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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的美杜莎
——《蝴蝶夢》的認知詩學視域

2017-02-24 19:29張生茂
關鍵詞:蝴蝶夢敘述者背景

張生茂

(福建工程學院 人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8)

隱形的美杜莎
——《蝴蝶夢》的認知詩學視域

張生茂

(福建工程學院 人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8)

文學文本是一種潛在的結構,關涉讀者的非文學規(guī)范、價值觀和個人體驗,閱讀使之具體化。文學對象是一個由諸多不確定因素構成的潛在圖式,讀者需要靠認知搭建一個圖式,修復和消解文本的不確定之點。文學文本的理解和闡釋是富含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力的實踐活動。從認知詩學的角度,讀者可對達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夢》做出新的理解和修正。通過分析圖形與背景的動態(tài)關系、敘事視點的轉換以及情節(jié)發(fā)展背后的隱性進程,小說文本成分得到合理的解釋,文本的審美價值得以彰顯。

《蝴蝶夢》;呂蓓卡;圖形/背景;敘事視點;隱性進程

中國受眾對《蝴蝶夢》(Rebecca,1938)的了解和接受得益于希區(qū)柯克的同名電影。其實,早在1980年江蘇人民出版社就出版了中文譯本。1985年中央電視臺譯制了希區(qū)柯克的懸疑電影《蝴蝶夢》(1940),一經播出,深受好評。1992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引進英文原版,小說受到專家和英語愛好者的青睞。作者達芙妮·杜穆里埃開始進入學界和文學愛好者的視野。2006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林智玲譯本,《蝴蝶夢》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的書櫥,成為中國讀者喜愛的西方經典小說。小說1938年問世以來,久盛不衰,這說明“文學作品非少數(shù)人的陽春白雪,亦非文化精英的獨樂之事。[1]”偉大的作家沒有非同凡人的大腦結構,而人類共有的認知結構卻是小說得到認可的基礎。讀者“對藝術作品的規(guī)約性反應呈現(xiàn)某種普遍性”[2]。讀者群體存在地理的、歷史的、民族的、文化的、性別的、意識形態(tài)等的諸多差異,然而這些差異未能阻礙他們對小說普遍規(guī)約性的反應。這是《蝴蝶夢》流行世界的原因所在。“關注讀者認知與交流的交互維度,把人類的基本思維與文學式思維結合,足可解釋文學的產生和功效?!盵3]在文本微觀層面,小說伊始,主人公呂蓓卡已經死去,但她與敘述者“我”如影隨形,“我”實乃陪襯,成了敘述的背景,這種圖形/背景的動態(tài)關系及偏離刺激讀者的認知本能,吸引讀者的注意;其次,小說敘事視點的巧妙互換,刻畫了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也留下眾多文本空白有待讀者填補和發(fā)現(xiàn);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背后存在一個“隱性的敘事進程”[4],它與情節(jié)發(fā)展呈逆向運動,隱性進程的反諷性激發(fā)讀者的審美認同和反思,產生驚訝、欽慕、震驚、感動、同情以及疏遠的情感層次,審美潛能得到升華。

一、圖形與背景:空間的詩學

圖形/背景理論非認知詩學首創(chuàng),它源于格式塔心理學(Gestaltpsychology)。在視覺中,背景凸顯圖形的存在,它們呈可互換的動態(tài)關系。相對背景,圖形有如下特征:(一)獨立性,明顯區(qū)別于背景;(二)動態(tài)性,相對于背景,它是動態(tài)的(moving);(三)時空上先于背景;(四)從背景中分離或顯現(xiàn)出來;(五)相比背景其他部分,圖形更詳細、聚焦更清晰、更明亮、更具吸引力;(六)它處于頂部、前部、上方或比其他部分更大[5]。這些特征表明,質或量方面可對比的事物能給審美主體留下深刻的印象,引起審美注意(attention)。圖形與背景反復不斷的比較中體現(xiàn)其動態(tài)性與前景化(foregrounding)。文學文本閱讀與其他藝術欣賞活動相似,是一種“動態(tài)的體驗?!盵6]圖形與背景持續(xù)變更,讀者的注意也不斷更新,審美興趣得以維持。注意更新就是讀者對原來圖形/背景關系的認知和記憶發(fā)生偏離(deviance),引發(fā)新的圖形/背景關系。實質上,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發(fā)展流變就是制造注意的“轉移(distraction)。”[7]圖形/背景關系的動態(tài)性及偏離性是文學流派更迭、風格創(chuàng)新的原動力?!逗麎簟烦霭孳f紅就是一例。

