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蘭
摘 要:在20-30年代這個烽煙四起的社會中,沈從文從北京遷往上海租界,將自己對社會深刻的嘲諷投注于沉重獨異的《阿麗思中國游記》中。此書借用英國作家路易斯·卡羅出版于1865年《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外在架構,將原先的兒童筆法轉為投射現(xiàn)實的諷刺小說。此書講述的是12歲的英國女孩阿麗思和45歲的兔子紳士儺喜遠赴中國探尋“中國味”:先是在中國上海,隨后則到中國南方農(nóng)村,甚至走進湘西苗人居住區(qū),經(jīng)歷各種荒誕離奇、可笑可嘆的故事。他們的現(xiàn)實遭遇,逐步解構著他們對中國的想象;而讀者也通過沈從文的筆墨,重新觀看處于新舊轉型時期的中國,從社會現(xiàn)實及文化思索中探尋“挽救”國家的方案。
關鍵詞:沈從文 《阿麗思中國游記》 現(xiàn)代性 文化反思
一、漫游“奇境”的途徑
《阿麗思中國游記》作為一部漫游作品,襲用原著觀看“奇境”的模式,則必然有配套的觀看視角/途徑去展示“新世界”。沈從文在此以圓形敘事結構而形成多敘述層次,并通過“他看”與“自審”之“陌生化”視角來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
如同其他漫游作品,文本采用圓形敘事結構,即“入奇境——游奇境——出奇境”;跟隨著文本,讀者脫離現(xiàn)實世界進入到異域空間中。阿麗思與儺喜,用游歷者陌生的眼光來打量奇境,講述其所見所聞;同時擔任多種身份,既充當敘事者,又是事件的評論者。這種“奇境旅游故事”實是作者曲線想象中國的方式,將其身處的世界藉助奇境來呈現(xiàn),企圖形成一種“公正”的觀看,具有雙重性:既符合人物身份的喟嘆,可以隱匿作者意識的流露,以較客觀的眼光來審視現(xiàn)實;又是作者現(xiàn)實批評的投射,濃縮著其情緒和判斷標準。而這兩種評論中也交織著多種對話與辯駁,如兩個阿麗思、儀彬二哥與作者等呈現(xiàn)了作者多種矛盾的思考?;蛘哒f,這里形成了“對故事的敘述和對敘述行為的敘述”[1],即報告文學真實性與小說虛構性的集合。
文本實際存在三個敘述者:第一為阿麗思與儺喜,第二為卷一出現(xiàn)的饑餓漢子、卷二中儀彬的二哥,第三則是作者。作者以前兩者作為手段來表露自己的情感,向讀者彰顯自己;文本中可發(fā)現(xiàn)沈從文對敘述本身的強調(diào),常“登堂入室”:“這里,我想把約翰·儺喜先生的所得《中國旅行指南》一本書詳詳細細介紹給一般想旅行中國的西洋白種人”[2]28等,作者越過阿麗思與儺喜直接與讀者溝通的敘述者。此時,作者成為最大話語權掌握者,具有不可辯駁的優(yōu)越性:既是故事的參與者,洞知故事的歷程與細節(jié),可以補充故事人物因視角所限而無法獲知的信息;又可跳開原本的敘述,以話外人的身份來評述故事,讓讀者充分信任、接受。文本形成“隔離/嵌入”的敘述模式以保持敘述者與現(xiàn)實若即若離的位置與情感,以這種“多聲并存”敘事的凸顯來彰顯和鋪設其對社會文化的思索。
