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春
(蘇州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009)
論明本禪師的組詩創(chuàng)作及影響*
李正春
(蘇州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明本禪師是元代最負(fù)盛名的詩僧,有著精湛的佛學(xué)造詣和深厚的詩歌素養(yǎng)。其游方頌古組詩集中詮釋了“看話禪”親征實驗的精神和“繞路說禪”的禪悟方式。佛理禪悟組詩以通俗的語言開示眾人,闡釋參禪之心性旨要,為后代《擬寒山詩》樹立了典范。其山林情結(jié)和山居詩直接影響了元明之際明本一派禪門子弟禪修方式及山居詩的創(chuàng)作。以《梅花百詠》為代表的僧俗交往組詩,則為后代詠梅詩奠定了“百篇同韻”的寫作范式。
明本禪師;“看話禪”;組詩;擬寒山詩;詠梅詩
明本號中峰,法號智覺,錢塘人,生于南宋景定四年(1263),卒于元至治三年(1323)。明本自幼傾心佛教,誦經(jīng)不止,15歲時,禮佛燃臂以示供養(yǎng),堅守五戒,決心出家,24歲時赴天目山禪宗寺,在高峰原妙禪師座下習(xí)禪。原妙圓寂后,明本離開天目山,開始了行腳生活,往來長江、黃河兩岸,常以船為居,先后在弁山、皖山、吳山、雁蕩山等地結(jié)庵,聚眾說法。其庵名“幻住庵”,自號為“幻住道人”。延祐五年(1318),經(jīng)僧眾的迎請明本再度返回天目山,結(jié)束其大半生的草棲浪宿生涯。明本禪師畢生清苦自持,嚴(yán)格奉行居無定處、衣食隨處而乞的頭陀行,一掃宋代禪宗的富貴和文弱之氣,令天下叢林耳目一新。
元代佛教諸宗中最具影響的當(dāng)屬禪宗,禪宗中最重要的兩個派別分別是臨濟宗和曹洞宗。臨濟宗臨楊歧派這一法系在宋時分為兩大禪系,即天目山齊禪師的法系和圓悟克勤禪師的法系。圓悟克勤禪師上承五祖法演,下啟大慧宗杲,他終結(jié)了“文字禪”,啟開了“看話禪”,是禪宗史上的劃時代人物。明本禪師屬圓悟克勤法系中的虎丘紹隆(雪巖祖欽——高峰原妙——中峰明本——千巖元長)這一支,是虎丘法系中流傳時間最長和最有影響的法系。
明本禪師繼承了五祖法演、大慧宗杲和高峰原妙禪師以來的“看話禪”,并加以發(fā)揚光大。所謂“看話禪”,是通過直觀參究公案中禪師的話頭而獲得證悟的禪法。明本在許多方面繼承和發(fā)展了宗杲的禪學(xué)思想,駁斥了某些僧人對“看話禪”的種種責(zé)難,深入論述了如何選擇話頭和參究話頭、參究話頭時的心理體驗、參究話頭與坐禪的關(guān)系等問題。明本對禪門中的各種弊端加以警策與訶責(zé),以正禪門風(fēng)氣。他站在“唯心凈土,自性彌陀”的立場上,提出禪凈雙修的修學(xué)理念,主張“識心見性”或“明心見性”“見性成佛”,在話頭的選用上靈活而多元,能以生動具體的譬喻說明參話頭的過程及結(jié)果,便于學(xué)人頓悟。其著述、語錄、法語、詩偈等,對佛性與般若、修行與禪法、教禪關(guān)系、禪宗與凈土法門的關(guān)系乃至儒佛關(guān)系等都有詳盡的論述。
明本禪師以其苦行和學(xué)識深受時人的尊崇,江南佛教界無人出其右。為了積極鼓勵世人修學(xué)“看話禪”法和凈土法門,禪師還將禪凈思想融于他的詩歌中,以通俗明快、朗朗上口的詩句,闡釋禪凈義理。深厚的詩歌素養(yǎng)使他成為元代詩僧中造詣最高者。明本禪師存詩近千首,其中組詩達(dá)598首,數(shù)量超半。*據(jù)《禪宗全書》中《天目中峰和尚廣錄》三十卷和《天目明本禪師雜錄》三卷(含附錄)統(tǒng)計。 詳見藍(lán)吉富:《禪宗全書》第48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稊M寒山詩百首》《天目中峰和尚懷凈土詩一百八首》《梅花百詠(七絕、七律各一百首)》《頌古七首》《船居十首》《山居十首》《水居十首》《廛居十首》《天目四時(春夏秋冬)》《示喜禪人十二首》《示頭陀苦行十首》《山舟十首》《山中四首》《幻海五首》《教禪律總頌四首》《題云海亭四首》《示一禪人五首》《示妙上人五首》《次韻酬馮海粟待制四首》《寄玄濫首座四首》《偶成十首》《即事十首》《次魯庵懷凈土十首》《懷凈土十首》《寄同參十首》《警世廿二首》等組詩,涉及佛理禪悟、游方頌古、山居禪修及僧俗交往等主題,全面反映了元代文化的多個層面。