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朗

1

我們現(xiàn)在鄉(xiāng)里畫宣傳畫。情況有些不妙，有一天大師氣急敗壞地跑來找我，“不干啦，不干啦，結(jié)賬！結(jié)賬！”他喊道。這里是一大片玉米地，玉米地里有一棵巨大的胡楊樹，這棵胡楊是個老古董，有上百年的經(jīng)歷。枝繁葉茂，大得你難以想象。我就住在這棵胡楊樹上一個最隱秘的地方。有人揚言要殺我，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大師順著零亂的樹枝爬上來，他很胖，常年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三高，痛風，骨質(zhì)疏松，還有好多病我叫不上名字來。他還很年輕，胡子白了一半，還有一些正在變白。大師的喊聲，掀翻了一層一層玉米葉子，把風也給引了過來，玉米地嘩啦嘩啦一片響聲。

“干嗎白天來？這很危險！不是說好晚上才能來這里找我嗎？”我十分不高興，大師貿(mào)然找我，極有可能暴露了我的藏身之處。

“你是個騙子，大騙子！你欺騙了我??！”大師說。他雙手叉腰，手腕往外翻轉(zhuǎn)，如果給他一把菜刀，他肯定像個一級大廚。不過眼下他像一只奔跑的蜥蜴，張著大嘴，里面呼出來的氣息沒把我熏死。我給他煙，被他拒絕了，表情顯示，大師極有可能懷疑煙里面有毒。

是我把大師請來畫畫的，我請他出山是因為，我喜歡他。他天生長著一張藝術(shù)家的臉，我還喜歡他的大胡子，還有胖墩墩的身材，讓人看著都放心。其次，他畫畫好，作品在巴黎展出過。他還有很多病，這也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實際上我請他，是因為他疾病纏身，而且經(jīng)常挨餓。他常年把自己關(guān)在陰暗的畫室里，光喝水，不吃飯。不跟任何人合作，政府多次請他出來工作，都被他拒絕了。他也拒絕吃低保，覺得那樣很丟人。除此之外，他還拒絕來自任何他能感覺到的施舍，在這方面的敏感度就好比他對顏色的理解，他的人生是在畫布和顏色中度過的。對于大師來說，他是世界之王，是締造色彩王國的神，任何同情對他都是徹頭徹尾的侮辱。饑餓的藝術(shù)家在我們這個社會里是不允許存在的，他肯出山，表明他對我的喜愛和信任，為此我受到藝術(shù)界同行的尊重，據(jù)說宣傳部門的領(lǐng)導在這件事上也相當肯定我的做法，有關(guān)領(lǐng)導還在文聯(lián)會上專門表揚了我。當然，大師出山的條件也相當苛刻，甚至有些條款讓我欲哭無淚。

“我騙你是這個！這都是真的?！蔽覍Υ髱熣f。有人要殺我。我想對他說?？墒俏也荒軐λf，因為這件事只是傳說，不過大量證據(jù)表明，有人要殺我是不爭的事實。

“我的升降機呢？”大師擦了一把汗憤怒地質(zhì)問我。

“撤了?！蔽艺f。

“服務員呢？”他又喊道。

“回家了。”我說。

“所以你是個騙子！”大師又開始尖叫。

“我不是騙子。騙你是這個！”我把最小的指頭伸給他看。然后點了一支煙。大師憤怒也很可愛，因為他長了娃娃臉，厚嘴唇的人生氣都好看。

“所以你是個騙子！我現(xiàn)在站在一張破課桌上畫畫，還要先從一個破椅子上爬到桌子上，那椅子還少一條腿！你知道我有恐高癥的?！贝髱熣f。他要先爬到一張課桌上，然后把椅子再拿到課桌上，再非常驚恐地踩在椅子上畫畫。這在很大程度上要考驗畫家對平衡的掌握程度，就是說，要有雜技演員的水平。

“我給你買了雙份保險。你掉下來沒關(guān)系的。有保險公司呢?！?/p>

“操，我要是死了呢？怪不得都說老板沒一個好東西?！?/p>

“減肥吧?？茨悻F(xiàn)在胖成啥樣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像一只瘦肉型的老鼠。”我用責備的眼光對大師說。

“這個我也沒辦法。我現(xiàn)在只喝涼水，不吃飯?！贝髱熣Z氣開始無奈。而且有羞愧的表情，因為胖就意味著身體有很多麻煩。胖子一般對平衡缺少概念性的認識，剛出山的時候，大師整天給人喝醉的感覺，有幾次走著走著就摔倒了?，F(xiàn)在好多了。爬樹基本沒問題。

“好日子我才享受了幾天，你就殘忍地把它們給毀了?！贝髱熞廊浑y消心頭之火。

“我也是沒辦法啊。租一臺升降機一天500塊，四個美女給你端茶倒水，一個人一天200塊，你一天要花掉我們大家三天的利潤。我要是破產(chǎn)對你們有啥好處呢？畢加索也沒這個待遇?。　蔽艺f著吐了一口唾沫，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鄉(xiāng)領(lǐng)導對這件事已經(jīng)有明確的態(tài)度，因為駐村工作組生氣了，工作組生氣是因為村民意見很大。村民有意見主要是有一個叫羊眼睛的家伙不讓大師在他們的墻上畫畫。這個社會現(xiàn)在正在整肅奢靡之風，有很多人想把我們當反面教材。所有的小問題匯在一起就是大問題。

“可是當初你是這樣答應我的?！贝髱熑碌??！拔以僖膊幌嘈拍懔?！”他又叫道。

“我汽油都快加不起了，天天往里面投錢，吃的喝的用的，都要我操心。你們用顏料的時候從來都不為我著想，現(xiàn)在豬都學會愛惜糧食了，可你們還像豬一樣糟蹋糧食。畫一半浪費一半，你以為那些顏料是我自己做的啊。一天畫壞一套排筆，一套排筆50多塊，我都給你們買最好的。你以為這是給公家干活啊。還好不是蓋大樓，否則我非自殺不可?！崩习宀缓卯敯。@次該我來氣了。是該好好整頓一下他和薩老師了，他們畫畫太浪費材料了。

“你干嗎躲到樹上？”大師問。

“有人要殺我?！蔽覍λf。

“誰要殺你？”他問。

“不知道?！蔽艺f。說實話這事我不敢肯定，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兩個二道販子，當時他們準備從大師手里買假種子，薩老師在中間當翻譯。所謂翻譯，就是把維吾爾語翻譯成漢語。

“為什么？你有證據(jù)？報警啊?！贝髱熼_始關(guān)心我了。

“什么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和薩老師。”

“為什么是我和薩老師？”

“你們不好好畫畫幫壞人倒賣假苞谷種子?！?/p>

“老天爺，你別提這事好不好！”大師說著騰一下站起來，“你總是把壞事往別人身上推！就算有人要殺你，肯定也是別的事情。你很好色，你肯定自己攤上大事了！”來的時候氣急敗壞，走的時候也是氣急敗壞，還沒等我組織好語言回擊，他就不見影子了。這說明大師心虛，這里面肯定有鬼。

大師到底找我干嗎？我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他不想干了，跑來找我要錢，可是找到我之后就把這件事給忘掉了。

2

這天晚上，我溜出來去找我的好朋友羊眼睛。玉米地里有好多鬼魂從地下跑出來，他們一到天黑就在玉米地里瞎逛，感覺有好多人在里面鋤草似的。唰啦唰啦，每棵玉米都發(fā)出有規(guī)則的聲響。黑色天幕中，每個鬼魂都像螢火蟲那樣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很久以前這里是一片墳地，還有老城墻，不過沒有保護好現(xiàn)在成了良田，老鄉(xiāng)翻地的時候經(jīng)常拾到金幣。我在這里躲難的時候，也撿到一枚銅錢，不過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有時候抓上一把鬼魂，把它們放進酒瓶子里當燈光照明。

羊眼睛的真名字叫麻合木提，是一個很帥的維吾爾族哥們。有一次，羊眼睛的老婆搭我的車去州醫(yī)院看住院的老公公，我們瞎聊了一路。

當時我和羊眼睛剛認識，我和羊眼睛做朋友極有可能是因為他的藍眼睛。這種眼睛很特別，在維吾爾族人里面也很稀少，我只在外國電影里見過。麻合木提肯定有歐羅巴人種的血統(tǒng)，只有歐羅巴人才有這種碧藍碧藍的眼睛。麻合木提的老婆名字叫茹仙古麗，她很贊同我的看法，為了準確表達老公眼睛特別之處，她決定用漢語和我對話。

“他的眼睛漂亮得很?！边@是第一句。

“羊的眼睛一個樣?！边@是第二句。她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情急之下就用羊的眼睛代替老公的眼睛了?！把蜓劬Α钡耐馓枌嶋H上是他老婆給他起的，而且是用漢語，因為她老婆找不到更好的詞來表達對丈夫眼睛漂亮和自豪之情了。所以“羊眼睛”的外號和我沒任何關(guān)系，再說我哪能想出這么美妙的詞啊。

我們這里羊的眼睛的確很漂亮，不管是綿羊還是山羊還是阿勒泰大尾羊，不管是公的母的，它們都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基本上都是大眼睛，雙眼皮，長長的睫毛，海藍色或者棕色的眼球，像透明的寶石，美麗程度超過人類。麻合木提的眼睛屬于成長中的小羊的眼睛，歡樂可愛，還有淳樸。但是麻合木提知道這件事后卻十分生氣，“阿囔個死給（維吾爾語，罵人的話）！我的眼睛跟羊一個樣嗎？”他罵自己的老婆，還做了一個要打人的動作。

維吾爾族人很注重庭院建設。羊眼睛是個很能干的家伙，他的家很漂亮，大鐵門相當氣派，可以開進一輛大卡車。鐵門以綠色為主，上面雕刻著維吾爾族特色圖案，用金粉刷制而成，美麗壯觀。他家院子很大，分前后院，以維吾爾族廊式建筑為主，門前綠色葡萄藤蔓爬滿整個走廊，還有各種果樹和鮮花。我喜歡維吾爾族庭院，不管有錢沒錢，維吾爾人的家里基本上都是郁郁蔥蔥的。最近羊眼睛開辟了一塊小菜園子，跟著漢族人學種菜，還請了一個漢族鄰居當老師。

我來到羊眼睛家的時候，他們一家正在吃晚飯。羊眼睛的父親今天出院，為了慶祝這個吉祥的日子，羊眼睛殺了一只羊。我的到來給他們?nèi)宜蛠須g樂，我按禮節(jié)向羊眼睛的爸爸問安祝福，然后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肉喝茶。維吾爾族人熱情好客， 在村子里，我喜歡他們吃飯的時候去串門，這樣總是可以混上一頓像樣的飯。他家人很多，大人一桌，小朋友一桌。大人們盤腿坐在炕上，孩子們不用盤腿，他們跪在地毯上。嘴巴和小手全是肥油，燈光下亮閃閃。

“狗蛋說你不讓他在你家墻上畫畫？為什么？”我對羊眼睛說。

“誰是狗蛋？我們不認識?！毖蜓劬λ毫艘粔K肉給我。

“就是那個?！蔽议_始用肢體語言給羊眼睛描畫大師的長相。先描畫一個大冬瓜臉，馬尾巴辮子，鴨舌帽，蛤蟆鏡，一臉絡腮胡子，非洲女人的大厚嘴唇，曼陀鈴一樣的身材。羊眼睛總算知道是誰了。

