如說像僵尸那樣活著,都是很不錯的意象。如果要拍攝精神病人和死尸相對要好辦一些。他去過精神病院,也去過醫(yī)院里的停尸房。但是他不滿意,他無法滿意。拍攝精神病人讓他覺得像是在拍動畫片,或是在拍動漫。有一個瘋子對他的攝影器材產生了濃厚興趣,他趴在他的鏡頭前研究他的鏡片。
他神秘兮兮而又無比神往地問他:“你有密碼嗎?”
“什么密碼?”
“這不是原子彈的核按鈕嗎?”
黃子麥打量著他,他的面孔看著天真無邪。
“說不定是的?!秉S子麥說。
“我聽說那是一個手提箱。”瘋子認真研究了半天,這會兒堅定地搖了搖頭,他失望地站直腰身,“你這個太小了。”瘋子在手上比劃了一下,“至少應該有這么大吧,聽說那東西太厲害了,只要一按下按鈕,整個世界馬上就得毀滅?!?/p>
瘋子的嘴臉拍出來和正常人太相像了,沒有人會認為你拍出來的是瘋子。至于去拍那些死去了的人,則比拍一個固定的風景比如去拍一棵樹或是去拍一塊石頭更令人乏味。他們在冰柜里面,有的被解剖過了,有的沒有被解剖。在等待火化的時間里,他們有時候會被一些陌生人前來辨認。有些尸體被認出來了,有些永遠不會被認出。沒有被認出來的尸體,他們活著的時候是有名字的人,在他們死后則變成了沒有名字的尸體。嘗試了幾次之后,黃子麥重又回過頭來,重拾他的理想。他堅信在他的有生之年,沒準真能讓他碰到一個正在實施自殺的人。
這期間,黃子麥認識了周鐵揚。
沒有找到自殺者,黃子麥有些寂寞。他沒事的時候會在網上P出一些圖片。那是屬于他的私人娛樂。他以此來對抗寂寞,以此來對抗找不到自殺者的失望情緒。他能夠熟練地把一張?zhí)S的圖片P成墜樓的照片,看上去栩栩如生。他把這些P過的圖片發(fā)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在那個時期,黃子麥的微信好友并不多。他沒有攝影朋友,有可能他在刻意和玩攝影的人保持著距離。在他的潛意識里,他把自己看作是和普通攝影人不一樣的人。他對那些玩攝影的人懷著警惕。黃子麥不知道他的朋友圈是怎么建立起來的,他的朋友圈冷冷清清。
周鐵揚是怎么和黃子麥成為微信好友的,回溯起來要想很長時間。這個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成了微信好友。既成了微信好友,周鐵揚就能看到黃子麥發(fā)出的那些P過了的圖片。周鐵揚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圖片是P過的。它們不是真的照片,但是P得很完美,P得毫無破綻。周鐵揚對這樣的東西天然抱有好感,盡管你一眼就能認出它是假照片,從圖片上你卻找不出一絲P過的痕跡,這么說你并不是真正看出了它們是P過的圖片,而是直覺。周鐵揚身上就有這種直覺,他的直覺甚至具有不可言說的穿透力。他們開始在網上互動。周鐵揚先是稱贊黃子麥的圖片有震撼力,繼而指出那些圖片經過巧妙的制作。黃子麥承認他關于制作的說法,并對他的眼光表達了欽佩之情。
一年后他們在一家名叫聲音的咖啡館里見了面,周鐵揚在這里和他見面要比他在這里和李中華見面早一年半時間。具體日期是2014年4月6日。正是在他們見面的那天,周鐵揚發(fā)現(xiàn)了他的困境。黃子麥大概是個很潦倒的攝影家。說得不好聽一點,他可能還需要為生存而掙扎。他有可能吃不飽穿不暖。這種人周鐵揚見得多了,他們往往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在交談過程中,黃子麥自己慢慢道出了實情。他因為交不起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了,連續(xù)一個星期住在麥當勞或車站候車室里。他之所以答應和周鐵揚見面,其實就是想蹭上一杯咖啡,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蹭上一頓飯。他已經這么困窘,在他面前說出來也就不覺得丟人。黃子麥想過,弄不好他找不到一個自殺者,自己卻因為生活無著而不得不變成一個自殺者。周鐵揚否定了他的想法。他說:“你不像是會自殺的人?!?/p>
說完這句話,周鐵揚點了咖啡。不過他從黃子麥的眼神里看到他對咖啡的興趣不是太大。黃子麥的眼神看上去很饑餓,他對食物的渴望要更急迫一些,他差不多有兩天沒吃過飯了。周鐵揚于是點了一些面包蛋糕之類的點心,黃子麥很快就把碟子里的食物全干掉了,如風掃殘云。
黃子麥打著嗝,他說:“沒辦法,我確實餓了。”
周鐵揚說:“沒關系,我知道?!?/p>
“你知道嗎?”