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明本詩歌的研究成果只有少數(shù)文章*文章主要有:孫昌武《元代的僧詩:中峰明本的僧風(fēng)與詩作》,《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4期,第279-305頁;羅鷺《釋明本〈梅花百詠〉考辨》,《新國學(xué)》2015年第1期,第251-266頁;韋德強《元代中后期詩僧研究》,中南大學(xué)2010年碩士論文。,系統(tǒng)研究明本組詩的成果尚未發(fā)現(xiàn),這與明本禪師在元代佛教界和詩史上的地位不相匹配,亟待加強。
明本禪師受法于高峰原妙,一生都在弘揚臨濟“看話禪”,同時站在“唯心凈土,自性彌陀”的立場上提倡念佛。長期的精進用功,使禪師在禪宗和凈土宗修學(xué)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成為當(dāng)時最有影響的高僧。為啟發(fā)僧眾習(xí)法禪修,他創(chuàng)作了《擬寒山詩百首》《天目中峰和尚懷凈土詩一百八首》等佛理禪悟類組詩。
唐詩僧寒山的佛理詩因“信手拈弄”“機趣橫溢”[1]1277,影響甚大。明本創(chuàng)作《擬寒山詩百首》等通俗易懂的詩歌,藉以弘道說法,“以寓參禪之旨”[2]245。組詩以“參禪”二字領(lǐng)起,分“莫”“宜”“要”“為”“無”“非”“絕”“最”“不”等九個層面,將參禪者應(yīng)該具備的素質(zhì)、遵守的規(guī)則、習(xí)禪的終極目標(biāo)、禪宗與術(shù)數(shù)的區(qū)別、習(xí)禪的最高境界等,或正面提示,或反面告誡,或側(cè)面烘托,為習(xí)禪者開啟智慧,指點迷津。禪師認(rèn)為,參禪沒有“古今”“貴賤”之別,也沒有“僧俗”“智愚”“階級”之分,參禪者應(yīng)“不求勝”“不求名”,為了“求悟”“圓頓”,應(yīng)忍得住“枯淡”和“寂寞”,方能“成道”和“超越”凡塵,進入“樸實”而“高古”的境界。如“莫”字詩:
參禪莫執(zhí)坐,坐忘而易過。疊足取輕安,垂頭尋怠惰。若不憑空沉,定應(yīng)隨想做。心華無日開,徒使蒲團破。(其一)
參禪莫知解,解多成捏怪。公案播唇牙,經(jīng)書塞皮袋。舉起盡合頭,說來無縫罅。撞著生死魔,漆桶還不快。(其二)[2]187
前者強調(diào)參禪莫要執(zhí)著,坐禪只是形式,覺悟才是目的。只有“憑空”“隨想”才能進入“心華”頓開的境界,否則“蒲團”坐破,也難成正果。后者強調(diào)參禪不要執(zhí)著于“公案”教義,關(guān)鍵是要解開“生死魔”,方能參破禪機。
再如“宜”字詩:
參禪宜努力,真心血滴滴。如登千仞高,如與萬人敵。有死不暇顧,無身似堪惜。冷地忽抬頭,何曾離空寂。(其十四)
參禪宜及早,遲疑墮荒草。隙陰誠易遷,幻軀那可保。當(dāng)處不承當(dāng),轉(zhuǎn)身何處討。寄語玄學(xué)人,莫待算個倒。(其十六)[2]188
以上兩首詩的前一首是告誡習(xí)禪之人要專心致志,不可心猿意馬,否則白忙一場。明本在《坐禪箴并序》也說:“夫非禪不坐,非坐不禪。惟禪惟坐,而坐而禪。禪即坐之異名,坐乃禪之別稱。蓋一念不動為坐,萬法歸源為禪?;蛟平涠ㄊ亲U意,智慧即禪意,非情妄之可詮?!盵2]264后一首是提示習(xí)禪之人早作決斷,切莫遲疑,否則坐視時光流逝,玄學(xué)無成,后悔莫及。
又如“要”字詩:
參禪要脫略,何須苦斟酌。道理要便行,事物從教卻。豈是學(xué)無情,自然都不著。更起一絲頭,茫茫且行腳。(其二十三)
參禪要識破,萬般皆自做。榮辱與安危,存亡并福禍。元是現(xiàn)行招,等因前業(yè)墮。如是了了知,世間無罪過。(其二十六)[2]189
前者告訴參禪者不要拘泥于佛門公案,勿要拘束于“文字禪”,須知“道理要便行”,鼓勵習(xí)禪者云游四方,在親征實證中慢慢體悟禪機;后者勸誡參禪之人要識破一切世間憎愛是非緣境,不使一塵為障為惑。其《自做得歌》云:“佛法混融無間隔,四圣六凡同一脈。良由迷悟瞥然興,升與沉皆自做得……自做得,要你知,快須識破貪嗔癡。三界無根無主宰,生死輪回怨阿誰?!盵3]264只要破除“迷悟”,“識破貪嗔癡”,便會由凡入圣。
