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凱
(淮北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公元前5世紀后期隨著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展開,希臘城邦的很多問題被激發(fā)出來,城邦生活陷入危機。斯巴達領導的伯羅奔尼撒同盟,與雅典帝國撕裂了希臘世界。雖然城邦之間的戰(zhàn)爭在希臘史上很常見,但古風時代的邦際戰(zhàn)爭一般具有儀式性,持續(xù)時間不長。這種戰(zhàn)爭對城邦生活影響不大。[1]66-69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持續(xù)了27年之久(前431年-前404年),戰(zhàn)爭似乎以斯巴達的全勝結束,但斯巴達的霸權并不穩(wěn)固,雅典、忒拜、科林斯等邦很快又投入到反斯巴達的戰(zhàn)爭之中。諸邦混戰(zhàn),波斯干涉,從公元前5世紀中后期到公元前4世紀中后期,長達百年的時間里,希臘世界從未遠離大規(guī)模邦際戰(zhàn)爭的陰影,直到被馬其頓人征服。曠日持久的邦際戰(zhàn)爭導致了城邦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受到破壞或嚴重影響,公民兵制難以為繼,雇傭兵盛行,邦際政治干涉加劇,城邦內(nèi)政治派系斗爭愈演愈烈,以致發(fā)生殘酷內(nèi)戰(zhàn)。[2],[3]3.81-82戰(zhàn)爭,包括內(nèi)戰(zhàn),對人們的思想也造成了不良的影響。公元前5世紀中葉,希臘自然哲學家繼續(xù)涌現(xiàn),智者學派興起,從哲學史上看,他們在自然哲學、修辭學、懷疑論和主體主義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但在當時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些思想會削弱公民對神和城邦政治的信念,使個人主義、實用主義盛行,使人們不相信確定的真理和道德,對城邦的責任感減弱。[4]226-231,[5]525-526,[6]7
較早對城邦思想的危機進行深刻思考的是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一生都在思考人的道德與城邦公共生活的正義問題。他繼承了自然哲學家和智者的辯證思想,但反對關于自然的機械運動觀,也反對關于人事判斷的相對主義。他認為世界既有符合邏各斯的一面,也有道德上的善(好、高尚)與美的一面。神或世界靈魂(nous)有目的地按照真、善、美的原則創(chuàng)造了世界,人受到神特別的眷顧,因為人的心靈與神相連。人可以運用自己的心靈,通過辯證法(愛智的討論),認識真(logos)、善(agathon)、美(kalon),進而認識神圣的存在。[7]蘇格拉底為危機中的城邦找到了關于真理和道德存在的神圣基礎,也找到了探究的方法,并窮其一生從事免費的教育和引導。柏拉圖和色諾芬都深受其影響,并將其師的思想發(fā)揚光大,只是前者更偏向理論,后者更偏向實踐。所以柏拉圖沒有寫歷史作品,因為他更看重理念世界;而色諾芬認為表面上混亂不堪的現(xiàn)實生活中蘊含著真理和美德,而這些又有著神圣的基礎,通過對較長時段歷史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活生生的真理和美德,并在背后看到神意的支持。這樣色諾芬將神學與歷史相結合,形成其獨特的神學歷史觀。
古希臘神學觀相比于后來系統(tǒng)的基督教神學有著自己豐富的多樣性和獨特性,韋斯內(nèi)爾的《與諸神打交道:古希臘神學中不穩(wěn)定的解讀》一書是近年來這方面研究的力作。[8]該書多次談及色諾芬,[8]132,277,423但主要著眼于論證古希臘神學觀的多樣性。近一二十年來,有數(shù)篇出色的文章專注于色諾芬的神學觀,[9-12]這些研究關注到了色諾芬作品中涉及神意的豐富內(nèi)容,但因未能聯(lián)系城邦危機的歷史背景,難以形成整體上的認識。實際上,只有以探索城邦危機的出路為目的指向,色諾芬的神學歷史觀才可以被系統(tǒng)地觀照。
神學本身是人理性認識世界的產(chǎn)物,在希臘歷史發(fā)展中,神學與哲學相互啟發(fā),[13-14]直到蘇格拉底、色諾芬的時代,兩者實現(xiàn)了一次大融通。色諾芬的神學觀廣泛滲透于他的各部作品中,在理論層面的認識主要集中于《回憶蘇格拉底》,在人生經(jīng)驗層面的認識主要集中于《長征記》等作品。
