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雯

摘 要：《麥克白》被視為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是一出貪婪的野心家走向毀滅的悲劇，赤裸裸地表現(xiàn)野心之為害。劇本講述了主人公麥克白從英勇將軍的正面人物轉(zhuǎn)變?yōu)橐靶牟?、嗜血殘暴的反面人物，受到個人野心的驅(qū)使而犯罪，不可救藥之下走向個人毀滅的悲劇。莎士比亞在劇本中重點塑造了具有高度藝術(shù)概括性的麥克白夫人的形象。她是麥克白犯罪的刺激者、鼓舞者和參與者，她的性格更與麥克白形成鮮明對比。本文以劇本中氣氛最強烈、劇情最緊張的場景之一的“夢游”一場為切入點，剖析麥克白夫人夢游行為的兩層深刻含義；通過夢游前的話語與夢話進行對比，重點解讀和分析麥克白夫人夢話中隱藏和暗示的悲劇性內(nèi)容，旨在重新審視“夢游”一場所揭示的麥克白夫人悲劇的原因。

關(guān)鍵詞：夢游 夢話 沉默 反嘲女性的柔弱 女性自我價值

一、剖析“夢游”深意——沉默與反嘲

莎士比亞在這一場中出色地刻畫了重重壓在麥克白夫人心頭，令人窒息的犯罪感，從而襯托出犯罪者平常清醒時無法泄露的她內(nèi)心的煎熬痛苦。備受良心負疚的精神折磨的麥克白夫人，睡眠不安、內(nèi)心紛亂、懼怕黑暗，更產(chǎn)生了可怕的自殺傾向?！皦粲巍币粓鲋苯诱f明了具有女性巨人特征的麥克白夫人在犯罪后長期受壓的精神狀況。

麥克白夫人夢游是沉默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堅強意志力控制自我的巨人性格，和埋在心底里無言的苦痛和掙扎。在謀殺鄧肯一事中，麥克白夫人一直在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彰顯出女性巨人的特征。她渾身是膽、堅強果敢、野心勃勃，知道女巫的預(yù)言后，立馬想到實現(xiàn)預(yù)言的“最近的捷徑”，并且準(zhǔn)備好“把我的精神力量傾注在你的耳中”來剔除麥克白“天性的乳臭”，“用舌尖的勇氣”幫助麥克白將阻止其犯罪的“一切障礙驅(qū)掃一空”。正出于內(nèi)心堅毅，強有力的女性巨人個性，麥克白夫人從未在清醒的情況下透露過她與麥克白策劃謀殺鄧肯的任何細節(jié)，或者是知曉班柯被暗殺，麥克徳夫妻兒仆人被殘忍殺害后的情緒和想法。無論是謀殺前對麥克白害怕失敗的“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氣，我們決不會失敗”的激勵，還是施行謀殺中對麥克白是“意志動搖的人”的諷刺以及親自動手后雙手染血時內(nèi)心“羞于像你那樣變成慘白”的平靜，都強調(diào)著麥克白夫人自信擁有堅強的意志必然勝利的巨人信念。表面看上去是堅強的女性巨人，卻不代表麥克白夫人的內(nèi)心是平靜的，精神不受野心欲望與罪惡感斗爭的折磨。如果內(nèi)心平靜，又如何壓抑以至于多次夢游，又如何折磨至以自殺告終？平常清醒的情況下，麥克白夫人自我克制根本尋不到內(nèi)心情緒宣泄的出路，而又因沒有出路而更加苦悶、更加壓抑和更加凄苦。只有在潛意識里面，在完全無意識的夢游中埋在心底的愁苦和掙扎才得以暫時排解、停歇。