其它如“為”“無”“非”“絕”“最”“不”等詩,也分別從不同層面告訴習(xí)禪之人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稊M寒山詩百首》最后十首是總結(jié)、強調(diào)習(xí)禪的要義。“參禪第一義,全超真俗諦”,說明參禪的關(guān)鍵在于能否超越“俗諦”和“真諦”?!皡⒍U欲悟心,該古復(fù)該今”,強調(diào)“悟心”的重要性,要“直欲契靈知”,等到悟通禪旨,就會進入“旨悟亦無禪”的境界。參禪方式也因人而異,“參禪無樣子,樣子在當(dāng)人”,“切忌口喃喃”,反對“歷縣更游州”“東去又西馳”的急功近利。整組詩歌語言通俗,形象生動,便于世人了解佛法精髓及禪修規(guī)則。
明本禪師提倡“禪凈合一”,認(rèn)為禪是凈土之禪,凈土是禪之凈土。其《次魯庵懷凈土十首》序云:“或謂禪即凈土,凈土即禪,離禪外安有凈土可歸?離凈土安有禪門可入?”[2]269《次魯庵懷凈土十首》其一又云:“惟禪惟凈土,非下亦非高?!盵2]269凈土除指西方極樂世界外,更指通過精進修持妙悟本心,見到自性彌陀。明本禪師對叢林棒喝交加、賣弄語句等法林弊端極為不滿,“法久成弊,生出異端”[2]15(《示眾下》)。為了積極鼓勵世人修學(xué)凈土法門,明本創(chuàng)作了《天目中峰和尚懷凈土詩一百八首》,數(shù)量正暗合佛珠的數(shù)量,隱含佛道精神貫穿始終之意,同時告誡修凈土法門之人,應(yīng)當(dāng)認(rèn)識到人生虛幻,輪回痛苦,珍惜光陰,精進修道,最終圓成佛道。在禪師看來,世人所以在塵沙劫中長時間輾轉(zhuǎn),只因貪嗔癡而起惑造業(yè),然后因業(yè)受報,六道輪回,流轉(zhuǎn)不止?!懊CH巛伆m,一念貪生是苦因”[3]303(《懷凈土十首》其二),作為修行之人,只有將人生、世情看淡,超越世間的苦樂等感受,才能精進修道,進入“無住”的境界?!叭碎g五欲事無涯,利鎖名韁割不開”[4]357,每個人都有一尊自性佛,然世人常為“五欲”所羈絆,被各種名韁利鎖所纏繞,人的佛性被遮蔽。為了滿足私欲,常將自己折磨得疲憊不堪,因此修行之人只有參透生死,拋開“五欲”的束縛,才能見自本性。
臘盡時窮事可憐,東村王老夜燒錢。即心自性彌陀佛,滿面塵埃又一年。[2]356
明本禪師繼承了“即心即佛”的觀點,勸化參禪之人從觀照自心中明見本性。詩以“東村王老”燒紙祈福的故事告訴人們,福是祈不來的,唯有內(nèi)心清凈,才能見到自性彌陀,擺脫世間貧苦。
念佛不曾妨日用,人于日用自相妨。百年幻影誰能保,莫負(fù)西天老愿王。[4]359
在如何悟佛的問題上,禪宗主張“日用是道”,搬柴運水無非妙道,吃飯穿衣皆是佛法。《小參》中的“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難睹,欲識大道真體,不離聲色言語”[2]29,就是要認(rèn)清人生的虛幻苦短,在日常生活中精進念佛,求生西方。
富貴之人宜念佛,黃金滿庫谷盈倉。世間受用無虧缺,只欠臨終見愿王。 貧乏之人念佛時,且無家事涉思惟。赤條條地空雙手,直上蓮臺占一枝。 老來念佛正相當(dāng),去日無多莫暫忘。南無阿彌陀六字,是名越苦海慈航。 盡道少年難念佛,我云年少正相當(dāng)。看她八歲龍王女,掌上神珠放寶光。 身膺宰輔與朝廊,蓋世功名世莫量。自性彌陀如不念,未知何以敵無常。[4]359-360
明本禪師認(rèn)為,凈土法門簡便易行,眾生平等,都可以修持?!耙话闫降任┬耐?,貴賤賢愚沒兩途”[4]360,無論是富貴之人還是貧者,少年或朝廷宰輔,只要認(rèn)真念佛修行,皆可往生凈土。
佛教中自古就有以行腳游方的形式來參學(xué)問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抖U門秘要決》云:“游江海,涉山川,尋師訪道為參禪。”[5]僧侶們居無定所,或為尋訪名師,或為自我修持,或為教化他人而廣游四方。明本雖以“識心見性”或“明心見性”“見性成佛”為宗旨,以“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為傳法手段,卻十分重視行腳游方并長期踐行。
再現(xiàn)游方生活的漂泊與艱辛,是此類組詩的主要內(nèi)容。高峰原妙圓寂后,明本禪師就開始了游方生活。大德元年(1297),明本禪師離開了天目山,在皖山、金陵等地游歷,并且先后在湖州弁山、廬州六安山及平江雁蕩山等地結(jié)庵而居,直到延祐五年(1318)回到天目山,期間創(chuàng)作了《船居十首》《山居十首》《水居十首》《廛居十首》等“四居”詩,真實記錄了明本禪師不求名利、淡泊致遠(yuǎn)的價值取向。
