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名杰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上海楊浦 200082)
壓抑與抗爭:漢代樂府詩的女性形象建構(gòu)
董名杰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上海楊浦 200082)
漢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初始,這一時期,封建禮教初步定型卻又尚未成熟,婦女雖受壓迫卻又尚未完全失聲。以“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而著稱的樂府詩歌作為漢代文學的典型代表,塑造了眾多身份各異、地位有差、苦樂不均的女性形象,深刻再現(xiàn)了當時婦女飽受壓迫、奮而反抗的社會現(xiàn)實,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漢代女性社會生存的全景式寫照。
漢樂府;漢代女性;社會生存;壓抑;抗爭
作為漢代文學的典型代表,漢樂府詩歌在其中塑造了眾多身份各異、地位有差、苦樂不均的女性形象,深刻再現(xiàn)了當時女性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在社會中所遭遇的禮教壓迫和男性霸權(quán)以及謀求獨立、反抗壓迫的艱難困苦,無論在廣度還是深度上都較前世的文學作品大大地前進了一步。
漢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初始,在這一時期,統(tǒng)治中國正統(tǒng)思想上千年的儒學的官方地位得以確立,在中國延續(xù)千年的封建禮教也初步定型。伴隨著儒學確立為封建王朝的正統(tǒng)思想,儒家思想很快延續(xù)影響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其中就包括男女兩性關系。儒家始終強調(diào)以等級名分教化社會,孔子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盵1](P133-134)無論是國家大事還是生活小事,必須做到“正名”,而做到“正名”,則必須通過“教化”,“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2](P2503),如此,以“正名”為目的的封建禮教不斷得到強化。
作為“五經(jīng)”之一的儒家經(jīng)典《禮記》對“禮”有詳細的闡述,其中就對“男主女從”的社會地位差別持有鮮明的立場:“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由此始也。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盵3](P323)如《禮記》所言,要求女子必須堅決服從于男性。更甚者,《禮記》載:“信,婦德也。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3](P322)認為女子必須堅守貞節(jié),即使丈夫去世也必須終身不嫁從一而終,直接剝奪了婦女的婚姻自由。西漢大儒董仲舒在對先秦儒學思想進行一系列神學化的改造之后,在其中加入了后世封建女性必須嚴守的“三綱五?!?,形成了一套嚴密的封建倫理道德理論。董仲舒在其著作《春秋繁露》中道:“陽常居實位而行于盛,陰常居空虛而行于末?!盵4](P400)“先經(jīng)而后權(quán),貴陽而賤陰也?!盵4](P400)“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與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4](P432-433)其將君臣父子夫婦比作陰陽之道,陽盛陰末、陽貴陰賤,將這一切神化,故在兩性關系上,男尊女卑,男主女從,女子應該服從男子,這是天道人倫注定的應有之義。董仲舒對于君臣父子夫婦關系的陰陽論述,在《禮緯》中得到了更為直觀的描述:“三綱,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矣?!盵5](P4)“綱”意為“關鍵”,“夫為妻綱”意指男性永遠處于主導地位,女子要以男性為中心,女性成為了男性的附屬品,這也成為了中國封建宗法社會最基本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根據(jù)現(xiàn)代研究,被認為成書于東漢中期的《大戴禮記》對女性的生活準則有了更為明確和細致的規(guī)定:“婦人,伏于人也。是故無專制之義,有三從之道——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無所敢自遂也?!盵6](P467)“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亂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惡疾不取,喪婦長子不取?!盵6](P468)“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盜竊去?!盵6](P469)同為女性的東漢著名文學家、史學家班昭著《女誡》七篇: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告誡女性嫁于夫家之后應順從以對。凡此種種,兩漢四百余年,封建制度不斷完善,儒學的官學地位不斷鞏固,思想亦不斷深入人心,與此相伴的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壓迫也是不斷加深,對漢代及后世女性無論在身體還是心靈上都造成了嚴重的傷害。
