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宜聰

(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漢書·五行志》經(jīng)學思想闡微

趙宜聰

(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班固所作《漢書·五行志》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全面論述春秋、西漢時期五行災異理論的志書，該志所記內(nèi)容有其深厚的經(jīng)學根源。從孔子編訂“六經(jīng)”創(chuàng)立儒家學說開始，陰陽五行說便與儒家經(jīng)典相聯(lián)系。文章從先秦經(jīng)學中的《易經(jīng)》《尚書》《春秋》入手，探討《漢書·五行志》與儒家經(jīng)學思想的理論淵源，進而探究陰陽五行思想下的中國古代思想系統(tǒng)。

《漢書·五行志》；陰陽五行說；儒家經(jīng)典

《漢書·五行志》中所述的五行學說[1]，以先秦“六經(jīng)”中的尚五與崇五思想為基礎?！段逍兄尽匪鑫逍惺且越?、木、水、火、土五種物質(zhì)相互排序構建起的中國古代思想體系的基礎。春秋時孔子編訂“六經(jīng)”，將五行思想理性化，人們逐漸擺脫五行觀念中的神秘主義色彩。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中保存了大量五行學說，《尚書》中的《虞書》《夏書》和《洪范》篇闡述的五行政治大法，《易經(jīng)》卜辭等文獻中所記載的有關尚五和崇五的內(nèi)容，以及《春秋》中有關災異現(xiàn)象的記述，都是陰陽五行思想在儒家學說中發(fā)展的結(jié)果，這些都為班固撰述和整理《漢書·五行志》提供了思想和理論基礎。

一、《易經(jīng)》與陰陽五行

《易》曰：“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p>

《易》曰：“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啕；喪牛于易，兇?！?/p>

《易》曰：“亢龍有悔，貴而亡位，高而亡民，賢人在下位而亡輔?！?/p>

《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豈以射為可以習揖讓之儀而已乎？”

《漢書·五行志》引《易經(jīng)》卦中爻辭，用以闡發(fā)“天人之際”。探究《易經(jīng)》與《五行志》的關系，應以《易經(jīng)》爻辭為主要研究對象?！兑捉?jīng)》的編排順序已經(jīng)受到五行觀念的影響。古人尚五，受到此觀念影響的《易經(jīng)》，對五行為萬物的本源理論有著重要影響?！稘h書·五行志》中的五項事“貌、言、視、聽、思”皆是《易經(jīng)》所強調(diào)的君子品格之象。漢代易學概括了先秦諸子中陰陽家的思想，形成陰陽五行之說，《五行志》中引用善于治災異易學的京房之說就有百條。

關于《易經(jīng)》中的五行思想，應結(jié)合爻辭與卦符探討，從卦義上講先出現(xiàn)卦符，從中得出爻辭。李零先生在探討卦與數(shù)字關系時提出，卦是從十位數(shù)字，再到六位數(shù)字，最后演變?yōu)閮晌粩?shù)字卦[2]。卦符將數(shù)字進行轉(zhuǎn)化，通過爻辭的圖像變化，表達古人卦象的“筮辭”，后成《易經(jīng)》一書。

殷周時期甲骨卜辭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五行來自五方與五材的記錄，“五”可以通過古人尚五來解釋，而“行”字從何解？從《易經(jīng)》爻辭看，“行”應比“五”運用得更加成熟，“行”在爻辭中共出現(xiàn)了11次[3]284?！对ァ坟灾谐霈F(xiàn)了“行師”，《坎》卦中出現(xiàn)了“行有尚”，《無妄》卦中出現(xiàn)了“行其眚”，以上三爻辭中的“行”為“做，行動”之義，也可表示從事某種活動。另外，在《艮》卦中記“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3]274，《明夷》卦中記“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3]136，《損》卦記“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3]260，這些爻辭中的“行”為“走”之義，“行其庭”“君子于行”“三人行”指在路上行走。