而這種暫時性的苦悶宣泄和掙扎停歇，并非沉默中的安寧而是沉默中的滅亡，而是對麥克白夫人過分自信毅力的力量的反嘲。麥克白夫人強有力地控制、壓抑著內(nèi)心對犯罪和血腥的真實情緒的外露，自信于強大意志力的控制，卻不料自己在無意識地情況下反復(fù)多次、毫無隱瞞地宣泄著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犯罪和隱私。麥克白夫人睜大眼睛，手持蠟燭，夢游中將不可暴露的犯罪行為通通講出來。她在房間里一面走，一面搓手，口中念念有詞，根本不知這一切正被醫(yī)生和侍女窺探。她想要洗掉手上無形無色無味的血，洗掉滿手鮮血的記憶，洗掉潛意識中的恐懼。耗費極大的力量維持表面的平靜，潛意識卻無法躲不開精神重負的壓迫。過度自我控制，過度自我壓抑，而導(dǎo)致夢游甚至發(fā)瘋癲狂，是麥克白夫人心里深受罪惡感折磨的結(jié)果，是現(xiàn)實發(fā)展進程對麥克白夫人這一悲劇人物所預(yù)設(shè)的“毅力必勝”的挑戰(zhàn)、反撲和嘲弄。

二、解讀“夢話”文本，挖掘潛藏悲劇性

（一）“女性的柔弱”的植根性

以“夢游”一場的夢話為主要分析的文本，并不意味著拋開上下文。通過前期麥克白夫人的話語與“夢游”的夢話進行對照，前后對比，“夢話”多處顯示出麥克白夫人女性巨人的崩塌和沉重犯罪感所加于她的精神重負。無法解除的“女性的柔弱”。

麥克白夫人曾為了犯罪，為了謀殺鄧肯竊取皇冠，主動召喚黑暗：

“陰沉的黑夜，用最昏暗的地獄中的濃煙罩住你自己，讓我的銳利的刀瞧不見它自己切開的傷口，讓青天不能從黑暗的重衾里探出頭來，高喊“住手，住手！”

更是主動自愿參與犯罪：

“我們必須準(zhǔn)備款待這位將要來到的貴賓；您可以把今晚的大事交給我去辦；憑此一舉，我們今后就可以日日夜夜永遠掌握君臨萬民的無上權(quán)威?！?/p>

“泰然自若地抬起您的頭來；臉上變色最易引起猜疑。其他一切都包在我身上?！?/p>

一點兒也不為犯下血債而顫栗害怕，不為雙手血腥而恐懼軟弱：

“要是他還流著血，我就把它涂在那兩個侍衛(wèi)的臉上；因為我們必須讓人家瞧著是他們的罪惡?！?/p>

“我的兩手也跟你的同樣顏色了，可是我的心卻羞于像你那樣變成慘白?！稽c點的水就可以替我們泯除痕跡；不是很容易的事嗎？你的魄力不知道到哪兒去了?！?/p>

堅定實施謀殺，或者第三幕第三場中面對麥克白見到鬼魂說混話的淡定自若，都不過是“女性的柔弱”的暫時性解除和擺脫。而這樣一個具有女性巨人特點的麥克白夫人在清醒日常下無法宣泄內(nèi)心的苦痛而備受煎熬，在睡夢中潛意識打開一個缺口，內(nèi)心強大的作惡意志力將被反撲，“女性的柔弱”將令其赤裸裸地暴露自己所犯下最大的罪惡。麥克白夫人“夢話”中不停地重復(fù)著對血洗不凈的恐懼，對滿手鮮血的怖懼。在巨大的作惡意志力與“女性的柔弱”的斗爭中，前者最終落敗。

血跡變得可怕，血量使夫人膽顫，昏暗使精神緊繃：

“去，該死的血跡！去吧！一點、兩點，啊，那么現(xiàn)在可以動手了。地獄里是這樣幽暗！……可是誰想得到這老頭兒會有這么多血？”

“什么！這兩只手再也不會干凈了嗎？”

“這兒還是有一股血腥氣；所有阿拉伯的香科都不能叫這只小手變得香一點。?。“?！??！”

最后連續(xù)的感嘆號強調(diào)麥克白夫人真實的恐慌情緒，而無間斷的三聲“啊”將麥克白夫人潛意識中對鮮血的畏懼，對血腥的懼怕淋漓盡致地反映出來。曾經(jīng)暫時擺脫解除的“女性的柔弱”已經(jīng)歸位，女性巨人在精神折磨中崩塌，精神重負消耗著麥克白夫人所剩無幾的生命。

