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奎鳳

（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濟南 250100）

君子以正位凝命
——《周易》鼎卦大象傳詮釋＊

翟奎鳳

（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濟南 250100）

《鼎卦·大象傳》曰“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王弼以鼎為取新、程頤以鼎為安重，這兩大詮釋在歷史上影響最大。朱熹強調(diào)從政治王朝運命上來詮釋“正位凝命”，要求君主一言一行的莊重，這一詮釋在歷史上影響也很大。以離為南面君位、巽為申命教令，此取上下卦象簡潔明快，在詮釋史上也很有影響。從人生修養(yǎng)上論，取鼎之安重神圣，“正位”包含著對個體當(dāng)下時空點存在之“在”的明覺，身心存在的中正、莊重與安穩(wěn)，也包含著對工作職位、社會角色的敬重，而“凝命”可以理解為做好本職工作，完成自己的使命，成就一番事業(yè)，最高的“凝命”即凝道，盡心知命，通達性天。

革故鼎新；教命；安重；天命

“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為鼎卦大象辭。鼎為《易經(jīng)》第五十卦，五十于《易》也是一個非常有象征意義的數(shù)，如大衍之?dāng)?shù)就是五十，孔子也說“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據(jù)說孔子本人也是“五十以學(xué)《易》”（《論語·述而》）?！跺鑲鳌氛f“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飪也。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養(yǎng)圣賢。巽而耳目聰明，柔進而上行，得中而應(yīng)乎剛，是以元亨”、《序卦傳》說“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主器者莫若長子，故受之以《震》”，這里來看，“鼎”有“革物”——熔鑄、調(diào)和、化合萬物的功能，是烹煮食物用的器物，同時“鼎”又是是國家政權(quán)的象征，是宗廟神器，有神圣性，可以溝通神性。

一 鼎者取新：王弼與漢唐宋初的詮釋

關(guān)于鼎卦大象傳，今天能看到的比較早的解釋，是《周易集解》所載東漢荀爽、虞翻的觀點，荀爽解釋“木上有火，鼎”，說“木火相因，金在其間。調(diào)和五味，所以養(yǎng)人，鼎之象也”①《周易集解》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46頁。，二、三、四互為乾卦，乾為“金”，故謂“金在其間”，整個卦象是木火燒鍋（鼎）做飯；虞翻解釋“君子以正位凝命”，說“君子謂三也。鼎五爻失正，獨三得位，故‘以正位’。凝，成也。體《姤》，謂‘陰始凝’，初巽為命，故‘君子以正位凝命’也”②同上。，坤卦初爻《小象辭》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巽卦《彖傳》、《大象傳》皆言“申命”。虞翻把“君子”對應(yīng)為九三爻，在他看來，鼎卦六爻，九三爻外皆失位，唯九三得位，為正位，仔細體會他的意思，與后世主流多以“正位”為動賓結(jié)構(gòu)的詞語不同的是，虞翻這里似以“正位”為一個名詞，“正”是修飾“位”的形容詞。

與虞翻的觀點一致，鄭玄也把“凝”注為“成”③《周易鄭注》，王應(yīng)麟輯鄭玄注，丁杰等校訂，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7頁。。其后王弼注曰：“凝者，嚴整之貌也。鼎者取新，成變者也，革去故而鼎成新。正位者明尊卑之序也，凝命者以成教命之嚴也”④《周易正義》，劉玉建導(dǎo)讀，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第310頁。，實際上，王弼也是以“凝”為“成”義，但他強調(diào)了“凝”的“嚴整之貌”，同時把“命”明確為“教命”，“正位”是動詞“明尊卑之序”；孔穎達疏曰“鼎既成新，即須制法，制法之美，莫若上下有序，正尊卑之位，輕而難犯，布嚴凝之命”⑤同上。。據(jù)《雜卦傳》⑥《雜卦傳》說“《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因此“革”故“鼎”新。，取《鼎》的“成新”之義來發(fā)揮“正位凝命”，這可以說是王、孔之說的一個關(guān)鍵。