主人公是女孩阿麗思和兔子紳士,形成了人與動物共存的“童話世界”,從兩個視角來觀看中國社會現(xiàn)實,并借助主人公身份所具有的隱形信息來傳遞文本意旨。這種敘事模式可形成“自審”與“他看”的多重觀看/敘事視角,繼而以此建構中國游中的“陌生化”視角。“他看”是本書運用最多的視角:一是動物性,由動物儺喜來觀人類社會,窺探異族現(xiàn)狀,“把這一只兔子變成一種中國式的人物”具有新奇的探視、距離感,由此以多種質(zhì)疑和猜測來豐富文本的內(nèi)隱設定。二是獵奇性:將餓殍滿地的中國與路易斯·卡羅筆下的童話奇境并列觀看,以強烈的把玩思維來影射仍未徹底開化的社會。三是兒童與成人的混淆視角,阿麗思仍保留兒童的本真,其觀察是殘缺、片面的,卻又似在為作者提出疑問,如“她在聽到他們談到腌小孩子的話,卻疑惑是中國一種規(guī)矩”[2]73;而作者又固執(zhí)地將成人的觀看揉入,補缺和深化而成一種顯性的表達。四是“預設”與“印證”雙層展示:想象中“因為每一個外國人到中國來都有一種感想”[2]149,應該具有東方色彩,保留著許多古老風俗與文化;而游歷中國的目的就是去一一印證,檢查想像與現(xiàn)實之間的吻合度。五是殖民性:阿麗思和儺喜的“他看”視角,是一種“借外觀中”的陌生、距離化的觀察,亦是來自帝國主義國家的觀看,即“到中國看一切也都像看很有趣味的戲”[2]49;這個切入視角是潛藏在主人翁審視角度背后的文化背景和殖民主義教化下形成的價值觀;是凌駕于中國國民且?guī)в袃?yōu)越性的“殖民視角”,更是一種觀看“東亞病夫”的“看診而不救治”的行為。
對比“他看”視角的好奇與模糊性思考,“自審”則是憤慨激揚的自我反思,亦是一種混合的全知視角:既包括作者的全知視角,也包括儀彬的二哥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這種“自審”是因為深愛而痛苦而決絕批判,隱藏著作者創(chuàng)作路程心態(tài)的轉變和內(nèi)蘊。一是成人視角:28歲的沈從文以年輕人憤世嫉俗的眼光進行較為成熟的觀看和評論。二是清醒性:相比年幼的阿麗思和具有愚昧心態(tài)的儺喜,“自審”是清醒的,能夠看穿光鮮現(xiàn)象背后的丑惡。三是變化性,即從隱藏到彰顯:作者時不時出現(xiàn)的評論與《給中國一切窮朋友一個方便的解決辦法之商榷》的自白和感慨;到卷二,作者已不甘坐鎮(zhèn)幕后,直接借助儀彬二哥的身份參與敘事和表態(tài);這種變化既顯示作者內(nèi)心情感和思想的變遷,亦可表現(xiàn)當時中國人從觀看到沉痛憤慨批判社會的過程。以“自審”與“他看”所創(chuàng)造的觀看視角實為“陌生化”視角,借此構造雙聲話語。敘述者的敘述與社會現(xiàn)實、敘述者敘述與作者感知之間的張力:既強調(diào)敘述主體與現(xiàn)實存在距離,以“他看”的角度公允地敘述,又以敘事與作者聲音之間的裂隙來創(chuàng)造“質(zhì)疑”的空間。
顯然,這種“自審”與“他看”的多重觀看/敘事視角有更重要的作用:一是形成“中外互觀、城鄉(xiāng)互觀”的全方位對比模式,透徹地展現(xiàn)作家對社會的觀看。二則對主人公形成一種審判,即作者在審視中國的同時也在審視帝國主義:充當觀看者時具有主導地位,有權判斷或評論;一旦淪為被觀看者就處于被動地位。這種模擬“西方看中國”的常規(guī)觀看在這里被解構,而有意以“東方化”的模式來反觀西方人,檢視中西方雙方的不對等地位?!栋Ⅺ愃贾袊斡洝芬浴奥糜巍钡男问接砂Ⅺ愃己蛢矌ьI著讀者貫穿中國南北,跋涉城市與鄉(xiāng)村;繼而得以目睹20世紀末軍閥混戰(zhàn)的現(xiàn)實、帝國主義蠻橫殘暴的侵略行徑,亦可見到官僚士人結黨營私、勾心斗角的無恥面貌。
二、文本中的多重空間場景
相比中國,早已通過資產(chǎn)階級與工業(yè)革命,進入全方位現(xiàn)代化的英國社會無疑是一個“追趕”的對象,中國在其面前成為不折不扣的“鄉(xiāng)下人”。阿麗思與儺喜尋找的所謂“東方色彩”,亦開啟了作者對文本多重空間的建構。