達芙妮·杜穆里埃生活在英國現(xiàn)代主義思潮盛行的時代。福特(Ford Madox Ford,1873—1939)《好兵》(The Good Soldier,1915) 和溫德漢姆(Wyndham Lewis,1882—1957)《塔爾》(Tarr,1918)的問世宣告?zhèn)鹘y(tǒng)“小說的終結?!盵8]這意味著維多利亞的偉大傳統(tǒng)已經風光不再,新的時代已經開啟。亨利·詹姆斯、約瑟夫·康拉德、D.H.勞倫斯、詹姆斯·喬伊斯、弗吉尼亞·伍爾夫各領風騷,引發(fā)驚世駭俗的文學變革。他們崇尚“美學英雄主義(aesthetic heroism)”[9],藐視傳統(tǒng)文學秩序和創(chuàng)作原則,追求藝術革新和實驗,將文學推向深奧、新奇的領域?!逗麎簟凡⒉粚俅肆校?938年問世即成當年的暢銷書,次年被希區(qū)柯克搬上銀屏,盛況空前。當時,評論界對該小說不以為然,視之為“哥特式(gothic)”浪漫通俗小說,亦有評論家指責小說抄襲《簡·愛》的故事結構,有失偏頗?!逗麎簟冯m為評論界怠慢,卻被讀者青睞,實為其偏離性吸引了讀者的審美注意,獲得審美接受和認同。從圖形/背景的形成機制看,小說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敘事手法是對當時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的現(xiàn)代主義的偏離和顛覆。30年代末期,現(xiàn)代主義已青春不再,失卻往日的轟動效應。艾略特、喬伊斯等的作品深奧晦澀,令普通讀者望而卻步,敬而遠之?,F(xiàn)代主義文本逐新求異,含有大量不確定因子,比如斷層、空缺需要讀者來修復和消解。讀者的閱讀構建能力畢竟有限,文本終給閱讀添亂,“讀者的具體化過程必然難產?!盵10]由此,現(xiàn)代主義的實驗和創(chuàng)新被淡化,成為背景,而《蝴蝶夢》的浪漫抒情風格讓讀者內心的激情得到張揚,成為圖形。這是對現(xiàn)代主義傳統(tǒng)標準的偏離。

在文本的微觀層面,小說圖形/背景動態(tài)關系的形成與建構頗為別致。小說伊始,主人公呂蓓卡就已經不在人世,但她與小說的敘述者“我”如影隨形。小說敘事有明暗兩條線索交替進行。明線講述“我”與邁克西姆·德溫特相遇、相識、相交、相愛的經歷?!拔摇痹诼欲惽f園探尋呂蓓卡的死因的過程中,逐步從一位卑微怯懦、與世無爭的新娘轉變?yōu)榫鞲删?、驕傲自信的女主人的成長歷程。暗線講述了呂蓓卡與德溫特的畸形婚姻,以及她放浪形骸的腐化生活最終招致殺身之禍。呂蓓卡在小說中“缺場”,但她音容宛在、陰魂不散。小說的暗線以“虛無”的手法勾勒出呂蓓卡兼具美貌和智慧于一身?!拔摇钡膬刃莫毎滓约暗聹靥?、管家丹弗斯太太等的講述,讀者眼前的呂蓓卡光芒四射、驚若天人?!拔摇焙臀闹械钠渌宋飳崬閰屋砜ǖ呐阋r,成為背景,而呂蓓卡則是圖形/背景動態(tài)關系中的圖形。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撥動讀者的心弦,她的死亡之謎觸動讀者的神經。