在唐與宋初，王弼、孔穎達的注疏是主流，影響很大，其它注解多沿襲此說，如胡瑗在《周易口義》中說“凝成也，言君子之人觀此木火亨飪之象，凡欲鼎新法令，革民弊亂，以新天下耳目者，必先正其至尊之位，定其尊卑之分，以凝成其命令而新其法制”⑦引自《十八名家解周易》第五輯，楊軍主編，長春：長春出版社，2009年，第388頁。。張載也說“正始而取新，莫先于正位而定命也”⑧《橫渠易說》，丁原明導(dǎo)讀，濟南：齊魯書社，2004年，第126頁。，這大概也不外于王弼之說，惟以“凝”為“定”，有新意，古“鼎”字與“貞”是同源相通的，“鼎”、“貞”皆有“定”、“正”之義。蘇軾發(fā)揮革鼎之義，說：“革所以改命，而鼎所以凝之也，知革而不知鼎，則上下之分不明而位不正，雖其所受于天者流泛而不可知矣?！雹帷稏|坡易傳》，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224頁。這大體上也可以看作是王弼、孔穎達之說的一個發(fā)揮⑩當(dāng)然，與王弼取“革”的去故義略有不同的是，蘇軾取“革”的改命義。蘇軾的詮釋對后世也有一定影響，這一點文章第三部分將會有進一步展開。，他們雖未明確是誰來“正位凝命”，但結(jié)合語境，其所謂“君子”，當(dāng)指君主。

北宋張根《吳園周易解》說：

“正”與“正位居體”之義同，“凝”與“庶績其凝”之凝同，“位”與“周公位冡宰”之“位”同，“命”與《說命》“總百官”之“命”同。能正位，然后能凝命，此之謂大臣之任。若“顛趾”、“折足”之類，俱非所謂正位；若“方雨虧”、“覆公饣束”之類，俱非所謂凝命。正位凝命，其惟六五、上九乎？?張根《吳園周易解》卷五，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正位居體”見《坤·六五·文言傳》“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笆兤淠?，見于《尚書·皋陶謨》“百僚師師，百工惟時。撫于五辰，庶績其凝”，“凝”這里也是“成”的意思?！渡袝げ讨僦份d“惟周公位冢宰，正百工”?！渡袝ふf命中》曰“惟說命總百官”，這里的“命”是“受命”的意思。張根認為這里的“正位凝命”是對大臣來說的，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大臣，主要是指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宰輔，如傅說、周公。與虞翻惟九三為“正位”不同的是，張根認為只有六五、上九兩爻對應(yīng)“正位凝命”。虞翻是以陽爻在陽位、陰爻在陰位為得位（正位），但坤六五陰爻在陽位，《文言傳》也稱其“正位居體”，看來“正位”問題并非簡單的得位。無論如何，張根之說挺特殊，與前后很多人的看法都不一樣。

北宋龔原《周易新講義》說“正位凝命，用才之法也。位有小大，正之使有所正；命有貴賤，凝之使有所定。位不正則差，命不凝則亂”①龔原《周易新講義》卷六，清佚存叢書本。，這大概也是認為此“君子”乃宰輔，“正位凝命”乃宰輔用才之法，即如何正其位、凝（定）其命，這里以“貴賤”說命比較特殊。兩宋之際的耿南仲也有一本《周易新講義》，他說：“鼎則圣人之才，大方輔佐之功焉，言木上有火，所及輔佐也，故曰君子以正位凝命，言需賢以自輔如此也，位有上下，命有多寡，正位凝命，用賢有序矣．”②引自《十八名家解周易》第三輯，楊軍主編，第396頁。對照龔原的《周易新講義》，兩說雖表述有所不同，但其意思大體一致，耿南仲簡直就是對龔原的再詮釋，“位有小大”與“位有上下”、“命有貴賤”與“命有多寡”表述上也很相近；“位不正則差，命不凝則亂”基本上也就是“用賢有序”的意思。顧永新認為“耿、龔二人的著作都是針對王氏（王安石）《易解》而作的‘衍義’”③顧永新《龔原、耿南仲?周易新講義?名實考略》，《殷都學(xué)刊》2014年第2期，第116頁。，那么，龔、耿當(dāng)都是發(fā)揮王安石的觀點。荊公《易解》今不可見，其《易象論解》說“能治歷明時，然后能正位凝命，故于鼎也，君子以正位凝命。正位凝命不可恃，故于震也，君子以恐懼修省”④《王荊公文集箋注》（中冊），李之亮箋注，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第1024頁。，為什么說“正位凝命不可恃”呢？這可聯(lián)系耿南仲所說“鼎則圣人之才，大方輔佐之功焉”，潛在地都是以此“正位凝命”為大臣宰輔之責(zé)任，位極人臣，不可驕吝自大，故須“恐懼修省”。