文本中的英國,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代表,而作者對其書寫是以戲謔調(diào)侃為主,以敏銳的洞察力穿透殖民者的文化心態(tài)來描繪阿麗思與儺喜所代表的殖民者復雜的嘴臉及其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東方體驗。其一,英國社會亦存在階層與差距;儺喜的童年生活經(jīng)歷就是最大的展示板,即使是文明先進的英國,其社會生存方式仍然含有原始性、暴力性的偷和搶。其二,哈卜君家有中國色彩的太師椅和乾隆磁器等戰(zhàn)利品,投射出英國等殖民主義國家對中國文化的歆羨和覬覦而非理解。由此出發(fā),文本則“成為一個西方殖民者在地方旅游、探險經(jīng)歷的故事模式”[6]。阿麗思與儺喜代表西方人的形象,承載著殖民者視角;而這種書寫是作者對租界殖民者文化思想和價值理念的揣摩和模擬,攜帶著“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國人”與“中國人如何看待殖民者”雙重分析,繼而指出殖民者對中國的殖民行為。
在描繪處于新舊交雜轉型期的中國社會中,沈從文選擇了“大都市/農(nóng)村”這樣一組對應關系:前者有上海和北京,后者則包括中國南方農(nóng)村和湘西社會,形成了兩對觀照模式:“書面的中國”與“現(xiàn)實的中國”、“他看的中國”與“我看的中國”:“書面的中國”是阿麗思與儺喜中國行前從《中國旅行指南》與哈卜君處得知的間接經(jīng)驗,而“現(xiàn)實的中國”則是兩人中國行中的所見的直接經(jīng)驗;“他看的中國”自然是阿麗思與儺喜的所知,囊括前一對觀照模式,而“我看的中國”則是借助儀彬二哥來代替作者進行感知與訴說。同時,文本中給讀者介紹中國的人物亦繁多,包括作者、哈卜君、《中國旅行指南》作者與茯苓旅館的當差。前述兩組觀照模式與后敘的四個介紹人的敘述交叉呈現(xiàn),展示當時烏煙瘴氣的中國社會,下面將仔細對此進行分析:
《中國旅行指南》以直接諷刺的矛頭沖擊當時中國都市的顯示,如法律章程般將種種中國情境和“建議”逐條列出,從如何以威逼利誘、如何打賞下人到中國人如何取名,應有盡有……作者借此“寫實主義手法”搭建一個走向滅亡的中國情境:統(tǒng)治階級軟弱無力、下層民眾挨餓受凍;紳士階層尊貴體面卻沉溺于享樂,知識分子裝腔作勢且互相傾軋;國人在自己的國土寸步難行卻還堅信“中國是好的”,而外國人卻可橫行霸道,建立“國中國”……阿麗思與儺喜來中國漫游的目的是“作揖磕頭的風俗”、“戴小瓜皮帽子的紳士”、“害癆病的美人”等一切他們所期待的; 他們想象/書本式的中國是“矮房子,臟身子,赤膊赤腳,抽鴉片煙,推牌九過日子的中國”[2]53:即固守舊制、講究排場、殺人如戲、土匪橫行、戰(zhàn)亂不斷,長于斯的人民亦是“精神病態(tài)者”。然而,阿麗思與儺喜所看見的“真實中國”卻是一個充滿異域色彩、光怪陸離的十里洋場,更是一個追逐聲色犬馬、華洋雜處的租界城市。相比英國人對古老中國文化的好奇,中國人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逐步變得“洋化”,從衣食住行、語言動作到文化生活等均效仿西式:各色的外灘建筑、服飾與語言,不同膚色的外國人,瘋狂刺激的娛樂場所如電影院、咖啡館等,還有電車、汽車等現(xiàn)代交通工具以及霓虹燈、花花綠綠的櫥窗廣告,而這僅僅是日常生活層面的;而諸如獨特的法權設定、生活理念和東西文化交融對于時人則是更高層次上的沖擊。此時的中國已西化,已無法找尋純粹的中國:無論是《中國旅行指南》、旅館店小二,亦或是自己所觀所知,均無法提供一個完整而實際的古中國形象。