“我”還未認識德溫特先生之前,就從主人范·霍珀夫人那得知呂蓓卡已死。初“識”呂蓓卡是從她的字跡開始。與德溫特先生相識之后,在他車上無意間翻到一本詩集,扉頁上的題詞是“用一手相當不凡的斜體寫成的。有一小滴墨水沾在對面的空白頁上,似乎寫字的人因為性急,曾甩了甩筆,想使墨水流得更順暢一些。而墨水冒著小泡從筆尖淌出時,稍稍有些過量,所以呂蓓卡那濃墨的名字顯得很突出,筆力遒勁;那個往一邊斜的字母R特別高大,對照之下,其他字母顯得矮小?!盵11]對呂蓓卡筆跡的鋪張描寫,頗似福爾摩斯的探案推理,讀者隱約看到呂蓓卡模糊的身影,和她的字體一樣,瀟灑飄逸,風般自由。高大的R字母象征著呂蓓卡在小說的人物群像里,鶴立雞群,令眾生黯然失色。此時,呂蓓卡與我尚無瓜葛,但她已經與“我”形影相隨?!拔摇睂ψ舟E的主人只是好奇?!拔摇毕胂笏囊羧菪γ病!拔业乃枷朐谧分鹨粋€幻影,她那隱隱綽綽的輪廓終于逐漸顯露。不過,她的面貌依然隱晦,膚色尚不清晰;她那眼睛的長相和頭發(fā)的色澤都還不甚分明,有待于顯現(xiàn)?!盵12]在圖形/背景的動態(tài)關系中,圖形先是模糊的,有待逐步“顯現(xiàn)”。

“我”入住曼陀麗莊園之后,發(fā)現(xiàn)呂蓓卡幽靈般無處不在。在晨室里,“我”又發(fā)現(xiàn)呂蓓卡飄逸的字體。而“我”給范·霍珀夫人寫信的字體相形見絀?!拔业淖舟E競如此歪歪扭扭,不成樣子,既沒個性,也談不上風格,甚至不像出之受過教育的人之手。這筆跡只有一個二流學校的劣等生才寫得出來?!盵13]字跡對比,讀者的注意力很容易聚焦“更有吸引力的”圖形上,呂蓓卡離讀者近了。主教夫人的描述,讓讀者對呂蓓卡的印象越發(fā)清晰。“她真是個尤物,充滿奕奕活力……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襯著雪白的肌膚……她確是個出眾的美人。”[14]在小說的高潮部分,“我”在化妝舞會的犯忌觸怒了德溫特,傷心欲絕的“我”失魂落魄,半夢半醒:“我嚇了一跳,臉驀地紅了。這一瞬間,大概有六十秒的工夫吧,我竟然和呂蓓卡融成一體,而我這具呆板無味的形體已不復存在,根本就沒上曼陀麗來過。我的思想,我的肉體,整個兒都退到昔日的縹緲幻境之中?!盵15]我和呂蓓卡的合體暗示著呂蓓卡雖死猶生,“我”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圖形/背景的動態(tài)關系中,呂蓓卡的光芒遮蔽了背景——“我”。小說結尾,德溫特向“我”回憶了他殺死呂蓓卡的經過?!拔摇膘o靜地傾聽呂蓓卡死前與德溫特的激烈交鋒,完全成了可有可無的聽眾和局外人。直至呂蓓卡的尸體和沉船被發(fā)現(xiàn)打撈上來,驚動四方,德溫特和“我”懼怕事情敗露,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呂蓓卡“復活”了,“我”則成了他者缺場了。圖形在背景上的移動完全遮蔽了背景,形成了圖形的層次性,恰如呂蓓卡一樣,由遠及近,從模糊到清晰,產生了深度感,讓讀者有“缺席體驗(feltabsence)”[16]的奇異效果。圖形/背景是人類的認知本能,其動態(tài)關系吸引讀者的審美注意,這恰好驗證了認知詩學的功用觀:“文學生產源于人類的認知經驗和過程,是一種特殊的認知和交際形式?!盵17]