色諾芬認為,神①色諾芬筆下的神有時是單數(shù),有時是復數(shù)。是存在的,神有目的地創(chuàng)造了萬物與人,對人的創(chuàng)造尤其精巧。在他筆下,蘇格拉底在與嘲笑向神祭祀占卜的阿里斯托德莫斯的對話中,用一種樸素的目的論來說明了這種關系。②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是歷史原型與文學加工的融合,蘇格拉底在色諾芬作品中表達的觀點,可以說是色諾芬對蘇格拉底的理解、認同和發(fā)展,也是色諾芬本人的思想。精巧生動的雕塑是雕刻家所創(chuàng)造的,而精巧的人和動物背后,肯定也有一個創(chuàng)造者有目的的創(chuàng)造:
那么,你認為最初造人的那位,當他賦予人諸多感覺能力,給人以眼睛以看清物體,給人以耳朵以聽到聲音時,不是懷著實用的目的嗎?若我們沒有被賦予鼻子,氣味兒于我們有何用?若我們口中無舌,如何分辨甜的、苦的及一切有好味道的東西?此外,不是還有些其他設計就像是預先安排的結果嗎?故眼球柔弱,便被置于眼瞼之后,當我們想看的時候,眼瞼就像門一樣打開,當我們睡覺時,就關閉;眼瞼上還長著睫毛,通過的風會受到過濾而無害;在眼睛上還有一對眉毛,使從頭上掉落的汗水不會傷到它們。耳朵能聽到各種聲音而不會被堵塞。而且所有動物的門牙都適合撕咬切割,臼齒都適合從門牙那里接收食物并將其磨碎。還有……這一切安排都如此有先見之明,它們是偶然形成,還是被精心設計的,難道還用懷疑嗎?[15]1.4.5-6
人是有智慧的,而神更有智慧:
你認為智慧在其他地方就不存在了嗎?然而你知道,在所有土中,你的身體僅僅占有一小點兒,在所有水中,你的身體僅僅占有一小滴,你所接收的所有的偉大元素,我想,不只是塑造了你的身體的小小一抔吧?但是世界靈魂是獨一的,似乎是不摻雜任何物質的,你認為你僅僅因為幸運的偶然而從中攫取了一點嗎?你當真認為眾多巨量的物質,多至無限,而秩序井然,可以歸因于某種沒有理智的東西嗎?[15]1.4.8
神設計了精巧的人和萬物,具有最高的智慧,又是特別關懷人類的:
首先,在所有動物之中,諸神惟使人能夠站立,這種姿態(tài)使他能夠看到前方更遠的范圍……其次,他們只把有移動能力的腳賦予其他爬行的動物,卻賦予人雙手,手是人類獲得更大幸福的工具……而且神明并不僅僅滿足于照顧人的身體,更重要的是,他還賦予人最高尚的心靈。首先,有其他動物的心靈能夠理解最偉大最美好之事——諸神對宇宙秩序的安排嗎?……有其他動物比人有更好的心靈能夠做好準備預防饑渴、冷熱,緩解病痛、增進健康,努力探求知識,準確記憶所有聽到的、看到的或學到的東西嗎?你難道不能清楚地看出來,相比于其他動物,人在身體和心靈上的天賦無與倫比,就像諸神一樣?[15]1.4.11-14
另外當人們向神問卜時,神會給人們進忠告,也會把征兆顯示給希臘人或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正如人的靈魂可以指揮他的身體,神也可以隨意指揮宇宙間的一切,可以施惠于人,也可以懲罰人。神明能夠看到、聽到一切,同時存在于各處,并關注著一切。[15]1.4.15-18
那么人應當如何處理與神的關系呢?色諾芬認為人們應當按照城邦的風俗祭神,并祭拜祖先。他還指出人向神祈禱,要祈求好的東西(善而正義之事),而不是金銀、統(tǒng)治權之類的東西;神對于人的獻祭,不會以多少來評價,好人窮而獻得少,神并不會因此厭惡他,反之壞人獻得多,神也不會因此而悅納,關鍵是看他是否虔敬;而且既然神比人更高明,人應當聽從神的指示。人即使獨自呆在一個地方的時候,也不應該做不虔誠、不公正和不光榮的事情,因為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會逃過神明的耳目。[15]1.3.1-4,1.4.19
公元前401年,色諾芬隨希臘雇傭軍參加了小居魯士為爭奪波斯王位反叛其兄的軍事活動。小居魯士戰(zhàn)死后,色諾芬與其他將領率領雇傭軍歷盡艱辛返回小亞西海岸。色諾芬的《長征記》敘述了這一過程,他在其中用自己的經(jīng)歷見證了他的神學觀。公元前401年在庫納克薩一戰(zhàn)中小居魯士戰(zhàn)死,希臘軍隊的幾位高級將領又被波斯人設計逮捕遭到殺害,希臘軍隊陷入絕望,隊伍中的色諾芬也同樣意志消沉。就在此時的一個夜晚,在睡夢中,他夢見宙斯用雷電燒毀了他父親的房屋。醒來后他分析這個夢,認為是宙斯在夢里向他提醒現(xiàn)在的危險處境,鼓勵他振奮起精神來。[16]3.1.11-14之后色諾芬積極地鼓勵眾將士,做好對付波斯人的準備,果然度過了這個最危險的時刻。有一次希臘軍隊行軍到了一處險境,此處前面有一條深而水流湍急的河,后面不遠處聚集了一只外族的軍隊,而河的對面也有一只外族的軍隊,兩只軍隊都打算在希臘人渡河時進行攻擊。