總體上來看，漢唐到宋很長一個時期里，鼎卦大象的君子多是被詮釋為政治意義上的君主或大臣（宰輔），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生修養(yǎng)?！蹲酉囊讉鳌氛f“當(dāng)圣人養(yǎng)賢使能也，君子正位守職，成圣人之命也”⑤《子夏易傳》卷五，清通志堂經(jīng)解本。，也是把君子看作賢能之臣。王弼的注解在這一時期影響最大，在其詮釋下，鼎主要是取其成新之義，“正位凝命”更多地被強調(diào)為一種新的社會秩序的建立與穩(wěn)定。

二 鼎者安重：程朱的詮釋及其歷史影響

理學(xué)是宋學(xué)的主流，同樣在易學(xué)上，程朱的觀點對后世影響深遠。程頤解釋《鼎》卦大象傳說：

木上有火，以木巽火也，烹飪之象，故為鼎。君子觀鼎之象以正位凝命。鼎者法象之器，其形端正，其體安重。取其端正之象，則以正其位，謂正其所居之位：君子所處必正，其小至于席，不正不坐，毋跛毋倚⑥《論語·鄉(xiāng)黨篇》曰“席不正不坐”?！抖Y記·曲禮上》曰“立毋跛，坐毋箕，寢毋伏”。。取其安重之象，則凝其命令，安重其命令也。凝，聚止之義，謂安重也。今世俗有凝然之語，以命令而言耳。凡動為皆當(dāng)安重也。⑦《程氏易傳》，梁韋弦導(dǎo)讀，濟南：齊魯書社，2003年，第293頁。

顯然，與王弼重視《鼎》的取新之義來發(fā)揮“正位凝命”不同，程頤注重取“鼎”的端正、安重之形體之象，來詮釋“正位凝命”，其核心詞是“安重”，由此，他賦予了“凝”字以“聚止”，也即是安重之義，當(dāng)然，這與王弼取“凝”為“嚴整之貌”也是可以貫通的。但王弼的“正位”強調(diào)的是政治的尊卑等級秩序，顯然，能行使此“正位”職責(zé)的君子是統(tǒng)治者，其所“凝”的命也是教命、政令。而程頤實際上把“正位”詮釋成了可以貫通所有社會人的修身要義，小而舉手投足，大而職位官位，凡所居處，皆當(dāng)端正。程頤所說凝命為“安重其命令”，這又偏向政治義，但最后又說“凡動為皆當(dāng)安重”，則又引申拓展到普通生活領(lǐng)域，可以適用于所有人。于此，也可見理學(xué)對經(jīng)典的詮釋，不廢其政治義，但更重普遍性的修身義。

朱熹宗主程頤，但在易學(xué)上，他與程頤還是有著較大不同。朱子在《周易本義》中說：

鼎，重器也，故有正位凝命之意?！澳?，猶“至道不凝”之“凝”?！秱鳌匪^“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者也。⑧《周易本義》，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72頁。

“鼎，重器也，故有正位凝命之意”，這句話大體上也是程子的意思?！吨杏埂氛f“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鄭玄說“‘凝’成也”，朱子說“‘凝’聚也，成也”⑨朱熹《大學(xué)中庸章句》，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3年，第39頁。，“聚成”之義近于鄭玄，與程頤“聚止”安重之義有一定區(qū)別?！蹲髠鳌ば辍罚骸俺臃リ憸喼?，遂至于雒，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見于《左傳》，如果我們不把上下文語境都列出來，對古典不熟悉的今人很難理解朱子這里引用這句話的具體含義。王孫滿論鼎一段，后來詮釋鼎卦大象傳的注解多有引述。

