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海,肖 菲,2
(1.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2.長春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弘一法師佛法行持的詩詞靈光
王樹海1,肖 菲1,2
(1.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2.長春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弘一法師是晚近中國文化史上頗引人注目的人物,除涉足音樂、美術(shù)等藝術(shù)領(lǐng)域之外,其于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亦有深厚造詣。本文以弘一法師存世的一百四十余首詩詞作品為研究對象,挖掘、體悟其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宗教因子,進而發(fā)現(xiàn)“華嚴為境,四分律為行,導歸凈土為果”之佛法行持在法師詩詞中時有靈光閃現(xiàn)。研究弘一法師詩詞作品中反映的宗教思想,對于我們深入理解法師佛學思想、認識其詩詞獨特的創(chuàng)作理路都將發(fā)揮無可替代的積極作用。
弘一法師;詩詞;佛教思想
在晚近中國文化史上,弘一法師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不僅開創(chuàng)了文藝領(lǐng)域中多個“第一”,在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著深厚造詣,正所謂“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雖然他不是羅伯特·洛厄爾或約翰·貝里曼那樣典型的“自傳性詩人”,但“宗教藉助宗教教義影響信仰者,也通過宗教氛圍感染信仰者,……在無意識或有意識的‘挪用’中,文學家常不知不覺地表達了他對宗教的態(tài)度?!盵1]29加之弘一法師深受傳統(tǒng)文化“詩以言志”觀念的影響,其心靈世界包括與佛家的遇合因緣在詩詞之中藝術(shù)地呈現(xiàn)也成為一種必然。縱觀法師存世的一百四十余首詩詞,詩人以“以華嚴為境,四分律為行,導歸凈土為果”之佛法行持時有靈光閃現(xiàn)。
弘一法師于佛法廣義之中尤服膺華嚴之博大精深,“此宗最為廣博,在一切經(jīng)法中稱為教海?!盵2]28“華嚴經(jīng)是佛法的大全,亦是佛教各系思想的集大成。它包含有佛教的教、理、行、果和佛教修養(yǎng)次第的信、解、行、證的層層經(jīng)過,以及應(yīng)該如何超脫、解放以達事事無疑的圓融境界?!盵3]55此種通融、和諧正是弘一法師終其一生孜孜以求的。
弘一勸浮土宗道侶兼誦地藏經(jīng),認為地藏經(jīng)是佛經(jīng)中之“孝經(jīng)”,這種打破門戶之見的做法實為法師對華嚴經(jīng)義的躬身踐行;他在宣講佛法之時亦對《華嚴經(jīng)》多有論及,更集華嚴經(jīng)偈成聯(lián)三百首,甚至選擇此經(jīng)刺血書寫;編錄《華嚴集聯(lián)三百首》時,法師清醒認識到“割裂經(jīng)文,集為聯(lián)句,本非所宜”,但仍然“循道侶之請,勉以綴輯”。此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執(zhí)著,深究其源,蓋因華嚴“法界無分別”之圓融境界與弘一法師一生的精神追求兩相契合、深入其心。
縱觀法師一生,先以藝術(shù)通才為人欽慕,又以佛門高僧受人景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圓融通脫的思想境界。無論是引西洋樂進中國而成“學堂樂歌”,還是美術(shù)課首開人體寫生先河的驚人之舉,都是此種精神的具體外化。甚至在信仰選擇這樣關(guān)乎重大的事件上,他也有過道教、天理教而終歸佛門的逡巡曲折,其思想之通達圓轉(zhuǎn)可見一斑,這在《男兒》一篇中恰有印證:
“男兒自有千古,莫等閑觀???、佛、耶、回精誼,道勿陂崎……”
在通往心靈天國的道路上,“孔、佛、耶、回”原本取徑各異。而詩人清醒認識到各家宗教實為殊途同歸,兼采其長、融會貫通方能成就大業(yè)。作此詩時,詩人尚為凡塵間一介俗士,已然有此眼界,他披剃后宣講佛法時的開脫通透與此一脈相承:“學,須先多讀佛書儒書,……倘因佛儒諸書浩如煙海,無力遍讀,而亦難于了解者,可以先讀‘格言聯(lián)璧’一部?!盵4]41。
又:“(佛家各宗派)就此十宗中,有小乘、大乘之別。而大乘之中,復有種種不同。吾人于此,萬不可固執(zhí)成見,而妄生分別?!盵2]30。
與宗教思想所反映出的兼收并蓄相映成趣的是,在詩詞表現(xiàn)手法與風格特征上,弘一法師亦廣泛取法前人,形成了平實雅正為主而間有沉雄、放逸之作的特點。僅舉幾例:
“瑟瑟寒風剪剪催,幾只花放水云隈。”(《詠山茶花》)化用韓偓“惻惻輕寒剪剪風”一句絲毫不著痕跡;
“杜宇聲聲歸去好,天涯何處無芳草?!敝械摹疤煅摹币痪溆种苯右蕴K軾《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詞句入詩;
詩人既有《日夕登輪》《西江月·宿塘沽旅館》這樣的沉郁感傷之作,有意氣慨然如《為滬學會撰文野婚姻新戲冊既竟,系之以詩》的作品,亦有《天風》那樣充滿奇譎想象的浪漫放逸之詞。詩人一生做詩詞僅140余首,手法與風格能有如此諸般變化,不能不說是作者有意為之、自覺追求的結(jié)果。
在《護生畫集》這部宣傳“眾生平等”“戒殺生”等佛教義法的作品中,作者不僅直接化用《詩經(jīng)·麟趾》題旨成《仁獸》一篇,更多用儒家經(jīng)典語句入詩,如“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尸林》)“肉食者鄙,不為仁人”(《醉人與醉蟹》)“人非圣賢,其孰無過?”(《懺悔》)
圓融并包、兼收并蓄是弘一法師詩詞創(chuàng)作的始終堅持,這當然不能信口稱為“華嚴宗對其創(chuàng)作理念的影響云云”。但是,當我們由此反觀詩人皈依佛門后對華嚴一宗的信持,方可見那實是他心靈之路的必然歸處,華嚴的哲學成為弘一法師佛學思想體系的最高指導原則,確是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
戒是一切法的基礎(chǔ),“戒為無上菩提本,長養(yǎng)一切諸善根”即是此意。生于律宗衰末時期的弘一法師深感修持戒律對佛門行履之重要,他引《南山行事鈔》說“戒是生死舟航,出家宗要”,誓“不立名目,不受經(jīng)費,不集多眾,不定地址”,以一比丘之力扶持南山律宗重振:“如是戒品,我今誓愿受持、修學,盡未來際,不復舍離。以此功德,愿我及眾生,無始已來所作眾罪,盡得消滅。……愿護南山四分律宗弘傳世間!”[5]258
弘一法師對律宗戒條信受奉行,自言“以戒為師”。即于作詩一途,也體現(xiàn)出“以戒為詩”的特點。這在他為豐子愷《護生畫集》所做題句中有著集中體現(xiàn):“是亦眾生,與我體同。應(yīng)起悲心,憐彼錯蒙。普勸世人,放生戒殺。不食其肉,乃謂愛物。”(《眾生》)
在《護生畫集》中,弘一法師正是用佛家大慈悲心,設(shè)身處地體念物類之悲,“殘殺百千命,完成一襲衣,唯知求適體,豈毋傷仁慈?”(《蠶的刑具》)。即便對微末如草芥之端的小蟲,詩人也懷惻隱之心相待:“莫謂蟲命微,沉溺而不援,應(yīng)知惻隱心,是為仁之端?!?《沉溺》)。哪怕為世人厭惡嫌棄的青蠅,在弘一看來也是鮮活生命,不可殘殺,“若謂青蠅污,揮扇可驅(qū)除,豈必矜殘殺,傷生而自娛?!?《暗殺》)甚至一花一葉亦能得覆于詩人慈悲佛光之下,“好花經(jīng)摧折,曾無幾日香,憔悴剩殘姿,明朝棄道旁。”(《殘廢的美》)
《護生畫集》中體現(xiàn)的“以戒為詩”為人們進一步理解弘一對戒律的嚴謹奉信提供了詩意而形象的指引。“一蟹失足”尚有“二蟹扶持”,“物知慈悲,人何不如”(《生的扶持》),正是常懷不以“物命”為“兒戲”,甚至因“刀部”多殺意而不忍下筆的大慈悲心,法師不僅自己持戒嚴謹,更借畫借詩祈愿眾生“愿發(fā)仁慈,常起悲憫?!?《誘殺》)