希臘軍隊又陷入愁苦之中。色諾芬在當天晚上夢到自己被上了枷鎖,但后來枷鎖自動脫落,他獲得了自由。他認為這是個吉兆,并告訴其他將領,大家又感到了希望,并向神獻祭,也得到了吉兆。果然不久,有一個士兵報告,他在撿干柴生火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水淺而可以渡過的地方。后來希臘軍隊成功渡過這條河,并脫離了險境。[16]4.3.7-34長征中的希臘軍隊經(jīng)常需要獻祭以卜測吉兇,決定是否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他們也常常因為獻祭沒有得到吉利的兆頭,而拒絕進一步的行軍,或去劫掠給養(yǎng)。色諾芬尤其注意記錄那些因為不遵守神意(如獻祭得到的啟示)而妄自行動遭受不幸的事件。[16]6.4.17-27
色諾芬這種對神意如此虔敬的做法也許在他那個時代會受到某些人的非議,但他會用自己豐富的閱歷來回答這種疑問。在《論騎兵長官》一文中,他在詳細論述了騎兵長官的責任和相應技藝之后,說道:
如果有人對我頻繁地勸告大家要注意與神意相配合感到驚訝,我敢保證,如果他經(jīng)常處在危險之中,如果他考慮到在戰(zhàn)爭中敵人會耍各種陰謀詭計,而令人防不勝防的時候,他就不會那么驚訝了。因為在那樣的情況中,除了神沒有別的能給予建議了。諸神知道一切,能以夢境、聲音、征兆和在獻祭中顯示的方式給任何人建議。我們可以設想,諸神對那些不但在緊急需要時詢問神,而且在興旺發(fā)達時盡力為神服務的人,是更愿意給他們意見的。[17]9.8-9
色諾芬不但有很多受神啟發(fā)和幫助的經(jīng)歷,還看到了很多人因為不義而受到了神的嚴懲。在波斯人設計逮捕的希臘將領中,有一個名叫梅濃。此人貪圖巨富,急于獲得權力和榮譽,為此不擇手段,認為獲得那些的捷徑就是通過違誓、虛偽和欺詐,而認為直爽、方正和誠實等于愚蠢。對這樣的一個人,色諾芬特別指出,雖然他與其他將官最后都被處死了,但他不是像其他將官那樣被砍頭(那被認為是最快的一種死法),而是“被活活折磨了一年才像一個惡棍那樣死掉”。[16]2.6.21-29當希軍行至黑海沿岸的塞拉蘇斯城時,一個叫科利爾圖斯的分隊隊長,為了個人私利,未經(jīng)希軍將領同意,擅自帶領一隊人馬前去劫掠對希軍友好的村民,結果反遭圍攻??评麪枅D斯和很多隨從被殺。[16]5.7.14-17此外色諾芬也看到了神對正義的支持。當希臘軍隊到達黑海沿岸提巴任尼亞人的邦土上時,當?shù)厝怂蛠砹硕Y物,但希軍不想接受禮物,而想劫掠當?shù)厝?,但占卜官奉獻了很多犧牲后,宣稱諸神都不允許戰(zhàn)爭,于是便接受了當?shù)厝说亩Y物,并與之保持了友好的關系。[16]5.5.1-4
色諾芬在《長征記》中敘述了很多類似的故事,顯然是想表達一種神意與正義相統(tǒng)一的神學觀。但是蘇格拉底之死如何解釋呢?這是色諾芬構建其神學觀的關鍵一環(huán)。蘇格拉底是個一生都在追求善和正義的人,而他被雅典人以引進新神和蠱惑青年之罪判處了死刑。如果色諾芬相信神意與正義是統(tǒng)一的,那么他就需要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短K格拉底在法官前的申辯》完成了這一任務。
在這篇文章中,色諾芬開頭就說,關于蘇格拉底臨死前的崇高言論已經(jīng)有人記述過了,但有一點——蘇格拉底認為“死比生更為可取”,若得不到說明,仍不能使人真正理解他那些言論。[18]1在文中,海爾莫蓋尼斯勸蘇格拉底好好考慮為自己申辯的事,因為雅典人甚至常被言辭打動而釋放有罪的人。但蘇格拉底說自己的守護神反對他著手考慮申辯的事,他對此的理解是,他現(xiàn)在死去是更好的:
……我認識到,無論對神,還是對人,我平生都過著虔誠和正義生活,此事本身就是最令人幸福的;因此我感受到一種深深的自尊,也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們很敬重我。但現(xiàn)在,我若活得更久,我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要經(jīng)受年老體衰的情況:看不清,聽不清,以致學習困難,又很容易忘記所學。若我感覺到自己的衰朽而抱怨,如何還能在生活中體會到快樂呢?神明慈悲為我考慮,使我有機會以一種最輕松的方式適時而死。若我現(xiàn)在被判有罪,顯然我有權選擇一種在考慮此事的法官看來,不但是最輕松,也是給朋友帶來最少煩惱,留給他們最深懷念的死法。