“我讓他先把我家的墻刷一哈?！毖蜓劬φf。

“這好說。尕尕（老新疆土話，小小的意思）的事情。”我喝了一口清茶說。

“我的意思是，從這邊刷到這邊?！毖蜓劬φf著伸展雙臂，先看左手，再看右手。

“我靠，你的意思說，我們要把你們家的墻從這邊刷到這邊？你讓我破產(chǎn)算球了！”我叫了起來，這家伙太壞了。

“我和他開玩笑?！毖蜓劬πχf。

“這還差不多?！蔽艺f。

“他為什么叫狗，什么蛋？為什么不叫羊蛋、牛蛋？”羊眼睛問。

“漢族人不給孩子起羊蛋和牛蛋。”我說。

“為什么？”他問。

“我只知道狗蛋是好多漢族人給娃娃起的小名字，我們漢族人每個娃娃跟前有大名字有小名字。你真麻煩，給你說這些我都沒辦法吃肉了。狗蛋翻譯成維吾爾語就是大師的意思。”我對他說。

“你的意思就是說，羊眼睛翻譯成漢語就是麻合木提？麻合木提就是羊眼睛的意思？”羊眼睛對我說。然后惡狠狠地瞪了老婆茹仙古麗一眼，他老婆腦袋一縮就干別的事情去了。羊眼睛的老婆是新疆藝術(shù)學院的高才生，現(xiàn)在卻成了家庭主婦。其中之謎沒人能說得清楚，估計是眼睛惹的禍，沒人能抵擋得住麻合木提那雙漂亮的眼睛，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個個都和羊眼睛一樣漂亮帥氣。

“你真聰明，一學就會。我是全州最好的翻譯，以后有事找我沒錯?！蔽覍λf。我拿出一本去極端化的畫冊，這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專門出版的農(nóng)民畫集，我們在村子里的院墻上畫的畫全在這里面。羊眼睛不喜歡畫在他家院墻上的畫，他總是找大師的麻煩，還用拳頭威脅他。大師常年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很少和人打交道，又不會維吾爾語，所以他很害怕。

“共產(chǎn)黨好，我喜歡。極端宗教分子恐怖分子壞，我們不喜歡！”羊眼睛說。極端宗教分子，暴力恐怖分子是我們街上的薩其卡（維吾爾語，老鼠的意思），我們打他們。羊眼睛說著動用了肢體語言，模仿拿掃把的樣子，在街上追打老鼠。

“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對他說。

“花。我喜歡花。古麗（維吾爾語，花的意思）還有空氣?！毖蜓劬φf著伸開雙臂，感覺抱了一團白云似的。

“我也喜歡藍天?！蔽倚χf。

“我喜歡大海?！毖蜓劬Φ男∨畠河脴藴实臐h語說，政府雙語教學很成功，村子里的小孩都會漢語。多可愛的孩子，長大肯定是棵大樹。

“哪天讓你爸爸帶你們?nèi)タ创蠛?，我們的祖國好大好大的?！蔽倚χ鴮π∨⒄f。

我們在燈光下選來選去，最后選定一幅漢族媳婦給維吾爾族老媽媽梳頭的畫，這張畫我也喜歡。羊眼睛讓老婆拿出一張漢族女人的照片，他說這是州上領(lǐng)導，跟他家一對一結(jié)對子的一個大姐。他讓我必須把給維吾爾族老媽媽梳頭的漢族媳婦畫成照片上的女人。

“這是我的李麗姐，把她畫到我的墻上?！毖蜓劬ξ艺f。說起這個叫李麗姐的女人，羊眼睛的表情柔和敬佩，一臉孩子般的稚氣。沒問題，尕尕的事情。我立馬答應了他的要求。然后我們又選定一張升國旗的畫，一張科技興國的畫。原先準備畫在他家外墻上的畫，我改畫清真寺對面的墻上了，這樣問題就解決了。我們都很高興，一人喝了一大碗羊肉湯。

3

“我聽說有人要殺你？為什么？”羊眼睛問我。

“造謠。誰說的？”我一口否定。這正是我來找羊眼睛的目的，現(xiàn)在他也知道這件事了，看來這不是造謠。

“薩布丁老師說的，有一次我看他畫畫，他對我說了你的事。”羊眼睛說。他表情不對勁，怪怪的。

“你為什么用這樣的眼睛看我啊？”我有些不高興地說。

“他就是這個樣子看我的?！彼f。依然是剛才那個表情。

“薩老師干嗎給你說這些？”我對羊眼睛十分不滿地說。

“他對我說這些事我咋知道？我去看他畫畫他高興得很，他說你現(xiàn)在麻煩大得很?！毖蜓劬孟裰篮艽蟮拿孛?，但是他不能給我說，因為薩老師不讓他說?？瓷先ニ悬c幸災樂禍。

為這事我跑去找薩布丁老師，他在另一個村子里畫畫。

“我對毛主席保證，我要是對羊眼睛說了你的事就是這個！”薩布丁老師伸出小指頭發(fā)誓說。這我信，可是羊眼睛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有那兩個整天都想殺我的人，我攪黃了他們的好事，他們都恨死我了。但是他們?yōu)槭裁匆獨⑽遥烤鸵驗槲覕圏S了他們的好事？這也不是殺人的理由啊。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信誰的了，大家都發(fā)誓沒騙我，可是我的事情卻在私下里被他們傳來傳去。

這里面肯定有鬼。我們跑到農(nóng)村來畫畫，卻惹了一屁股麻煩。

薩布丁老師在另一個村子的墻畫畫，對于我的到來他十分高興，甚至有點激動。他正在烈日下畫畫，全身所有冒汗的地方全濕透了。今年夏天氣溫特別高，太陽打在雪白的墻面上，高溫超過40度，他的眼睛被刺得有些散光，即便戴上墨鏡也白搭，而且還影響調(diào)色。他放下畫筆，像瞎子一樣在我身上胡亂摸了一會兒，最后停留在我的臉上，他摸了一陣，總算認出我了。我的臉上被他弄了好多丙烯顏色。他是維吾爾族，退休在家閑著沒事，一直跟著我。他老伴身體不好，薩老師的退休工資加上在外面賺的錢全部給老婆看病了。他是個好男人，也是我們州上資深畫家，畫畫的時候過分講究明暗關(guān)系和構(gòu)圖。他說畫冊上的畫全是農(nóng)民畫的，不按規(guī)矩出牌，人物結(jié)構(gòu)有問題。他邊畫邊改，他甚至現(xiàn)場搞起了創(chuàng)作，一幅畫往往畫好幾天才能完成。這讓我十分惱火，是不是科班出身的人都這樣?。恳粋€村子我們要畫10張8平方米的墻畫，10條維漢兩種語言的標語，現(xiàn)在畫的進度十分緩慢，標語也沒人寫。畫家只管畫畫，寫標語不是他們的強項。我承包了20個村子，看來整個夏天別想有好日子過了。宣傳畫就是宣傳畫，又不是搞創(chuàng)作，胡亂畫畫就行了，可老畫家薩布丁老師根本聽不進去。他畫得過分認真。大師也畫得很認真，這些畫家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要。他們忘記了這是宣傳畫，要不了一年，說不定墻上又會換上別的內(nèi)容了。

“別畫了，休息一下吧?！蔽覍λ_老師說，“我給你帶來一瓶酒，喝點？”薩老師一聽有酒，眼睛有點放光，視力也恢復了好多。我們來到車上，這是一瓶高度紅酒，有種苦杏子味道，地道的南疆貨。我們都喜歡這種酒，沒事的時候就坐在城里的小酒館里要上一瓶，用陽光度日，黑夜很快變成白晝。薩布丁老師拿著酒瓶剛準備往嘴里倒，立馬又停下了。

“這個地方離清真寺太近了，我們遠一點喝，好嗎？”他說。

“麻達沒有。你喝，我不喝，我喝警察抓我?！蔽艺f著把車開到一片小樹林里。薩老師開始放心喝，咕嚕咕嚕半瓶子酒往肚子里面進去了。

“薩老師，你一把年紀了，你和狗蛋不好好畫畫，跑去倒假苞谷種子干球?。∧悴恢肋@是犯法的事情嗎？”我握著方向盤，看著遠處一頭牛說，那牛正在和另一頭牛調(diào)情。薩老師嗆了一口酒咳嗽起來，他放下酒瓶，點了一支煙?！安皇沁@個樣子的，你聽我說，李衛(wèi)生的朋友30噸過期的苞谷種子有，他我跟前說了，我兩個維吾爾族巴郎子跟前說了，他們來了。他們我們跟前說種子他們農(nóng)民跟前不賣，飼料跟前當一哈，羊吃?！彼_老師向我解釋說。順便說一句，李衛(wèi)生就是大師，狗蛋是他的小名字。

“你相信那兩個巴郎子？他們?nèi)f一農(nóng)民跟前當種子賣掉了咋辦？你們光想著中間一點點派當子（維吾爾語，好處費）掙一哈，要是公安局把你們抓住了就不是這個樣子給你們算賬。他們真種子你們跟前算賬，30噸種子就是15萬，現(xiàn)在法院1萬塊一年判，你和李衛(wèi)生兩個人15年分一哈?！蔽覍λ_老師說。犯法的事不能干，窮死餓死也不能干。沒有出山之前，大師在這方面就做得很出色，關(guān)在家里只喝水不吃飯?？墒且怀錾骄桶殉植蛔∽鋈说脑瓌t了，為了區(qū)區(qū)幾毛錢的利潤就往監(jiān)獄的大墻里翻。錢真是個壞東西。

“哎呀，我當時像喝醉了一個樣，變成羊腦子了。你要不說，我們完蛋了?！彼_老師十分后悔地拍著腦門。這件事我能不管嗎？我是老板，他和狗蛋是我的人，出了事肯定也有我的份。大師看來真的窮瘋了，一公斤種子他也就掙幾毛錢的派當子（利潤），和薩老師一分還有個屁啊。大師天天逼我結(jié)賬，有一次我把自行車給他，讓他拿到市場上賣掉了。過不了幾天他又跑來向我要錢，他說我的自行車不值錢，沒人要。沒辦法，我又送給他一只羊。他不會做生意，那只我都舍不得吃的大肥羊，估計他也賣不了幾個錢。薩老師從不問我要錢，他有退休工資，日子相對好過些。

“老板?！?/p>

“干嗎？”

“我的丫頭兩個月后結(jié)婚，你5000塊錢有沒有？”

薩布丁老師從來不叫我老板，在他眼里，我就是他的小兄弟，我們關(guān)系很不一般。再說我也從來沒把自己看成是老板，我算哪門子老板啊。現(xiàn)在他叫我老板，肯定把這件事想了好長時間。

“讓我給你咋個樣子說啊，太丟人啦。我宣傳部好多次跑了，他們就是不給錢，說全部村子畫完一起結(jié)賬。唉。”我拿起薩老師喝剩下的酒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酒后駕車，抓起來才好呢，里面比外面清靜。我現(xiàn)在的處境還不如一個農(nóng)民，下村子畫畫才知道，現(xiàn)在農(nóng)民活得都比我們強，小孩子上學學費全免，種地補錢，買農(nóng)機補錢，蓋房子補錢，還有養(yǎng)老醫(yī)療，政府統(tǒng)統(tǒng)都補錢。駐村干部天天往農(nóng)民家里跑，現(xiàn)場解決困難，他們管這叫“訪惠聚?！蔽也?，就是沒人關(guān)心我們這些畫畫的，我們才是真正的弱勢群體呢。在村子里，我們到工作組混頓午飯，把那些龜孫子心疼得腸子都青了。他們還不如農(nóng)民大方，我們在維吾爾族農(nóng)民家里隨便吃。

“真的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一點錢也沒有了，我也是個兒子娃娃，有錢我不拿出來是這個！”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薩布丁老師。我現(xiàn)在的錢只能維持現(xiàn)狀，還好大師這幾天沒找我，看來那只大肥羊他賣了一個好價錢。

“唉?！彼_老師嘆了口氣，“算了，我自己辦法想一哈?！彼f。薩老師是個講臉面的人，他想把二女兒的婚禮好好操辦一下。我想跟他一起掉眼淚，因為我看到他眼里有淚影，但是他沒哭，我也只好憋回去了。