《船居十首》[2]273題下注:“己酉舟中作?!奔河霞粗链蠖?1309),明本在此(今江蘇儀征)生活了近一年時間。“世情何事百羈縻,做個船居任所之”(其一),“一瓶一缽寓輕舟,溪北溪南去自留”(其六),明本拋開所有的名利牽絆,任情隨性,漂泊江河,唯有對自由的向往,方能具有如此開闊的眼界與胸懷。“魚影暗隨篷影動,雁聲遙與櫓聲齊”(其二),“隨情系纜招明月,取性推篷看遠(yuǎn)山”(其四),“煙蓑帶雨和船重,云衲沖寒似紙輕”(其七),魚影、篷影、雁聲、櫓聲、明月、遠(yuǎn)山、煙蓑帶雨等意象,無不昭示著船居生活的寧靜、安逸、美好。
船居期間,明本禪師渡江北上游歷少林,在汴梁城隅租屋隱居。此間明本聲望日隆,僧俗爭相瞻禮,尊為“江南古佛”。《廛居十首》便是此種生活的記載:
足跡無端遍海崖,現(xiàn)成山水不堪夸。市廛既可藏吾錫,城郭何妨著吾家。[2]276
明本認(rèn)為,山居可以參禪,廛居照樣能成佛,關(guān)鍵在內(nèi)心:“道在一切處,道亦不在一切處。但是你為生死大事不退,城市山林獨居眾聚,皆是進道之時。你一個為生死大事之心不諦當(dāng)不堅密,城市則被鬧奪,山林則被靜障?!盵3]296“古稱大隱為居廛,柳陌華衢羊管弦?!痹诙U師看來,藏身之處即是修心之處,清靜之所可以無牽無掛,鬧境之中也可參破紅塵,如《廛居十首》[2]276-277所云:“錦街破曉鳴金鐙,繡巷迎猿擁翠鈿”(其一),“月印前街連后巷,茶呼連舍與西鄰”(其二),“山居何似我廛居,對鏡無心體自如”(其四),“習(xí)月樓高門巷永,賣花聲密市橋多”(其五)。大俗方能大雅,“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難睹,欲識大道真體,不離聲色言語”[2]29(《小參》),市井的日常生活及環(huán)境,成了明本體認(rèn)大道的“聲色言語”。
《水居十首》[2]275-276題下注:“東海州中作。”元皇慶元年(1312),明本結(jié)庵于廬州六安山不久,江浙宰相奉書訪問,再逃?xùn)|海州(今江蘇連云港),故有此作。《水居十首》其九云:“水國庵居最寂寥,世途何事苦相招。去村十里無行路,隔岸三家有斷橋。數(shù)點鴉聲迎暮雨,一行魚影漲春潮。陳年佛法從教爛,豈是頭陀懶折腰?!痹娭蟹从吵雒鞅径U師對于世俗的抗拒,他不愿為世事“折腰”,故有“何事苦相招”之嘆?!端邮住菲湟辉疲骸暗廊斯录湃螚t,跡寄湖村白水西。四壁煙錯茅屋窄,一天霜重板橋低。”明本力避干擾而棲身偏僻,足見其避世之意的堅定。中峰《四居》詩“皆避時作”[6],元代社會局勢動蕩不安,到處充滿危險,浪跡天涯、游跡于山林成了明本避世的理想選擇。
贊美頭陀苦行,推崇實征親驗的禪修方式,是游方詩的又一內(nèi)容。其《行腳歌》云:“七尺烏藤鑄生鐵,幾向山中拗不折。橫拈倒用二十年,從來觸處無途轍……行腳來,行腳去,業(yè)識茫茫無本據(jù)。行腳東,行腳西,路在胸中孰共知。”《頭陀苦行歌》云:“真實頭陀行苦行,不修苦行非頭陀。若有真心為道者,試聽苦行頭陀歌?!鳖^陀(行腳)的生活很艱辛,“無度用”“面不洗”“沒家舍”“無忌諱”,但頭陀的修行卻“最勇猛”“百件做”“最堪惜”[3]314-316,詩歌將頭陀苦修的艱辛與堅韌展示得深刻透徹,令人印象深刻。又如《示頭陀苦行十首》:
頭陀即是比丘名,苦行何時得暫停。壞色衣穿荷葉補,自從霜后日竛竮。(其二)
頭陀獨讓老迦葉,兩眼空來徹骨窮。傳得破伽梨一頂,至今枯坐在雞峰。(其三)
蓬松短發(fā)蓋眉毛,住處惟甘守寂寥。脫卻陳年烏布衲,展開雙手赤條條。(其五)
世間惟有頭陀好,苦行之余又若為。三界眼空忘取舍,便如斯去更由誰。(其十)[3]304
佛教中有“頭陀苦行法”,明本《示頭陀苦行十首》以自身的經(jīng)歷為基礎(chǔ),圍繞頭陀衣、食、住、行等方面,刻畫了頭陀的生活艱辛,意志堅韌。無論是“壞色衣穿荷葉補”“破伽梨一頂”的糞掃衣,還是“青茅屋住千巖底”“至今枯坐在雞峰”的簡陋住處,抑或“兩眼空來徹骨窮”“展開雙手赤條條”的窘迫,都不能改變頭陀對佛法的信仰。他們清心寡欲,“頭陀之外百無求”,甘守寂寥,矢志不渝,最終圓滿,進入“聞見覺知窮外窮”的勝境。
明本禪師在幻住說法時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頌古詩偈,如《頌古七首》《頌古二十七首》《擬古德十可行十首》《教禪律總頌四首》等,詠頌禪門公案的體會、感悟。如《頌古二十七首·即心是佛》:
硬是純鋼爛似泥,甜如崖蜜毒如砒。渾侖吞又渾侖吐,賺殺江西馬簸箕。[2]36
“馬簸箕”指唐代佛教禪宗大寂禪師馬祖,曾在江西撫州的西護山和虔州(今贛縣)的龔公山傳教弘道,開創(chuàng)了佛教的叢林制度。馬祖認(rèn)為“即心是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又主張“道不用修”“任心為修”,用手勢、隱語、動作、符號、道具等開悟?qū)W人,形成了一種自由活潑的禪風(fēng)。此公案告訴我們,“明心見性”才是禪修的根本。再如《頌古二十七首·臨濟四喝》:
小廝兒偏愛弄嬌,絲毫不掛赤條條。劣獅筋頭重翻擲,拶得蟾蜍下碧霄。[2]37
“臨濟四喝”是禪宗著名公案,指唐代臨濟義玄禪師以“喝”接引徒眾之四種方法。第一喝為“發(fā)大機之喝”,以“金剛王寶劍”喻示斬斷知解情識;第二喝以“踞地獅子”喻示震醒煩惱困惑;第三喝以“探竿影草”喻方便利人,破除有見無見;第四喝即“向上之一喝”,指絕對與相對,喝即不喝,不喝即喝,運行無礙。臨濟義玄的“棒喝”應(yīng)機法,有時只喝不打,有時只打不喝,有時先打后喝,有時先喝后打,有時喝打并行。在“劣獅筋頭重翻擲”的驚嚇之下,連天宮中的“蟾蜍”也掉落人間,更何況“赤條條”無知的“小廝兒”!禪師以此喻“臨濟棒喝”對學(xué)人的“開竅”之用。又如《頌古二十七首·丹霞燒木佛》:
火燒木佛丹霞罪,脫落須眉院主災(zāi)。一陣東風(fēng)回暖律,幾多春色上梅腮。[2]37
“丹霞燒佛”是禪宗史上非常特殊的一段公案。丹霞游方到洛陽慧林寺,因天氣大寒,便燒佛取暖,遭主持呵斥。丹霞認(rèn)為,拜佛供佛是形式,真正的佛在心內(nèi)坐,在自性中。如果相信心外有佛那就有佛,但不能認(rèn)為偶像就是佛?!暗は紵稹惫敢詿鹱鳛槭侄魏头奖悖瞥藗兊膱?zhí)著,了斷煩惱,見自性,明佛性。
“佛學(xué)對經(jīng)典教義的詮釋有兩種方式:一曰表詮,一曰遮詮。表詮是指從事物的正面作肯定的解釋,而遮詮則是指從事物的反面作否定的解釋?!盵7]頌古詩就是“遮詮”,其最大特點是“繞路說禪”,不直接說明悟境,而是用否定的、比喻的、借代的、甚至矛盾的方式去暗示讀者,啟迪悟性。
在山林中修禪的方式自古有之。選擇僻靜之所獨處,摒除外緣、一心參禪,山林就成了最適宜的修行場所。“余初心出家,志在草衣垢面,習(xí)頭陀行……平昔惟慕退休,非矯世絕俗,使坐膺信施,乃岌岌不自安也?!盵2]211明本禪師遠(yuǎn)離塵俗,酷愛庵居修行,先后在天目山、湖州弁山、廬州六安山、平江雁蕩山等地結(jié)庵而居,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山居詩,間接地傳達(dá)出對自我價值的認(rèn)可和對生存方式的抉擇。
描繪山居美景是山居詩的主要內(nèi)容。山居所見之處皆是青松翠柏、綠葉紅花,純凈自然的環(huán)境陶冶出純凈平和的心境,這與明本禪師內(nèi)心所向往的隱逸生活一拍即合。如《山中四首》主要描寫春、夏、秋、冬四時之景:
春到山中也太奇,淺深紅紫綴花枝。東君不管茅茨窄,逼塞陽和十二時。
夏日山居味更長,蒼松翠竹繞柴床。南薰帶雨來天岸,整日惟聞白雪香。
道人山舍頗宜秋,索索西風(fēng)響樹頭。千嶂月寒清露滴,不知深夜?jié)窬l裘。
山深茅屋畏冬寒,雪老冰枯只自看。就地掘爐渾沒底,夜深誰共撥灰殘。[3]307
詩分四時來寫山中不同季節(jié)的美景?!皽\深紅紫”“蒼松翠竹”“南薰帶雨”“千嶂月寒”“雪老冰枯”“白雪香”“清露滴”等清幽寂靜的環(huán)境,正是詩人禪修的理想所在?!捌妗薄拔丁薄耙恕薄拔贰笔亲髡邔ι骄迎h(huán)境的不同感受,即便是寒冬來臨,獨處“茅屋”,面對“雪老枯冰”,詩人亦能心境平和?!堕L阿含經(jīng)》卷二載:“佛告比丘,復(fù)有七法,令法增長,無有損耗。一者樂于少事,不好多為,則法增長,無有損耗。二者樂于靜默,不好多言?!哒邩酚谏搅珠e靜獨處。如是比丘,則法增長,無有損耗?!盵8]明本法師大半生隱居山林,除謹(jǐn)遵佛祖訓(xùn)誡外,山林的孤寂也提升了他的法力。
《天目四時》將天目山春夏秋冬四時景致與詩人禪修體驗揉合一處,如“道韻”“真趣”“話頭”“頭陀”“禪外”“塵俗”“禪心”“戒體”“參玄者”等,以即景會心的方式滲透著詩人對佛理的體認(rèn)與禪修的開悟。