盡管北京與上海都是沈從文此書筆下的城市代表,不難看出其絕大多數(shù)的篇幅均在書寫上海而非北京;而沈從文在1928年到1931年長達三年的時間里,成為上?!巴ぷ娱g作家”的一員,由一名普通的文學青年一躍而為文壇矚目的作家。進一步講,阿麗思與儺喜對中國(上海)的預想與真實經(jīng)歷其實是沈從文自己的親身感受:自湘西到北京而后南下上海,他從邊陲走進古都后轉向摩登大都市,所見的真實中國社會給他極大的沖擊,因而借助阿麗思與儺喜來展現(xiàn)當時的中國現(xiàn)實。第一卷書寫上海,沈從文著力展示中國黑暗與落后、墮落與骯臟;而到第二卷中則轉向了中國南方原始社會的書寫。一改之前諷刺的手法,此處的筆調(diào)變得較為積極正面,除了儀彬?qū)ο嫖鞣N種奇風異俗的介紹外,其母更是將苗族人的性情心理、人格精神給予贊揚。此卷已轉向了后來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的異域情調(diào):“無數(shù)大人小孩……成天用生辣椒作菜送飯吃?;蛘邔⒗苯酚貌窕乙粺毫他},就當成點心吃”[2]190……而這種中國景觀符合阿麗思與兔子紳士的“中國想象”:帶著“野蠻”與“壯觀”的原始“舊社會”狀態(tài),是外國人期待看見的古老中國。
“中國書寫者/敘事者”與“西方游覽者/觀看者”所產(chǎn)生的文化交流空間與張力,實質(zhì)上混合著作者極為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民族自尊與自豪感的失落,對殖民者的憤慨;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對西方先進文明的渴求與反思,對國家落后的悲憤和對建構新國家的希冀等等,都使得文本的內(nèi)蘊變得更為豐富。
三、徘徊于“大都市”與“原始淳樸社會”
童慶炳曾指出作家的創(chuàng)作既與所處的外部社會環(huán)境相關,又與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及心理反應圖式存在聯(lián)系。文本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與沈從文個人真實經(jīng)歷的聯(lián)結,其中儀彬的二哥被認為是他在書中的化身:借之對自身及所處的社會做出評介,既是文本的敘事內(nèi)容,又是作者把握話語權的工具。盡管在城市生活多年,沈從文始終自認“鄉(xiāng)下人”,更為認同自己是湘西大地之子的身份。在這個不同于北京,更迥異于湘西邊陲的上海都市,沈從文經(jīng)歷著一場精神與生活的思索,處于靠近與疏離、認同與否定、投入與對立的混沌狀態(tài)。在上海租界中,沈從文深切地看到了中國漢族主體對西方文明的傾慕,對自身文化與情感的嫌棄:國民的民族尊嚴與情感均遭受沖擊,陷入了對自我及文化認同的迷失中。作為苗族后裔,沈從文比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多了一個選擇:返回尋找與凸顯自我的苗族血緣,以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重新建構自己的理想與寄托。