《周易》所記內(nèi)容為六十四卦，每卦附有爻辭，每個爻辭中對應的六個專門的位置用陰陽符號進行表示，稱為爻題，以乾卦為例，每陽爻用九表示，即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由下到上進行排列[4]15。西周時爻題并沒出現(xiàn)，解讀封符內(nèi)容通常是以第一爻為準。由下往上讀時最后一爻常是重五爻，從上往下讀避開最上面的一爻則出現(xiàn)重二爻的現(xiàn)象。唐人孔穎達在《十三經(jīng)注疏》記載：“六十四卦，二二相耦，非覆即變，覆者表里，視之遂成?！盵4]441如果重二爻或重五爻成立的話，則反映出西周時期中國古人尚五的觀念。 《易經(jīng)》所做的爻位從編纂時就滲透著尚五的觀念，高亨在《系辭》中說：“三多兇，五多功，貴賤之等也?！盵3]441從卦象上講如果五爻為吉利的，則反映尊貴之象。例如在乾卦中第五爻記“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是《易經(jīng)》中尚五觀念的最好體現(xiàn)，是君子追求成功的吉利之兆。

對《漢書·五行志》引述《易經(jīng)》用以探討漢代五行思想的內(nèi)容，應結(jié)合經(jīng)中的爻辭部分反映早期尚五觀念的第五爻辭。西周古人尚五觀念主要體現(xiàn)在，其爻辭中以重五爻為吉爻，反映君子的德行和人生理想的價值，是經(jīng)中五行觀念的最好表現(xiàn)。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結(jié)合了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五種屬性及兌(金)、巽、震(木)、坎(水)、離(火)、艮(土)和乾、坤形成一個八卦序列，這也是五行相生思想在《易經(jīng)》中的表現(xiàn)。

易學中的五行學說將五行和《易經(jīng)》相互融合，經(jīng)歷了由經(jīng)驗化向理論的轉(zhuǎn)變，卦辭中反映的天道、地道、人道思想逐漸與五行相結(jié)合?！稘h書·五行志》治災異崇尚董仲舒、劉向、劉歆提出的“五行相生”的觀念，注重德與義。《五行志》中“五事之說”的撰述融合了易學中的五行思想，將君子的品格和君王治國行為相結(jié)合。《易經(jīng)》中所記反映的多是天、地、人之間的關系，與《漢書·五行志》所強調(diào)的“天人合一”思想更為契合。

二、《尚書·洪范》五行大義思想

《漢書·五行志》引述《尚書·洪范》篇，記述箕子依《洛書》作《洪范》?；铀鑫逍写蠓ǎU發(fā)大禹治國以五行作為立法基礎?！昂榉毒女牎?，即“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nóng)用八政，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義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5]457?！稘h書·五行志》所記五卷仿“洪范九疇”按五行事、五項事、皇極事三部分進行編排?！段逍兄尽芬来司幣攀菗?jù)周時期在治理國家中講“五事”“八政”“五紀”“皇極”“三德”等政務，洪范五行成為西周建國后社會統(tǒng)治的絕對權威。

《洪范》是武王與箕子談論商代滅亡原因的談話記錄。篇中記武王問箕子：“我不知道彝倫攸敘。”箕子以鯀治水為例進行說明：“鯀堙洪水，汩陳其五行，彝倫攸敘，而殛死。”[5]444禹治水與其父鯀不同，禹治水方法為疏通，“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5]445，禹所用的方法按照五行應屬于“水”，而其父鯀所用的方法為“土”，治水方法不同，出現(xiàn)了一成一敗的兩種結(jié)果。

《五行志》中五行事例引，《尚書·洪范》開篇記：“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盵5]448“五行”逐漸成為早期人類發(fā)現(xiàn)與探索自然的能量，將自然規(guī)律與君主的意識相結(jié)合。“洪范九疇”傳給鯀，鯀傳給禹，禹傳啟后家天下的局面產(chǎn)生。