再現(xiàn)山居生活和修行方式,突出隨緣任運的生活態(tài)度和對禪機佛法的領(lǐng)悟,是山居詩的又一內(nèi)容。如《山居十首》其一:
胸中何愛復(fù)何憎,自愧人前百不能。旋拾斷云修破衲,高攀危磴閣枯藤。千峰環(huán)繞半間屋,萬境空閑一個僧。除此現(xiàn)成公案外,且無佛法繼傳燈。[2]274
詩中“修破衲”“閣枯藤”“半間屋”的山居簡陋生活,及禪師將屋被峰繞、獨處空境的生活當(dāng)作“現(xiàn)成公案”來參悟情感體驗,表現(xiàn)出作者對山居行為的深刻認(rèn)知。借助公案是明本“看話禪”極具特色的禪修方式,即集中自己的全部念頭,不依一切修證所得,不依一切見聞所解,不依一切門路所入,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直觀禪修,一旦打破疑團,則豁然開悟。詩中“萬境空閑一個僧”正是詩人無自無他、專心致志的精神狀態(tài)的生動寫照!
行腳年來事轉(zhuǎn)多,爭如縛屋住巖阿。有禪可悟投塵網(wǎng),無法堪傳逐世波。偷果黃猿搖綠樹,銜花白鹿臥青莎。道人喚作山中境,已墜清虛物外魔。(其三)
頭陀真趣在山林,世上誰人識此心。火宿篆盤煙寂寂,云開窗檻月沉沉。崖懸有軸長生畫,瀑響無弦太古琴。不假修治常具足,未知歸者謾追尋。 (其九 )
千巖萬壑冷相看,不用安心心自安。識馬乍教離欲廄,情猿難使去玄壇。竹煙透屋蒲龕密,松露沉空毳衲寒。此意山居人未委,未居山者更無端。(其十)[2]275
以上三首山居詩集中展示了詩人倘佯山林的瀟灑情懷和解脫束縛后的自由自在?!靶心_年來事轉(zhuǎn)多,爭如縛屋住巖阿”“頭陀真趣在山林,世上誰人識此心”“此意山居人未委,未居山者更無端”等句透露出對世間的榮華富貴、名利紛爭的鄙棄和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安患傩拗纬>咦恪笔侵阜鹦员緛砭咦?,不需外求。這里的環(huán)境樸野渾厚,充滿著機鋒禪語。作者以崖為畫,以瀑為琴,在清冷的環(huán)境中體察著內(nèi)心的自然平靜。山居生活只是手段,頓悟禪機、心達(dá)禪境才是最終歸宿。
《山舟十首》同樣表達(dá)了詩人獨享山居生活的真趣?!渡街凼住菲浒嗽疲骸暗廊俗√幗^安排,白晝扃門自懶開。風(fēng)引竹聲穿壁破,雨拖云影透山來。倚松石為誰撐拄,鋪地花應(yīng)自剪裁。說與景疏庵主道,得忘情處且忘懷。”[3]305可見明本所認(rèn)定的禪修,強調(diào)自性清凈的真心,而非煩惱染污的妄心,這一清凈的真心,正是禪宗所要追尋的終極目標(biāo)。明本又在《示英禪人》中說:“心本澄湛,元無污染,工夫亦無做不做之異,一切施為,只要悟明自心耳。”[4]340山居“竹聲”“云影”“松石”“鋪地花”等清幽之景,使人進入“得忘情處且忘懷”的圣境,是“明心見性”的現(xiàn)成公案。
四、交往酬唱類組詩
作為元代中期的高僧,明本禪師交往對象十分廣泛。除與佛門中人交往外,還與世俗詩人相唱和。《次韻酬李仲思宰相四首》是明本酬贈元代宰相李仲思而作。李是元代少數(shù)漢人宰相之一,素仰明本禪師,曾赴天目山探視。
晴云萬疊裹群山,崖瀑千尋落樹間。定里驚傳玉駕至,只應(yīng)來奪老僧閑。(其一)
歸鞭未舉且婆娑,平地須知險處多。休把世間名字相,累他崖隙病頭陀。(其二)[2]278
其一寫天目山晴云萬疊,云海泛波,群峰如島。懸崖之上,千尋瀑布飛落樹間,水霧彌漫。良辰美景,老友相訪,本是賞心樂事,想到“只應(yīng)來奪老僧閑”,難免有些落寞。其二寫宰相在山中盤桓數(shù)日,明本禪師相送下山,反復(fù)叮囑,世情險惡,要小心為上。“休把世間名字相,累他崖隙病頭陀”,借機向老友表明不愿為世俗名利所累的心跡。
《別友人十首》[2]279中送別時間、地點及對象均不詳,但從詩中的語氣及意思來看,應(yīng)是針對士大夫開示的偈頌?!扒Ю锫沸星Ю锺R,一重山隱一重人”(其四),明寫送別朋友,暗寫僧俗迥異的人生境況。世人被“色空明暗遮雙眼”,因妄念過多而心生煩惱。“八萬四千明妄想,江南江北幾多人”(其一),這既是禪師對世人冥頑不化的感嘆,更是對友人的勸慰與歸化——只有參透生死,破除執(zhí)著,才能沖破“白日青天沒路行”(其三)的窘局,進入“大自在”境界。