“我想我知道。”
這么說著,周鐵揚突然想要幫他。想要幫他的念頭一下子就從他的胸腔里升起來了。坦率地說,幫他并不是善念,不是一時間的慈悲。周鐵揚無論做任何事情,都不會平白無故去做。
他說:“我想開一間婚紗影樓,你愿意替我做嗎?”
“是真的嗎?你找我見面就是為了說這件事?”
周鐵揚想了想,原本他想和他見面,單純只是心血來潮。他想看看那個擅長P圖的家伙到底長什么樣子。他是一個做舊的人,做舊的人和一個擅長P圖的人或許會有心意相通的地方。除了這份好奇沒有具體的打算,這會兒被黃子麥問起,好像確實就有了這件事。也只能是這件事。當然嘍,沒有事我找他干什么?
“是啊,我老早就想著開一間影樓,一直在物色人呢,我想你可能是最合適的?!?/p>
黃子麥的眼睛亮了一下,接著又黯淡下去。
“我不能保證我是一個好的攝影師,我其實是有理想的,我還是想做一個特立獨行的攝影藝術家?!?/p>
“你想做什么那是你的事,我不會反對?!敝荑F揚說,“可是你要有一個自己的窩,那個影樓,它就是你的窩。”
周鐵揚記得李中華跟他提到過他所做的那個怪誕的夢,在那樣一個并不體面的夢里面李中華用金庸的化骨水消滅了林楚雄。他后來調查過林楚雄。他因此得出的結論是——林楚雄在李中華的夢中受到那種處置是得當的,理所當然,周鐵揚沒有異議。但是李中華告訴他的時候是不是含有某種暗示呢?周鐵揚反復想過,他認為不可能有暗示,當時李中華和他的交情還沒有到這一步,他們當時的交情只夠李中華委婉地表達他的憤慨。如果是現(xiàn)在情況就不一樣了。不過,李中華再沒有提起。
林楚雄的長相像是一個潛心靜修的人,不修邊幅,臉上卻自有一份肅穆,漠然,冷颼颼的。郝意芳認為他有宗教氣質,他的眼神很像圣徒。他很容易遁入到什么門里面去。比如苦修,比如靈修,總之就是那些一邊修行一邊自我虐待的事情,對他都比較適合。他為什么不去研究宗教呢?如果他入了宗教的法門,說不定能有頓悟,會有很深的修為??墒撬麍罂佳芯可膶I(yè)偏偏選定了考古學。她注意到他拿在手上復習的,總是選定那幾本書??墒撬荛L時間也讀不完一頁書,他的目光能夠在一頁書上停留幾個小時。他的腦子是空的,沒有什么能夠進入,他什么也沒看什么也沒想。時光就這樣熬過去了。但是他的目光并不渙散,他像苦行僧那樣入定。郝意芳相信他什么時候也考不上研究生,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所謂報考研究生,是他為自己找到的囚牢。有些人必須活在囚牢里,不活在囚牢里他會活得不自在,活得不真實。林楚雄那么不在意手機,卻又那么依賴時間永遠不對的手表。他的這些怪癖抓住了郝意芳。他是一個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的人。
郝意芳被他吸引,被他勾掛住了,又想把他拉回來。她每每會想到《肖申克的救贖》這部電影,林楚雄什么時候才會從他自設的囚牢中突圍而出呢?她為他送雞湯。李中華不在家,她一個人跑到郊外去買土雞。她研究土雞知識,一眼就能認出什么樣的雞是真正的土雞,什么樣的雞不是土雞。土雞燉出的香味像鄉(xiāng)村的夜色那么濃稠。她把燉好了的雞湯送到小亭子里去。她看著他吃,他吃雞的樣子有點躲躲閃閃,總是躲躲閃閃。雞骨頭從他嘴里吐出來的時候,他會偷偷地瞄上郝意芳一眼,像是很虧心的樣子。但是看上去他又很喜歡吃雞。郝意芳假裝不知道,事實上卻又很享受他這種吞吞吐吐的表現(xiàn)。她一直在開導他,建議他盡快找個女朋友,早日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嫉蒙涎芯可埠每疾簧弦埠?,跟找個女人結婚不矛盾。林楚雄口頭上同意她的意見,卻不積極,故意陽奉陰違。郝意芳督促他,問到有什么進展,林楚雄總說沒著落。沒有哪個女人會看上他。他說:“并不是我想找個女朋友,就能找到?!?/p>