朱子曾說：“‘正位凝命’，恐伊川說得未然。此言人君臨朝，也須端莊安重，一似那鼎相似，安在這里不動，然后可以凝住那天之命，如所謂‘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①《朱子語類》卷七十三，（宋）黎靖德編；楊繩其，周嫻君校點，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1658頁。。“恐伊川說得未然”是什么意思呢？朱子與程子的解釋到底有什么大不同呢？對此明代的蔡清有精到辨析，他認為伊川解“正位”說得很好，“此說最精，能盡正位之意”，“但以凝命為安重其命令為未當(dāng)。故朱子謂伊川說得未然。蓋嫌其凝命之說，非并嫌其正位之說也，故引《傳》之言以證之”②蔡清《易經(jīng)蒙引》卷七下，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5頁。，也就是說在“正位”的解釋上，朱子當(dāng)是認同程頤的，“端莊安重，一似那鼎相似，安在這里不動”這與程子是一致的，他反對的是其以“凝命”為“安重其命令”。朱子以“凝命”為“凝住那天之命”，其具體意思就得結(jié)合《左傳·宣公三年》“楚子問鼎”中王孫滿的話特別是其所說“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來理解，“凝命”、“凝住那天之命”，可以說就是“承天休”，使得國祚綿延、天祿永終。顯然，在朱子的這種詮釋下，這里的“君子”就是君主了，而在程子的解釋中則未必是君主，更有普遍意義。在程子“命”為“命令”，這與王弼所說“教命”當(dāng)是接近的，而朱子這里的“命”是天命、天休，是一個王朝的壽命。按朱子的詮釋，“君子”實際上就是“君主”，清人刁包在《易酌》中也一針見血地指出，朱子此說雖“說得極好”，“但大象如‘施命誥四方’之類，則必稱后，若如晦翁說當(dāng)不稱君子矣”③刁包《易酌》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57頁。。對朱子之說，蔡清也有些議論，他說：“正位者凡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齊明盛服，非禮不動，皆是也，是則有以凝乎天休而不至墜厥命矣。朱子小注以正位只是臨朝端重，恐亦未定之見，觀其引《傳》言‘協(xié)于上下’則豈只是臨朝俄頃之工夫耶？須要主敬。徳言漢成帝有威儀，臨朝莊重，儼若神明，史臣謂其有穆穆天子之容者矣。然何以不能凝命？可見正位不可以淺淺意論也，當(dāng)兼表里言?！雹懿糖濉兑捉?jīng)蒙引》卷七下，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54頁。意思是說不能光注重形式威儀⑤蔡清還說“《本義》引《左傳》之文而不用《左傳》之意，《左傳》之意重在鑄鼎象物而其功有承天休?！侗玖x》引之，重在安重如鼎，而其效亦有以承天休，乃知全是用證‘凝命’之說，‘正位凝命’非鼎之功，乃體鼎之功也，以此見《本義》與《左傳》不同處分明”（《易經(jīng)蒙引》卷七下），這個分殊過于細致。。

程朱的詮釋在宋元明清時期影響很大。程子說的關(guān)鍵詞有“安重”、“聚止”、“不正不坐，毋跛毋倚”等等，出現(xiàn)這些關(guān)鍵詞的解釋多受到程子的影響。朱子說的關(guān)鍵詞有“至道不凝”、“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引述到這些典語及“凝住那天之命”、“王孫滿論鼎”的言論多受到朱子影響。當(dāng)然，也有很多學(xué)者在詮釋中，實際上是綜合發(fā)揮了程朱的說法，如元代王申子在《大易緝說》中說“鼎之形端而正，鼎之體鎮(zhèn)而重。君子取其端正之象以正其所居之天位，使之愈久而愈安；取其鎮(zhèn)重之象，以凝其所受之天命，使之愈久而愈固。昔禹鑄鼎象物，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亦此意也”⑥王申子《大易緝說》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48頁。，“端正”“鎮(zhèn)重”顯然為程子義，而引“以承天休”則源于朱子。

三 宋元明清多向度詮釋的總體特征

王弼曾結(jié)合革卦來論鼎卦大象，北宋胡瑗、蘇軾皆沿此思路有所發(fā)揮，當(dāng)然，王弼、胡瑗還是多取革的去故義，而蘇軾則發(fā)揮了革的改命義，他說“革所以改命，而鼎所以凝之也”，“改命”為革卦九四爻辭“悔亡，有孚改命，吉”。南宋林栗、丘富國對蘇軾之說皆有繼承發(fā)揮，鄭汝諧也說“革以改命，鼎以定命，知革而不知鼎，則天下之亂滋矣”⑦鄭汝諧《易翼傳》下經(jīng)，清通志堂經(jīng)解本。，明人焦竑也說“革曰改命，鼎曰凝命，即凝其所改之命也”⑧焦竑《易筌》卷四，明萬歷刻本。，清人連斗山進一步發(fā)揮說“蓋革之六爻唯九四位不正，故于九四曰改命，改命者改二四所互之命也。此卦六爻唯九三位獨正，故于《大象》曰凝命，凝命者，凝二四所倒之命也，蓋此卦之三即革卦之四也”⑨連斗山《周易辨畫》卷二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15頁。。在這種詮釋視野下，“凝命”與“改命”相對，“凝”被賦予了“定”的義含，當(dāng)然，“定”與“成”也是相通的。