與明本禪師交結(jié)唱和最多的詩人是馮子振,著名的《梅花百詠》*有關(guān)《梅花百詠》創(chuàng)作及留存情況:“馮子振、釋明本以《梅花百詠》唱和,與韋珪《梅花百詠》,是元詩壇典實,今存韋掛《梅花百詠》有至正五年楊維楨序。但韋珪《梅花百詠》有八十四首已見于明本和馮子振《梅花百詠》。以上重出詩兩存待考?!痹斠姉铉牐骸度姟返?4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35頁。即是兩人的唱和詩集?!白诱褡趾K冢萑?,官承事郎集賢待制。明本姓孫氏,號中峰,錢塘人,居吳山圣水寺,工于吟詠,與趙孟兆頁友善。子振方以文章名一世,意頗輕之,偶孟兆頁偕明本訪子振,子振出示《梅花百韻詩》,明本一覽,走筆和成;復(fù)出所作《九字梅花歌》以示子振,遂與定交。是編所載七言絕句一百首,即當(dāng)時所立和者是也。”[1]1707
梅花卓爾不群的品格,凌霜傲雪的精神,深受詩人們的推崇。明本的詠梅組詩,傳神寫照,涉及梅花的多個層面。有按姿態(tài)分,如老梅、疏梅、孤梅、瘦梅、矮梅;有按時間分,如寒梅、臘梅、十月梅、二月梅;有按色彩分,如綠萼梅、紅梅、胭脂梅、粉梅、青梅、黃梅、鹽梅;有按形狀分,如未開梅、乍開梅、半開梅、全開梅、落梅;有按賞梅方式分,如憶梅、探梅、尋梅、問梅、索梅、觀梅、賞梅、評梅、歌梅、友梅、惜梅、夢梅;有按地域分,如羅浮梅、庾嶺梅、孤山梅、西湖梅、東閣梅、江梅、山中梅、僧舍梅、道院梅、茅舍梅、釣磯梅、樵徑梅、蔬圃梅、藥畦梅等,它們遍布山間野地、水邊溪畔、庭前檐下、茅舍窗前,各具情態(tài)。梅花的清澄、內(nèi)外俱凈,引發(fā)了明本潔身凈心的自覺意識。梅花的格調(diào)幽婉,氣質(zhì)高潔,意境空靈,更令明本一往情深。
借梅表達(dá)對高尚品格和堅貞操守的追求。如《孤梅》:“獨抱冰霜歲月深,舊交松竹隔山林。英姿孑立誰堪托,惟有程嬰識此心。”[9]2《青梅》:“之子深能保貞固,中含天地發(fā)生仁?!盵9]31青松的端正、竹子的節(jié)操、梅花的品格,“歲寒三友”象征著君子之道。詩人以梅花的孤高清冷自況,具有忠烈氣節(jié)和獨特風(fēng)骨。
借梅表達(dá)安貧樂道的人生態(tài)度和悠然自得的隱逸情懷。如《野梅》:“煙泊水昏江路迷,香寒樹冷雪垂垂。玉堂夢寐無心到,絕似遺賢遁跡時?!盵9]20明本以梅的絕世出塵和清高超逸比懷才不遇而避世隱居的賢才,來寄托自己的隱逸情懷。
借梅表達(dá)皈依佛門的情懷和禪學(xué)意趣。如《僧舍梅》:“紫竹林中艾衲寒,凈瓶曉折供金仙。三生石上精魂在,清夜靜參花月禪?!盵9]24這里的“凈瓶”是佛教之物,而“金仙”指的是佛陀?!叭暇暝凇碧岬搅朔鸾讨械娜耸垒喕厮枷耄馑际钦f精神魂魄依舊停留在三生石上;“清夜靜參花月禪”意思是說在清朗的夜晚靜靜地坐在花前月下來參悟佛禪,充滿禪意。
借梅表達(dá)知音難覓的感慨、對君子之交的渴求。如《友梅》:“三益堂前世外人,歲寒誰是舊雷陳。知心千古惟松竹,冷淡相交始見真?!盵9]12“三益堂前世外人”句是說在三益堂前有世外高人;“歲寒誰是舊雷陳”句中的“雷陳”是東漢雷義與陳重的并稱,喻交誼深厚的朋友;“知心千古惟松竹”句是說只有松竹才能真正了解梅花,是為至交;末句“冷淡相交始見真”是說梅花和松竹是賢者之交,平淡如水。
除七絕《梅花百詠》“和章”外,明本還另有一百首詠梅七言律詩,《欽定四庫全書》以“梅花百詠附錄”的形式,將其附于馮子振《梅花百詠》之后。每首詩的韻腳都固定押“神、真、人、塵、春”五字,難度極大。馮子振的詠梅詩和明本的和詩各有千秋,“子振才思奔放,一題衍至百篇,往往能出奇制勝。而明本所和,亦頗雕鏤盡致,足以壁壘相當(dāng)”[1]1707。
綜上所述,明本禪師的組詩題材多樣,有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獨特的美感意蘊,對其后詩壇有著深遠(yuǎn)的影響。明本禪師畢生弘揚臨濟“看話禪”法,其開示眾生、傳播禪修之道的佛理禪悟組詩,開創(chuàng)了僧詩創(chuàng)作的新境界。其《懷凈土詩》108首、《擬寒山詩》100首等,直接啟發(fā)了元末楚石禪師《懷凈土詩》110首、明代僧隱元隆《擬寒山詩》101首和居士張守約《擬寒山詩》300首的創(chuàng)作。清代省庵大師著《凈土詩》108首、普能嵩禪師著《凈土詩》108首,圓融禪凈,宣揚凈土禪法,亦受明本影響。