因為,當一個人的死,不曾在朋友的心中留下可恥和痛苦的回憶,且在死亡來臨時,他仍然有良好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能施友愛,這樣的人怎能不會被深深地懷念呢?正是基于這樣正當?shù)睦碛桑斘覀冋J為我們必須通過正當或違規(guī)的方式找到獲得赦免我的借口時,神明反對我研究我的辯護詞。因為如果我實現(xiàn)這一目的,顯然我將不是現(xiàn)在離去,而是使自己獲得另一種生活:在疾病帶來的痛和年老帶來的煩惱中死去,陷入各種愁苦之流,沒有任何快樂的慰藉。神明可鑒,海爾莫蓋尼斯,我絕不會自求那樣的命運!但若我因聲稱感到了神和人賦予我的所有這些福佑,并表明對自我的看法,而激惹了法官們,我更希望選擇死亡,而非卑微地祈求更久的生命,過一種遠不如死亡有意義的生活。[18]5-9
(引文略去了蘇格拉底講話中間的停頓)
可見蘇格拉底之所以不懼怕被判死刑,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他對神意的解讀,也就是他認為現(xiàn)在死對他是件好事。第二個是,盡管他不愿意被判死刑,但他不能違背自己正義和虔誠的生活方式而向法官奴顏婢膝,因為這種生活方式給他帶來了最大的幸福,否定這種生活,就是比死還可怕的茍且偷生。蘇格拉底被判死刑后,“他的目光、容貌和步態(tài)中,都閃爍著快樂,和他所說的話完全相符”[18]27。所以,色諾芬對蘇格拉底的死表達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觀點:
……現(xiàn)在我以為,蘇格拉底所遇正是神所鐘愛之人的命運:他逃離了生命中最艱難的部分,遇得最輕松的死法。[18]32
所以在色諾芬看來,盡管有人希望懲罰正義而虔誠的蘇格拉底,但卻根本沒有達到目的,蘇格拉底反倒因此得到了福報。這樣在色諾芬的神學觀中,神意與正義相統(tǒng)一的原則,便得到了維護。
由此可見,色諾芬的神學觀是從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經(jīng)驗出發(fā),相信神的存在,相信神與人和萬物的密切關系。人和萬物是神智慧的創(chuàng)造,神關懷著萬物,以各種征兆啟發(fā)人的迷惑。人可以通過獻祭、占卜、求神諭等活動探知神意。最關鍵的是,神喜愛正義的、虔誠的人和行為,而懲罰那些相反的人和行為。這一樸素的神學觀有利于矯正希臘城邦危機中各種唯利是圖、不虔敬和不正義的行為。所以色諾芬在《希臘史》中試圖通過展現(xiàn)較長時段歷史中的神意,來揭示城邦道德的神圣基礎。
古希臘文化很重視技藝的作用,《希臘史》尤其關注軍事技藝。但一位優(yōu)秀將軍的軍事技藝離不開對神的虔誠,[12]因為神意關乎正義。公元前399年,斯巴達名將德西利達斯率軍進入波斯控制的小亞愛奧里斯地區(qū),很多希臘城邦自愿歸降于他,但科布倫城的希臘駐軍拒絕歸降。德西利達斯決定進攻該城,但進攻前的獻祭沒有得到吉兆,于是推遲到第二天,但連續(xù)四天不停地獻祭仍沒有吉兆。當時德西利達斯很著急,因為再不進攻,等波斯援兵到來,就難以發(fā)動進攻了。但獻祭沒有吉兆,德西利達斯還是沒有進攻。一個部將等不及了,率領一隊人馬前去切斷科布倫城的泉水供應,結果失敗而歸。德西利達斯很生氣,因為此時若進攻,士氣也很不佳。正在這時,城內(nèi)的希臘民眾派傳令官來表示愿意與德西利達斯和希臘人結盟,而不愿意與波斯人結盟。稍后,城內(nèi)的駐軍長官也派人來表示同意這一做法。而就在這一天的獻祭是吉利的,于是德西利達斯率軍在城內(nèi)人們的歡迎中進城。[19]3.1.16-19
德西利達斯是色諾芬特別佩服的將軍之一,他對神意的虔誠在色諾芬看來,是一個優(yōu)秀將軍應有的素質。同時色諾芬也注意到了那些不虔誠的例子。公元前388年,科林斯戰(zhàn)爭期間,斯巴達人想進攻亞各斯人,由國王阿格斯波利斯率軍前往。他知道亞各斯人會在斯巴達進攻的時候耍神圣停戰(zhàn)的花招。他先前往奧林匹亞詢問宙斯神,問如果亞各斯人故意選在斯巴達進攻他們的時候,宣布神圣月份,他拒絕接受這一神圣休戰(zhàn)是否虔誠。宙斯顯示,拒絕一種不正義的方式宣布神圣月份的做法是虔誠的。得到這一答復后,阿格斯波利斯又前往德爾斐神廟,詢問阿波羅,阿波羅的回答是一致的。于是他便率軍侵入亞各斯,亞各斯人果然派傳令官宣布此時是神圣月份,令他尊重神圣休戰(zhàn)。但他因為有以上兩位神的支持,拒絕接受。[19]4.7.2-3阿格斯波利斯采取了一種巧妙的詢問神諭的方式,挫敗了亞各斯人耍的花招。在色諾芬看來,亞各斯人這樣做顯然是不虔誠的,而阿格斯波利斯的巧妙倒是值得稱贊。