“如果你看上了誰,你要主動去追求人家。”郝意芳說。
“我會的?!?/p>
這件事形同拉鋸,兩人心照不宣地往后拖延。林楚雄想拖到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郝意芳也這么想。直到有一天,林楚雄真有了女朋友。他不是一個主動的人,在性格里他很被動。他的女朋友名叫白玉潔,是食堂里新來的臨時工。白玉潔長得很漂亮,在林楚雄去打飯時認識了他。這是林楚雄對郝意芳說的,至于是怎么認識的,林楚雄沒有細說。
他說道:“我們在飯廳里認識了?!?/p>
然后,他又說:“是她找的我,不是我找她?!绷殖蹖@一點作了強調。郝意芳聽到他這么說,內心里還是有些安慰。
根據林楚雄的描述,郝意芳專門到食堂去找到了白玉潔。她真實的五官和他從回憶中勾畫出的五官十分吻合。林楚雄記得那么清楚,一點也沒走樣,可見她還是為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漂亮得不像是應該在食堂里打雜的人,她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很像是意外,或是被迫。就像一個長著天使面孔的女子,出現(xiàn)在妓院里。長著白玉潔這般模樣的女子,實在無法和食堂里的飯菜聯(lián)系到一起。郝意芳站在5號窗口,在她手上買了一份飯菜。她手上的皮膚像嬰兒的皮膚。
李中華也去食堂,從遠處悄悄看過了白玉潔。他的看法和郝意芳基本一致,由此得出結論:他認為這女子和林楚雄并不般配,他們的交往不會長久。
郝意芳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眼含熱淚地說:“你不要這樣說人家?!?/p>
李中華沒有對此過多糾纏,他在自己腦子里搜索白玉潔的名字,搜索她的容貌。這是距他們家最近的一所食堂。搜索的結果是之前他從來沒和此人打過照面,她對他而言是個陌生人。郝意芳告訴他,她就是新來的。哦,這就對了。
林楚雄給郝意芳攤牌了,他說他已經在和白玉潔正式交往。所謂正式交往,他指出,她已經是他的未婚妻。他說他感謝郝意芳,感謝她為他送過雞湯。感謝她給了他性,那對他是很珍貴的經歷。白玉潔不是一個食堂女子那么簡單。林楚雄暗示說,她有可能來自某個顯赫家族,她本人是富二代。他這樣暗示郝意芳,是因為白玉潔也曾這樣暗示過他。林楚雄進一步暗示說,白玉潔到食堂來短暫打工,是要攢一份底層經歷。可能她的家族產業(yè)與飲食有關,她將來要做大事情,就得積累這些最下面的經驗。為了證明她所言不虛,白玉潔讓林楚雄先去買一套房子,首付的錢由她來給。
郝意芳這時插嘴問他:“她實際上給了你多少錢?”
林楚雄說:“她在我卡上打了二十萬?!?/p>
他說,這錢是她先打給我的第一筆。她讓我去看房,看好了房馬上買。買了房我們就結婚。他請求郝意芳原諒,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也不是一個可以被你瞧得起的人。他想,她這會兒就會在心里瞧不起我。如果你要嘲笑我是個吃軟飯的男人,你就嘲笑吧。我想抄一段人生的近路,雖不光彩,但也并非是惡行。
聽林楚雄說了這么多,郝意芳嘴唇發(fā)干。好像不是聽他在說,而是她自己在說話,而且還說了這么多。她的喉嚨像是突然間長出了腫瘤,吞咽口水都很困難,更別提說話了。
她扯住自己的頭發(fā),望著他說:“你這是在和我告別嗎?”