也有學(xué)者結(jié)合井卦來詮釋鼎卦大象，如北宋李釜（字元量）說“木上有火，非鼎也，鼎之用也，猶之木上有水，非井也，井之功也。語井而不及功，語鼎而不及用，非觀象知意也”⑩引自王宗傳《童溪易傳》卷二十二，宋開禧刻本。，南宋項安世說“鼎之木上有火，猶井之木上有水，非井鼎本形，特象之耳。草木皆具水火之氣，其生也，水氣升于上，水至木杪則為滋液，象井泉之上出也，其成也，火氣見于上，火至木杪則為華實，象鼎氣之上蒸也。君子觀井象則當(dāng)務(wù)民于下以豐其液，觀鼎象則當(dāng)恭已于上以凝其氣”①項安世《周易玩辭》卷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8頁。。明代黃道周說“木巽于水以出水謂之井，木巽于火以納火謂之鼎，井鼎兩者以前民用，然而井不如鼎之貴也”②黃道周《易象正》，翟奎鳳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65頁。。清人梁錫玙在《易經(jīng)揆一》對此有更深入的發(fā)揮，他說：“木上有水，天地用水之道，木上有火，天地用火之道。神化無跡而水火相濟，圣人鑿井而水得其用，鑄鼎而火得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而水火不相息。水性下而生木，勞民勸相務(wù)民于下以豐其液?；鹦陨隙谀?，正位凝命恭己于上以含其明?；鹕谀荆拭赜谀?，人依于位，故命寄于位，盡位之道而正如木之植而不移，則德與位合而命凝?！雹哿哄a玙《易經(jīng)揆一》卷八，清乾隆刻本。梁錫玙這里對項安世的說法有所繼承，而他把鼎卦看作是鑄鼎之象，這一點朱震在《漢上易傳》中就曾指出，他說“兌乾為金而又火在木上，亦鑄鼎之象也”④朱震《漢上易傳》，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70頁。。元代趙采《周易程朱傳義折衷》也說“卦皆乾體，乾為金，火木鑄之，巽風(fēng)吹之，鑄鼎之象也”⑤趙采《周易程朱傳義折衷》卷二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21頁。，清查慎行《周易玩辭集解》認為“革是鼓鑄之時，尚未成鼎，至此則金從革而成重器矣”⑥查慎行《周易玩辭集解》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8頁。。

宋元明清時期，很多易學(xué)家從上離為南方之位、下巽為命的角度來詮釋鼎卦大象傳，北宋鮮于侁說“離明南方之卦，圣人南面而聽天下者此也；巽順也，申命行權(quán)之謂也，正位凝命蓋取諸此”⑦引自李衡《周易義海撮要》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60頁。，南宋丘富國說“正位離象，離有南面之位，凝命巽象，巽為命”⑧引自胡一桂《易本義附钅錄纂疏·周易象下傳第四》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11頁。，這種解釋確實簡潔明快，巽為“命”是據(jù)巽卦大象傳“君子以申命行事”來說的。后來，元代胡震說“正位以離之南面也，凝命以巽之號令也”⑨胡震《周易衍義》卷十二頁，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17頁。，吳澄說“正位取離象，離為南面之位，舜之恭己正南面是也。凝命取巽象，巽為命令，凝者凝結(jié)而不可解，謂命令之已出者，不可輒改”⑩吳澄《易纂言》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16頁。。那么，在這種詮釋下，君子實際上也就是君主了。當(dāng)然，這里的“命”多取號令、命令義，也有的把“命”詮釋為王朝之“天命”，如元代俞琰說：“位，君位也，命，天命也，君子之正位也，如鼎之不欹傾，則其命之凝也亦如鼎之不動搖。蓋君位至尊，天命靡常，非正則不凝也，水結(jié)為凝，凝則不動，與坤初六爻傳陰始凝之凝同。鼎乃金液凝聚而成者也，君子體離之明，端拱南面，儼然人望而畏之，則如鼎之端正，體巽之順，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而天亦不庸釋之，則如鼎之凝固?！?俞琰《周易集說》卷十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9、10頁。