但得意忘形的阿格斯波利斯開始對自己的聰明過于自信,變得不虔誠起來。當斯巴達軍隊在亞各斯境內(nèi)宿營用餐時,波塞冬送來了一個反對的警示——地震。很多士兵認為他們應當按照慣例返回斯巴達。阿格斯波利斯再次巧妙地解釋了這個征兆。他認為,如在入侵之前發(fā)生地震,那么他們應該撤回,但既然在入侵之后發(fā)生,這是神對他們?nèi)肭中袨榈墓膭?。于是他獻祭之后,繼續(xù)在亞各斯境內(nèi)進行破壞。但當他試圖率軍闖入亞各斯城失敗,駐在亞各斯城外時,一個閃電擊中了斯巴達人的軍營,有些人被擊死,還有些被震死了。之后,阿格斯波利斯仍未完全撤出亞各斯,而是試圖在進入亞各斯的一個交通要道上建立堡壘,但獻祭時發(fā)現(xiàn)犧牲的肝臟少一葉,此時他才決定完全撤軍。[19]4.7.4-7諸神在這一過程中,一方面懲罰了不虔誠的人,同時試圖維持一種平衡,不允許任何一方過分。
在城邦內(nèi)部派系斗爭中取得勝利、掌控邦國權力的一方,違法對異己展開迫害的做法,同樣是神意所反對的。[9]公元前404年,雅典的30人(史稱“30僭主”)建立寡頭統(tǒng)治,非法處死異己,強占財產(chǎn)。民主派的代表人物特拉敘布洛斯率領70名追隨者占領了阿提卡的邊境要塞斐勒。寡頭們派來軍隊,要重新奪取要塞,但起初攻打不下,便試圖將其圍困,以斷絕要塞物資供應。當他們到達要塞時天氣晴好,但到了晚上卻下起了暴風雪,大雪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因為大雪的緣故,寡頭派的軍隊無法實施攻擊,便留駐部分軍隊看守。然而,民主派的軍隊不斷壯大,突襲其駐軍成功。然后他們在特拉敘布洛斯的帶領下,進入比雷埃夫斯,在穆奇尼亞山之戰(zhàn)中再次大敗寡頭派的軍隊。此戰(zhàn)導致寡頭派分裂,為雅典實現(xiàn)和解,恢復民主制打下了基礎。特拉敘布洛斯在此戰(zhàn)前鼓舞士兵的講話中,特別提到神是站在他們一邊的:“諸神是我們的盟友,大家對此有目共睹!記住他們曾在晴好的天氣中給敵人帶來暴風雪,而這給我們帶來很大好處;每次我們投入戰(zhàn)爭的時候,他們總是賜給我們建立勝利紀念碑的機會,盡管我們?nèi)藬?shù)少,敵人勢眾。即使是現(xiàn)在面對戰(zhàn)爭,諸神也使我們的敵人處于因為陡坡而無法將矛或標槍扔過他們前面之人頭頂?shù)奈恢?,而我們從山上往下扔矛或標槍,將會達到他們,并對之造成沉重打擊……”[19]2.4.14-15色諾芬在敘述民主派軍隊由弱變強,取得軍事勝利的過程中,既強調了他們的勇敢和智慧,也強調了神意的支持。
公元前393年,在備受戰(zhàn)爭破壞的科林斯,主張繼續(xù)與斯巴達作戰(zhàn)的主戰(zhàn)派,在盟友雅典、忒拜、亞各斯等邦軍隊的協(xié)助下對主和派進行了殘酷屠殺,之后,主戰(zhàn)派在國內(nèi)又建立起僭主式統(tǒng)治。但在公元前392年,斯巴達、西息昂的部分軍隊與科林斯流亡者一起在科林斯長墻之間的通道里,與雅典、忒拜、亞各斯在科林斯的駐軍及科林斯主戰(zhàn)派的軍隊,展開交戰(zhàn)。盡管前者人數(shù)較少,后者勢眾,但前者士氣高漲,尤其是斯巴達人和科林斯流亡者表現(xiàn)出非凡的勇敢,令敵人在逃跑中亂作一團,任人砍殺。[19]4.4.1-11色諾芬也在其中看出了神意:
斯巴達人不停地屠殺敵人,因為神在那個時候至少給了他們一個從未祈求的機會:大量呆若木雞的敵人好像被送到斯巴達人面前,這些敵人茫然不知所措,沒有一個有意識地保護自己,而是將自己沒有受保護的一側顯示給斯巴達人;實際上,這些人都是在助己毀滅。人們?nèi)绾尾拍芟嘈胚@不是神的作用呢?無論如何,如此多的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倒下,以致于那些看慣了成堆的谷物、木材和石塊的人,在那天反而看到的是成堆的尸體。[19]4.4.12
色諾芬顯然認為諸神是維護邦內(nèi)正義的,那些在邦內(nèi)斗爭中以非法的方式迫害、流放與自己持不同政見的人,常常要遭受神的懲罰。公元前366年,阿卡迪亞聯(lián)邦的政治強人來康米德在與雅典締結軍事同盟后,乘船返回伯羅奔尼撒半島,卻在登陸時,被本國的流亡者所殺。色諾芬對他的死,發(fā)表了這樣的評論:
他的死明顯是神意使然:因為盡管他有很多船可以支配,而且雖然他選擇了自己希望乘坐的那條船,并與船員達成協(xié)議,他可以在任何他所選擇的地方登陸,但他在自己登陸的地方恰恰遇上了阿卡迪亞聯(lián)邦的流亡者,然后他就這樣死了。[19]7.4.3
色諾芬對來康米德之死的描述可能令讀者感到突兀,因為從一些相關敘述來看,我們看不出此人多么惡劣。實際上他出身高貴,并善于鼓舞阿卡迪亞民眾,被選為聯(lián)邦領導人后在政府中安插了自己的親信;他主張阿卡迪亞聯(lián)邦采取較獨立的外交政策,使其在伯羅奔尼撒半島迅速崛起,成為一支重要的力量。[19]7.1.23-26但色諾芬的評論不能不令讀者聯(lián)想到,他在阿卡迪亞聯(lián)邦當政時很可能不正義地流放了那些人。