4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大師跑來找我，說兩個美女沒來上班，現(xiàn)在只剩下另外兩個了。而且這兩個美女長得不僅難看，服務態(tài)度也很惡劣，大師想吃的水果全是次品，上面不僅有蟲眼兒，還圍了一群蒼蠅。現(xiàn)場衛(wèi)生條件不容樂觀，大師開始拉肚子，村子里沒有公廁，他這人自尊心強，臉皮薄，常常把屎拉在褲襠里。

我們現(xiàn)在把事情還原到一個月前的某一天。當時有四個美女圍著大師，一邊兩個。第一個美女端著白開水，第二個美女拿著白毛巾，第三個美女端著一盤子水果，第四個美女手持一把搖扇。大師畫累的時候，大胖腦袋往左邊一扭，立馬有人往非洲女人般的大厚嘴里灌上一口鮮活的白開水，不熱不涼，水溫剛好接近大師的體溫，大師仰起肥厚的脖子，嘴里“啊啊啊”發(fā)出洗漱的聲音，然后一低頭“噗”一下把漱出來的臟水吐掉。一個美女緊接著用毛巾給大師擦擦嘴巴上的水珠，順便把臉和能擦到的地方都給大師擦上一遍。然后大師的胖腦袋又轉(zhuǎn)向右邊，一雙美麗的小手托著一顆早已剝好的水果溫柔地塞進大師的嘴巴里。隨著微風襲來，恍惚在夢里的狗蛋，這會兒已經(jīng)不是大師了，不僅生理上反響強烈，還丟盡了作為大師具有的坐懷不亂的臉面。第二天兩個美女沒來上班，剩下一個是給大師擦臉的，另一個是給大師喂水果的。

升降機撤走以后，剩下的兩個美女也吵吵著要錢，不給錢她們就開始虐待大師。有時候她們往大師的嘴巴里灌澆地用的渠水，胡亂在他的嘴巴里面塞上一顆吃剩下的桃核，為此狗蛋還被崩掉半顆牙。

“她們?yōu)槭裁匆@樣對待我？”狗蛋哭喪著臉問我。

“因為你是大師?！蔽覍返罢f，到了鄉(xiāng)下才知道，大家都認為藝術(shù)家只要有強大的精神世界就行了，任何物質(zhì)的東西對藝術(shù)家都是有害的。把他們關(guān)在地下室最好，只喝水不吃飯最好。放出來就要出事，可是不用他們又不行，但是用他們又不放心。他們像有害物質(zhì)，一有機會就會污染一大片良田的。

“你對畫家太好了！”有一次羊眼睛十分不滿地找到我。

“我每天給牛擠奶子是不是也要四個美女找一哈？”他氣憤地質(zhì)問我。

“這個你老婆可以幫你。”我笑著對他說，“你老婆比她們漂亮還有文化，她們沒文化。”

“你的心里秤的沒有，為什么李衛(wèi)生的待遇就比我好？他晚晚的來，畫畫的速度烏龜一個樣?！彼_老師也打電話過來抗議。

“因為這個城市找不到第二個和你一樣的畫家。你要是有意見，我也四個美女給你找一哈?！蔽倚χ鴮λf。

“啊！呸！你想讓村里的人罵死我？這里好多人都是我的學生。問題是李衛(wèi)生在花我們大家的錢，這樣子是不對的?！彼_老師在電話里抱怨說。

“你放心不會花咱們一毛錢。升降機和美女都是朋友贊助的，我只是想讓狗蛋開心一下，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時間太長了，可憐得很?！?/p>

“啊，是這個樣子啊。現(xiàn)在天天抓腐敗，你小心一點，不要把幫你的朋友里面弄進去了?！彼_老師在電話里囑咐我?？浚约汉凸返暗官u假種子還讓我小心點，這老師當?shù)模?/p>

“你在和誰說話？這事咋辦？”大師有些不耐煩了。

“為了你，我要承擔多少責任啊。剛剛鄉(xiāng)領(lǐng)導打電話來說，駐村工作組對我們的做法十分生氣，他們讓我們立即撤走美女和升降機，否則他們就把我們趕出村子?！蔽覍Υ髱熣f。

“那咋辦？”大師狗蛋李衛(wèi)生，搓著大手問。

“咋辦？撤啊。你和薩老師一樣，踩著桌子畫吧，人家那么大年紀都爬上爬下，你為什么不行？這樣對身體好，還可以減肥，瞧你現(xiàn)在胖的?！蔽矣猛榈哪抗鈱λf。

“靠，你別拿肥胖說事好不好？我要是不干呢？”他氣急敗壞地叫道。

“那你就賠錢，我們簽了合同的?！蔽依淅涞卣f。

“都說老板是蝎子心，現(xiàn)在算是領(lǐng)教了。你是個騙子！”大師說完氣沖沖走掉了。

事情還沒完，大師剛走，羊眼睛麻合木提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狗蛋找你干嗎？”他叼著一支煙問我。他好像在外面喝了一點，臉蛋紅紅的。這家伙最近遇上了麻煩，他是個不良貸款戶，去年從鄉(xiāng)里貸了20萬沒還上，信用社今年拒絕給他貸款，不僅不給他貸款，整個村子都不給貸款，這叫連帶關(guān)系。其實這家伙有錢，你看他家院子蓋得跟大主地似的。大家貸不上款，就去鄉(xiāng)里鬧，連州上都驚動了。他說的那個州上領(lǐng)導李大姐就是上級部門派來給他做工作的。這家伙是個土財主，手里有錢也不還。

“共產(chǎn)黨的錢不要白不要！”羊眼睛說?？墒莿e人不是這樣想的，李大姐先和他們家結(jié)對子，一對一，然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為了讓這貨早日把錢還給信用社，李大姐給他找了不少活，有的還是個不小的工程。

“共產(chǎn)黨對你真他媽的好。要是我這么多錢欠一哈，他們早就把我法院里面送進去了?！蔽覍ρ蜓劬φf。

“我錢沒有，哪個地方還錢？”羊眼睛說。一說欠貸款的事，他就一臉委屈。

“要是黑社會的錢，你快快還掉了?！蔽覍λf。知足吧，你。我又補充說。

“我欠共產(chǎn)黨的錢。不欠黑社會的錢，欠黑社會的錢我快快還掉。錢不還，他們就——！”羊眼睛說著做了一個用刀抹脖子的動作，嘴巴也模仿刀切生肉的聲音。

“那你就還錢?！?/p>

“我沒欠黑社會的錢，為什么要還錢？”

“你欠政府的錢?！?/p>

“我沒錢?！?/p>

“你有錢沒錢跟我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你再給我借一只羊吧。秋天你跟前一起算賬。政府說他們現(xiàn)在沒錢給我，要棉花熟了以后才能給我結(jié)賬?！?/p>

“前面你拿我的羊錢還沒我跟前給，錢拿來！”

原來這家伙跑來向我要賬的。前面我從他這里欠了一只大肥羊是因為大師天天逼我要工錢，我沒錢給大師，就給他一只羊頂賬。這幾天我看他的臉色又不對勁了。

“你干脆把我的奶牛也拿走吧！你這個老板本事大得很，你來了我們村子以后，我的家變窮人了。以前我的錢股票跟前給了，現(xiàn)在你跟前給了，我現(xiàn)在活不下去了。你還欠我50公斤牛的奶子。錢拿來！”羊眼睛麻合木提說。老天！維吾爾族里面也有黃世仁啊，他不說我還真的把這件事忘掉了。

5

有關(guān)牛奶的事情，這里需要補充說明。我在羊眼睛家里拿了好多牛奶，大部分讓大師拿去賣掉了。一次我給大師一桶牛奶讓他自己拿到公路邊上賣，他賣了一天也沒賣掉幾公斤，就他那長相誰敢往跟前湊啊。最后奶子壞了，全給倒掉了。當時的情景十分滑稽，烈日下的大師狗蛋李衛(wèi)生，他不停地變幻著身份，想到自己是一個藝術(shù)家就想一腳踢翻奶桶，就算牛奶灑了一地，在別人看來也是行為藝術(shù)。想到自己是李衛(wèi)生就覺得對不起父母，他爸爸活著的時候強烈反對他從事藝術(shù)這個行當。后來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名字叫狗蛋，就有些認命了?？傮w來說，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還是蠻聽話的。放誰都會受不了的。

“當時，”李衛(wèi)生大師說，“我還以為自己是個畫家。后來我覺得畫家只是個符號，肚子餓的時候屁都沒用。再后來就覺得自己真正成狗蛋了。不是羊蛋、馬蛋。”大師對我說，賣牛奶的時候，他想了很多。更多的是回憶。這些回憶放在別的地方打死他也想不起來。他想起了小時候掏麻雀窩的情景。他們把小麻雀掏出來，小麻雀剛長毛，他們玩膩了就把它們丟進河里去了。還有，他偷看過一次女人在廁所里撒尿的情景，當時是從下面往上看的，細節(jié)就不多說了?？墒撬蛔ミM派出所倒是真的，因為不到勞教的年齡，警察把他揍了一頓放了。那時候流行警察打人，現(xiàn)在想起來全身還痛。

“這說明你成熟了。你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的情況，這就是我把你弄來畫畫的原因。”我拍拍大師的肩膀安慰他說。沒錢的時候大家想的很多，包括幸福時光。有錢是另外一回事。

“為什么為什么！不干了不干了！結(jié)賬！結(jié)賬！”有一天大師狗蛋在夢里開始尖叫。天亮還早，叫也白叫。這樣叫來叫去，一個晚上薩老師啥覺也沒睡上。

“你的朋友太嚇人了。”薩布丁老師打電話對我說，“天馬上亮的時候叫，天黑的時候不叫。我不睡覺的時候他不叫，我剛睡覺他就叫?！彼f著吐了一口唾沫。

“他騙人。他有暴虐癥，你看我的脖子，一晚上不知道被他掐多少回！”大師向我抱怨說。他怕我不信，就扯開衣領(lǐng)讓我看他的脖子上的傷痕。那上面的確有好多紅色印跡。

我到底相信誰呢？我們?nèi)齻€在一起的時候，啥事都沒有，大家像親兄弟一樣天天晚上抱成一團，甚至連屁都不舍得放一個。維吾爾族人家里沒有床，我們睡在一個大土炕上。我們自己帶著行李，在村子里畫畫的時候基本上都住在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家里。

“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有一次我和薩布丁老師喝酒的時候?qū)λf，“每次你睡覺的時候心里悄悄地想，我是維吾爾族人，我是維吾爾族人，我的爸爸是維吾爾族人，媽媽也是維吾爾族人，他就叫。你要是想我是漢族、我是漢族，我的爸爸媽媽也是漢族，他就不叫。漢族人睡覺的樣子和狗睡覺的樣子很像，所以漢族人喜歡給孩子起名字叫狗蛋。維吾爾族人睡覺和我們不一樣，維吾爾族人喜歡橫著睡。不信你試一哈?！?/p>

“假的吧？這樣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彼_老師說著開始琢磨這件事。那天我們只喝了半瓶白酒，剩下半瓶子被薩老師扔到車外面去了，平時不是這樣的。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暮色蒼茫，村子里的毛驢子開始嚎叫，在毛驢子叫聲中間，女人開始扯著嗓門喊孩子回家吃飯睡覺。薩老師要回去和大師睡覺，他準備用一個晚上時間好好觀察他的伙伴。而我要去另外一個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薩布丁老師就打電話過來說這件事是真的。他一個晚上都沒睡覺，為了驗證我對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對大師的睡相不敢茍同，他睡著的表情十分猙獰。這種人天生有殺人傾向，年輕時不殺人老了就會殺人，我還聽說，這種睡相的人，一旦確立殺人目標后，不管你逃到哪里，他都會把你死死搞定的。