二、視點轉換:文本的再現(xiàn)與重構

《蝴蝶夢》吸引讀者的另一個原因是小說敘事的結構模式新穎獨特。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內聚焦模式。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昨晚,我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曼陀麗莊園?!盵18]已經成為小說敘事的經典。僅此,小說未有獨到之處,其過人之處在于多重敘事視點的自如切換,直接引語的巧妙引用。審美經驗告訴我們,一個相同的故事常因講故事的方式方法不同而變得面目全非,在諸多制約小說敘事的因素中,采用何種敘事視點舉足輕重?!霸谡麄€復雜的小說寫作技巧中,視點(敘述者與他所講故事之間的關系)起著決定性的作用。”[19]認知詩學認為,視點是制約文本深層結構的一種圖式,反映讀者看待對象世界的角度和態(tài)度,支配著對象的組合和選擇,進而影響文本表層結構的組織。其本質是信息的選擇與合成?!逗麎簟凡捎脙染劢沟谝蝗朔Q敘事模式。敘述者好像寄居于某個人物之中,借助他或她的意識和感官在視、聽、感、想,所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敘述者的活動范圍只限于人物的內心世界,通過心理活動來反射外在的人和事。敘述者不再扮演上帝的角色,明確他或她的范圍和權限,敘述者與讀者的關系是平等的,在同一感受空間,產生共同的認知反應。讀者在文本空間感受敘述世界的動態(tài)構建,維持和發(fā)展他們與文本之間的喜惡(empathiesand antipathies),并表達他們的移情,小說的真實感、現(xiàn)場感大大加強。

小說伊始,讀者便被帶入一個虛幻的世界,與敘述者“我”一道夢回曼陀麗莊園,依稀看到了銹跡斑斑的鐵門、鐵鎖、鐵鏈、鐵條……。內聚焦的有限視角,給小說留下眾多空白,給讀者想象提供了更多的空間?!拔摇痹谡J識德溫特先生之前呂蓓卡已死。初識德溫特,無意間在一本詩集的扉頁上看到呂蓓卡的筆跡字體,其余一無所知。讀者與“我”一起,開始了一段探尋未知生命的旅程,對敘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充滿好奇和期待。讀者的審美注意被激發(fā),想象的閘門被叩開?!拔摇背蔀榈聹靥靥?,來到了魂牽夢縈的曼陀麗莊園。古老雄渾的大宅,風景怡人的海灘,給讀者帶來度假般的奇幻感受。內聚焦模式“把各種知覺心象和記憶心象重新化合,孕育成一個全新的心象即審美意象?!盵20]讀者的審美體驗和審美認同得以強化?!皟染劢鼓J降闹埸c建立在人物主體的心理屏幕上,反映到這面屏幕上來的客觀世界的一切必然受到主體方面的同化。”[21]心理獨白是內聚焦的慣用手法。小說中,呂蓓卡的死亡之謎和夢幻之美,以及她的陰魂不散讓“我”備受折磨:

呂蓓卡,無處無時不在的呂蓓卡。在曼陀麗,不管我走到哪兒,無論我坐在哪兒,甚至我冥思遐想,昏昏入夢之際,我都能遇見呂蓓卡[22]。

內聚焦式心理獨白揭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刻畫了人物形象,突出了小說主題?!拔摇逼接骨优?,出身和教養(yǎng)與曼陀麗莊園格格不入。與呂蓓卡相比,“對女人來說最重要的素質——自信、儀態(tài)、美貌、才識、機智”[23]“我”一樣皆無?!拔摇弊詰M形穢,恨自己“太年輕,太沒生活經驗……不屬于那個圈子?!盵24]“我”忐忑不安,老懷疑德溫特“根本不屬于我,而是屬于呂蓓卡的。他仍然眷戀著呂蓓卡?!盵25]心理獨白突出了小說的主題“關于妒忌的一項研究?!保ㄕ劶啊逗麎簟返膭?chuàng)作意圖,作者杜穆里埃如是說。)“我”無法擺脫“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呂蓓卡,其實是“我”的妒火難以泯滅,怒火無法平息?!拔摇睆氐捉^望,徹底失敗。因為“怒火和妒火是可以加以平息的?!欢鴧屋砜ㄇ啻撼T?,始終保持風韻。我是沒法和她爭風吃醋的。這樣強大的敵手我委實無力與之抗衡?!盵26]“我”的境遇與挫敗得到讀者“同情式認同。”[27]它消除了欽慕的距離,激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與不完美的、受折磨的“我”休戚相關。讀者可以在“平凡”的主人公身上找到自己可能有的種種特性,因而把主人公視為具有與自己同樣的“素質”而與之息息相關。這種新的主人公規(guī)范與高不可攀或僵化陳腐的主人公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

內聚焦敘事的不足是,人物在文本世界中的“現(xiàn)實性”使他或她的行動有很大的客觀限制,不能像上帝那樣全知全能,而且受到這個人物身份、性別、社會地位、教育背景、職業(yè)等的影響。內聚焦敘事留下太多空白和盲區(qū)削弱讀者對文本的把握。內聚焦第一人稱敘事雖拉近讀者與敘述者“我”的距離,甚至與“我”融為一體,但與“我”一樣,無法鳥瞰全局,無法參透謎一般的呂蓓卡。為彌補第一人稱視點的不足,作者轉換敘事視點,從第三人稱視角刻畫人物形象。小說中其他人物的敘述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在主教夫人眼中,呂蓓卡是個“尤物”,是個“出眾的美人”:“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襯著雪白的肌膚,站在樓梯跟前同每一位來客握手。她的化裝舞服非常合身?!盵28]呂蓓卡美麗優(yōu)雅,在社交場游刃有余。在德溫特姐姐比阿特麗斯挑剔的眼里,呂蓓卡“很風趣,……自有討人喜歡的本事;男人、女人、小孩,還有狗,都會被她迷住?!盵29]就連“我”在曼陀麗最忠實的朋友,沉默寡言的管事弗蘭克也承認,呂蓓卡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美的女人。”[30]呂蓓卡的忠仆丹弗斯太太對她崇拜的五體投地,在她心里“沒人制服的了她,她一向我行我素,愛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裁匆膊辉诤?,誰也不放在眼里?!盵31]在丹弗斯太太眼中,呂蓓卡神圣不可侵犯,她靈魂不朽?!八词顾懒耍策€是這兒的女主人?!盵32]第三人稱視點敘事,話語由此及彼進入各個人物內心深處,向讀者透露他們的所愛所恨。在第三人稱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呂蓓卡的形象鋒芒畢露,脫穎而出。讀者與主人公認同的互動模式中,自然產生“欽慕式認同”[33]。審美客體通過自身的完美來超越期望,朝著理想化的方向發(fā)展,從而激起一種“新奇感消退后存在”[34]的驚訝。欽慕式審美認同不單純是對完美之物表示驚嘆,而是一種制造距離的行為。因為欽慕這種審美情感需要采取中間態(tài)度,它必須居于過遠和過近的距離之間。主人公呂蓓卡在故事里缺場,但她離讀者并不遙遠,通過第三人稱的敘述,呂蓓卡音容宛在,雖死猶生。她滿足了讀者對美好事物的企望,引導讀者進入日?,F(xiàn)實之外的能夠滿足讀者愿望的世界。

《蝴蝶夢》多重視點另一手法是大量直接引語的運用。直接引語作為一種話語表達方式,它為敘事提供一個獨立的、特別的觀察和敘述視角。小說第十四章,敘述者“我”情難自控,獨闖禁地,到呂蓓卡生前的臥室一探究竟,結果與丹弗斯太太不期而遇。