林楚雄抱住她,她允許他和她做愛。做愛結束后,他躺在那兒不停地嘆氣,一聲接著一聲。“我這不是傷心?!彼f。
“那么,是什么?”
林楚雄說:“我不知道?!?/p>
郝意芳懷疑林楚雄掉入了某個圈套。他給她講的這些事情她不是不相信,她只是認為太光滑太圓潤,太沒有破綻了。她也希望是這樣,可是真是這樣嗎?她進一步和李中華分析說:“天上掉餡餅是可能的,什么時候都有可能,但是落在林楚雄頭上的餡餅太大了?!?/p>
她懷疑這事不合理,不合理的原因在于太合理。她說,太合理的事都值得懷疑。為什么這么大的好處單單要落在林楚雄頭上?
“你給個理由吧,你說服我。”
李中華有幾天沒刮胡子,他握著剃須刀的手在顫抖。
他說:“你在這個垃圾身上浪費的時間太多了?!?/p>
郝意芳馬上說道:“你不能稱人家為垃圾,你沒有這個權力?!?/p>
李中華說:“別打斷我,他就是垃圾,比垃圾還要垃圾。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我容忍你這么久,是因為我相信你會迷途知返,難道你不知道嗎?”
“對不起,”郝意芳說,“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李中華本來想和郝意芳大吵一架,這時卻連吵架的激情都喪失了。他只是輕蔑地揮了一下手。揮手的時候他忘記了他的手上還握著剃須刀,于是那只剃須刀飛出去,砸碎了屋子里的一面鏡子。
怎么對待林楚雄?郝意芳自己也陷入到一個悖論里面去了。如果她所想的是對的,林楚雄真的掉進了陷阱,那么她理應幫他??墒窃趺磶湍??林楚雄心意已決,他就這樣離開了我。還有一種可能,即郝意芳想錯了。林楚雄沒有掉進陷阱,他運氣突然好起來了,他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即便這樣,他就可以頭也不回地拋棄我嗎?李中華說到垃圾,在林楚雄那里,難道我不是垃圾?我是垃圾,要不然就是他把我當成了垃圾。我不是垃圾林楚雄會那樣只用一個簡單的告別就打發(fā)我了嗎?郝意芳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林楚雄你掉進了陷阱,我可能拉不住你。但是你若沒有掉進去,我可能也不會放過你。郝意芳神情悲傷,她這樣想的時候渾身顫抖。
周鐵揚在公安局沒有案底,沒有犯罪記錄。他不是警方也不是紀委的線人。李中華不會知道,因此也不會記得——2015年9月17日在法蘭克福機場候機室,因為偶遇,周鐵揚前來和他打招呼的時候,跟他在一起的還有個女子。那女子很溫順,周鐵揚前來和李中華打招呼之前,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什么。她點點頭,站在原地照看行李,一聲不響地低著頭玩手機。也就是說李中華在法蘭克福機場并沒有見過她。如果當時他見過她,那么有可能他會記得,那女子就是白玉潔。但是當時她是不是名叫白玉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后來,周鐵揚又結識了一個女孩。那女孩后來患了病,所患的病是腺性膀胱炎。周鐵揚帶著她到湖北省中醫(yī)院去做了個小手術。手術的原理是,通過膀胱鏡用電烙鐵在膀胱里面把那些長出來的炎癥泡泡給烙掉。湖北省中醫(yī)院在曇花林,住院部在胭脂路上。做手術之前,為了讓那女孩放松,周鐵揚帶著她在曇花林走了走。他們在邊渡咖啡館喝了咖啡。那女孩眼圈紅紅的,她有些擔心,畢竟是第一次做手術。周鐵揚勸她別想多了:“你試著在手術臺上睡一會兒就過去了?!彼麑ε艘幌蚝軠厝?,他的笑容感染了那女孩。