因參與過血腥犯罪而背負沉重罪惡感，不過是真實而清晰的經(jīng)歷使麥克白夫人精神受創(chuàng)；而本身不曾參與策劃實施的、麥克白為了個人野心而犯下的暴行同樣無休止地折磨著麥克白夫人，時刻煎熬著她的內(nèi)心。

“費輔爵士從前有一個妻子；現(xiàn)在她在哪兒？”

“洗凈你的手，披上你的睡衣；不要這樣面無人色。我再告訴你一遍，班柯已經(jīng)下葬了；他不會從墳?zāi)估锍鰜淼?。?/p>

正因為強烈的作惡意志力不敵“女性的柔弱”和殘余的人性，夫人的夢話中才會不知覺地加入了自己從不曾參與過的暴行的信息。班柯被刺殺，麥克徳夫妻子仆人全部被誅殺，麥克白兩次暴虐行徑一定為麥克白夫人所知。盡管夫人不曾參與刺殺計劃，更沒有圖謀殺害麥克徳夫一家，但是兩次暴行的結(jié)果都烙印在她的潛意識中，加重了精神所受的折磨。而這也深刻反映出麥克白夫人的“女性的柔弱”的植根性。天性中與生俱來，性別中自然而成的“女性的柔弱”根本無法徹底解除和擺脫。戰(zhàn)勝巨大的作惡意志力并再次歸位，更“鉆進我的心頭”的“女性的柔弱”，是植根于麥克白夫人或者大膽地說是所有女性的性格和精神中的。“女性的柔弱”具有植根性，哪怕暫時性被壓抑，短期內(nèi)受控制，去無法不受其影響牽制。

（二）男權(quán)制下，女性尋找自我價值的精神渴望和現(xiàn)實失敗的共存

麥克白夫人渴望在男權(quán)制下找到自我的定位和價值。女性巨人尚未崩塌，巨大作惡力量作為主導(dǎo)時，麥克白夫人之所以“解除我女性的柔軟，用最兇惡的殘忍自頂至踵貫注在我的全身”，是為了將其自身的精神極力傾注于麥克白身上，將阻止麥克白奪取皇冠的一切障礙驅(qū)掃一空；無法殺死鄧肯是因為他睡著的樣子像極了她的父親；實現(xiàn)奪位野心之后“一點不感到滿足”并且擔(dān)心麥克白孤獨和沒有好好睡過，等等。麥克白夫人大部分的行為都離不開父親和丈夫，或是以其目的為自己的目的，或是受其影響。這都顯示著麥克白夫人是“男性”視野下的“她者”，是依附于男性的第二性。

“夢話”除了透露著麥克白夫人沉痛凄苦的內(nèi)心，還隱藏了麥克白夫人對話的對象——麥克白。對話內(nèi)容與麥克白夫人真實的潛意識并不一致，是矛盾的。一方面麥克白夫人恐懼鮮血和血腥味，受到班柯被刺殺和麥克徳夫家人被殺兩個事件結(jié)果的精神折磨；另一方面麥克白夫人卻又以具有強大意志力的女性巨人的角色身份在安慰和體貼丈夫。她渴望在男權(quán)制下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哪怕是在潛意識主導(dǎo)的夢游中，講出的夢話里面，麥克白夫人都在努力地成為麥克白爭奪權(quán)位實現(xiàn)野心的同行者甚至是必不可少的力量的支持和情感的堅強后盾。

以軍人身份所應(yīng)該具備的勇猛果敢激勵麥克白，“我們”強調(diào)了丈夫與自己是一體的，站在同一陣線上，理應(yīng)擁有同一強大內(nèi)心：

“去，該死的血跡！去吧！一點、兩點，啊，那么現(xiàn)在可以動手了。地獄里是這樣幽暗！呸，我的爺，呸！你是一個軍人，也會害怕嗎？既然誰也不能奈何我們，為什么我們要怕被人知道？可是誰想得到這老頭兒會有這么多血？”