金景芳先生曾對《洪范》五行評述道：“《洪范》是對于當時社會問題進行全面總結(jié)而形成的一個綱領性文獻。由于受時代的限制，也同《周易》一樣，在正確的思想外面蒙上一層宗教迷霧，五行思想也不能避免這一點。但是總的看來，它把自然現(xiàn)象的無限多樣性概括為由金木水火土五種基本元素構成，則是沒有問題的。而這一點正是原始的自發(fā)的唯物論了。”[6]59可以看出《洪范》是一種政治觀念，它是古人根據(jù)自然法則應用五行觀的政治統(tǒng)治方式，以君主立國方式看，五行可作為立國之根基，君主控制好五行的關系且利用其特性，能夠使國家和政權長治久安。

《尚書》中的“天命”“天道”“天德”所闡述的是人與上天的聯(lián)系，《洪范》篇與《尚書》其他各篇始終圍繞著“天人之際”，往往前面談論到天的時候，后面大多和民意相對應。一提天則說民，這是一種對政治統(tǒng)治形式的認識，把天命與人事相結(jié)合的意識。《洪范》五行說是周初的認識，周初發(fā)現(xiàn)這五種物質(zhì)屬性，并在實踐中獲得認知，從而用以解釋行政命令。到東周時，由于周王室衰落，禮崩樂壞，出現(xiàn)百家爭鳴的景象，在《洪范》思想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陰陽五行學家提出的“五行相生”“五行相勝”學說，這對五行又是一種新的發(fā)展?！逗榉丁肺逍兄皇菍⑽逍械男再|(zhì)表達出來，對各種物質(zhì)進行了論述，并沒有論述五行個體之間的聯(lián)系。戰(zhàn)國時期燕、齊等地出現(xiàn)了陰陽學家，將王朝的更替與五行相聯(lián)系。戰(zhàn)國時期，以鄒衍為代表的燕齊方士將自然界中的五行帶入王朝更替中，用“五行相克”和五行配物的方式來解釋王朝更迭，由《尚書·洪范》至齊鄒衍五行學說體系，中國古人的思想信仰產(chǎn)生了變化。胡新生先生在談論五行觀念與《洪范》對當下的影響時說：“一種傳統(tǒng)思維模式對現(xiàn)代人認識過程的影響，常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刻，很多人在理解《洪范》時無意之中已把后起的五行觀念加到《洪范》身上，實際上就是未能擺脫戰(zhàn)國以后五行學說的影響所致?！盵7]

“洪范九疇”列舉出治國的九項大法，又以五行位居首位。將五行居于九疇之首影響了漢儒治陰陽災異的方法與政治思想，漢儒闡釋災異時，常引用“書曰”作為開篇?；影盐逍凶鳛樽钪匾闹螄椒?，彰顯出統(tǒng)治者在治理國政時注重自然法則，希望為自身統(tǒng)治的合法性提供依據(jù)。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天地陰陽》篇中重新制定了《洪范》記五行的順序，《漢書·五行志》記董仲舒治災多以“陰陽始推”闡發(fā)天人關系，這與董仲舒認識《尚書·洪范》的根源有關。劉向作《洪范五行傳》，將《尚書》中的五行學說加以吸收和運用，以依據(jù)洪范五事與洪范五行構架出的“五行相生”理論解讀災異現(xiàn)象的發(fā)生，將災異的災與應相結(jié)合，用以闡發(fā)王道，匡正君主的行為。劉向的《洪范五行傳》成為班固創(chuàng)《漢書·五行志》的底本。漢儒運用災異理論得出“政情可使天象變化”的結(jié)論，這成為歷代“天人之際”學說的理論根源。

三、《春秋》對五行的闡發(fā)

漢興，承秦滅學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宣、元之后，劉向治《榖梁春秋》，數(shù)其禍福，傳以《洪范》，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

西漢儒生都較為重視陰陽五行和三統(tǒng)學說，而《春秋》一書又有公羊、榖梁、左氏傳授之不同[8]381，況且《春秋》三傳在漢代受重視的時期并不相同，也就如《五行志》所述的董仲舒、劉向、劉歆治《春秋》經(jīng)的方式不同?！洞呵铩芬粫幕揪袷亲鹜跞烈?、大一統(tǒng)的思想，這與武帝時所崇尚的“天人合一”相通。