對鼎卦《大象傳》，漢唐兩宋多從帝王政治的角度來詮釋“正位凝命”，明清時期也出現(xiàn)從更廣泛意義上人生修養(yǎng)的角度來講的，這一點北宋程頤那里就已經(jīng)有這種傾向了，南宋袁甫論“君子以正位凝命”，直接說“命即道也，道凝則命無不凝也”?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第12頁。以道為命，清代惠士奇也說：“天命靡常，惟德是輔，凝命者，修德以凝道也，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保ㄒ曰輻潯吨芤妆玖x辨證》卷四，清惠氏紅豆齋鈔本），項安世說“存神息氣，人所以凝壽命，中心無為以守至正，君子所以凝天命。又有以位為素位之位，命為維天之命言者，亦通”，這些都開啟了從性命修養(yǎng)乃至養(yǎng)生的角度來詮釋的向度。元代趙汸對此有更明確的闡發(fā)，他說：“君子以鼎為重器，命之所在，位之所在也。命不凝，無以主鼎，位不正，無以凝命。于是正以凝之，非僅端莊南面之謂也。齋戒神明以正其內(nèi)，而毫無邪思，整齊嚴肅以正其外，而絕無妄動。念念事事與命對越，則正既不離乎位，位自不離乎正，而命無不凝，鼎可永保矣?！?趙汸《周易文詮》卷二頁，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97頁。明代曹學(xué)佺也說：“凡君子所存主作為，動與帝天之命相對越，吾識其命之重，一念一事必歸至正而無少虧缺于其間，則我之所為與天一，而天之所命與我一，合而不離，聚而有常，而皆自其正位者得之，是之謂正位以凝命也。鼎譬之位，命譬之實，鼎之器正，然后可凝其所受之實。君之位正，然后可凝其所受之命，一而已矣。?曹學(xué)佺《周易可說》卷四，明崇禎刻本。上面這兩個詮釋都用到“對越”一詞，這里與天命對越，可以說即是與天命對接貫通一體的意思。清代任啟運《周易洗心》說“鼎，位之象；鼎有實，命之象。鼎之置者安，然后可保其所容之實，位之居者正，然后可定其所受之命。蓋人莫不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①《左傳·成公十三年》“成子受脤于社，不敬，劉子曰：‘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jié)也，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隨其所居之位而各當(dāng)天則，所以定命也”②任啟運《周易洗心》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5頁。，與曹學(xué)佺一樣，任啟運也以“鼎”喻位，以“實”譬命，這里化用《左傳》劉子論成子不敬所說“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非常精辟貼切。劉沅也說：“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人身有太極之理，即有太極之位，命之所以常凝，性之所以常保，有正位焉。養(yǎng)其未發(fā)之中，靜其天命之理，推之于凡事，莫不皆然。若人君重神器，承天命，亦是一義，非其實也。”③劉沅《周易恒解》卷四，清嘉慶刻本。這里也強調(diào)人君“重神器，承天命”只是君子“正位凝命”的表現(xiàn)而已，它很有著更廣泛的人人可為的修身意義。張烈《讀易日鈔》也說：“正位者內(nèi)而齋莊，外而安重，表里大小，莫不一于正焉，如鼎之端重也，如此，則動符天理，靜見天心，遂有以凝聚天命于己而不失，如鼎之克受物實也。”④張烈《讀易日鈔》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54頁。以上解讀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把身心之端莊、中正、安重，比喻為“鼎之端重”，把天理、天心、天命，視為所凝之命，比喻為鼎“所受之實”。這種發(fā)揮從今天來看很有意義，“正位”可謂即是正身、正心，當(dāng)然更進一步這種“正”也包括著自己所處的社會地位、特定的職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這個“位”也可以理解為角色，同一個人在社會關(guān)系中有很多角色，也就有很多不同的“位”，因而也就有著不同的“命”——使命、責(zé)任、擔(dān)當(dāng)。而從總體上來說，有個最高的“位”——天位，即每個個體存在變動中的時空點、因緣點，也有個最高的“命”——天命，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的命⑤五十之?dāng)?shù)，為知天命之年，“凝命”與知天命或可有意向關(guān)聯(lián)。。