那女孩這時站起身來說:“好吧,我們回醫(yī)院去?!?/p>
推著架子床去手術室的是個年紀很大的護工,她身高馬大,粗門大嗓。那女孩躺在架子床上,對著周鐵揚虛弱地伸出手來,像是在和他生離死別。周鐵揚故意別過頭去不理她,有意淡化她所營造出的愁苦情緒。
這是間兩人病房,除了那女孩,還有個五十幾歲的女病人??吹贸鰜硭莻€熱心快腸的人,在他們住進來的第一天,她就告訴他們,做快餐做得地道做得好的那一家在哪里。出了醫(yī)院大門往左拐,也就是往胭脂大院的方向拐,而不是往右拐。雖然往左往右拐都有做快餐的店子,也都是把飯菜放在盤秤上用秤稱了再付費,但是左邊的味道比右邊好些,衛(wèi)生好些,價格也要公道一些。馬路對面有一家餅店,做的餅也很好吃,餅上面灑著一層芝麻。陪著她的是一個和她年紀相差無幾的男人。他們的關系很親密,但不像是她的丈夫,因為她對他太客氣了。她總是對他說,我沒事,你自己出去轉轉吧。那男人便推托,說這地方我都轉過好多次了,不用再轉。
那女孩進了手術室,女病人一個人在病房里打吊針。陪伴她的男人還沒來,病房里很是安靜。周鐵揚看了會手機,沒什么可看,他抬起頭來。于是他看到,女病人也正看著他。
周鐵揚說:“陪你的人還沒來啊。”
她說:“他今天有事?!?/p>
“是你的家人嗎?”周鐵揚很委婉地問道。
“不是我的家人,我離婚了,我只有我一個人?!?/p>
“哦,我不知道是這樣?!?/p>
“我有兩個女兒,她們都要上班,都沒時間來陪我。陪我的是我的親家,是我一個女兒的公公。”
“你得的是什么病?。俊敝荑F揚想把話題岔開。
“腎癌?!彼χf。
“這么嚴重的病啊,沒想到,看著你那樣樂觀開朗?!?/p>
女病人笑得更開心了,她的笑容一點不做作,不像是糟糕的表演。她說她了解自己,她得上這樣的病毫不奇怪。
“五臟六腑,”她笑著說,“我的五臟六腑全都壞掉了,早就壞掉了?!?/p>
早一天晚一天都會得上這種病,她認命。
“認命的好處,就是你活上一天就像是賺了一天?!?/p>
這便是她總能笑得這么開心的緣由嗎?你已經賺了很多了,只要你還活著,你就還在往下賺。
“你賺的不是錢,你賺的是命。”
女病人接著說,眼下她退休了。從前她在一家化工集團待了幾十年。她是在做知青的時候,招工回城進了那家廠。當時她是歡天喜地進去的,她回了城,做了工人,好多她的同伴還在農村,還在等待招工進城。廠里鼓勵他們一直干下去,鼓勵他們把自己的配偶調到廠里去,鼓勵他們的子女也都留在廠里。女病人結婚時,廠里給她分了房子,配置了煤氣灶。但是她沒把家安在廠里,她堅持讓丈夫繼續(xù)待在漢口,哪怕狹窄一點家也要安在那邊。她就是不妥協(xié),寧愿自己辛苦,在葛店和漢口兩邊跑?,F(xiàn)在看來,她當時的決定是明智的,她沒有害她離了婚的丈夫,也沒有害她的兩個女兒。他們廠里主要生產農藥,靠近他們的另一家武漢市的化工廠主要生產肥皂和洗衣粉。
“我們那里的空氣終年里有著惡臭的味道。水里的魚長得奇形怪狀。有的魚身上長出了雞爪或鴨蹼那樣的腳,有的魚身上則長出了鳥那樣的翅膀?!?/p>
女病人的親家——就是在這里給她陪床的那個男人,他是菜農。他使用的農藥,正是他們生產出來的。女病人的親家告訴女病人,所有的蔬菜種植都必須依賴農藥。就連花生紅薯這些埋在土里生長的東西也離不開農藥,在把它們的種子埋進土里去的時候,必須把農藥和種子纏在一起埋入土里。不要說花生紅薯,甚至生長在淤泥里的荸薺,也要在淤泥里安上農藥。
周鐵揚問女病人:“埋入土里和淤泥里的農藥是什么呢?”