回想法師皈依佛門后的幾十年里,殫精竭慮撰修律學佛典,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編》《律學要略》等數(shù)十種;克履僧戒,不以為苦反欣然而為,此種努力與執(zhí)著全為以“我一身代受眾苦”,洗脫“眾生所造無量惡業(yè)”,讓“楊枝凈水,一滴清涼”,使眾生“遠離眾苦,歸命覺王”(《楊枝凈水》),終至“何分物與我,大地一家春”(《 冬日的同樂》)的和諧境界,其對佛法的體悟與踐行可謂用心良苦。
弘一對律宗的信奉持守在詩詞中的表現(xiàn)是多方面的,除了通過《護生畫集》題句的內(nèi)容集中體現(xiàn)其“護生護心”持戒觀念之外,在剃度前后藝術(shù)語言與表現(xiàn)形式的選擇變化上,也鮮明顯示了詩人“以戒為詩”的特點。
中國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素來遵循“溫柔敦厚”、“主文而譎諫”的美學傳統(tǒng),按此標準則好詩“貴在妙悟”。具體到佛家詩語,其在唐代以后分流為二:一者融禪宗體悟入于傳統(tǒng)儒家美學,“追求一種‘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含蓄委婉但又妙然心會的詩歌表達效果”,王維的造境之法和詩僧皎然的寫境述懷都是此類創(chuàng)作的典型;二者則繼承佛經(jīng)中偈頌的傳統(tǒng),采用生動的口語和活潑的形式,用通俗易懂的白話詩闡釋佛理經(jīng)義,表達證悟、開啟學人,最終形成游離于主流詩派之外的白話詩派,王梵志、寒山皆為其中代表。
弘一法師深諳古典詩詞寫作之道,有著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經(jīng)驗。他很會寫那些符合傳統(tǒng)審美范式的作品:
“殘山剩水可憐宵,慢把琴樽慰寂寥。”(《為老妓高翠娥作》)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夢影,樽前眉底?!?《金縷曲·贈歌郎金娃娃》)
“將軍已死圓圓老,都在書生倦眼中?!?《贈語心樓主人》)
類似這樣老練當行的句子他皆能信手拈來。按這樣的理路,詩人出家后完全可以堅持用此種詩語描風畫景、抒僧人懷抱、傳佛家法義,走上前述佛禪詩的第一條創(chuàng)作道路。但弘一法師自剃度之日起就毅然懸筆于此類作品,除了1935年《凈峰種菊臨別口占》一詩之外,他始終堅持用詩偈或歌詞宣揚佛法,如:
《倘使羊識字》:倘使羊識字,淚珠落如雨,口雖不能言,心中暗叫苦。
《喜慶的代價》:喜氣溢門楣,如何慘殺戮?唯欲家人歡,哪管畜生哭。
包括上例的《護生畫集》題句和之后編錄的《清涼歌集》,弘一法師詩歌的語言風格從前期的雅正蘊藉一變而為質(zhì)白平樸,走上了更近于白話詩派的創(chuàng)作路徑。在體式選擇上,只寫詩偈、歌詞,回避嚴格意義上的詩詞文體,更表明了詩人自覺的文體辨析意識。這種意識緣何而起,作者本人并沒有給出明確解釋。在筆者看來,這恰是弘一法師以戒為詩的又一具體表現(xiàn)。
中國士大夫階層雖然始終奉行“詩以言志,詞以娛情”的文學觀念,詩詞是文人述志抒懷最好的語言形式,但在很多時候,詩詞仍不免淪為文人唱和游戲、逞顯才氣、消磨光陰甚至干謁入仕、謀取虛名的文字工具。晚清以來,隨著報刊業(yè)的興起,文人與報刊關(guān)系密切,在報紙上發(fā)表詩詞作品更成為文人擴大知名度、樹立文壇威望的重要手段。這種娛樂性和功利性的文體功能使詩詞之體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俗世塵凡氣息。這對其他佛門僧眾而言或許無甚緊要,但弘一凡事認真,他深知“學律非是容易的事情”,律宗戒法甚細,行之甚難:
“受戒者聽畢,應(yīng)先自思量如是諸戒能持否,……寧可不受,萬不可受而不持!……如果不能受持,勉強敷衍,實是自尋煩惱!”[6]20-21
“現(xiàn)在受戒的人雖多,只是掛個名而已,切切實實能持戒的卻很少?!盵6]35
弘一強調(diào)受戒不可敷衍,需隨分量力,每每反復講說,不厭其煩,究其核心,無非一個“嚴”字。以這樣的標準律己,則傳統(tǒng)意義上古典詩詞的娛樂性、功利性既有礙“一心求佛智,專精無異念”的修行,又在“八關(guān)齋戒”之列:
“八戒——具云‘八關(guān)齋戒’?!P(guān)’者,禁閉非逸,關(guān)閉所有一切非善事?!S’是清的意思,絕諸一切雜想事?!谄撸邉俅采献?,作倡伎樂,故往觀聽?!魳酚皯虻冉詫俅藯l?!盵6]23
這里的“倡伎樂”泛指世間音樂影視等娛樂消遣,廣義來說當然也包括上述詩詞創(chuàng)作。應(yīng)該說,弘一法師自受戒之日起,已訣別了“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的風流才子李叔同。精深蘊藉的詩詞語言和流麗多彩的詩詞風格已經(jīng)成為修行之關(guān)隘,更何況“依宗教的無始無終的大人格看來,藝術(shù)本來是曇花泡影,電光石火,霎時幻滅,又何足珍惜!”(豐子愷語)
佛家看破語言的本質(zhì),因而“以心傳心”,不執(zhí)迷于語言的力量。然“不立文字”之外尚有宣佛弘法的實際需求,直到于今人類思想、智慧的傳遞、記錄還沒能找到比文字、比語言更好的載體。對于弘一法師來說,這也是必須解決的問題。在彼時中國的歷史語境之下,國民受教育水平較低,即便粗通文字者也未必能夠參閱領(lǐng)悟佛典要義。僅以戒殺護生一條而論,怎樣讓這些讀者“去除殘忍心,長養(yǎng)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處事”?弘一法師尚須找到更適合傳法解意、更易為眾生領(lǐng)會體悟、實用性更強的詩語。白話詩派的通俗淺近、平直樸素為詩人提供了藝術(shù)的借鑒。他自己在讀者的考量上曾有言:“第一,專為新派智識階級之人(即高小畢業(yè)以上之程度)閱覽,至他種人,只能隨分獲其少益。第二,專為不信佛法,不喜閱佛書之人閱覽。(現(xiàn)在戒殺放生之書出版者甚多,彼有善根者,久已能閱其書,而奉行惟謹。不必需此畫集也。)近來戒殺之書雖多,但適于以上二種人之閱覽者,則殊為稀有。故此畫集,不得不編印行世。能使閱者愛慕其畫法嶄新,研完不釋手,自然能于戒殺放生之事,種植善根也?!?/p>
正因如此,弘一在《護生畫集》編寫過程中始終注重書名和題詩的通俗性,并最終選擇以白話詩為題句的創(chuàng)作思路:“所作之詩,就藝術(shù)上而論,頗有遺憾。一以說明畫中之意,言之太盡,無有含蓄,不留耐人尋味之余地。一以其文義淺薄鄙俗,無高尚玄妙之致。就此二種為論,實為缺點。但為導俗,令人易解,則亦不得不爾。故終不能登大雅之堂也?!?/p>
這“不得不”的自我禁戒實已道破詩人出家后只寫白話詩和歌詩的玄機,亦是對自己一貫奉行的“先器識而后文藝”之藝術(shù)觀的印證回復。這種以戒為詩、處處認真在他輯錄《清涼歌集》時又一次體現(xiàn)出來,他自言作歌的意圖和注釋的要求:“此歌為初中二年以上乃至??茖W生所用。彼等罕有素信佛法者,乞準此程度,用白話文撰極淺顯之注釋,并令此等學生閱之,可以一目了然?!?/p>
雖然從詩人的角度,這是為弘揚律法、自我禁戒才懷萬物共生之大感情,無奈地舍棄了詩歌的藝術(shù)性。然從作品本身來看,表情真摯深切,用語簡明平實,風格園拙渾樸,自有一番“減少機心,歸于大淡泊”的平淡自然之美。這也可以解釋為何這“難登大雅之堂”的白話詩在今天仍為人們喜歡、講誦、傳揚、銘記,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詩人“以戒為詩”的做法實是以詩歌藝術(shù)上部分的舍棄和犧牲求得了真正的“圓滿”。
弘一服膺華嚴、“以戒為師”的同時亦修凈土法門,且對其頗為推重。他曾在宣講佛法時反復言及念佛往生的重要性:
“念佛(阿彌陀佛),常人惟知生西,但現(xiàn)生亦有利益?!瓱o論何人,皆應(yīng)求生西方?!瓌衲罘鹌兴_,求生西方。至要至要?!?《勸念佛菩薩求生西方》)
念佛升西如此緊要,凈土宗人須拋卻世緣,他們所修持的真是立身世外的“送死法門”?這是弘一在萬壽巖講演時被問到的問題。一心“以出世的精神,作入世之事業(yè)”的弘一法師給出這樣的解答:
“若修禪定,或止觀,或密咒等,須謝絕世緣,入山靜習。凈土法門則異于是,無人不可學,無處不可學。士、農(nóng)、工、商各安其業(yè),皆可隨分修持凈土。又于人事善利,群眾公益,一切功德,悉應(yīng)盡力集積,以為生西資糧,何可云拋棄耶!”