擺脫憤激的情緒,文本在第二卷逐步走向溫和細膩:既展現(xiàn)在他對湘西社會與苗人的親近與高揚,又呈現(xiàn)于其對生命哲學思尋;第二卷第八章《水車的談話》之中,已不再耽溺于對湘西社會原始樸素的追尋與審美層面或道德倫理的審視,而是指向了生命的存在、價值以及力量。作為討論者的水車成為人自然生命的體現(xiàn),藉由他們的對話將作者對生命的有無、意義的虛實呈現(xiàn)出來;另外,儀彬二哥對其生命與生存困境的展示,亦是作者自己人生的一種折射。作者利用兩個阿麗思、儀彬二哥、阿麗思與水車的對話,進行自我生命哲思的辯論,以兩種矛盾狀態(tài)的思想顯露處于張力對峙中的自我,直言處于“分裂”的自我認識:“但前途有一堵墻,說不定墻的另一面便是另一世界”[2] 162;然作者仍是猶豫的,以至處于進退兩難的地步。對人生,沈從文流露出來的是坦然和隨性的心態(tài);但于文筆間,也追求和控訴著人的自我主體性的缺失和受阻:“我們大,強壯,結實,可是這不是我們自己所有”[2] 243。至此,作者藉由水車與阿麗思的對話來反思“生死與生死意義”與探尋對國家建構的思索:其對“路”、“墻”的思考又何嘗不是他對自己人生與國家走向的思索呢?在這里,沈從文成了一個國家病態(tài)現(xiàn)象的觀察者與揭示者,對國民的“病癥”有著透徹的了解,顯露出其對處在生死存亡之秋的中華民族有著痛切的焦灼和擔憂,也隱藏著對國家建構的希冀:“我猜想這黑暗總不是永遠的”[2] 170,但這也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命題:是選擇“改造國民性”以求得社會改革進步,還是“返回原始淳樸社會”如湘西以恢復到安穩(wěn)的過往原鄉(xiāng)社會?這個思考蔓延全書,直至最后亦沒有做出選擇:
沈從文對國民劣根性有清晰的認識:“革命是看那一個打仗打贏,一時談不到這上面的。這是中國人性格。這容易感動容易要好的性格也就是中國文化”[2] 11。似乎,這種憤慨的心情可比擬魯迅,希望改造國民性以驅(qū)除民族性痼疾的根源。然而作者亦指出:“雖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換三打國務總理,換十五打軍人首領,換一百次頂時髦的政治主義,換一萬次訂好的口號,中國還是往日那個中國……你就得相信中國清醒不能再十年二十年就今昔不同”[2] 184,這一話語袒露出其對“改造國民性”此法的懷疑和不確定,對改造社會和國民無法提出一個可行的方案:“然而前面不一定是路”,批評過后則是走向沉默,或者惴惴不安,更甚者則是對此的否認:“爬過墻去似乎是不必的事”。這種對建構國家的思索,在沈從文對兩個阿麗思的創(chuàng)造中呈現(xiàn)得更為清晰明了:兩個分裂開來、具有不同性格特征的阿麗思的各執(zhí)己見,實為沈從文將自我思考進行“外化”的展示,即沈從文對中國未來的走向充滿矛盾的思考。一個認為“我們不能太人性,過于走極端了總不是事”,要記得“危險以及失望”;一個則認為要冒險,或者可以找到墻外面的“另一條新路”。兩人處于進退維谷的狀態(tài):“向前”還是“退后”,猶豫不決只好不進不退的局面。兩種性格、精神與主張的“姐妹阿麗思”實則為沈從文內(nèi)心矛盾的對話,通過鋪陳兩人的爭論來揭示中國面臨的困境及出路:混合光明與黑暗,夾雜新舊、東西方、“變”與“不變”的掙扎。藉著分裂的阿麗思所作的哲理性的自我思辨和呼喊,將中國擬人化,暴露出其隱藏著的兩個矛盾,將先前對中國社會的暴露轉化為對國民內(nèi)在性格的反思。而這種“自我辯論”亦轉向?qū)裥愿脑炫c否的思考,透露出希望在現(xiàn)行制度下改造國民從而改造國家的設想;然而卻也遏止于此,并未真正確定出行動方案。