她說:“我的親家說是呋喃丹。”
次日,周鐵揚和李中華在馬鞍山散步。他說,昨夜他一夜未睡。為什么沒睡呢?他說睡不著。他還講到了曇花林,講到胭脂路,以及那個病房里的女腎癌病人。進而他又提到了網上的八卦消息,說到了尼日利亞的塑料大米。
“真有塑料大米嗎?”
“真有,”周鐵揚說,“在照片上,塑料做成的米粒比真的大米更潔白,更好看。仿佛湊上鼻子,都能聞到米香?!?/p>
李中華不明白周鐵揚為什么要說出這么一通云遮霧罩的話,他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周鐵揚這才說出了他的計劃,未來最大的商機在食品上面。誰先走一步,誰就能主宰未來。他說他希望能有一種配方,他要得到這配方。這配方能溶入水中。所有食材只要在這種變成液體的配方里浸泡一下,就能變成天然食材。我不知道我說明白了沒有?周鐵揚說,比如說那些顏色鮮艷的瓜果蔬菜,一看就是用過化肥打過農藥,一看就是轉基因??墒侵灰唤菽愕呐浞?,馬上就能變成歪瓜裂果,馬上就會變成那種樣子——葉片上滿是蟲害咬過的細小窟窿。經過蟲害啃咬過的瓜果蔬菜,人們才會放心,才會信賴。
“這樣的天然食材,誰都會爭相購買?!?/p>
“的確如此,可你為什么說是我的配方?”
“我的直覺是,你能做到?!?/p>
“我是一個土壤學家,不是化學家?!?/p>
“可我覺得你有這個能力。既然天然食材再也不可能從土壤里長出來,那么它一定能從你的配方里長出來?!?/p>
“你是在跟我做生意嗎?”
“李教授,做生意不是壞事情吧?!敝荑F揚笑著說。
這個人太精明了,跟他做生意不是不可以。以前李中華也給其他生意人提供過一些配方,不過那都是些小打小鬧的配方。比如讓蘋果保持鮮艷的顏色,放置半年也不會腐爛。比如把腐爛了的鴨肉鼠肉或隨便什么肉——變成口感特別好的牛肉或羊肉。讓那些枯萎了的蔬菜顏色鮮艷,就像是剛從藤蔓上采摘下來?,F(xiàn)在看來不行了,周鐵揚提出了新思路。讓沒有經過蟲害啃咬的東西看上去像是經過了蟲害啃咬。讓使用過農藥化肥的東西看上去沒有使用過農藥化肥。這想法太有靈感了。未來若是有開關的話,那這開關就在周鐵揚手上。事情在這兒明擺著,如果我不做,也一定會有別人來做。然而沒有人知道李中華能做這個,但他就是能做。李中華深知土壤和化學制劑的內部關系??磥碇荑F揚真有著非同一般的敏銳和直覺,他說得對:天然食材不再能從土壤里長出來了,卻可以從我的配方里長出來。
其實不僅僅是天然食材,什么東西都能從我的配方里長出來。
“我們認識了多長時間?好像時間也不短啊。當初是我結識你的還是你結識我的?”李中華沒等周鐵揚回答他,他點了點他的腦袋,說道,“商人,真是個商人!”
“我記得你曾經做過一個夢李教授,你給我細致地講述過那個夢。你說你夢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什么馬鞍山配方。這名字我覺得挺好的,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或許,那個你終將做出來的配方——正好可以叫上這個名字?!?/p>
“你的記性真不錯?!崩钪腥A說,“事實上我夢到的是金庸的化骨水,所謂馬鞍山配方是瓶子上的標簽?!?/p>
“誤打誤撞吧,李教授?!敝荑F揚說,“夢里的事情不去信它,但馬鞍山配方也不可能是化骨水吧,它只能是別的東西。”
李中華說:“那么,我試試?”