她說著,又拉住我的胳臂,把我領到晨衣和拖鞋跟前?!啊惴痰帽日l都好,丹尼,’她常常這樣說?!四?,我誰也不要,’‘把拖鞋丟給我,丹尼’,她總是這么說?!?/p>

她把拖鞋重新放在地上,……“每天晚上總是我替她梳頭?!畞戆桑つ?,現(xiàn)在該給我梳頭了,’……德溫特先生那時經常替她梳頭?!匾稽c,邁克斯,重一點嘛,’她朝他微笑著說,……。”

“‘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別人有什么相干,’她說。當然嘍,蓄短頭發(fā),騎馬航海要方便多了?!盵35]

這是典型的置換場景直接引語。丹弗斯太太在呂蓓卡臥室觸景生情,回憶起呂蓓卡生前的日常起居。直接引語敘述干預最少,敘述距離最近,真實感、現(xiàn)場感極強。直接引語讓敘事充滿人情味和感染力?!四悖艺l也不要?!淹闲瑏G給我,丹尼?!苯右Z揭示了呂蓓卡與丹弗斯太太亦仆亦母的特殊關系,把呂蓓卡俏皮可愛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重一點,邁克斯,重一點嘛。’其嬌嗔之態(tài),銷魂動容,夫妻恩愛之情躍然紙上?!@是我自己的事,跟別人有什么相干?!徽Z道破呂蓓卡我行我素、特立獨行的性格特點。而丹弗斯太太借口說話,內涵化了她忠于呂蓓卡的決心和立場,為曼陀麗莊園的焚毀埋下了伏筆。

三、隱性進程與敘事暗流

認知詩學作為后結構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之后新辟的文學研究領域,試圖較為清晰地闡明文學理解的深層過程,以及了解多樣性的語義產生的認知根源。借助認知科學的研究范式,從認識論的角度探究文學文本的理解過程。其理論涉及經典文學理論之外,還包括哲學、語言學、心理學、信息學和神經生物學等。認知詩學是典型的衍生型界面研究,其廣泛的跨學科性拓展了對敘事結構和敘事效果的認知,為闡釋文學想象的來源提供全新的視角。從認知視角觀之,敘事文學作品存在雙重敘事進程,其一是情節(jié)的發(fā)展運動,另一進程則隱藏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后面,它與情節(jié)的發(fā)展運動呈不同的走向,甚至是相反的方向,“在主題意義上與情節(jié)發(fā)展形成一個補充性或顛覆性的關系?!盵36]這種隱蔽的動力便是敘事的“隱性進程 (covertprogress)?!盵37]隱性進程非情節(jié)本身的深層意義,它是與故事情節(jié)平行的一股敘事暗流。

《蝴蝶夢》的顯性情節(jié)是:姿色平平的敘述者“我”身份卑微,是貴婦范·霍珀夫人的私人陪護。機緣巧合,與喪妻不久的中年男子邁克西姆·德溫特相識、相愛,入主曼陀麗莊園?!拔摇敝t恭怯懦、謹小慎微,對管家仆從以禮相待以博取他們的尊敬和信任?!拔摇睂φ煞蛞舶僖腊夙?、溫柔賢惠,是個天真爛漫的“家庭天使”。“我”渴望盡快融入曼陀麗莊園,成為名副其實的女主人。對丈夫的亡妻“我”充滿好奇,一心想解開她的死亡之謎。呂蓓卡的美貌、智慧和教養(yǎng)讓“我”自慚形穢。“我”懷疑丈夫還眷戀前妻呂蓓卡,妒火中燒,內心備受折磨。后來,從德溫特口中得知,呂蓓卡是個寡廉鮮恥、放浪形骸的蕩婦,是他親手殺害了呂蓓卡,拋尸海里,制造意外死亡的假象。至此,“我”如釋重負,豁然開朗,因為德溫特根本不愛呂蓓卡,他愛的是“我”,呂蓓卡就是披著天使外衣的惡魔?!拔摇彼查g長大,脫胎換骨,開始對管家仆從發(fā)號施令,并幫助德溫特成功躲避了司法部門對呂蓓卡死因的問訊和調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曼陀麗莊園最后被付之一炬,成為廢墟。