另一方面,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沈從文亦在思考是否以“返回原始淳樸社會”作為建構國家的道路。在游覽京滬之后,沈從文選擇帶著阿麗思和儺喜去游覽他的故鄉(xiāng)湘西即是一個頗為吊詭的轉折。在行文中可見其對大城市中的習俗和社會現(xiàn)狀極力諷刺,轉到書寫湘西之地的舊有習性時筆調(diào)力度柔化,逐漸走向描繪充滿詩情的邊城世界,甚至帶著敬意和憐憫:“他們是賊、是流氓,但卻是非??蓯劭删吹摹盵2] 191……對于中國未來出路的問題,沈從文似乎有意將解決的關鍵引向湘西社會,在作品中有意無意地展示該地的淳樸與真美。但是,沈從文在書寫邊城的純摯的同時,也在懷疑和“解構”其純摯:“你可以每天見到殺一百人或五十人的事以及關于各樣殺人的消息”[2] 203、“你眼看到一群赤膊流汗唱著那種可憐的歌的漢子中一個,忽然倒到河坎上死去,你萬千不用大驚小怪”[2] 265……如此種種既是其對湘西社會原始人性的書寫,也隱藏著一種質(zhì)疑的態(tài)度。可以認為:在此早期創(chuàng)作中,沈從文對“城市/農(nóng)村”對立模式并未有界限分明的態(tài)度。雖然在第二卷中沈從文對湘西社會存在的封建思想有所批判,展示了湘西苗人的苦難;然亦掩蓋不了其對當?shù)匕傩漳欠N豁達人生觀、頑強生命意識以及純潔質(zhì)樸人性的贊揚。沈從文于文中指責漢人對于苗人的欺壓與遏制,甚至憤然指出湘西苗人甚至不被視為人:“他們把漢人與上天所給的命運,拿下來,不知道怨艾與悲憤,委靡的活著,因為他們是苗子,不是人”[3]。這種指責實際上存在另一層指涉:即“苗人=中國人”、“漢人=洋人”,借此變相指責轉型時期中國人深受洋人的摧殘。因而,本文中對苗人的憐惜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讀為其對20世紀國人的擔憂,對湘西社會的稱揚亦是其對民族國家的堅持,兩者互為指涉。當然,對苗族文化的高揚亦暗藏著其對漢族為主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下中國社會的失望與無奈,轉而企圖從質(zhì)樸的湘西社會尋新的支柱??梢哉f,文本彰顯了其對湘西社會的傾向,除是尋找自我寄托外,未嘗不是對中國未來走向的探尋:即以湘西社會存在的問題來影射整個中國的改革和發(fā)展議程。既然在華洋雜處的租界中,傳統(tǒng)的漢族文化遭到?jīng)_擊與質(zhì)疑,無法抵抗外來文化的侵擾,是否可以返回到少數(shù)民族單純樸素中,以之來對抗當下中國國民所面臨的民族認同危機,即以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精華來重造整個民族國家?但沈從文在文本中對湘西社會的描繪又讓人產(chǎn)生新的質(zhì)疑:這個邊陲的世界是否可以作為拯救中國的藍本?少數(shù)民族文化、原始社會樸質(zhì)的形態(tài)是否是正確的拯救中國的途徑?
可以說,沈從文借《阿麗思中國游記》作為一面哈哈鏡: 深度解讀國與民,借漫游者以諷刺的筆法來寫20年代的中國,“在寓言的意義上具體地呈現(xiàn)出完整的世代與毀滅性體驗的內(nèi)在圖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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