這當然是高明的比丘僧語,然而,若轉(zhuǎn)向法師的詩詞問詢,我們早就可看到隱于其中的、更為形象的解答,試看《貽王海帆先生》:
文字聯(lián)交誼,相逢有宿緣。社盟稱后學,科第亦同年。
撫碣傷禾黍,怡情醉管弦。西湖風景好,不羨赤松仙。
此詩寫成時,作者尚是一俗士。這首朋友間酬贈的作品,內(nèi)容表現(xiàn)上并無甚新鮮。然而“不羨赤松仙”、“視現(xiàn)世為樂土”所表明的立足現(xiàn)世的堅決卻頗為醒目。若干年后,詩人遁入佛門,立下華嚴上回向與下回向的大宏愿,“以戒為師”終生奉持,并終導歸于西方凈土。其佛學思想、奉受行持有著復雜的構(gòu)成和理路。但詩人的腳跟卻始終深植于現(xiàn)世土壤中,懷大悲心、荷眾生苦,這種“人間佛教”的理念與此詩所言“視現(xiàn)世為樂土”的精神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其間的因果淵源竟似早已安排妥當。
立足現(xiàn)世的精神不變,然現(xiàn)世生命卻總有終結(jié)之日,那時該如何做法,弘一于凈土法門中尋求解答,則“俾今生命終時,決定生西。乃是十分安全之道也?!蔽鞣綐O樂究竟如何,何以使法師如此念念以求,眾生顛倒傾慕如此?“須知生西后,無苦但樂。衣食自然,居處美麗,常見佛菩薩聞法,乃最好之事。故被傷生西,可謂因禍得福?!蹦菢O樂之境的美妙和往生的喜悅?cè)绻挥眠@樣的語言加以描述,未免顯得蒼白而縹渺。
對此,弘一另有一番詩意的解說:“化身恒河沙數(shù),發(fā)大音聲。而時千佛出世,瑞靄氤氳。歡喜、歡喜人天,夢醒兮不知年。翻倒四大海水,眾生皆仙?!?《化身》)那往生世界中“瑞靄氤氳”,如夢似幻,福海翻騰,眾生普度,一片祥瑞。這樣的歡喜世界正是詩人在現(xiàn)世生命終結(jié)時追求的一方凈土。在《清涼歌集》中,詩人也有過類似的但更為隱微的表述。
《清涼歌集》是弘一法師詩詞中較少為人提及的作品,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創(chuàng)作目的所限,作者在內(nèi)容表現(xiàn)上受到很大的制約:
“一日,劉生質(zhì)平偕余往訪和尚于山寺,飯罷清談,偶及當世樂教。質(zhì)平嘆息于作歌者之難得,一任靡靡俗曲流行閭閻,深惜和尚入山之太早,和尚亦為憮然,允再作歌若干首付之。余與質(zhì)平皆驚喜,此七年前事也。”(夏丏尊《清涼歌集序》)
《清涼歌集》是要走進學堂,以樂教方式育人的作品。接受對象的特殊性要求作歌者必須盡量少用或不用佛家語詞,作者自己宗教思想的體現(xiàn)需要隱于字面之下。在這樣的前提下,理解歌詞的內(nèi)容需費些心力。為方便讀者理解,弘一法師特請芝峰作《清涼歌集達旨》代陳己意。今人孫繼南先生的解讀也頗為精當:“五首歌詞的內(nèi)容,相互關(guān)聯(lián)、依次遞進,將涵義深邃的佛學哲理由淺入深地呈示出來:第一首《清涼》,開宗明義,以大自然月、風、水為背景,謳歌‘無上清涼’的精神境界;第二首《山色》和第三首《花香》分別從視覺、聽覺方面說明宇宙萬物原非實有,而是‘幻影’、‘空相’,務(wù)須破除‘我執(zhí)’;第四首《世夢》揭示‘人生如夢’、‘塵心全妄’,唯有‘破盡無明’始可‘大覺能仁’的真諦;第五首《觀心》為全歌總結(jié)。歌詞一再強調(diào)‘試觀心性’,是因‘明心見性’乃佛教修習之關(guān)鍵與宗旨,也是眾生‘悟入真?!?,達到‘清涼’精神境界的必由之路。”
孫先生對于作品內(nèi)容的闡釋鞭辟入里,無需筆者更附贅言,但于此作陳達之思想上,卻有如下細節(jié)仍需注意:《清涼歌集》收錄作品五篇,其中弘一法師自作僅一篇,余下《山色》《花香》《世夢》《觀心》四首乃根據(jù)明代高僧蓮池、蕅益二人的短文“綴錄”而成。在眾多佛門先師之中,弘一獨擇改此二人的作品,這絕不會是偶然的靈光一瞬,必有其深遠用意。找到蓮池、蕅益二人的共性,當可為我們理解弘一法師的用心提供線索。具體說來,這二人均為明代高僧,都有融合佛教各家宗派的理念,并都有兼修各宗的佛教經(jīng)驗。然而最終,兩人都寄心凈土,成為凈土宗一代宗師。這不能不讓我們想到,弘一法師撰錄的這部《清涼歌集》實寄托著他對凈土法門的領(lǐng)悟與體驗:
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今唱清涼歌,心地光明一笑呵……
清涼,清涼,無上究竟真常。(《清涼》)
涅槃寂滅、轉(zhuǎn)生西天之時,明月涼風、清水一渠構(gòu)成的清涼世界,熱惱全消,彼岸世界美好靜穆,到那時眾生方能“一笑呵”、“萬物和”、“樂如何”。
