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麗鈞
那時,我任教務(wù)處副主任。
開中層會的時候,德育處主任匯報工作,說有個女生偷摘了一個石榴,人贓俱獲,要給她記過處分,全校通報。
校長默許。
我卻僭越了自己的本分,愣頭愣腦地抗議:“摘個石榴怎么能叫偷??!這跟偷別人的錢根本不是同一個性質(zhì)!我上下班路上總要路過一架葡萄,我無數(shù)次地想摘一串。我不是饞那葡萄,我也不是買不起葡萄,我只是覺得摘葡萄這個動作挺誘人的,換句話說,我想親手接過大地的恩賜,因為,我是個熱愛大自然的人??!”所有的人都笑了,在他們看來,我的辯護詞太蒼白無力,太滑稽可笑!
當(dāng)然,對那個女生的處理維持了原判。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試圖在食堂、操場攢動的人頭中認出那個女生,卻每每失望。我不知道一旦我認出了她之后會做什么——點點頭?笑一笑?這也太唐突了吧?可我,就是不可遏抑地想認出她。
后來,我看到全國優(yōu)秀班主任鄭英的一個教育案例,毫無征兆地,就哭了。
天使一樣的鄭英老師,在監(jiān)考時發(fā)現(xiàn)有個同學(xué)向另一個同學(xué)拋扔了一個紙團!那個等待紙團的孩子倏然瞥見紙團,同時瞥見了鄭英老師的目光!
如果你是鄭英老師,此刻你會怎么做呢?
我相信陰鷙的老師會這樣做的:目光自然地轉(zhuǎn)向別處,佯裝注意力根本不在“等紙團者”身上,卻用銳利的余光死死黏住那個紙團。一旦那紙團被撿起、被打開,閃電出擊,抓個現(xiàn)行!
我相信瀆職的老師會這樣想的:不就是傳個紙條嗎?我干嘛那么多事?報一樁作弊,樹兩個仇敵,惹渾身騷氣!我干脆假裝看不見,愛傳傳唄,誰愛管誰管,我才不管!
——你知道人家鄭英老師是怎么做的嗎?
她用自己的目光,迎向那個惶愧不安的“等紙團者”的目光,看看他,再看看旁邊的一個垃圾桶,揚一揚下頦,那意思是:“孩子,看,你腳下有一團廢紙呢!快把它撿起來,讓它去到該去的地方吧!”那孩子果然彎腰撿起了那個紙團,乖乖地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我在這個真實的教育案例面前唏噓不已。我暗問那個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美麗的鄭英老師:“親,你可知曉,這瞬間被你完美化解掉的一個事件里裹挾著一場風(fēng)暴呢!這風(fēng)暴掃蕩了當(dāng)事者的生命,也掃蕩了我這個旁觀者的生命。這風(fēng)暴帶走的,是我一直想撇棄卻無力撇棄的沉滓狂沙??!”
不由想起李希貴老師親口講述的一個故事。他說,他剛被提拔為學(xué)校教導(dǎo)處副主任的時候,大陸還沒有完全開放,手表還是稀罕玩意。一個學(xué)生的外祖父從臺灣回來,送給學(xué)生一塊手表。結(jié)果,手表放在教室里不到一天就丟了。身為教導(dǎo)處副主任的他,開始安排全校大搜查,終于,在學(xué)生們的幫助下尋到了線索——當(dāng)大家把耳朵貼近一個女生的箱子時,從里面?zhèn)鱽砹饲逦摹班粥甭?。女生被叫到宿舍,被?zé)令當(dāng)眾打開箱子。當(dāng)然,手表找到了,但那個女生也因此輟學(xué)了。多年之后,有人見到她在集市上擺小攤……
你可能說:李希貴老師做錯了嗎?偷手表可不比偷石榴,三只手哇,還不該剁掉!沒錯,這些問題若放在一個成人身上,我們可以對其進行“道德審判”;然而,對一個成長中的人而言,這些都可以被視為“成長病”,就像青少年的“生長痛”一樣,它是一種“假性病”。
對“假性病”動“真手術(shù)”,這,不是悲劇是什么?
真教育,不是讓人蒙羞,不是讓人畏葸,更不是斗狠、比壞、耍心眼,不是宣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是威嚇“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不是叫囂“我眼里不揉沙子”……真教育,是以自己的好,催生孩子的好。
“不是槌的擊打,乃是水的載歌載舞,使鵝卵石臻于完美?!碧└隊栠@段話,適合送給每一位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