“他是不是很討厭你？”薩老師問。

“他為什么要討厭我？我對他最好?！蔽艺f。

“因為你是老板?！彼f。

“他恨所有的人?！蔽艺f。

“他很喜歡我。他說他恨你?！彼_老師說，語氣帶著得意。我把電話掛掉了，他們恨我是有道理的，因為一旦產(chǎn)生商業(yè)利益的時候，大家是仇人。

我們和工作組一樣，他們駐村“訪惠聚”，我們駐村畫墻畫。當然待遇不一樣，工作組有自己的駐地，有專人做飯，伙食也不錯。而我們住在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家，遇到個窮人，天天清茶泡馕，人家天天在地里忙活哪有工夫給你炒菜做飯啊。不過春耕過后，情況有所好轉(zhuǎn)。

剛開始我們?nèi)齻€睡在一起，后來聽說有人要殺我，太陽一下山我就躲進玉米地的胡楊樹上了。我像影子一樣在村子里飄忽不定，白天很少露面，晚上寧可跟鬼魂一起睡覺。這引起了工作組的注意，后來我就成了維穩(wěn)對象。我成了維穩(wěn)對象后，情況有所好轉(zhuǎn)，首先感覺有點安全感了，這就意味著肚子有著落了。這是因為工作組開始主動邀請我去他們那里吃午飯，在這之前我基本上兩頭挨餓。薩老師帶著大師在村子里隨便吃，他有輛摩托車，請他吃飯的人都在排隊等。他的老家就在這里，還有好多學生現(xiàn)在都成了大戶。一到中午薩老師就馱著大師去朋友家吃好吃的，從這個村子跑到另一個村子，有一次他的一個學生給他們宰了一只10公斤的大肥鵝，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星期才吃完。摩托車不可能馱上三個人，再說我這人臉皮特薄，哪好意思跟著他們混吃混喝。工作組那里也去不成，因為他們的伙食都是自己掏腰包。農(nóng)忙的時候村子里家家門上都掛著大茄子，農(nóng)民家也不好混。只有晚上的時候才能在住的人家吃上一頓清茶泡馕。自從駐村畫畫以后，我不知不覺瘦了好多。

6

“你們畫的人為什么不笑呢？”有一次駐村工作組的人請我吃飯，李局長問我。他是這個村的工作組組長。

“他們都是大師，大師畫畫從來不笑?！蔽艺f。

“不是這個樣子吧？我認識一個大畫家，他畫里的人都笑瞇瞇的?！崩罹珠L說。

“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我們畫的是去極端宗教主義，反對暴力恐怖的宣傳畫。畫面上老百姓扛著鐵锨，他的腳下踩著幾個暴恐分子，老人怒目圓睜，很有氣勢。他為什么要笑呢？”我對李局長說。

“是不能笑?！彼f。

“老百姓高舉棍棒、掃把、鐵锨、火把、鏟子滿街追趕象征宗教極端分子和暴力恐怖分子的小老鼠，要是大家伙都嘻嘻哈哈，不嚴肅吧。”說官話真累人，我覺得這頓飯不太好吃，他們請我吃面條，平時他們很吝嗇，對駐地食堂嚴防死守，從不向我們打開半條縫?？隙ㄓ袆e的事情。

“你說得很好。是不嚴肅?！崩罹珠L承認。

“你沒事吧？”李局長問。

“沒事啊?！蔽艺f。

“沒事就好。真的沒事？”他又問。他有四十來歲吧，從膚色判斷，仕途一路暢通。

“我為什么要有事？有事你也幫不上忙。”我才吃了半碗面，就不想吃了，里面一塊羊肉也沒有。可是明明看見別人的碗里有很多肉，有的人不吃肥肉，就用筷子把它挑出來放在桌子上。我最喜歡吃肥羊肉。

“肯定會幫上你的。不然我叫你過來干嗎？你吃的飯全是我們自己的錢?！彼f著眼睛開始發(fā)亮，對新問題的發(fā)現(xiàn)，是每個領(lǐng)導天生的優(yōu)勢。

“你能不能幫我去說說，我們畫了一個夏天了，一分錢都沒拿上。就是農(nóng)民工也比我們強啊。給點生活費也行。”我對李局長說。

“這個嘛，不好意思，這個我真的幫不了你?！彼f。他掩飾不住失望的表情，連和我說話的情緒也沒有了，他想知道的正是我不想知道的?！斑@里面很復雜，我不能超越我的權(quán)限?！彼盅a充說。

“你們‘訪惠聚，就不能把我們也訪進去嗎？我現(xiàn)在顏料都快買不起了。你們天天為老百姓做好事，其實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我也是老百姓?！蔽覍罹珠L說。

“那不行，你不是老百姓。你是藝術(shù)家，你可以去找文聯(lián)?！彼f。

“去過了，他們說我是商業(yè)行為，讓我去找宣傳部，是他們讓我們來畫的。宣傳部說我們現(xiàn)在歸鄉(xiāng)里管，他們已經(jīng)把這筆錢撥到鄉(xiāng)里了，鄉(xiāng)里說宣傳部根本就沒給他們錢。我眼看就要成上訪戶了?！蔽覍罹珠L說。

“我都聽暈了?！崩罹珠L說，“肯定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不過你要有信心，你們肯定是老百姓里的一個組成部分。黨和政府會給你有個交代的。不過我不行，我只管這個村里的事情?！崩罹珠L說著對我十分同情，“以后你盡管來我們食堂吃飯好了，我們吃啥你吃啥。”

“不用。謝謝?！蔽乙豢诨亟^他的美意。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寧可在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家里吃清茶泡馕，吃得開心順暢不便秘。

“我聽說有人要殺你，是真的嗎？”李局長問。他終于憋不住了。

“絕對是造謠。為什么有人會殺我呢？我這人善良得連只小螞蟻都舍不得踩。”這件事工作組都知道了?？磥砬闆r不妙。接下來李局長小心翼翼地勸我搬回村子里住，因為睡在胡楊樹上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且他還要派人監(jiān)視我住的地方。一個月下來，大家身心疲憊，意見很大。

“我們的人白天有干不完的事，晚上還要保護你。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訴我們。其實你早讓我們知道這件事就好了?！崩罹珠L抱怨說。

離開工作組，我就去找大師。他正在羊眼睛他們家的院墻上畫畫，羊眼睛給大師做了一個升降機。羊眼睛家墻外面是一排白楊樹，他在樹上裝上一個滑輪，用粗繩子人工升降，大師就坐在一個大柳條筐子里。羊眼睛麻合木提在下面負責拉繩子調(diào)整高度。

孩子們都上學去了，年輕人都下地去了，只有幾個老人圍著他們看熱鬧。其中有一個蒙古族和一個漢族，漢族和蒙古族老人說維吾爾族話，維吾爾族老人說漢族話，中間還冒出幾句哈薩克語。老人們手搭涼棚，神色緊張，總覺得羊眼睛手里的繩子要斷掉?；蛘吣侵涣鴹l編的大筐子不保險，不是上午散架就是下午散架，最晚撐不過明天。羊眼睛麻合木提現(xiàn)在是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的雇工，按小時算錢。大師懸在高空中，神色安逸?？鹱永镉幸粔啬滩?，是羊眼睛的老婆特意為他燒的，大師渴了就喝上一小碗。為了讓他把他們家心目中的李大姐畫得更逼真，羊眼睛的老婆茹仙古麗在奶茶里放了好多牛奶，算是賄賂大師。給維吾爾族老奶奶梳頭的漢族大姐的輪廓漸漸顯現(xiàn)出來了，不過目前還看不出像誰。

7

剛開始羊眼睛干得十分賣力，他拽著繩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因為大師重得像北極熊。一天下來羊眼睛累得像狗一樣，而且一分錢也沒掙上，大師全給他打的白條子。他拿著這些白條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晚上就跟老婆過不去，因為她在大師的奶茶里過多地加了牛奶。他逼老婆給大師燒茶的時候，只許放一小勺牛奶，而且不許加鹽。這樣還是不見效，大師的白條子源源不斷地流進了羊眼睛麻合木提的口袋里。他開始威脅大師，有兩次拿著剪刀差點把繩子弄斷。

“不干了不干了！結(jié)賬結(jié)賬！”大師嚷嚷著開始威脅我。沒辦法我就去找羊眼睛借羊，大師把羊拿到巴扎（維吾爾語，集市）上賣掉，因為他是藝術(shù)家，羊在他手里不值錢。他也不知道市場行情，人家給多少他拿多少。大師拿上賣羊的錢，就跑去還賬，他欠的不只是羊眼睛一個人的錢，村里好幾個小商店都有他的白條子。誰逼得狠就給誰先結(jié)，羊眼睛是自己人，大師總是最后才把他想起來，想起來的時候大師的口袋只有白條子了。就是說，現(xiàn)在羊眼睛麻合木提的白條子來源于兩個人，左面口袋是我的白條子，右面口袋是大師的白條子。他十分生氣，他要威脅兩個人，一個是大師，一個是我。

“你畫的人為什么不笑呢？”我十分生氣地對大師說。

“沒有啊?！贝髱熣f。

“村口的畫是誰畫的？就是一家四口抱孩子的那幅，男的抱著個小男孩子，女的摟著一個紅領(lǐng)巾的小女孩，旁邊有羊有奶牛，身后還有新房子，還有苞谷小麥和鮮花。我們的新農(nóng)村有多幸福?！蔽艺f。

“就是，他們比我們幸福。至少不為肚子發(fā)愁。”大師表示贊同。

“可是他們一家四口為什么不笑？那個男的甚至面帶愁容。你啥意思??！”我問他。

“他們不笑和我有啥關(guān)系？”大師開始生氣了。

“肯定有關(guān)系。人家不滿意，我們拿不到錢。”我也有些生氣。

“那張不是我畫的，是薩老師畫的。我向毛主席保證?！贝髱熇钚l(wèi)生狗蛋發(fā)誓說。

“你以為我是傻逼??？你倆的風格我不知道？”我對狗蛋說。

“男人有愁容說明他有壓力，有首歌唱得好，沒有壓力的男人不是好東西。”大師知道瞞不住我，嘟嚕著小聲說。

“壓力個球啊，工作組的人都看出來了，他們天天幫老百姓做好事，卻換來一張愁眉苦臉的表情?！蔽伊R道，有時候藝術(shù)家不能對他們太客氣了，由著他們的性子來會出大事的。

于是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氣哼哼地跑過去把畫改了過來，他用毛筆把人物的嘴角都往上勾勒了一下，畫面氣氛立刻就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了。然后他又把每個人的眼角線條也全部往上提了一下，大家全成了丹鳳眼。大師就是大師，不服氣不行。好了，看上去不錯，新農(nóng)村的味道出來了。共產(chǎn)黨像太陽，哪里照耀哪里亮。我也想起了一首歌。

“你們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藝術(shù)。哼！”大師吐了一口唾沫，嘟嚕了一句罵人的話，甩手走掉了。

“我該拿他怎么辦呢？”望著大師遠去的背影，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薩老師說得對，狗蛋恨我?？墒俏覜]有得罪他呀。當然薩老師也討厭我，因為我給大師買了雙份的意外保險，我給大師買雙份保險是因為，大師看上去更具危險性，因為他太胖，還有好多病。

我們把時間再往前翻。有一天我看見大師和薩老師整天湊在一起，神秘兮兮的樣子。見我來他們就散去各自畫畫，我一走，他們立刻又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像鴿子一樣。老板和員工永遠是對立的，以前我沒有當老板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都很好，有事他們從不瞞我。好多年以前，大師把一個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他不敢把人家領(lǐng)到醫(yī)院，還是我?guī)椭沂烊藬[平了這件事。到現(xiàn)在我朋友還以為孩子是我的呢。