至此,詩人最終完成了“以華嚴為境,四分律為行,導歸凈土為果”的全部宗教歷程。回顧弘一法師一生行止、藝術(shù)歷程與佛法行持,可謂錯綜復雜、傳奇跌宕,然亦互相勾連、因果相繼、相互印證。法師一代高僧與詩才詞家的雙重身份使得佛法行持成為其詩詞表現(xiàn)的重要維度,反過來,這種行為在詩詞中的靈光一現(xiàn),既可以為我們解讀其佛學思想體系的構(gòu)成提供可靠的信息,也為我們打開了認識弘一法師詩詞“圓融為詩”、“以戒為詩”的獨特品味與創(chuàng)作理路的法門,對弘一法師宗教思想與文學研究兩大課題均有重要價值。
[1] 葛兆光.中國宗教與文學論集[C].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
[2] 弘一法師.晚晴老人演講錄[M].上海:開明書店,1943.
[3] 黃楸萍.弘一大師的佛學思想[A].方愛龍.弘一大師新論[C].杭州:西泠印社,2000.
[4] 弘一法師.改過實驗談[A].秦啟明.李叔同講演集[C].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3.
[5] 弘一法師.弘律愿文[A].弘一法師.弘一大師全集[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
[6] 弘一法師.弘一大師講佛[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張樹武]
The Brightness of Master Hong Yi’s Poems to Practice Buddhism
WANG Shu-hai1,XIAO Fei2,3
(1.College of the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2.College of the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2,China;3.College of Humanities,Changchu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2,China)
Master Hong Yi is a noticeable pers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ulture from late Qing dynasty to modern times.Besides music,fine arts and other realm of arts,he also had achieved a lot in creating classical poems.Targeted at over a hundred and forty existing poems of master Hong Yi,this paper explores and embodies the religious factors in his poems to find out Buddhist practices of “studying Hua-yen,practicing doctrines and becoming a Buddhist believer via initial pure land approach” in his poems.Studying the religious thoughts reflected in Master Hong Yi’s poems will play an irreplaceable active role in deeply comprehending master’s Buddhist thoughts and learning his unique creation approach of poems.
Master Hong Yi;Poems;Buddhist Thoughts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1.021
2016-11-2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5BZW127)。
王樹海(1950-),男,山東泰安人,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肖菲(1979-),女,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長春大學文學院講師。
I206.5
A
1001-6201(2017)01-014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