漢代封建禮教初步定型,并隨著兩漢封建社會的發(fā)展,對女性的壓迫也逐漸增強。在樂府詩之中,諸多詩篇將棄婦的凄苦和悲慘命運描寫得淋漓盡致,一個個服從封建禮教、服從夫權(quán)的傳統(tǒng)封建女性形象躍然紙上。
《玉臺新詠》收錄的第一首詩《上山采蘼蕪》便是一首棄婦詩,這首詩描寫的是女子被休之后上山采蘼蕪之時偶遇前夫的場景,通過這首詩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當時女子地位之低。首先,詩中女子在面對這個給自己帶來極大痛苦和侮辱的前夫卻仍以跪禮相待,恪守妻子對丈夫應有之禮。其次,兩者開始了一段新舊兩人比較的對話,女子長跪所問的竟是“新人何如”,夫權(quán)等于天,詩中女子并沒有責問或者怪罪丈夫拋棄自己,反而從自身找原因,看看自己是否在哪些方面不如新人,完完全全將自己置于一個低人一等的地位,頓使人產(chǎn)生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而這正是封建禮教長期壓迫導致的必然結(jié)果,在當時那個時代顯得尤為正常,若婦人以責難口氣歷數(shù)丈夫的不是,怕是會被當成離經(jīng)叛道、不守婦道之類。然后,也是最為悲哀之處,丈夫回答新人對比舊人“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從詩文后面可知新人在女工紡織上對比舊人有所不如,同時只字未提有關“婦有七去”中的任何一去,由此可知,詩中女子并不是因為自身原因而被丈夫所棄,最大的可能便是丈夫喜新厭舊,故拋棄詩中女子,而可悲的是,原來的新人在丈夫看來已經(jīng)是“顏色類相似”,隨著時間流逝,這位新人在丈夫看來儼然已與舊人無異,或許在未來甚至也有被丈夫拋棄的可能性??梢姡敃r婦女嫁人之后的命運完全操縱在丈夫手中,甚至未滿足“七去”也依然可以拋棄,不禁讓人心生悲涼。最后,回過頭來看,詩中女子是上山采蘼蕪才偶遇前夫,“蘼蕪”其實是一種香草,古人相信其可使婦人多子,詩中女子為了另嫁之后使夫家更為滿意,就盼望自身能夠多子多福,如此才能使自己不做到“七去”之中的“無子去”。
若是說《上山采蘼蕪》反應的漢代社會底層或平民女子的艱難生活,那么由東漢后妃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描繪的則是在那高高宮墻之中生活的“高貴”女子的凄然景象。全詩以“扇”自喻,此扇由產(chǎn)自齊國的絲絹所制,皎潔如霜,暗示女子出身高貴、品性高潔,“出入君懷袖”比作女子受寵,時常相伴君王身邊,但在寵愛之外則是惶恐,深怕自己就像因為秋天來到而被收藏起來的扇子一樣被無情拋棄,結(jié)果正如其所想,帝皇對女子的寵愛中途斷絕,就猶如扇子被棄置于篋笥之中,我們眼中看到的是一位失寵之后獨居深宮凄涼的后宮女子。作為封建帝王的女人,可以說是當時天下女子中最為高貴的一群人,可就在她們享受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背后卻是無盡的辛酸悲涼,即使受君寵愛,亦不過是君王的玩物,當不再受寵被君王無情拋棄時,留給她們的只有冰冷宮墻所圍成的巨大牢籠。而對于她們來說,君王的寵愛居然是“恩情”,在封建王朝之中,這種不平等地位所帶來的只有對女子深深的傷害。詩歌作者班婕妤乃漢成帝后妃,能“誦《詩》及《窈窕》《德象》《女師》之篇。每進見上疏,依則古禮”,[2](P3984)知書達理,德才兼?zhèn)?,然如此才女終究逃不過帝王喜新厭舊、終老后宮的結(jié)局,班婕妤作《怨歌行》又何嘗不是自己看穿世事之后心境的一種體現(xiàn)。
“漢樂府棄婦詩中的棄婦,無論是什么原因被休棄的,也無論她們對婚姻悲劇的態(tài)度如何,都是在男權(quán)文化的陰影下封建禮教、封建家長制和至高無上的夫權(quán)的犧牲品?!盵7](P142)通過漢樂府詩歌,我們看到的是不管是社會底層的平民女性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后妃,封建禮教對于她們的束縛并未因她們的身份差別而有絲毫的改變。兩漢以來,伴隨著封建制度的逐漸完善,儒學官學地位的鞏固,男主女從、男尊女卑的思想以及封建禮教不斷深入人心,漢代女性在當時那個男權(quán)主導的社會地位之低、生活之難令人愕然,甚至無數(shù)女子在思想上就已經(jīng)習慣甚至默認了這種男權(quán)主導的現(xiàn)實,無助彷徨地活在男性陰影之下。
漢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形成時期,此時在儒家倫理基礎上形成的封建禮教雖然不斷加深對婦女的壓迫,但尚未如后世,特別是宋明時期般激烈,漢代女性也并非完全屈從于禮教,也有許多女子以自己的堅強和勇敢來捍衛(wèi)女性的尊嚴和對美好愛情的追求。