一天，我給羊眼睛一個兒子兩塊錢，讓他假裝路過畫畫的地方，偷聽一下這兩個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小朋友趕著一只羊，假裝放羊，在他們身邊停留了好一會兒。

“50噸苞谷種子。一半在博樂，一半在伊犁。過期了。我朋友想賣掉。”大師對薩老師說。

“我朋友的給你找一哈。一公斤2塊，我們3塊賣。中間一塊錢派當子（好處）有，你五毛，我五毛。老板跟前不說。”薩老師說。

“好。你的朋友拿來，我的朋友拿來。他們見面一哈?！贝髱煂λ_老師說。然后他們合力把羊眼睛的兒子趕跑了，因為他離他們太近了。

“就這些？”我用維吾爾語問羊眼睛的兒子。

“是的。我就聽這么多，他們就把我趕走了。”羊眼睛兒子用標準的漢語回答我。

“滾吧。”我踢了他一腳說。

“干嗎我的巴郎子跟前打？”羊眼睛麻合木提不高興地說。

“我跟前，他實話的沒有?！蔽覍λf。

“我們他跟前5塊錢給了，就讓你知道這么多！你以為我和薩老師是傻逼？”大師抱著膀子嚼著口香糖，不緊不慢地說。

“嘿嘿嘿！就是滴?！彼_老師用四川話說。

現(xiàn)在，我真的無語了我。太無恥了。我靠，看來我現(xiàn)在真的有大麻煩了，別人殺我沒事，沒朋友才是最大的悲哀。我這是咋混的？一路走過來，大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啊，可是現(xiàn)在卻發(fā)生了這種事，連薩老師都不和我一條心了。問題出在哪里？看來這事不妙，要殺我的人肯定事先做了大量工作，到時候我被殺死了，所有的人都拍手歡呼，水到渠成，厲害啊?？磥磉@張網(wǎng)早就編織好了，從我們駐村畫畫的第一天起。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們不相信你，你又不信任我們！”駐村工作組李局長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有一次他把我叫去吃飯，這次改吃手抓飯，里面有兩塊好大的羊肉骨頭。我們現(xiàn)在秘密見面，不能讓大師他們知道這件事，因為他們要是知道這件事，只能使問題復雜化。種種跡象表明，工作組也派人和他們聯(lián)系過，但是所有的人是不會告訴我這些的，大家都裝不知道。

8

“我該咋辦？”我垂頭喪氣地問李局長。事情總的來說對我還是有利的，盡管我知道目前的局勢對我不利。工作組和民兵每天晚上都要守候在玉米地里，現(xiàn)在不光工作組的人恨我，連每晚參加保護工作的村干部也開始反感我了。

“很簡單。和他們交朋友。”他說，李局長做了一個里應外合的動作。從李局長的態(tài)度來看，他很希望這件事不要太過于明朗化，因為他的思路目前也比較混亂。他要花很多時間來考慮我的事情，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大家最好保持沉默。大家都需要時間，而接下來我最不喜歡做的一件事是，要在最短的時間里和討厭我的人交朋友，團結(jié)他們。

為了團結(jié)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我決定從即日起開始討大師的歡心。

我們從繪畫藝術(shù)開始談起。大師最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是他的一幅油畫在巴黎展出過，先是在巴黎一家有名的畫廊掛了3個月，然后就去了紐約，在那里一家畫廊掛了2個月，然后是英國倫敦。最后在迪拜被一個阿拉伯人買走了。

“跑得夠遠的。”我對大師說。

“嗯?！贝髱煂ξ抑鲃觼碚宜@得很高興。他瞇著眼睛，一邊往墻上涂顏色，一邊喘著粗氣，氣道里夾雜著一種來自雙人床上舒服的聲音。說實話我真的很喜歡大師，就算他不畫畫，就憑他的范兒，每到一處，方圓幾里之內(nèi)，都會陷入他強大的磁場里面。我還喜歡大師的長相，就算他不會畫畫，我也喜歡把他帶在身邊。

“賣了多少錢？那幅畫？”我問他。

“一萬美金吧?！贝髱熣f。

“畫的什么？”我問。

“生殖方面的。輪回。裝飾性很強。”大師說，“后來美國有人邀請我去畫畫?！?/p>

“那你為什么不去？”

“沒錢。路費?！?/p>

“你不是有一萬美金嘛?！?/p>

“老婆不給。她覺得我去了就不回來了?！彼f。

“那你難過嗎？”我問。

“不。新疆挺好。安逸，懶散。我老婆為了鍛煉我的身體，把好吃的東西放在10公里以外的地方，我找到才能吃上?！彼_始嘿嘿笑，臉上掛著孩子般的表情。

“你自己說你常年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的，你才是個騙子?！?/p>

“我在家里找，我家有好多迷宮，暗道，機關(guān)，我要沖過好多關(guān)卡才能吃上東西，我整天在家里繞來繞去，走的路早就超過10公里了。我老婆還是楹聯(lián)大師，為我準備了好多對聯(lián)，猜不出來就吃不上東西?！?/p>

“你覺得你幸福嗎？”我問大師。我要是碰上這樣的老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挺好的啊。我喜歡。這樣我就不用畫畫了，我痛恨畫畫。喜歡每天找吃的東西。”大師嚼著嘴里的泡泡糖說。藝術(shù)家是不是都這個樣子啊，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墒侨思宜_布丁老師就不這樣，為了養(yǎng)家糊口，用盡一個男人最大能量。這才是真男人。

但是我和大師的友好關(guān)系只維系一不到半個小時，我們之間又爆發(fā)了沖突。

“這幅畫本來立意很好，民族團結(jié)鄰居串門，有老人有小朋友，問題是那個女人手里端著什么？”我問大師。

“一個大盤子。”他說。

“盤子里面是啥東西？”我問他。

“香蕉啊。”他說。

“可你畫的是什么？”我問他。

“香蕉啊。你這個傻逼?！彼f。

“你把香蕉畫成避孕套，你比薩老師差遠了，你缺少敬業(yè)精神。你老婆把你弄成傻逼了?！蔽伊R道。

“不許你說我老婆壞話！不干了不干了！結(jié)賬結(jié)賬！”他喊道。

9

“我真是服死他了。我該拿他咋辦呢？”我對薩布丁老師說。那天我氣瘋了，手里拿著一瓶酒到處找人喝，但是大家都不敢和我喝，我的樣子當時可能很嚇人。

“他小巴郎子一個樣，天天關(guān)在家里。外面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們他跟前好一點?！彼_老師安慰我說。但是從大師今天喊“結(jié)賬結(jié)賬”的口氣里，我嚴重地感覺到了一股殺氣。要是有人要殺我，殺我的人肯定是大師。薩老師說的沒錯，他不僅恨我，可能連殺我的心都有了。

盡管薩老師一個勁勸我晚上回去和他們睡覺，但是我還是不放心，晚上依然回胡楊樹上睡。為了嚴防死守，我甚至用鐵絲網(wǎng)把胡楊樹四周封鎖起來了，還在上面掛了好多空罐頭盒子，這樣一有動靜鐵皮盒子就會第一時間向我報警的。

可是這些空罐頭盒子一晚上總是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慕新暎恢朗秋L還是鬼魂在撩撥它們的煩躁和寂寞。我現(xiàn)在撒尿都不敢下樹了，玉米地里游動的鬼火不知是有人在吸煙還是真正的鬼火。也許要殺我的人現(xiàn)在正在某個方位正吸著煙向我走來，黑暗中，好人和壞人都在用同樣的方式吸煙。如此遼闊的玉米地，對工作組和民兵來說，他們真的沒有辦法確保我的安全。現(xiàn)在我和鬼魂們住在一起，他們和我兩個世界，長長黑夜是我最難熬的時候。在這之前，我大師還有薩老師，我們?nèi)齻€睡在一個維吾爾族人家里，半夜餓的時候，我們就把各自的好東西拿出來吃。羊肉、火腿腸，還有酒，我們邊吃邊喝，說著白天在村里畫畫遇到的好玩的事。薩老師只吃清真食品，我買東西的時候都去維吾爾族人開的館子和商店。只有酒我從城里買。然后我們開始吸煙，有時大家輪流吸一支香煙。說實話我現(xiàn)在很想回去和他們住在一起，哪怕僅僅為了一支煙，可是我現(xiàn)在和他們越走越遠了。他們不信任我，我這人膽子又小。

有一天，我去找羊眼睛麻合木提，他正和老婆擠牛奶，現(xiàn)在養(yǎng)牛戶都用機器擠奶，方法很簡單，先用清水把牛的四個奶頭洗干凈，然后接上吸盤就行了。好處是，快，干凈。羊眼睛家里養(yǎng)了10頭奶牛，一天的收入相當可觀。

羊眼睛家里有三個牛圈，他現(xiàn)在和老婆在西面的牛圈里擠牛奶，擠奶器發(fā)出“外疆外疆”聲音，聽上去就像春暖花開。母牛很不適應機器擠奶，它瞪著眼睛樣子有些憤怒，小牛整天吃不飽，而他們卻整桶整桶把牛奶拿去賣掉。所以老牛只要有機會就毫不客氣踢翻一桶牛奶。既然這樣，大家誰也別喝，然后母牛屁股上挨一頓柳條子。牛圈里有一群小雞，老母雞正領(lǐng)著小雞吃牛糞里的蟲子。這不是普通雞，他們說是斗雞，值錢得很。羊眼睛指望里面出一只好斗雞，幾千幾萬幾十萬，最好一下子就把政府的貸款還掉。州領(lǐng)導李大姐對他那么好，他不能辜負人家。

“你的羊為什么不少呢？我每次你跟前一個借走，好幾次借了?！蔽覍ρ蜓劬φf。

“我的羊為什么要少呢？每次你一個借走我就一個買回來！”羊眼睛回敬我。

“它們?yōu)槭裁撮L得都一個樣子？我前面一個大屁股羊借走了，今天它還在你的家里。”我點了一支煙說，順便也遞給他一支。

“你爸爸借走了，我它的兒子買回來了。你不懂，羊在你們漢族人眼睛里海馬司（全部）一個樣子?！彼粦押靡獾卣f。

“哦。”這件事我的確沒認真想過。

“你還一個羊借一哈，沒關(guān)系，白條子給。我喜歡?！毖蜓劬φf。

“不借了。我已經(jīng)把你跟前10個羊借了。還借的話，我真正的窮人了?！蔽覍λf。然后我就瘋了一樣從他們家院子跑了出來，我的肺快炸開了，眼睛估計也變成別的顏色了，有生命的東西現(xiàn)在要是遇上我，肯定要倒霉。

“你真是個傻逼。你把我給你的羊都賣到哪里去了？”我找到大師，我真的想在他的胖屁股上踢幾腳。

“不知道啊。我牽著羊，走著走著，就有一個維吾爾族小伙子把我的羊買走了。咋啦？”大師一臉無辜地說。

“咋了個屁！遇上你算我命苦?！蔽艺f。一個常年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的人，你指望他的智商會有多高呢？這也是我喜歡大師的原因之一，這個社會注定有人是白癡，有人是人精，還有一些人像我這樣，在這兩種人之間跑來跑去。這一天我的心情十分不好，先是在羊眼睛家里，后來又遇上大師。然后我就去找薩老師。他不在，打電話也不回。在他畫畫的村子里，有一個老太太找到我，說薩老師在她們家門前畫畫來著，有一天薩老師跑到她家對她說，他想帶老婆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看病，但是他不好意思對我說。不好意思說是因為他跑掉了。

“我向毛主席保證，我真的想跑掉。我的洋剛子（老婆）麻煩大得很。15年了，她的病厲害得很。瘦瘦的。關(guān)節(jié)炎，厲害得很?？诶铮▋?nèi)地）的醫(yī)院我們海馬司（全部）去過了，錢海馬司（全部）路上花掉了。”有一天薩布丁老師跑來找我說。

