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虹艷
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士人的人格悲劇
劉虹艷
南朝宋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以簡潔生動的語言記錄了魏晉士人的逸聞逸事和玄虛清談,再現(xiàn)了魏晉名士風(fēng)流,也傳達了他們的在當(dāng)時時代下的痛苦與矛盾。亂世的征戰(zhàn)殺伐、漂泊遷徙、政治高壓,出世與入世的徘徊焦慮,禮法名教的層層束縛,都造成了魏晉時代士人的生存悲劇。而他們面對悲劇所做的抗?fàn)?、探索,從新的角度發(fā)現(xiàn)了人的生存價值和人格境界,也啟發(fā)了后世文人的人生選擇。
《世說新語》 魏晉士人 人格悲劇
《世說新語》上起東漢末年,下迄南朝劉宋初年,通過一個個故事片斷再現(xiàn)了魏晉士人鮮活生動的生活場景,以簡潔傳神的筆觸塑造了栩栩如生的士人群體形象,是魏晉名士風(fēng)度的集中展現(xiàn)。魏晉時代是中國歷史上的亂世,“是中國政治史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①亂世的征戰(zhàn)殺伐、漂泊遷徙、政治高壓與士人群體和個體自覺之間的沖突,出世與入世的徘徊焦慮,禮法名教的層層束縛與追求率性自然的矛盾,都造成了魏晉時代士人的生存悲劇。而面對時代與個體的悲劇,魏晉士人有過直接抗?fàn)?,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也有過順其自然,曠達通脫,以自己的方式尋求遣懷解脫之徑,探索在復(fù)雜的時代中個體存在的方式和意義。而這些抗?fàn)?、遣懷、探索,形成了魏晉風(fēng)流最具魅力和生命力的部分。
亂世自漢末便已開始,黃巾起義、軍閥混戰(zhàn)、三國鼎立,西晉統(tǒng)一不久便發(fā)生“八王之亂”,隨后西晉滅亡,晉室南渡,北方出現(xiàn)十六國的混戰(zhàn),南方東晉也有王敦、桓玄等人的作亂,再加上東晉的北伐,北方政權(quán)的南攻,在《世說新語》所展現(xiàn)的二百多年的時間里,幾乎沒有多少安寧的時候。伴隨著戰(zhàn)亂是大量的人口遷徙。對士人來說,除了西晉末年過江南渡外,還有魏晉之際東吳名士的入洛,以及其他時候的避難他方、隨軍征戰(zhàn)、宦游異域。地理位置的變換,政權(quán)的頻繁更迭,都帶來漂泊之感和思鄉(xiāng)之情。
王粲被譽為“七子之冠冕”,他先是為避董卓之亂而南下依附劉表,曹操南下占領(lǐng)荊州后,王粲歸順曹操,隨曹操征戰(zhàn)在外,建安二十二年死于征吳的途中。他的《七哀詩》寫出了他為避董卓之亂離開長安前往荊州時長安的慘狀和自己離家遠去的悲痛?!皬?fù)棄中國去。遠身適荊蠻。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薄澳系前粤臧??;厥淄L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謝靈運說他:“家本秦川,貴公子孫,遭亂流寓,自傷情多?!保ā稊M魏太子鄴中集·王粲詩序》)
晉武帝太康年間,陸機、陸云兄弟入洛。在入洛途中,陸機曾寫下“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wǎng)嬰我身”(《赴洛道中作詩》),表達留戀家鄉(xiāng)之情和前途未卜的憂慮。入洛后雖得張華賞識,但也遭到西晉貴族的輕慢。如盧志就曾非常挑釁地問陸機:“陸遜、陸抗是君何物?”(《世說新語·方正》)陸機后卷入“八王之亂”,兵敗被殺,臨行前喟嘆:“欲聞華亭鶴唳,可復(fù)得乎?”(《世說新語·尤悔》)華亭是陸機入洛前隱居?xùn)|吳時所居之處。
東晉初年,過江名士時時有江山不再的搖落之感,對北方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也彌漫在士人階層中?!妒勒f新語·言語》記載: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諸名士宴飲新亭,面對同樣的風(fēng)景,感念中原淪喪,相對嘆息流淚?!妒勒f新語·夙慧》中,晉元帝問起洛陽消息時不禁潸然淚下,當(dāng)時只有幾歲的晉明帝也受到感染,說出:“舉目見日,不見長安?!?/p>