自己害怕鮮血的同時堅強地安慰丈夫：

“費輔爵士從前有一個妻子；現(xiàn)在她在哪兒？什么！這兩只手再也不會干凈了嗎？算了，我的爺，算了；你這樣大驚小怪，把事情都弄糟了?！?/p>

多次出現(xiàn)指麥克白的第二人稱“你”，可見麥克白夫人將自己當(dāng)做事件的主導(dǎo)方和強大力量的擁有者：

“洗凈你的手，披上你的睡衣；不要這樣面無人色。我再告訴你一遍，班柯已經(jīng)下葬了；他不會從墳?zāi)估锍鰜淼??！?/p>

“睡去，睡去；有人在打門哩。來，來，來，來，讓我攙著你。事情已經(jīng)干了就算了。睡去，睡去，睡去。”

可是，她的渴望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而夢境又與現(xiàn)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宣告著麥克白夫人未能成功地尋找自我價值。即便麥克白夫人在謀殺鄧肯一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她卻沒能再參與麥克白后期的謀殺計劃，甚至可以說是麥克白拒絕讓其參與。在第三幕第二場中，談及關(guān)于班柯時，麥克白對夫人說道：“你暫時不必知道，最親愛的寶貝，等事成以后，你再鼓掌稱快吧?！丙溈税追蛉瞬⒉荒艹蔀辂溈税滓靶氖聵I(yè)的并肩者和合作者，她僅僅在野心膨脹前期起著催化的作用。一旦麥克白開始暴行，為了野心變得殘暴不可救藥時便不再需要麥克白夫人的激勵。他已經(jīng)具備了運用強大意志力的“黑色巨人”，女性巨人淪為陪襯。當(dāng)內(nèi)心的渴望和現(xiàn)實的失敗共處，麥克白夫人無可避免地走向悲劇，被悲劇吞噬。

以“夢游”一場的文本為小切口，淺析了“夢游”行為的雙重深意。夢游是麥克白夫人精神沉默的表現(xiàn)，是堅強的意志力與潛意識的苦痛的矛盾的沉默。暫時宣泄苦悶的矛盾沉默式夢游帶來的不是沉默中的安寧和內(nèi)心掙扎的停歇，反倒是因為過度自我控制而精神失控，神經(jīng)紛亂，最終選擇自殺。這是對麥克白夫人過分自信毅力的力量的悲劇反嘲。夢游行為既是沉默的表現(xiàn)也是反嘲的表現(xiàn)，其具有雙重性和復(fù)雜性。通過“夢游”的夢話為主要解讀對象，結(jié)合劇本上下文內(nèi)容進行對比，剖析了夢話中體現(xiàn)的麥克白夫人悲劇的原因，一是女性難以掙脫和解除的具有植根性的“女性的柔弱”，二是男權(quán)制度下，女性尋找自我定位和自我價值的精神渴望和現(xiàn)實失敗的矛盾共存。麥克白夫人的悲劇性不言而喻。

參考文獻

[1] （英）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原著.朱生豪，譯.經(jīng)典讀本·莎士比亞戲劇科利奧蘭納斯約翰王麥克白[M].上海：上海古籍出，2002.：253-350.

[2] 張君川.《麥克白》的悲劇性[A]//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編.莎士比亞研究第二期[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83-108.

[3] 賀祥麟.《麥克白》淺論[A//賀祥麟，著.莎士比亞研究文集[C].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232-261.

[4] 楊福.一出最令人恐懼的悲劇——論莎士比亞的《麥克白》[D].吉林大學(xué)，2004.

[5] （德）海因里?！ずＤ℉einrich Heine），著.綠原，譯.莎士比亞的少女和婦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113-117.

[6] 施咸榮，著.莎士比亞和他的戲劇[M.北京：北京出版社， 1981：92-95.

[7] 赫士列特.莎士比亞戲劇人物論《麥克白》[A]//楊周翰，選編.莎士比亞評論匯編上[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79：196-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