“我家樓房上兩個漢族老人有，他們每天拍巴掌，哪個地方不好，哪個地方拍。我每天下樓的時候，他們家開會一樣，啪啪啪，全部是掌聲。”我對他說。

“假的吧？”薩老師說。

“真的。騙你我是這個！老漢說，年輕的時候他是電焊干活，眼睛馬上看不見了，老太太床上好多年躺了起不來，他們天天啪啪啪，全身巴掌給一哈?，F(xiàn)在全好了，一年感冒都沒有?！蔽艺f。

“真的嗎？你跟前我相信。唉?！彼_老師說著嘆了口氣。我年輕的時候，他說，新疆藝術(shù)學院上學，那個時候他們叫新疆藝術(shù)學校，中專。我油畫專業(yè)。我天天畫畫，別人玩我不玩，老師都說，哎喲薩布丁，你天天畫畫，為什么別人天天談對象你不談？別人天天玩你不玩？我說，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地種一哈的人，他們種地養(yǎng)牛喂羊我的學費給，我這么好的學校來了，畫畫！老師說，哎喲薩布丁，你以后大畫家當一哈！

“哈哈，我畢業(yè)以后結(jié)婚，兩個丫頭出來了，她們長大以后老婆病來了。老大結(jié)婚了，老二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我的退休工資，外面畫畫掙的錢全部老婆看病丫頭跟前給了。我現(xiàn)在5塊錢的煙抽，錢沒有。”薩老師遞給我一支煙說。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們現(xiàn)在好得很。年輕巴郎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畫家沒有了。我完蛋了。老漢了?！彼髦鴾I說。青春沒有了，所有的激情全部筑巢養(yǎng)家了，只有記憶的殘片，讓我們偶爾找到一點快樂時光。

“你是最好的大畫家。我們都喜歡你?！蔽野参克_老師說。

“謝謝你，我的小兄弟?！彼麆尤莸卣f。

“我現(xiàn)在不好，你們勞動錢拿不上。我天天領(lǐng)導跟前找，他們錢不給。我人不是?！蔽覍λ_布丁老師說。我很難受，面帶愧色。薩老師好人啊，不僅有教養(yǎng)，還很大度。我有一段時間，天天去找宣傳部的領(lǐng)導，但是我們的進度又讓他們很不滿意，我們不是機器，干的又是手工活，好幾天才能畫一幅8個平方米的墻畫。解釋沒用，對領(lǐng)導來說，今天定下來的事，恨不得明天就結(jié)束。領(lǐng)導喜歡結(jié)局，而過程，他們是不會關(guān)心的。關(guān)鍵是薩老師他們太認真了，他們一拿起筆就進入了一個不可名狀的涅槃之中，仿佛冥冥中有一鮮亮的火把在指引他們。畫畫的時候他們把什么都忘記了。

現(xiàn)在是黃昏，我和薩老師坐在麥田的地埂子上，我們在喝啤酒。夜幕一層一層向我們襲來，遠處村子里的炊煙隨風飄散，忙了一天的人們，都把一天最好的食物用在旺盛的爐火里面了。大地靜悄悄的，只有林子里傳來鳥的夢囈聲。

那天晚上，我和薩老師喝了兩支啤酒，干杯的聲音，傳得很遠。

10

薩老師有一個星期沒來畫畫了，期間打電話說，他用了我的方法很管用。他開始給老婆全身拍巴掌，上午拍一個小時，下午拍一個小時。吃過晚飯繼續(xù)拍。一個星期后，奇跡出現(xiàn)了，薩老師夫人居然可以下地了。

“她太瘦了，天天打不行?！彼_布丁老師說。他還是想帶老婆外出尋找名醫(yī)。

薩老師一個星期沒來，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的進展很快。他想超過薩老師，因為這意味著每超過一幅畫，大師就可以多拿一份錢。羊眼睛麻合木提外出干活去了，他的李麗姐給他找了一個小工程，他帶著村里一幫子閑散勞動力去了另一個縣。給維吾爾族老奶奶梳頭的畫也畫好了，畫中的漢族女人果然是他心目中的李大姐。

這是羊眼睛最滿意的一幅畫，他心滿意足地帶著一幫子人走了。臨走之前，他把拉筐子的事交給了我。這讓我十分惱火，因為我是老板，羊眼睛給大師干活的時候還有白條子可賺，可是我，除了累成狗，啥也沒有。自從我和大師成為雇傭與被雇傭的關(guān)系之后，我們就結(jié)束了朋友關(guān)系。大師認為，像我這種人是寄生在勞動人民身上的一種有害生物，要么把它消滅，要么改造它的基因，當他明白兩種想法都不太可能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就想盡辦法折騰我。

一天，我把繩子干脆綁在楊樹上，趴在地上大喘粗氣，我太累了，化學食品吃得太多，實在拉不動了。

“放我下來?！贝髱熢谏厦婧暗馈?/p>

“干嗎？”我有氣無力地問。

“我要喝奶茶。”他說。

“上面有?！蔽艺f。

“我餓?！彼f。

“筐子里有馕餅?！蔽艺f。

“我要撒尿?！彼f。

“憋著?！蔽艺f。

“不行。馬上就要爆了。你賠不起?！彼f。

我小心翼翼地把大師從高空放下來，這家伙太重了，北極熊冬眠的時候還趕不上他一半。落地后，大師懶懶地伸展了一下四肢，揉了一會兒屁股，說又不想撒尿了，讓我再把他弄上去。

“你在家里也這樣折騰你老婆嗎？”我問大師。

“問題你不是我老婆。在家里她折騰我。”他說。

“這是你不吃飯只喝水的理由？” 我說。

“不是。我不吃飯只喝水的理由是因為，我想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饑餓的藝術(shù)家。饑餓也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彼f。

“不吃飯只喝水，給我一個肥胖的理由?！蔽倚χf。

“我偷偷吃。太陽下山的時候吃，上山的時候不吃。有光亮的地方不吃，沒有光亮的地方吃。”大師也笑著說。他還說，他老婆經(jīng)常把好吃的東西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既滿足了饑餓，又照顧了他的體面。

“我靠。你很幸福?！蔽覍λf，“我們家的情況正和你相反，我老婆總覺得家里多了一個東西，她開始數(shù)家里的東西，孩子、花、魚、狗、貓全數(shù)到了，就是把我沒有算在里面。我一輩子不回家，她也不想我?！边@是真的，我是一個不幸福的男人。

“嘿嘿嘿，你也很幸福。每一種不幸都是另一種幸福的理由?！彼Φ?。“比如，你在外面有好多女朋友，很幸福。不幸的是，她們中間的一個男人發(fā)現(xiàn)了你和他老婆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有人想殺你?！彼终f。

“扯淡吧。我生活作風沒得說。要殺我的人和你們是一伙的。我攪黃了你們的好事，你們有可能都是兇手?！蔽覍Υ髱熣f。

“你攪黃了我們什么事？我咋不知道?！贝髱熣f。

“你們倒賣過期玉米種子，這是違法的?！蔽覍Υ髱熣f。

“我們沒有倒賣過期玉米種子。你出現(xiàn)幻覺了?！贝髱熗铝艘豢谕倌f?！鞍盐依先グ伞Ｎ襾淼帽人_老師晚，他比我畫得多。我要趕上他！”大師對我說。

問題出在哪里呢？用專業(yè)的角度來想這件事，大師和我的關(guān)系要比和薩老師的關(guān)系好，而我和薩老師的關(guān)系又比他好。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自從他們開始謀劃倒賣假玉米種子之后，他們和我的關(guān)系明顯疏遠了。

薩老師和大師之所以恨我，是因為我成功地破壞了他們的計劃。薩布丁是退休教師，受黨和政府教育多年，是有法律和道德底線的。但是到手的鴨子飛了，心里肯定不太舒服。而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卻不一樣，他多年不出家門，他哪里知道什么是違法、什么是不違法呢？他現(xiàn)在像變了個人似的，把錢看得比薩老師還重。

“你覺得我們還是朋友嗎？”我邊拽繩子邊對大師說。受不了了，繩子斷掉就好了。

“當然，我們是好朋友。什么意思？”大師回答道。

“那你為什么不把我叫上？”我說。

“叫上你干什么？”他說。從空中飄來一些唾沫落在我臉上。

“你這人不夠哥們，我有好事都知道分你一半，你做種子生意也不把我也喊上?！蔽液暗?。

“那你把我放下來?！彼暗?。

媽的，好不容易把這家伙拉上去，又要放下來，太折騰人了?？鹱踊位斡朴频乇环畔聛砹?，這活真他媽的不是人干的，虧羊眼睛想得出來。

“這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jié)晶。經(jīng)過了千百年的琢磨。古代人多偉大啊。”大師無不動容地說。

“哼?！蔽抑荒苓@樣回答他。我現(xiàn)在不想和他討論這個問題，人類智慧文明的結(jié)晶就是，我現(xiàn)在用最原始的辦法干最勞累的事情。

“其實我早就想叫你入伙，你叫兄弟出來畫畫，說心里話我很感動?？傁胝覀€機會報答你一下，可是這生意太小了，人多分不上啥錢。現(xiàn)在薩老師退出了。我們一起做吧?！贝髱熑嗔艘幌缕ü蓪ξ艺f。

“這才叫哥們?！蔽也亮艘话押箤λf。

大師告訴我，過兩天有兩個二道販子來找他，他讓我開車把他們拉到藏過期玉米種子的倉庫，交易在那里進行。

“這么簡單？”我問大師。

“就這么簡單。你這傻逼?！贝髱熣f。

“然后呢？”我問。

“然后咱們分錢啊?！彼f。

“要是公安局的人把我們抓住咋辦？”我不放心地問。

“你不說，誰也不知道?！彼铝艘豢谕倌f，嘴巴里的泡泡糖也跟著吐出來了，大師心疼地撿起來在身上擦了幾下。

11

“盯緊他?！瘪v村工作組李局長對我說?？吹贸鏊麑@件事比我的事還感興趣。

“你想讓我當叛徒？”我對他說。我們現(xiàn)在城里的一個小酒館里喝酒，他請客。

“我們這是保護你。因為有人想殺你。”他說。他酒量很大，話很少。他有未來大領(lǐng)導的苗頭，穩(wěn)重機智，關(guān)鍵是不管喝多少都保持一顆清醒的腦袋。我見過不少鄉(xiāng)鎮(zhèn)場領(lǐng)導，酒一喝胸脯拍得啪啪響，老婆給你都行，可是酒一醒啥都忘記了，一切從頭再來。

“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誰要殺我。”我對駐村工作組李局長說。有人說有人要殺我，這件事傳來傳去，大家現(xiàn)在都這么認為。但是殺我的人呢？大師答應帶我去見他的合伙人，可是這么多天過去了，地里面的苞谷苗都青綠了。難道真的出現(xiàn)幻覺了？現(xiàn)在第一個告訴有人要殺我的人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我是第二個對大師說要有人要殺我的人，然后很多人都對我說有人要殺我。

一個星期以后，羊眼睛麻合木提回來了，他跑來找我，說欠政府的貸款他快準備好了。現(xiàn)在就差我借他的羊錢了，當然還有大師的白條子。他的意思是說，他要是還不上政府貸款，我和大師就是罪人，這可是一個嚇人的壞消息，因為他口袋里全是我們的白條子。種種跡象表明，我也快瘋了。

有一天大師又跑來找我要錢?！安桓闪瞬桓闪耍〗Y(jié)賬結(jié)賬！”他喊道。說實話，大師真的不該出山，種種跡象表明，他還是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的好。我真的拿不出什么值錢的東西給他了，我給過他自行車、手表、戶外帳篷、網(wǎng)球拍子、皮鞋、衣服。我還給過他一把紫砂壺，這是我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了，總不能把車讓他拿去賣了吧。就他的智商，幾百塊錢就會把一輛幾十萬的車賣給別人。給他什么東西好呢？大師肯定是不能得罪的，我看過他的睡相，很可怕。不能為了一點錢讓他萌生殺人的想法，可是我真的沒有更好的東西給他了。