在漢樂府詩歌中,《上邪》可以說是女子對自身向往的美好愛情所進行的最為大膽赤裸的表白,詩中女子以五件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來顯示自己與男子愛情的堅貞,“不僅反映了我國古代婦女對理想,幸福生活的追求,也表明了她們對封建禮教的批判和挑戰(zhàn),同時鄙視和指責了那種朝秦暮楚,不重意氣行徑”[8](P71)。無名氏所作《皚如山上雪》(一說漢代卓文君所作《白頭吟》)描述的棄婦是一個對待愛情始終如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子。詩歌首先將愛情比作上山雪、云間月般純潔無暇,容不得些許瑕疵,再言“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鮮明地展現(xiàn)女子的勇敢果決,這在當時可以說是“七去”之中的“妒去”,可女子依然對丈夫進行了控訴并決然離去,極大地挑戰(zhàn)了當時社會的男性霸權(quán)。其次,女子表明自己當年出嫁之時尚不啼哭,是堅信能夠與心愛之人白首,表明了自己對待愛情的高尚態(tài)度,然自己的愿望與現(xiàn)實終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事實上,在當時的封建禮教之下,女子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最后,女子言及男子應當重情輕利,似在回應之前男子之所以有“兩意”的原因,亦是對男子人品的不屑,如此將矛頭直指自己的丈夫,可以說完全偏離了封建禮教對女子的教育。
樂府詩歌中對抗封建禮教最為壯烈和悲劇的當屬被稱作“樂府雙璧”之一的《孔雀東南飛》,詩文前序就交待整篇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焦仲卿之妻劉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亦“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這位劉氏不僅知書達理,在夫家更是十分盡心,然“大人故嫌遲”,焦母對蘭芝仍然是百般苛責。劉蘭芝既嫁入焦家,卻無盡地受焦母壓迫,稍有抗爭,便是“七去”之中的“不順父母”,是什么讓劉蘭芝在夫家活得如此辛苦呢?當然是當時的封建禮教。然劉蘭芝表現(xiàn)出了當時女子不可能具有的勇氣和膽識,居然毅然地自請“譴歸”,有如此女性做出如此之舉,這也折射出在封建社會初步形成的漢代,封建禮教尚未完全控制女性的思想,還是會有女性勇敢地站出來維護自己尊嚴的社會現(xiàn)實。爾后,劉蘭芝之兄卻又硬把蘭芝許配給了“府君”,最終導致了劉蘭芝、焦仲卿雙雙殉情的結(jié)局。當封建禮教的枷鎖無法掙脫之時,劉蘭芝卻不向命運低頭,寧愿以死抗爭,這或許是當初漢代女性面對命運不能自主之時反抗封建禮教壓迫最為激烈最為悲壯的方式。
在樂府詩歌中,還有很多女性為了自己的尊嚴和幸福而奮起反抗的詩文,如《羽林郎》的胡姬柔中帶剛,堅決反抗豪強的調(diào)戲,也有《陌上?!返牧_敷機智應對“使君”的強娶,這些都讓我們看到漢代女性身上堅貞、睿智的高貴品質(zhì),也讓我們知道在封建禮教初步定型的漢代,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屈服于男權(quán)和禮教壓迫之下,依然有不少女性勇敢地站出來,為自己的社會生存做出應有的抗爭。
文學是時代的反應,“漢樂府民歌約有四十首,其中寫婦女或涉及婦女問題的詩歌約占一半。從這些民歌中我們看到當時的婦女為追求愛情、婚姻幸福,追求尊嚴的地位而吶喊著、斗爭著以及她們在封建宗法禮教的壓迫摧殘下血淚生活”[9](P25),深刻再現(xiàn)了當時婦女既飽受壓迫亦有奮勇反抗的社會現(xiàn)實,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漢代女性社會生存的全景式寫照??v觀整個漢代,可以看到伴隨著封建禮教不斷鞏固、封建倫理道德不斷深入人性,以男性為核心的父權(quán)夫權(quán)意識形態(tài)的不斷延續(xù),漢代女性的社會生存境遇隨著漢代封建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惡化,女性集體在面對夫權(quán)強勢時基本都是緘默與屈從,更甚至于主動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對待,這也是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所導致的。所幸的是,作為封建社會前期的漢代,儒學雖確立官方正統(tǒng)地位,但封建禮教和倫理道德規(guī)范還尚未根生蒂固,對女性的禁錮與壓迫還留有一絲喘息的空間,漢代女性并未完全集體失聲,依然會有女性勇敢地站出來,張揚女性的主體意識,維護女性的自我尊嚴,努力拯救自己日益惡化的社會生存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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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占峰]
I207.2
A
2095-0438(2017)08-0046-03
2017-03-24
董名杰(1994-),男,浙江寧波人,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藝術(shù)人類與民間文學、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