《春秋》對五行觀的闡述付于經(jīng)文撰述之中，主要表現(xiàn)在所記災異現(xiàn)象。經(jīng)文中所記述災異之事就有一百二十二條，對地震、火災、日食、水災等都有大量記述。

《五行志》中記述董仲舒災異觀，利用天人感應理論建立起《公羊春秋》災異理論，以“天”為本體與權力根源，融合五行陰陽學說構成漢代大一統(tǒng)思想，以宣傳天命論和王權論為核心。董仲舒認為：“五行變更，當救之以德，施之天下，則咎除。不救以德，不出三年，天當雨石?！盵9]290董仲舒運用《春秋》經(jīng)的災異史料，借助五行陰陽學說在大一統(tǒng)理論的基礎上系統(tǒng)完整地創(chuàng)造了“天人感應”的災異學說，使得漢代春秋學研究出現(xiàn)了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推動了《春秋》五行思想的研究和突破。

榖梁學家劉向、范寧等人在給《春秋》作注時對其也進行了神學化的闡述?！洞呵铩酚涊d：“隱公九年三月癸酉,天出雷電，八日后庚辰日，又見大雨雪?！睂@反常的天氣變化，榖梁學家在撰述中認為：“八日之間，再有大變，陰陽錯行，故謹而日之也。”[10]199榖梁學家以陰陽相失為依據(jù)，認為五行相失是有害的，用來警示王權需要改變政策中的失誤，警示君主要有德行，而德行應保證五行相協(xié)調(diào)。

西漢經(jīng)學以解《春秋》為重，其目是為漢家立正統(tǒng)，《春秋》三傳所記災異是漢儒治經(jīng)方式不同的反映，《漢書·五行志》對漢代治《春秋》經(jīng)進行全面的總結(jié)。儒生對《春秋》進行神秘化解釋，將陰陽五行與《春秋》經(jīng)相結(jié)合進行闡述，東漢末更將讖緯的解說加入經(jīng)傳闡述之中，導致《春秋》災異學說和陰陽五行思想相結(jié)合，使西漢末年五行說在政治上泛濫[11]。漢儒解經(jīng)彰顯災異論證五行說，目的無非是匡正君臣之德，以期修德善政，使《春秋》成為士官宦達的進身之階，早已改變孔子作《春秋》的本意。

四、余論

傳世的經(jīng)學文獻中關于五行的記述主要出現(xiàn)在《易經(jīng)》爻辭和卦符中，《尚書·洪范》篇中以“洪范九疇”來為政治立法，將萬物歸結(jié)到“五行”之中?！洞呵镒笫蟼鳌贰秶Z》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五行相生的史料依據(jù)，同時也論述了五行之間的排序?！稘h書·五行志》是班固將《易經(jīng)》《尚書》《春秋》等經(jīng)學文獻進行整理和研究的漢儒治儒家經(jīng)典的志書。

正如《漢書·五行志》開篇所說：“皆《洛書》本文，所謂天乃錫禹大法九章常事所次者也。以為《河圖》《洛書》相為經(jīng)緯，八卦、九章相為表里。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則《乾》《坤》之陰陽，效《洪范》之咎徵，天人之道粲然著矣?！薄段逍兄尽穼ⅰ兑捉?jīng)》中經(jīng)緯、八卦和《尚書·洪范》五行大法以及《春秋》三傳災異事例等內(nèi)容加以利用，西漢儒生對陰陽、福禍、災異理論進行糅合，構成了西漢時期陰陽五行說，以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目的。自西周以來，陰陽五行說是中國古人由自然崇拜轉(zhuǎn)至開始以自身方式認識理解萬物的體現(xiàn)，從古人對生活必需品水、火的崇拜到對土地的祭祀，這是對自然的認識與敬畏。

[1]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7:227-276.

[2] 李零.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256-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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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2.007

2016-07-12

趙宜聰(1991— )，男，碩士研究生。

I206.2；K234.1

A

1673-0887(2017)02-002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