我跑去找羊眼睛麻合木提，沒辦法，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大師一逼我要錢，我就想起了他家的羊。這就像女人習慣性流產(chǎn)一樣，流產(chǎn)是因為一個動作或者一個氣味引起的。我是因為大師的聲音引起的，只要一聽他“不干啦不干啦”的聲音，就會全身發(fā)抖。大腦馬上就會出現(xiàn)一只大尾巴羊的形象，然后就往羊眼睛家里跑。“你一個羊我跟前借一哈吧，棉花熟的時候錢給你?！蔽覍λf。羊眼睛當時正在羊圈里欣賞他的斗雞，他除了有一窩小斗雞，還有十幾只成年斗雞。這些斗雞全部和他的羊關(guān)在一起。

“我為什么要你跟前羊借？我現(xiàn)在真正的窮人了，房子里面好長時間肉吃不上了?！彼鹬恢煂ξ艺f。表情愛理不理的。

“狗蛋沒錢花了，他我跟前要打架?！蔽覍λf。

羊眼睛一臉不高興，他大聲喊老婆的名字，然后讓她把賬本拿過來。他老婆茹仙古麗從屋子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本子，見到我她表情很復雜，有種很無奈，但也沒辦法，這個家她說了不算。我也是給大師逼的，明明知道她家的羊是高利貸，可是我不拿不行，因為大師等著和我打架。

“里面的羊，你想哪個拿就哪個拿?！毖蜓劬ξ艺f。

“我大尾巴羊的兒子拿一哈。這個羊你多少錢我跟前給？”我對他說。

“1500塊給。”他說。

“你猴子的爸爸一個樣嗎？我們漢族人有一個最大的財迷鬼叫黃世仁，你他一個樣！”我對他說。

“一句話，1000塊。這個羊25公斤肉出來。你拿嘛拿，不拿算球！”他說。

“拿拿拿。這個羊太漂亮了，丫頭子一個樣！我們兩個它跟前一個照片照一哈。別人它跟前吃掉了，我們它跟前想念一哈?！蔽覍ρ蜓劬φf。他覺得很有道理，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的請求。

“咔嚓。”茹仙古麗用我的手機給我和羊眼睛還有那只大尾巴羊拍了一張合影。

我在賬本上簽了字。羊眼睛給那只大尾巴羊兒子的脖子上拴了根塑料繩子，他把它交給了我。

“這個羊是我的里面最好的，你巴扎（集市）拿去，1500塊松松賣掉?！彼麑ξ艺f。

“那個傻逼，他本事不出來，他兒子拿上孫子的錢賣出來?！蔽艺f著就把那只大尾巴羊牽出了羊眼睛家。大家都知道我在罵誰。

大師在村口等得很焦急。我把這只大肥羊交給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話可說，我們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交接工作了。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你一半我一半?！彼f。大師拿著拴羊的繩子一下子變得靦腆起來，他的皮鞋上落了一層土，他把右腳往左腿上蹭蹭，把左腳往右腿上蹭蹭，然后不停地跺腳。說實話他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子。這表情讓人看著很揪心，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我對不起他。這天是星期三，鄉(xiāng)里有個大巴扎（集市），離我們畫畫的村子不遠。

“去吧。賣個好價錢?！蔽覍λf。

“謝謝你。我脾氣不好，總讓你操心。”大師表情難過地說。

12

離開大師，我轉(zhuǎn)身就回了村里。我在羊眼睛麻合木提家后院的樹林子里藏了起來。沒多長時間，我看見一個維吾爾族小伙子牽著那只大尾巴羊溜進了羊眼睛家。我翻墻跳進他家的院子里，羊眼睛麻合木提沒看見我，他把大尾巴羊趕進羊圈里，然后遞給小伙子50塊錢辛苦費。

“咔嚓！”

“咔嚓！”

我什么也不說，拿著手機只管拍照。第一張是羊眼睛麻合木提把大尾巴羊趕進羊圈，第二張是他把50塊錢遞給小伙子手里，第三張是他驚愕的表情，是個全景。拍完照片我還不甘心又開始錄像。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這下該羊眼睛麻合木提倒霉了。

“你人不是！”我對他說。然后開始向他揮拳頭，做出要打架的樣子。給羊眼睛麻合木提送羊的維吾爾族小伙子見我要動真的，很害怕，情況不妙立馬開溜?，F(xiàn)在工作組在村子里，誰也不敢打架。

“有話好好說。我們好朋友?！毖蜓劬β楹夏咎岈F(xiàn)在徹底陷入了尷尬局面，他的兩只手停留在半空中，不知道往何處放，臉色非常難堪。不知道笑還是哭。

“我們朋友不是，你人里面的壞蛋！”我對他說，“我維吾爾族朋友多得很，他們我跟前好得很，兄弟一個樣！你壞得很腦子狡猾狡猾狐貍一個樣?！蔽艺嫦肷先ヌ咚麕啄_。

“煙抽。房子里面茶喝?！毖蜓劬ν蝗簧锨皳е业募绨?，又是給煙又是說好話。他開始賴皮。

“煙不抽，茶不喝，我跟前錢賠一哈。你錢不給，我們村長跟前去，工作組跟前去！”我對他說。

“外疆（啊喲的意思）——我們好朋友嘛，這個事情說出去人丟得很。我錢你跟前給，房子里面喝茶，我們好好說?！毖蜓劬φf著開始把我往他們家里拉，然后喊著讓老婆燒奶茶。

喝茶的時候，我給大師打電話叫他過來，此時大師正忙著給村子里的小商店還錢呢。還完賬，大師覺得輕松了好多，他吸著剛剛賒來的煙，吹著口哨來見我們。他不知道我們在說些什么，只顧喝奶茶，最近大師對奶茶十分著迷。

“這有什么，他把羊賣給你，你把羊給我頂賬，人家又把他的羊花錢買回來，有錯嗎？”大師開始質(zhì)問我，

“沒錯?！蔽艺f。

“這不就得了嘛。我越來越覺得你像個傻逼了！”大師開始責備我。他對羊眼睛說，“我的老板壞得很，漢族里面的精（雙語：漢語是精明狡猾的意思，維吾爾語是鬼的意思）?！笨?，這家伙現(xiàn)在開始學維吾爾語了，怪不得在村子里的小商店也能欠上賬。

“你才是個大傻逼呢！你把羊多少錢賣掉了？”我問他。

“500塊。咋了？”大師說。他嘴硬得很，像是干成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似的。

“那只羊我從他跟前1000塊買過來的，你500塊賣給他，而市場價值1500塊！我吃虧了500塊，你吃虧了1000塊，500加1000，咱們還可以再買一只羊。你這個傻逼?！蔽覍λf。

“我前面那只羊才賣了300塊，這次500塊，多賺了200塊，我覺得很值?！彼戎滩枵f。

“我現(xiàn)在看出來了，你是個傻逼，狗蛋多賣了200塊，你就眼紅。他們都說老板心壞得很，現(xiàn)在我相信了?！毖蜓劬φf。他感覺現(xiàn)在自己和大師是好朋友了，不停地給他倒茶，還拿出馕餅油炸果子給他吃。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和他好朋友好多年啦，他我跟前黃世仁一個樣?！惫返按髱熇钚l(wèi)生說，羊眼睛聽了高興地給他遞煙。

“謝謝。熱合買提（維吾爾語，謝謝的意思。）”大師頻頻向羊眼睛點頭致謝。

我的天！他是真傻還是假傻啊，就算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這輩子算是開眼了。

“我們村工作組那里去，讓他們看看你傻逼還是我傻逼！”我說著準備起身，卻被羊眼睛死死按住了。

“你是我的哥哥，我的不對，你說，我多少錢你跟前給，兒子娃娃一句話給！”羊眼睛麻合木提幾乎是在哀求我。

“你我跟前咋個樣子欺負，我意見沒有。他跟前不要欺負。他是藝術(shù)家，我們跟前不一樣，他跟前欺負，老天爺你跟前抓走?！蔽覍ρ蜓劬φf，“他小小的娃娃一個樣，他跟前欺負了，他學壞了?！笨磥砦乙彩莻€得理不饒人的主兒。

現(xiàn)在，我們開始談賠償?shù)氖?。從后往前算，先從?1只羊開始算。這只大尾巴羊麻合木提給我的是1000塊，他雇人買回來是500塊，市場價是1500塊，這就是說羊眼睛麻合木提要給我們賠1500塊。第十只羊，我從羊眼睛那里拿的是900塊，他雇人買回來是300塊，市場價是1200塊，羊眼睛要給我們900塊。第九只羊，算到二只羊的時候，羊眼睛麻合木提已經(jīng)欠我們快1萬塊了。

“我們還是工作組找一哈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羊腦子了，里面海買司（全部）烏馬西（糊糊）。”羊眼睛麻合木提已經(jīng)徹底被一大堆數(shù)字繞糊涂了。他不停地揉著頭發(fā)，卷卷毛已經(jīng)被他搓成大分頭了。

“一個羊我給你1000塊，我500塊他跟前買回來了，外面賣1500塊。為什么我你跟前1500塊給？我的羊呢？哪個地方去了？”羊眼睛問我。

“你的羊還在你的家里?！蔽覍λf。

“不對。事情不是這個樣子的?！彼f著叫老婆抓來一把玉米豆，他數(shù)著玉米，“這一個，我的羊?！彼f?！斑@10個1000塊錢?！彼终f，“這5個500塊錢，這10個1500塊錢。”然后，他把15粒玉米豆交給我，把5粒玉米豆交給大師。

“我的羊哪里去了？”他不解地問。

“你的羊在你的房子里呀?！蔽倚χ鴮λf。

“我11個羊你跟前賣了，”他對我說，“可是我現(xiàn)在家里1個羊有，還有10個羊哪里去了？”他問我。

“它們被我賣掉了?！贝髱熣f。

“你它們悄悄買回來了。你的家里現(xiàn)在11個羊有?！蔽艺f。

“你很便宜很便宜把它們買回來了?！贝髱熣f。他總算懂點事了。

“我向胡達保證，我5次這樣的事情干了。還有6個羊哪里去了？”羊眼睛說。

“被你賣給別人了?！蔽覍λf。

“我一個羊自己吃掉了，5個羊巴扎（集市）上賣掉了。還5個羊哥哥的巴郎子結(jié)婚給掉了?！彼割^對我說。

“加起來正好11個羊，你這傻逼。”大師也對他說。大師笑了起來，表情頗為得意，小時候他上學的時候總挨數(shù)學老師打。為了擺脫數(shù)字糾纏，他才走上藝術(shù)道路的。

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我們開始相互抵賬。以第11只羊為例，羊眼睛麻合木提賣給我是1000塊，市場價是1500塊，他要把500塊賠給我，大師拿上這只羊500塊賣掉了，市場價同樣是1500塊，他少賣了1000塊，同樣要給我賠1000塊。每一只羊羊眼睛麻合木提都要按市場價給我賠償，他給我打了11張白條子，然后我們開始互相撕條子，一只羊撕一張，再加上前面好多牛奶的欠條，這天晚上羊眼睛當著我的面撕掉好多白條子。大師也給我打了好多欠條。這樣他再喊“結(jié)賬結(jié)賬”的時候，我就用他的欠條頂。