四 結(jié) 語

關(guān)于鼎卦大象傳的詮釋在歷史上各種觀點很多，但總的來看，還是有些特征或脈絡(luò)可以歸納的?！澳旧嫌谢稹?，就上下卦象來論，在漢唐似只有荀爽說“木火相因，金在其間。調(diào)和五味，所以養(yǎng)人，鼎之象也”，“金在其間”實際上用到了互卦之象兌與乾，后世不少學(xué)者沿襲了這種思路來分析，包括歷史上一些學(xué)者對“調(diào)和五味”的“養(yǎng)人”之象的強調(diào)，這些均可歸為荀爽一系。當(dāng)然，就上下卦象而論，更多的易學(xué)家取“離為南方之位、下巽為命”來分析，這里面以巽為“命”，有的取命令、教命，有的取天命、王朝之命，但無論如何，取離為南方之位，相應(yīng)的“君子”實際上就是君主了?！岸Α保蹂鰧Ρ雀镓?，取其成新之義，而程頤取其端正安重之象義，這兩大詮釋在歷史上都很有影響。關(guān)于“凝”，多被解釋為“聚”、“成”之義，與坤卦初爻小象詞“陰始凝”、《尚書》“庶績其凝”及《中庸》“至道不凝”可以互訓(xùn)；魏晉時期的翟玄認為當(dāng)作“擬”，是“度”的意思，但這種訓(xùn)詁在歷史上影響很小?！拔弧?、“命”在易學(xué)史上多被詮釋為政治義，在宋元明清時期，也有不少學(xué)者從人生修養(yǎng)的角度來詮釋，這就使得“君子”之德成為普遍意義上作為社會“人”的一種重要修為。“君子”在孔子之前主要也是政治意義上的國君，孔子把“君子”進行了泛化，使得君子成為一種人人可為的人格修養(yǎng)，但即便是在孔子那里，君子作為政治領(lǐng)導(dǎo)人“官”的意味也還是比較濃重的，這與儒家骨子里的政治訴求、政治關(guān)懷有著密切關(guān)系。當(dāng)然，從今天來看，君子在傳統(tǒng)文化中主要就是一種美德與人格修養(yǎng)，這些君子修養(yǎng)在當(dāng)今時代仍有著重要積極意義。君子以正位凝命，承續(xù)宋元明清以來的人生修養(yǎng)的詮釋向度，“正位”可以詮釋為身心的寧靜、安定、沉穩(wěn)，不浮躁、不輕狂、不急進，八風(fēng)吹不動，內(nèi)心不會受到外界及情緒影響而傾斜、顛簸、坎陷，穩(wěn)如泰山，當(dāng)然這也包括對職位、角色的敬重，同時又有能量、有火力、有活力⑥上卦離為火，也可象征著事業(yè)的蒸蒸日上，下卦巽為木，可理解為能量。互卦兌乾為金，可以理解為真心真意，或頑強的意志、真如之性。鼎有養(yǎng)義，成己成人，成就事業(yè)，造福萬民。去積極成就一番事業(yè)，完成自己的使命。

Various Interpretations of the Commentary on the Great Image of Hexagram Ding（）

ZHAI Kui－feng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tudie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Ding）is the fiftieth Hexagram，its Great Image indicates the saying“the fire on wood，Ding，then gentleman Zhengwei Ningming（正位凝命）”．Wang Bi（王弼）thought Ding means innovation and Cheng Yi（程頤）thought it is the signification of smoothness and steadiness，these explanations make the greatest influence in history．Zhu Xi（朱熹）focused on the fate of the political dynasty to note Zhengwei Ningming（正位凝命），he demanded an emperor to be solemn all the time．It makes a great influence in the history as well．“Li”）means the emperor faced to the south，“Xun”（）means education and order．This interpretation is simple and clear，and is also very influential．While talking about life cultivation，“Zhengwei”includes the consciousness of one＇s existence，the order and safety of body and mind，as well as respect for rank and social role．“Ningming”could be explained as duty and responsibility，which told us to complete one＇s mission and achieve．The highest level of“Ningming”is to do according to the highest rule，and learn one＇s destiny，which makes one understand Heaven．

Discard the old ways of life in favour of the new；political order；stability；destiny

B222

A

1008—1763（2017）02—0023—06

2017－01－16

2016齊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工程重點項目：孔孟儒學(xué)歷史傳承與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研究，山東大學(xué)青年學(xué)者未來計劃

翟奎鳳（1980—），男，安徽亳州人，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易學(xué)與中國哲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