明本的山居組詩在元明之際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學(xué)界有觀點認(rèn)為,元代山居詩詩僧多與元王朝關(guān)系疏遠(yuǎn),“他們或山居不出達(dá)數(shù)十年,或草棲浪宿、結(jié)庵而居,同行端輩結(jié)交權(quán)貴、住持大寺以至參與官場,形成鮮明的對照。先睹所居天臺華頂,‘其地高寒幽僻,人莫能久處,惟禪師一坐四十年,足未嘗輒閱戶限’。高峰原妙也居山隱修數(shù)十年。明本及其弟子天如惟則和千巖元長,或隱居一山,或長期行腳,居無定處。石屋清珙‘四十余年獨隱居,不知塵世幾榮枯’。這是此系的驕傲,世稱‘庵居知識’”[10]。明本禪師的同門石屋清珙禪師,弟子天如惟則、千巖元長等,都留下了大量的山居組詩。到了明代,“明本派”詩僧形成了山居組詩的創(chuàng)作熱潮,如憨山德清有《山居示眾二十五首》《南岳山居五首》《山居十首》《憶山居六首》《山居十三首》《山居二十六首》《山居二十八首》計113首;天隱禪師有《山居詩八十首》;漢月法藏著有《山居詩四十首》;呆庵普莊有《山居詩十首》;雪山法杲有《山居詩十六首》,進一步奠定了山居組詩在佛教文學(xué)中的地位。
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六云:“元方外鮮能詩者,道則句曲張雨,釋則來復(fù)見心。張以雅游,故聲稱藉藉,其詩實不如復(fù),然復(fù)入本朝矣?!盵11]242《詩藪》續(xù)編卷一又云:“國朝詩僧,無出來復(fù)見心者,宗泐有盛名,而詩遠(yuǎn)不逮。弘正以后,淄流遂絕響。”[11]347胡氏將張雨、來復(fù)見心視為元代道教與佛教的詩歌成就最高代表顯然與事實有些不符,“長期以來,在元詩文獻中作為一個詩人,張雨詩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被撥高了”[12]718。釋來復(fù)是元末明初的臨濟宗名僧,其九百余首詩歌中以山居詩最具文學(xué)價值。無論是禪學(xué)思想還是詩歌創(chuàng)作都深受中峰明本的影響,胡氏于元釋標(biāo)舉來復(fù)見心,與其后期入明受朱元璋褒美、仕宦爭從其學(xué)的社會影響力有關(guān)。
明本禪師組詩對后世文壇影響最為深遠(yuǎn)的是《梅花百詠》。從元末至明末,“唱和《中峰和尚梅花百詠》七言律詩者至少有二十人次”[13]259,可見“釋明本《梅花百詠》七言律詩對明代詩壇的影響非常巨大”[13]261。如明代詩人王達(dá)善“和”釋明本、馮子振的《梅花百詠》成《梅花百詠》,即為一例;而另一位明代詩人周履靖既“和”馮子振《梅花百詠》又將其與之合刊的事實,則表明了“和章”之作在明代已成一種風(fēng)氣,而這種風(fēng)氣,正是受馮子振、釋明本唱和梅花詩的影響所致[12]651。明代唱和明本禪師的《梅花百詠》人數(shù)之多、質(zhì)量之高,史所罕見。明本禪師所創(chuàng)立的《梅花百詠》“百篇同韻”的寫作范式,也成為中國詩歌史上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1]永瑢,紀(jì)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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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羅鷺.釋明本《梅花百詠》考辨[J].新國學(xué),2015(1).
(責(zé)任編輯:袁 茹)
2016-12-07 基金項目: 江蘇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歷代組詩創(chuàng)作與傳播研究”(13ZWB007)
李正春,男,蘇州鐵道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1985屆畢業(yè)生,現(xiàn)為蘇州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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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1-008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