對《蝴蝶夢》經典的詮釋是,小說通過對呂蓓卡和德溫特畸形婚姻的描述,揭露了英國上層社會腐化墮落、窮奢極侈的丑陋現(xiàn)象。事實上,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進程的背后存在一個隱性進程,朝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有待讀者挖掘建構?!靶≌f不是模仿現(xiàn)實,而是創(chuàng)造現(xiàn)實;只有構建的方法,才能正確理解所謂的再現(xiàn)性文本的功能?!盵38]構建組成故事情節(jié)的事件后,讀者需致力于文本的再闡釋工作,構建人物性格,挖掘文本隱藏的價值和觀念系統(tǒng)。表面上,呂蓓卡的死是畸形婚姻和她自己的墮落罪惡所致,她死有余辜,而殺人兇手德溫特反顯得無奈無辜。這是典型的在父權制社會里男性對女性的歧視和迫害。德溫特形象高冷,超然物外。他對“我”的求婚頗有陽剛之氣:“我再說一遍:要末跟范·霍珀夫人去美國,要末跟我回曼陀麗老家,兩條路由你選擇。”[39]這不是浪漫的求偶,是男性對女性的霸權。在德溫特眼里,妻子得有三種美德:“breeding,brains,and beauty”[40]。這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訓:教養(yǎng)、智慧和姿色。

敘述者“我”的華麗變身頗具戲劇性和反諷性?!拔摇背醯铰欲?,不諳世道,與世無爭,對仆從下人和顏悅色,一心想成為賢妻良母,甘當?shù)聹靥氐闹覍崒櫸铩W灾獏屋砜ǖ淖孕?、儀態(tài)、美貌、才識、機智自己一樣全無時,為平息妒火,平衡失控心理,為自己開脫:“可我還是要說:心地善良、待人誠懇,還有,如果您不見怪,謙虛端莊,這些對于男子,對于做丈夫的來說,比之世上所有的機智和美貌,價值大得多?!盵41]“我”把父權制社會里“無助女性天使般的寬容、諂媚和隱忍推向了極致?!盵42]而桀驁不馴的呂蓓卡卻招來殺身之禍,這是抗議父權制社會男性中心主義的必然命運。德溫特槍殺呂蓓卡的理由是:“我恨她!我與這個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戲。這個女人心腸狠毒,活該下地獄,是個十足的壞女人。我們從來不曾彼此相愛;……精得像魔鬼。……她可以誘惑弗蘭克和賈爾斯,甚至可以把莊園里的任何一個工匠搞上手?!盵43]身為兇手,德溫特的敘述是不可靠的。呂蓓卡被惡意地妖魔化了,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蛇發(fā)女妖美杜莎(Medusa)?!拔摇钡弥獏屋砜ǖ乃劳稣嫦嗪?,如釋重負,滿心歡喜。雖然也為德溫特可能被治罪提心吊膽,“我的心卻自由了,變得十分輕松。我不再害怕呂蓓卡,也不再恨她了。呂蓓卡的魔力突然煙消云散,化為烏有。”[44]“我”不恨她,因為德溫特從來沒愛過她,“我”完全占有德溫特,“過我們幸福的生活?!盵45]這種占有欲和男權社會里男性對女性的占有欲如出一轍。呂蓓卡冤死,“我”卻重生了?!霸僖膊皇切℃?;我再不會靦腆失態(tài),嚇得手足無措。我要為邁克西姆奮斗,為他去說謊,提出偽證,賭咒發(fā)誓;為他罵褻瀆的臟話,為他去祈禱?!盵46]我一步一步從“男權傀儡”淪為男權體制壓制迫害女性的幫兇。