“至于化骨水,”周鐵揚說,“說不定另有深意。”
李中華想看到周鐵揚的眼神,但是周鐵揚已轉過身去,他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黃子麥的婚紗攝影在武漢很出名,因為另類而紅火。馬鞍山是他主要的外景拍攝地。他鐘愛霧霾,只要是霧霾天氣,他就會帶上一干人馬,到馬鞍山來安營扎寨。他像詩人們歌頌愛情那樣歌頌霧霾,像干部們歡呼GDP那樣詳盡分析過霧霾的好處。他形容他和霧霾的關系就是魚和水的關系,或者就是鳥和天空的關系。怎么形容都不為過。在馬鞍山的霧霾里,黃子麥拍攝的婚紗照有各種名字。他為這些命名絞盡腦汁,用心程度不亞于廚師為自己做的菜命名。比如云中漫步,比如天作之合,或者仙女下凡。
他在山坡與山坡之間,在樹與樹之間搭建腳手架。在空中系上各種錯綜復雜的繩索。那些繩索在哪里打上結,又在哪里岔開,都有嚴格規(guī)定。還有滑輪,吊索。新郎或新娘吊上去的時候,繩索系在他們身體的哪個部位,都有講究。黃子麥拿著事先設計好了的圖紙,在那兒指揮。新人們有時候像是從天而降,有時候又像是在云端上面款款而行。一切都由繩索和滑輪控制。機關在樹上,或是在哪一個人的手里。
李中華看到新郎和新娘一個一個被他們送到樹上,送到空中。他們像鳥兒一樣在空中、在樹梢間飛來飛去。他想到張藝謀拍的電影《英雄》,電影里的人物也是在樹梢間竄過來竄過去。他們在馬鞍山里也像是在拍電影,或者是一群雜技運動員,正在練習空中雜技。但是都不是,他們就是在拍攝婚紗照。在這里拍攝這樣的婚紗照,需要支付更昂貴的費用。有些新郎新娘因為膽怯不敢上去,那個扎著朝天小辮長得像小丑一樣的攝影師正在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他們。
他說:“這么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們怎么能放棄?”
“相信我吧,拍出來的效果簡直跟天堂一樣?!?/p>
“你看看,一點也不危險,不就是跟蕩秋千一樣嗎?誰沒有蕩過秋千呢,是吧?再說還有你的愛人跟你手牽著手。”
經過規(guī)勸,一般人都會上去。
兩年后,著名攝影家黃子麥將發(fā)表一組照片。照片的題目就叫《自殺》?!蹲詺ⅰ愤@個題目,許多年以前就是黃子麥想要完成的作品。為了完成這個作品,他一直在物色人選。
因為天氣的緣故,今天的馬鞍山喧鬧無比。或許只有吊鞍山才會清靜一些,李中華改道朝吊鞍山走去。
吊鞍山的山頂有個凌霄閣。凌霄閣共三層,里面住著個守林人。守林人說著湖北潛江或是仙桃一帶的口音。李中華經過這里,偶爾會停下來和他聊聊家常。守林人在山坡上開墾了幾塊荒地,種著時鮮蔬菜。他在一樓做飯,李中華有一次問他住在哪里,他說住在二樓。李中華仰頭望了望,二樓的四周全圍著玻璃。他想,正在寫作的作家肯定很樂意到這個地方來住上一段時間。又想,晚上如果能住在凌霄閣二樓,并且如果能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在上面做愛。那會怎樣??!世上還有比這更快樂的事情嗎?吊鞍山上寂寂無聲,只有你和你心愛的女人在上面。透過玻璃又能看到山下,山下的武漢燈火璀璨。李中華把自己想象成那個男人,那女人理所當然應該是郝意芳,因為她至今仍是他心愛的女人??墒窃谀且婚W念里,他想到的女人不是郝意芳,而是阿姆斯特丹的那個妓女。呸呸,這太荒誕太下流了,李中華試著在內心里修改剛才的意念。如果他能繼續(xù)把自己想象成那男人,那么那女人必須是郝意芳。修改自己曾經有過的閃念是件很費勁的事,有時能成功,有時未必能成功。
往山下走著,守林人忽然閃出來了,他攔住他的去路。他笑著,遞給他一支煙。煙不是好煙,他也接了,停在路上。
守林人說:“我孫子放寒假了,明天要從老家過來,跟我一起住幾天?!?/p>
李中華說:“好啊,孫子來了,你正好有個伴?!?/p>
“是啊,有個伴,我孫子太可愛了?!笔亓秩诵Φ煤喜粩n嘴,他說,“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呢,教授?!?/p>
“什么秘密?”