神在城邦間的關系中同樣主持著正義。在希臘諸邦中總少不了霸權城邦,如斯巴達之于伯羅奔尼撒同盟,雅典之于提洛同盟。在色諾芬看來,霸權(hēgemonia)本應該是一種主持正義的領導權,一旦墮落為試圖壓制、干涉,甚至控制其他城邦的強權(帝國),同樣會受到神的懲罰。[9]公元前386年,在波斯大王的敕令和斯巴達的支持之下,希臘諸邦簽訂所謂“大王和約”。該“和約”雖然以尊重希臘諸邦獨立為宗旨,卻是斯巴達以犧牲小亞城邦獨立,交換了波斯對其希臘霸權的支持。之后,斯巴達拆毀了曼丁尼亞的城墻,迫使卡爾息底斯地區(qū)的地方霸主奧林蘇斯城屈服,在夫利阿斯扶植了親斯巴達的寡頭政府。公元前382年斯巴達將領私自非法地占領了忒拜的衛(wèi)城卡德米亞,未受懲罰,卻得到了斯巴達當局的批準。至公元前379/378年,斯巴達在希臘的霸權達到極盛。但就在此時,忒拜依靠斯巴達在卡德米亞的駐軍進行僭主式統(tǒng)治的寡頭分子,被幾個以前的流亡者設計所殺,他們的統(tǒng)治被推翻,斯巴達的駐軍被迫撤離。忒拜令人意想不到的政變是斯巴達由盛而衰的轉折點,色諾芬明確宣稱這是神明對不義的懲罰:
人們可以講述很多事情——無論是希臘的,還是外族人的,它們都表明諸神對那些不虔誠的人和那些做邪惡之事的人,表示反對。但就現(xiàn)在,我將拿發(fā)生在身邊的事情說事,也就是說說斯巴達人的行為。他們曾發(fā)誓允許各城邦獨立,但卻又占據(jù)了忒拜的衛(wèi)城;而后來的實際情況是他們被自己曾經(jīng)傷害過的人所懲罰,并且僅僅是因為這些人。至于那些幫助斯巴達奴役自己的城邦,以便他們自己可以像僭主一樣統(tǒng)治的忒拜人,只需要七位流亡者推翻他們的統(tǒng)治。[19]5.4.1
稍后,色諾芬又注意到一次疑似神意的顯現(xiàn)。忒拜的政變發(fā)生后,斯巴達派兵去懲罰忒拜。年輕的國王克利俄姆布羅塔斯率軍前往,他此次出征并未給忒拜造成什么傷害,但返回途中,經(jīng)過克柔西斯附近的山脈時,遭遇了強烈的大風。風大到將許多馱獸和各種武器卷起,刮過懸崖,將它們吹到山邊的海里。色諾芬特別提到,有人解釋這預示著未來的事情,即斯巴達在留克特拉的慘敗。[19]5.4.13-17
公元前378年由于斯巴達在特斯匹伊的駐軍將領斯福德里亞斯擅自試圖突襲比雷埃夫斯的行為,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雅典開始與忒拜結盟反抗斯巴達。斯巴達在之后的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顯得捉襟見肘。期間忒拜的勢力在中希臘卻日漸強盛。雅典因此擔心,決定與斯巴達議和。[19]5.4.34-58,6.2.33-38,6.3.1-3
公元前371年,議和條約出臺,秉承的仍是“大王和約”尊重各邦獨立的精神。雅典和斯巴達分別代表自己和盟邦宣了誓,卻不許忒拜代表彼奧提亞聯(lián)邦宣誓。最終導致忒拜退出該條約。但既然接受了條約,斯巴達就應該按條約退出駐扎在其他城邦的軍隊。斯巴達確實撤出了駐扎在許多城邦中的軍隊,但唯獨沒有撤駐在福基斯的軍隊,顯然要對付忒拜。率領駐軍的國王克利俄姆布羅塔斯詢問斯巴達當局,應該怎么辦時,普羅圖斯在斯巴達公民大會上主張,斯巴達應按照所訂立條約規(guī)定解散軍隊,然后派使者到各邦去為修復阿波羅神廟募集捐款,若再有城邦不讓其他的一些城邦獨立的話,可以再次召集愿意參加保衛(wèi)那些城邦獨立,并懲罰侵略者的志愿者。普羅圖斯之所以如此主張,因為這可以使諸神最照顧斯巴達的利益,也可以減輕其他城邦的負擔。但即使普羅圖斯這個溫和的主張也不被斯巴達公民大會接受。[19]6.3.18-6.4.2色諾芬敘述道:
斯巴達公民大會認為這建議是胡扯,因為甚至在那個時候,看上去,神仍在支持他們。[19]6.4.3
顯然在色諾芬看來,神已經(jīng)通過一些征兆向斯巴達顯示對其行為的反對了,但斯巴達人卻很少有人意識到。公元前371年,斯巴達公民大會令克利俄姆布羅塔斯率軍攻擊忒拜。雙方軍隊列陣于忒拜附近的留克特拉平原上??死砟凡剂_塔斯屬于斯巴達的溫和派,雖然不十分情愿與忒拜交戰(zhàn),但擔心國內(nèi)的主戰(zhàn)派怪罪他,也不得不與忒拜一戰(zhàn)。忒拜若是被斯巴達圍困,其領導下的聯(lián)邦將崩潰,其統(tǒng)治當局的領導人可能被再次流放。[19]6.4.4-6色諾芬認識到了雙方都不得不戰(zhàn)的原因,同時他還特別提到,在交戰(zhàn)前,忒拜軍隊的士氣很受一些疑似神意的鼓舞:
除了這些考慮之外,他們的信心因為一個神諭的鼓舞而更加堅定。有一個神諭曾說,斯巴達將在貞女紀念碑附近被打敗。(那些貞女據(jù)說因為受到了一些斯巴達人的侵犯而自殺)忒拜人曾在戰(zhàn)前裝點過這個紀念碑。此外,他們還從城里獲得消息說,城中神廟的門自動打開了,女祭司們說眾神這樣做是為了顯現(xiàn)勝利的征兆;還有的說城內(nèi)赫拉克勒斯神廟中的神像雙臂消失了,人們認為原因是赫拉克勒斯外出參戰(zhàn)了。現(xiàn)在有人說,所有這些征兆都是城邦的統(tǒng)治者捏造的。但無論如何,在這場戰(zhàn)爭中,各種事情對斯巴達都很不利,而對忒拜則恰恰相反,各種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甚至是那些偶然事件。[19]6.4.7-8
色諾芬無法確定此處神意顯現(xiàn)是否人為的造勢,但他可以確定的就是戰(zhàn)爭的實際過程確實表現(xiàn)了對斯巴達不利,而對忒拜有利的情況。比如,忒拜一邊的軍需供應商販在開戰(zhàn)前試圖離開戰(zhàn)場,但受到斯巴達雇傭軍的劫掠后又退到忒拜一邊來,結果倒是使忒拜的軍隊變得更加龐大,戰(zhàn)陣更深。另外忒拜的騎兵久經(jīng)戰(zhàn)爭,而斯巴達的騎兵卻很不熟練。[19]6.4.9-10最終斯巴達慘敗,似乎應驗了那些預兆。
留克特拉之戰(zhàn)后,忒拜入侵伯羅奔尼撒,進一步瓦解了斯巴達在伯羅奔尼撒的霸權。忒拜試圖與波斯合作,建立自己在希臘的霸權,但無果而終。畏懼忒拜崛起的雅典與斯巴達結成緊密同盟。公元前362年,伊帕美濃達率領的彼奧提亞聯(lián)邦及其盟邦的軍隊,在曼丁尼亞與斯巴達、雅典及其盟邦的軍隊決戰(zhàn)。戰(zhàn)前人們以為這場戰(zhàn)爭會角逐出最終控制全希臘的霸權,但結果卻出乎意料。色諾芬明確地認為這是神的安排:
但神如此安排了戰(zhàn)爭的結果,每一方都像勝利者一樣建立起勝利紀念碑,各方這樣做的時候,也沒有受到敵人的阻止;每一方都像勝利者一樣在休戰(zhàn)時將死者的尸體還給對方,每一方又像失敗者一樣在休戰(zhàn)時收回了死者的尸體。盡管每一方都聲稱自己勝利了,但各方都沒有得到任何比戰(zhàn)前他們擁有的更多的東西——城池,土地或統(tǒng)治權力。只是希臘整體上比戰(zhàn)前出現(xiàn)了更多的動蕩和不確定性。[19]7.5.26-27
色諾芬在《希臘史》末尾的點睛之筆,道出了神對希臘城邦之間正義關系的安排,也就是說神反對那種侵略性的霸權。這從根本上顛覆了希臘爭霸的歷史。
其實在色諾芬那里,神對正義的支持不但存在于希臘人之間,還存在于希臘人與外族人之間。公元前396年,斯巴達王阿格西勞斯為了小亞城邦的獨立,率軍來到小亞以對付波斯。到達后,他與小亞的波斯總督替薩弗尼斯談判,前者提出讓小亞希臘城邦獨立,后者要求斯巴達軍隊撤回。雙方達成一致,在議和條件獲得波斯大王同意之前,雙方之間休戰(zhàn)。阿格西勞斯的代表與替薩弗尼斯相互發(fā)誓,遵守休戰(zhàn)協(xié)議,絕不欺騙。但替薩弗尼斯無意遵守此協(xié)議,而是立刻派人向波斯大王求助,請他派大軍前來。阿格西勞斯雖然聞知替薩弗尼斯在耍花招,但仍然遵守休戰(zhàn)協(xié)議。當替薩弗尼斯的援軍已到,他便令斯巴達人退出小亞,否則就向斯巴達人宣戰(zhàn)。當時斯巴達人及其盟友都很擔心,因為他們的力量弱于波斯人。唯獨阿格西勞斯非常高興,令使者告訴替薩弗尼斯,他對后者非常感謝。因為替薩弗尼斯的違誓,既使眾神成了他的敵人,又使眾神成了希臘人的朋友。后來,替薩弗尼斯在與阿格西勞斯的交戰(zhàn)中屢屢受挫,公元前395年,阿格西勞斯在薩迪斯之戰(zhàn)中攻占了附近的波斯軍營,收獲了大量軍需物資和金錢70塔蘭特。戰(zhàn)爭發(fā)生時,替薩弗尼斯住在薩迪斯,有波斯人借此控告他背叛,結果他被殺。[19]3.4.5-6,3.4.11,3.4.12,3.4.20-22,3.4.23-25
色諾芬在歷史敘述中展現(xiàn)神意絕不是要導向一種宿命論,否定人在歷史中的根本性作用,恰恰相反,他是要肯定人在歷史中的作用。他通過考察神意在歷史中的顯現(xiàn),目的是使人認識到,在人類社會道德的背后,有一種強有力的支持正義的力量。最美而高尚的是人自己樂觀、勇敢而正義的行為。①希臘古典時代常用的描述人理想德性的形容詞是kalos(美的、高尚的)、kagathos(好的、高尚的、善的),或將兩個詞連用kalokagathos(美而高尚的)。