可見,小說的顯性進程背后有個隱性進程,它的發(fā)展與顯性情節(jié)背道而馳??此评淦G高貴的邁克西姆·德溫特是個殺人兇手,他活脫脫父權制社會男性沙文主義的代言人。他妖魔化了呂蓓卡,讓她變成人皆恐懼的蛇發(fā)女妖。他剝奪了呂蓓卡的話語權,讓她消聲失語處于缺場狀態(tài),成了隱形的美杜莎。小說隱性進程的最大反諷是“我”的戲劇性轉變?!拔摇痹莻€不諳世事,與世無爭的“家庭天使”,逐漸變成“男權傀儡”,最后淪為殺人幫兇?!拔摇弊栽附邮苣行詫ε缘臋嗬潢P系,內化了父權制社會的價值取向,自我管制,自我統(tǒng)治,自我遵從規(guī)范。“我”的異化使讀者獲得“反諷式認同”[47]。它促進讀者審美的和道德的思考,促使讀者意識到小說的前提條件、尚未命名的接受規(guī)則,以及各種可能的解釋。讀者可以在一種特殊的狀態(tài)中對敘述者“我”的行為轉變發(fā)出嘲笑,因為這時隱性進程的反諷性已經把讀者從欽慕式認同中解放出來了。情節(jié)顯性發(fā)展后面的隱性進程中,那股洶涌的敘事暗流漸漸浮出水面。

四、結語

英加登(Roman Ingarden,1893-1970) 認為“文學文本乃半成品,它只能在閱讀中完成自己?!盵48]這說明文學是個具有雙重屬性和異質性的存在:它在文本中,或在圖書館里,獨立于閱讀而存在,但唯有與讀者相遇才能化為具體。文學對象既非客觀文本也非主觀體驗,是一個潛在圖式,它由空白、漏洞和不確定因素構成。這些斷層或空缺需要讀者通過閱讀來修復和消解。所以,文學理解和闡釋是富含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力的實踐活動。閱讀就像在文本中旅行,途中有期待,也有因意外相遇而對期待的修正。讀者的感觀是動態(tài)不定的,其注意力不可能囊括文本全部。他或她只能管窺文本的一個側面,靠認知整合所見,搭建一個圖式。認知詩學從認知實踐出發(fā),對文學文本的效果做出新的解釋和修正。讀者的文學發(fā)現(xiàn)之旅應該打破傳統(tǒng)常規(guī)的束縛,發(fā)現(xiàn)情節(jié)發(fā)展背后的隱性進程和敘事暗流,實現(xiàn)“從解釋到發(fā)現(xiàn)”[49]的跨越?!拔谋菊f教,讀者建構。”[50]所以,讀者應當學著構建閱讀——無論是建構還是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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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dden M edusa:A Cognitive Approach to Rebecca

ZHANG Sheng-mao
(The SchoolofHumanities,Fujian Universityof Technology,Fujian Fuzhou 350118,China)

Literary text tends to be regarded asa potentialstructurewhich is concretized by readers in relation to hisorher extra-literary norms,values and experiences.Literary object is a latent schema consisting of indeterminate elements. Readershave to constructa schema to revise and adjust indeterminacies in literary texts relying on their cognitive abilities. The practice of literary understanding and interpretation contains readers'creativity and imagination.Rea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poetics can lead to a fresh understanding and modification of Maurier's Rebecca.The narrative elementsof the textcan be validly interpreted and the aesthetic valuesof the novel can be demonstrated with an analysisof the dynamic relationship between figure and ground,the shiftsofnarrative perspectivesand the covertprogressbehind plot development.

Rebecca;Rebecca;figure/ground;narrative perspective;covertprogress

I106.4

A

1674-7356(2017)-01-0084-06

10.14081/j.cnki.cn13-1396/g4.2017.01.016

2016-06-15

張生茂(1973-),男,福建三明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與文藝學。

時間:2017-01-10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396.G4.20170110.1643.0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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