“我孫子可能在早戀。”
“早戀,你孫子多大呀?”
“不大,還在讀初一。”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在早戀呢?”
“知道,當然知道。前天我孫子跟我通電話的時候跟我說,他說他夜里遺精了?!?/p>
“好啊好啊,這都告訴你了,有意思。”
“有意思吧?!笔亓秩藗冗^身子,放李中華從他身邊走過。
李中華走在下山路上,一路想著守林人的孫子,少年遺精——真是美好!成年男人哪一個從前沒有這種時候呢?可是誰還記得他是在哪一天遺精的,即使記得,誰又會說出來呢?李中華在外面逗留了兩個多小時,將近三個小時,這才走回家里。
剛到家門口,手機響了。周鐵揚問李中華今天散步了沒有,李中華說散了,剛回來,還沒進屋呢。周鐵揚又問他在馬鞍山里看到了什么。
李中華說:“我以為能看到什么,結果什么也沒看到?!?/p>
“怎么會什么也沒看到呢?”
李中華頓時火冒三丈,他大聲斥問道:“看到什么!難道那個小丑把自己碰了個頭破血流也算是看到了什么嗎?”
“可是,”周鐵揚說,“據我所知,馬鞍山的婚紗攝影出事了?!?/p>
“出什么事了?”
“一個名叫林楚雄的顧客不小心摔死了。他在拍云中漫步的時候,繩索突然斷掉了。”
黃子麥跟周鐵揚做過保證,他保證這將是一場意外。一場完美意外,一場史無前例而又天衣無縫的意外。繩索斷裂的端口處、高空樹梢劈開的碴口那里,沒有絲毫剪過或鋸過的痕跡。承重原因、物理疲勞、機關松弛,或者操作時的偶然失手,反正就是意外地斷掉了。從物證和人證上都不可能得出謀殺的結論。林楚雄之死不是謀殺,警方將永遠找不到證據。它是純粹的商業(yè)意外。美和浪漫的代價。事實上周鐵揚給白玉潔也做過相同的保證,他讓她相信沒有風險,她只不過是在完成一個意外。
黃子麥以為他才是這場意外的最大贏家,他拍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照片。林楚雄從仙氣繚繞的天堂墜落,他穿透霧霾,直抵地面。黃子麥找到了最佳的拍攝視角,他提前二十秒守在那里。沒有哪個天才攝影家會有他那么好的機會。與其說黃子麥邂逅到了死亡,倒不如說他預約了一次死亡。審視那些不同的照片,他看到了林楚雄的表情。林楚雄的表情如此豐富,又有那么微小的差異。不是恐懼,但也不是不恐懼;不是醉酒時的迷惑遲鈍,又像是醉酒狀態(tài)。也不是吸過毒之后的狂亂,但肯定像是吸過毒了。他大張著嘴巴。在前面的幾張照片里他的嘴巴沒有張開,張開嘴巴是在后面的照片上出現(xiàn)的。最后一張照片,在他砸到地面的那一瞬間他認命地閉上了眼睛。黃子麥相信未來的哪個日子,說不定他能在世界上得上個攝影大獎。他甚至想給這組照片命名為《自殺的表情》,他喜歡這個題目。可是經過反復權衡,又覺得這個題目比《自殺》狹窄一些,所以他還是選擇了后者。
有了《自殺》和沒有《自殺》完全不一樣,從此,黃子麥將成為光芒四射的藝術家。
黃子麥收到了一個短信。白玉潔也在低頭看手機,大約是她也收到了短信通知。她打開手機,把移動公司的電話卡取出來,扔掉了,用腳尖把它踢進泥土里面。重新放入另一張聯(lián)通電話卡,剛開機,周鐵揚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他告訴她,有人馬上送她去天河機場。白玉潔說知道了,她仰望天空,幾小時后,她將飛往歐洲。
屋子里,郝意芳正在痛哭。李中華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哭,但他能夠容忍??薨煽薨?,李中華其實也想找個地方痛哭一場。都在家里,既然她已經在哭了,我就不能再哭。他憐憫地看著這個女人,她弓著身子,若是把她的腰身想象成一根繩索的話,這會兒應該也斷掉了。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