特拉門尼斯作為雅典“30僭主”中的溫和派,反對極端的克里提亞斯制定的3000人統(tǒng)治集團名單,認為這太過褊狹;也極力反對他在雅典推行的恐怖政策(大量逮捕和處死可能威脅其僭主式統(tǒng)治的公民,搶劫雅典僑民的財產(chǎn))。這引起了克里提亞斯對他的仇恨。在3000人議事會上,克里提亞斯提出,雅典人習慣民主制已久,必須采取恐怖政策,才能建立貴族制??死锾醽喫箍馗嫣乩T尼斯一直是個兩面派,說他曾幫助建立公元前411年的400人寡頭統(tǒng)治,又促使其被廢除,還曾誣告指揮阿吉努塞海戰(zhàn)的將軍,現(xiàn)在又詆毀他們的統(tǒng)治政策,成為他們最大的敵人。特拉門尼斯為自己辯護,指出自己只是反對各種極端的做法,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要建立的貴族制獲得民眾的支持;并指責克里提亞斯的恐怖政策,造成很多高尚之人被屠殺和劫掠,名義上為了維護貴族制,實際上卻在迫害那些高尚之人,只能為貴族制樹立更多的敵人,克里提亞斯才是真正的兩面派。特拉門尼斯的辯護得到了議事會成員的支持,但克里提亞斯采用武力控制會場,強行判處他死刑。[19]2.3.15-23,2.3.24-55色諾芬對他臨死時的鎮(zhèn)定和幽默感非常贊賞:
當他們拉著特拉門尼斯經(jīng)過廣場時,他不停地以一種清晰而嘹亮的嗓音抗議對他的不公。據(jù)說,當薩特羅斯對他說,如果他不保持安靜,他會感到痛苦,特拉門尼斯回答說,“如果我保持沉默,我難道不是同樣痛苦嗎?”當他被迫飲毒芹汁受死時,人們說他將杯中的最后一滴倒出,似乎在玩祝福游戲,并邊倒邊說,“謹以此獻給美而高尚的克里提亞斯!”現(xiàn)在,我不是意識不到,人們認為這些話可能不值得記錄,但我認為,一個人如果臨死的時候,他既沒有喪失清明的理智,也沒有喪失幽默感,實在是件值得敬重的事情。[19]2.3.56
《希臘史》中另一個典型地展現(xiàn)這種美而高尚的例子,是色諾芬對小邦夫利阿斯英雄事跡的描述。公元前370/369年,當忒拜的軍隊進入拉科尼亞,威脅斯巴達的安全時,黑勞士和很多庇里奧西人,斯巴達的一些盟邦都反叛了。夫利阿斯人保持著對斯巴達的忠誠,并像科林斯等較大的斯巴達盟邦一樣派遣軍隊前去援助。斯巴達人起初顯然看不上這支軍隊,所以斯巴達派到普拉斯埃(拉科尼亞附近的一個港口)迎接盟友軍隊的官員,沒有等待按規(guī)定排到最后到來的夫利阿斯軍隊,便帶領著其他援軍去斯巴達了。雖然夫利阿斯軍隊沒有斯巴達人的迎接,但他們沒有因此而返程,而是雇傭了一個向導,冒著危險,費了很多周折到了斯巴達。后來,斯巴達對夫利阿斯人的忠誠非常贊賞,并送給他們一頭牛作為特別的禮物。[19]7.2.2-3
此外,因為夫利阿斯地處阿卡迪亞聯(lián)邦與亞各斯之間,而這兩個大邦都是忒拜的盟友,是它的敵人,所以它受到多方面的壓力。但夫利阿斯人勇敢地擊退了敵人的許多次進攻。有一次一批夫利阿斯流亡者聯(lián)合忒拜人、阿卡迪亞人及伊利斯人已經(jīng)占領夫利阿斯的衛(wèi)城,但還是被勇敢的夫利阿斯人趕了出來;還有一次敵人將夫利阿斯圍困,城內(nèi)缺糧,但夫利阿斯人居然設法突破敵人的防線,從盟邦科林斯運回了糧食。他們最終在盟邦雅典和科林斯的幫助下,打退了敵人,維護了城邦的獨立。[19]7.2.4-23
色諾芬在敘述夫利阿斯人的英雄事跡時,特別關注展示他們高昂的士氣和樂觀精神的細節(jié)。有一次夫利阿斯人抗擊前來破壞農(nóng)田的亞各斯人,雖然只是殺死幾個敵人,但“他們?nèi)匀唤⒘艘粋€紀念碑,在亞各斯人看來,就像他們殺死了所有的亞各斯人”。[19]7.2.4而當夫利阿斯人將占領他們衛(wèi)城的敵軍趕走以后,“男人們相互擁抱,為他們的獲救而高興,女人們流著高興的眼淚給他們帶來飲料。那個時候,正如俗話所言,‘含淚的微笑’將他們團結在一起”[19]7.2.9。夫利阿斯人高昂的士氣有時甚至讓敵人也感到佩服。有一次他們打敗了忒拜與西息昂軍隊的一次聯(lián)合進攻,之后,他們依舊建立勝利紀念碑,并高聲唱贊歌。這時,敵人都站在近處觀看他們,“好像在爭著看壯觀的景色”[19]7.2.15。色諾芬還特別提到夫利阿斯人做的一件高尚之事。原來,他們曾在戰(zhàn)爭中俘虜過一個佩列涅人,但他們沒有索取任何贖金就釋放了他,盡管那個時候,他們是缺乏各種所需的。這讓色諾芬由衷地感慨道,“誰能否認那些這樣做的人不是高尚之人和勇敢的戰(zhàn)士呢?”[19]7.2.16
所以在色諾芬看來,人性的高尚之美就在于認清神明對正義之事的支持,并通過樂觀的、勇敢的、辛勤的努力去堅持這種正義。他在蘇格拉底之死中看到了這一信念,也在混亂的希臘歷史中辨別出這一準則,并由之暗示了城邦危機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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