13

結(jié)局看似不錯，但具體執(zhí)行起來難度相當大。我們離開羊眼睛家之后，他一個晚上沒睡，用苞谷豆算到天亮，得出的結(jié)論是，他除了背負道義上的譴責外，和我、和大師的整個交易過程并沒有離開市場規(guī)則。而大師也覺得很委屈，憑什么他欠我那么多錢，他的羊愛賣誰是誰，哪怕是賣一毛錢，也跟我半分錢關(guān)系都沒有。

于是他們開始反抗。首先，不承認頭一天在羊眼睛家發(fā)生的任何與羊有關(guān)的事情，撕毀所有現(xiàn)存的白條子，所有的債務關(guān)系繼續(xù)維持在頭一天之前的狀態(tài)上。現(xiàn)在這兩個家伙團結(jié)得像親兄弟一樣，遇到高空作業(yè)，羊眼睛麻合木提非常賣力地給大師拉繩子，不要一分錢，全義務勞動。大師教羊眼睛學漢語，羊眼睛教大師學維吾爾語，他們現(xiàn)在都不叫對方名字，一律按“兄弟”相稱，恨不得睡覺都睡在一個被窩里。真他媽的氣人。

村子里又開始傳出有人要殺我的消息，這次據(jù)說殺我的時間都定下來了。不過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堅持認為我肯定死于男女關(guān)系上面，他說這種想法由來已久，從我走路的樣子上就能看出來。大師還說，他年輕的時候幫我的女朋友在州醫(yī)院墮過胎，可是我一點感激之情都沒有。他的說法得到羊眼睛積極傳播。

一天，大師畫畫的時候，有一輛寶馬車在他四周來回轉(zhuǎn)了好長時間。車上有個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始終在大師活動的區(qū)域游弋。剛開始大師以為那人在看他畫畫，后來就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這么回事，那人的目光死死定格在他身上，像刀子一樣在他身上扎來扎去，他感到渾身疼痛難忍。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人家又沒圍著我轉(zhuǎn)圓圈?！蔽覍ρ蜓劬φf。

“他說那個男人你跟前找一哈的，你跟他的老婆玩了?！毖蜓劬φf。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來，羊眼睛對這種說法也有些不信。不過他現(xiàn)在和大師是親兄弟，有傳遞消息的義務。

“那個人我悄悄見過了，手上一個大大的寶石戒指，脖子一個粗粗的金鏈子?！毖蜓劬ξ艺f?！八氖稚系氖^顏色漂亮得很，我的眼睛一個樣。”他又補充說。羊眼睛有一雙藍寶石一樣的眼睛，讓他自豪的是這雙眼睛總是給他帶來很多運氣，漂亮的老婆，美麗的房子，還有這雙眼睛讓所有的人都會產(chǎn)生一種愛憐，這也是他遲遲不還政府貸款的理由之一。

有一天，大師實在沉不住氣了，他跑來找我?！澳侨艘呀?jīng)盯我三天了。我咋辦？他會不會殺我？”他對我說。他的眼睛里充滿血絲，絡腮胡子也跟著垂頭喪氣地掛了一臉。

“我覺得他是來找你的，只是認錯人了。不如咱們明天站在一起，讓他從我們兩個里面挑一個。我現(xiàn)在都沒心思畫畫了?！彼f。

“你把我當什么了？大尾巴羊的兒子？再說咱們長得也不像啊，你瞧我現(xiàn)在瘦的！”我吐了一口唾沫對大師說。我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不傻，憨賊憨賊的。

這事來得太突然，我很為大師擔心，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的眼里充滿恐懼，有淚水。他快崩潰了，最好還是找駐村工作組的李局長匯報一下吧。這種時候向組織靠攏是上策，因為他們的力量很強大，能給好人帶來安全感。

“不會吧。我們的人天天在村子里轉(zhuǎn)，我咋沒聽說有個開寶馬車的人呢？”駐村工作組李局長說?！耙郧澳銈儧]來的時候，我們村子里啥事都沒有，你們一來我們也跟著忙活起來。我不是說我不歡迎你們，我絕對沒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最近我們?nèi)渴萘撕枚?。”他用手十分形象地配合著語言表達上的不足?！艾F(xiàn)在每次做一大鍋飯，大家都吃不下去，全給狗了。以前可不是這樣?！彼盅a充說。

“你的意思是說，自從我們來到你們村畫畫，你們吃不下去飯？”我有點不高興地問李局長。

“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自從你們出現(xiàn)以后，我們?nèi)窆芬粯用钇饋怼２粚?。我的意思是說，從開春我們就沒有閑著，指導春耕，植樹造林，自來水改造，道路硬化，路燈架設，光纖，最重要的是資金來源，我還沒給你說細節(jié)。”李局長像大干部一樣掰著指頭說，“所以，我們吃不下飯，和你們畫家畫畫絕對沒有關(guān)系，我們是累的，愁的。”李局長思路有點亂，不過他說的是實話，據(jù)我觀察，工作組的確很忙。

“現(xiàn)在上面來真格的了，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斓娜兆記]了，上級天天來檢查?！崩罹珠L覺得有必要再和我解釋一下他們吃不下飯的原因。

“那大師咋辦？”我覺得這件事他們不能不管。他們有義務保護我們，這是他們的責任。

“你先回去，不要聲張。我會派人詳細調(diào)查的。”李局長說。他接著建議我搬回村子里住，說這是組織上的命令。

我繼續(xù)藏在胡楊樹上，整夜不敢睡覺，以前天一黑我就用鬼魂給我照明，現(xiàn)在我把它們從瓶子里放出來，全部趕走了。這樣我感到更安全，但是奇跡還是沒有出現(xiàn)，一到晚上玉米地里鬼火閃爍，像一個熱鬧的集市。它們像海浪一樣一層一層朝我涌來，星星點點，一閃一滅，有時候我甚至聞見了香煙的味道，好人在吸煙，壞人也在吸煙。所有吸煙的人都恨我，巴不得我立刻死掉。

14

我不停地在大樹上更換睡覺的地方，上半夜一個地方，下半夜一個地方，有時候一晚上要換好幾個地方。我總是從樹上跌落下來，掉下來的時候我想這次完蛋了，蘇醒過來又爬回樹上。折騰折騰天就亮了，一個星期以后，我感覺自己瘦得像柴火，“打飛機”的勁兒都沒有了。

第二天晚上我搬回來和大師薩老師他們一起住了。

“你做得很好，搬回來和他們住在一起。好啊，好啊。”駐村工作組李局長高興地表揚我說，他還說現(xiàn)在他們工作非常忙，晚上守護我的人早就撤回來了。我搬回來和薩老師大師他們一起住有兩大好處，一是加強了民族團結(jié)，二是工作組的人終于可以放心了。我覺得現(xiàn)在像變了個人似的，有困難首先想到了黨組織，大家把責任都推給政府是不對的，人不能有依賴思想。但是，黨組織現(xiàn)在是我最大的靠山，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有困難首先想到從哪里弄把刀子。

那兩個要殺我的二道販子始終沒出現(xiàn)，因為大師那邊出現(xiàn)了幻覺，他當時窮瘋了，瞎編了假玉米種子來騙人。他和薩老師演戲給我看，就是想讓我整天睡不成覺，天天想著羊眼睛家里的大屁股羊。說起這件事，很有可能羊眼睛也參與其中了，不然大師也不會傻到很便宜就把一只大肥羊出手了。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羊眼睛麻合木提的羊圈里，中間的差價到底進了誰的腰包里，說實話我不是經(jīng)濟學家。

其實我并沒有搬回村子里住。我沒有搬回村子里住的原因是，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也跑來和我住在胡楊樹上了。因為薩布丁老師要離開我們了。這天下著小雨，我們沒有畫畫，這是秋雨，下一場寒冷一次。雨幕一層一層刷過收獲過的田野，大地一片金黃，原先的綠色不見了，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麥子熟了，玉米熟了，馬上棉花也要摘光了。該熟的都熟透了，大地又要重新翻過一遍。最先手里有錢的是農(nóng)民，他們拿著這筆錢，玩一個冬天。這就是新疆，我們這里的人嚴格遵循大自然的規(guī)律，忙活半年休息半年。白雪覆蓋大地的感覺是個什么樣子呢？雖然我們每年都要經(jīng)歷雪的來臨，可是看到大雪紛飛的時候我們又開始期盼著春天。這個夏天，我們這里經(jīng)歷了一場嚴酷高溫，毒日頭天天噴灑著無情的火焰，最早的墻畫已經(jīng)開始褪色。我現(xiàn)在糾結(jié)的不是冬天的來臨，而是那些漸漸褪色的墻畫。祈禱吧，為畫家辛勤的勞動和他們干癟的口袋。

天冷之前，我們還能再畫3個村子，剩下的村子只有明年繼續(xù)畫了。我們?nèi)齻€穿著雨衣坐在胡楊樹上，6只腿在空氣中搖晃。自從駐村畫畫，我們?nèi)齻€還是第一次湊在一起，悠閑平靜，所有的思想全部散落在茫茫雨聲之中。更重要的是大家仿佛回到了從前，從前我們都是好少年。薩布丁老師拿著一瓶白酒，三個人輪著吹。薩布丁老師來向我告別。他想好了，還是要帶老婆去南疆看病，那里有一個神奇的老中醫(yī)，據(jù)回來的人說，他夫人這種病去一看就好。他電話聯(lián)系好了，飛機票也訂好了。

“我年輕的時候，洋剛子（老婆）很漂亮。花兒一樣。”他喝了一口酒自言自語地說。

“花兒一樣感覺是什么？”我問大師。

“不知道?？赡苁呛苁娣伞Ｊ娣彩且环N美麗?！贝髱熁卮鹞艺f。舒服就是一種美麗，每個女人都有舒服美麗的好時光。我要好好想想大師這句話，回家看看老婆，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

“我過幾天也要走了。你還記得開寶馬車的人吧？”大師說。

“記得?！蔽艺f。

“他現(xiàn)在是我的經(jīng)紀人。他在南方送給我一座別墅，我只管畫畫，什么都不操心?！彼f。

“這樣你老婆有更大的空間和你玩躲貓貓了。這次她為你設計100公里的迷宮和關(guān)卡，最好把她自己也關(guān)進去出不來?！蔽倚χf。其實我早就知道那個開寶馬車的人是干什么來的，為了讓大師安心畫墻畫，愣是憋著不告訴他。我也早知道沒人要殺我，是我自己瞎編的。

“你和我一起去吧。你知道我離不開你的?！贝髱熇钚l(wèi)生狗蛋說。我一直照顧他，真不知道離開我他咋生存，但是他認為自己終于找到了夢想之地，我也無話可說。

“不去。我喜歡新疆，離開這里我最多只能活一個月。有時間我去看你還行。不過你給我出路費。還有，把你家別墅圖紙?zhí)崆凹倪^來，免得我進去找不到你。”我說著笑了起來。不過他們倆都覺得有點對不起我，他們走了，扔給我一個爛攤子，我還要找人代替他們，可是我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畫家呢？

“把你們倆卡號給我，等結(jié)了賬，我第一時間打給你們?！蔽艺f著一口氣喝了半瓶酒。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了羊眼睛麻合木提，這家伙把政府的貸款還上以后，天天追著我要他的羊錢，我現(xiàn)在他跟前玩躲貓貓。我們新疆有句俗話，虱子多不癢，我現(xiàn)在死豬不怕開水燙。

雨嘩嘩地下著，一瓶白酒很快就到三個人肚子里面去了，我們開始喝啤酒，大家都有了醉意。其間，我從樹上掉下來一次，往樹上爬的時候，我對著空曠的玉米地大聲喊道：“不干了不干了！結(jié)賬結(jié)賬！”我的叫聲穿透雨霧，像奔跑的子彈，毫無靶標地消失在遠方。接下來是薩布丁和大師李衛(wèi)生狗蛋的喊聲：“不干了不干了！結(jié)賬結(jié)賬！”然后就是我們哈哈哈大笑聲，聽上去很有志氣。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