當(dāng)時社會動亂,生靈涂炭,疾疫流行,人多短壽。王粲、徐干、應(yīng)玚、劉楨、陳琳皆死于建安二十一、二年的疾疫。而政治動蕩,殺戮頻繁,又使士人或主動或被動地被卷入殘酷的政治殺奪,常常壯年便死于非命??兹?、楊修為曹操所殺,何晏、夏侯玄、嵇康被司馬氏所殺,張華、陸機、陸云、潘岳、裴頠等人死于“八王之亂”。這使得士人們更加感受到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福禍的無常,以及個人的無能為力。時代的悲劇促使人們將思考的目光投向自身,探尋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這一時期,在漢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儒學(xué)影響衰退,甚至遭到懷疑,老莊思想大為興盛,融合了儒學(xué)與老莊之學(xué)的魏晉玄學(xué)逐漸形成。人們開始探求宇宙人生的根本意義,以安頓內(nèi)在心靈,以率真、任情的方式對待生命。
雖然魏晉士人大都有較深的老莊、玄學(xué)、佛學(xué)修養(yǎng),認識到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也正是對生命的脆弱性的認識使他們更加珍惜生命,厭惡死亡,既愛惜自己的生命,也為他人的死亡而悲痛?!妒勒f新語·傷逝》中記載了魏晉人面對死亡時的情態(tài)。王粲去世,魏文帝曹丕及眾人前往吊唁,因王粲好驢鳴,所以眾人“皆一作驢鳴”來送王粲。王戎喪子,悲不自勝,山簡前去省視,勸說道:“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山簡“服其言,更為之慟”。支道林在好友法虔去世后精神消沉,悲傷過度,“卻后一年,支遂殞”。王珣與謝安交惡,但當(dāng)?shù)弥x安去世的消息后,還是前去吊唁,并不顧阻攔直到靈前哭祭,“直前哭,甚慟”。
生命的短暫和脆弱也使魏晉士人試圖增加生命的長度和密度。魯迅先生《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中曾探討魏晉風(fēng)度與藥和酒的關(guān)系。因為人生苦短,魏晉士人或希望增加生命長度,服藥成仙,或增加生命密度,在酒醉中追求精神上的放縱享樂。魏晉人服的藥是“五石散”,自何晏開始吃之后,士人紛紛效仿,《世說新語》多處有關(guān)于名士服散后“行散”的記載,其流毒“就同清末的鴉片的流毒差不多”。
《世說新語·任誕》篇有大量名士飲酒的逸事。阮籍“求為步兵校尉”的原因是步兵校尉的“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劉伶嗜酒如命,曾作《酒德頌》,妻子勸他戒酒,劉伶作祝詞:“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將妻子的勸告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山簡也是終日嗜酒,身為荊州都督卻“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莫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fù)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舉手問葛強,何如并州兒?”這種痛飲狂醉、放浪形骸的生活狀態(tài),既是對有限生命進行無限超越的嘗試,也是麻痹自己、全身遠禍的生存方式。
時局的動亂,政治的險惡,使得當(dāng)時的知識分子不敢隨意插手政治,也使他們不得不放棄濟世救民、匡扶天下的豪情壯志,而將關(guān)注的重心轉(zhuǎn)到自我人生的追求和關(guān)照上,追求精神上的超越和自由獨立的理想人格。所以《世說新語·任誕》篇和《簡傲》篇記載了大量士人任情率性、任誕放達、落拓不羈的個性張揚的行為。王徽之夜訪戴逵,“造門不前而返”,原因是“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從《雅量》、《棲逸》、《排調(diào)》等篇當(dāng)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魏晉士人不滯于物、不拘世俗、通達率真的風(fēng)雅氣質(zhì)?!顿p譽》篇則表達了魏晉士人的人格美標(biāo)準(zhǔn),最常用的詞是“清、神、朗、率、達、雅、通、簡”等,可見率真質(zhì)樸、清高淡遠、簡約通達是士人所贊賞的理想人格。而賞譽這一行為本身也代表了魏晉時期士人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自我價值的重新評判。在時代的悲劇面前,魏晉士人通過對內(nèi)心世界的開拓來重新尋找生存的方式和意義。
出世與入世歷來是中國知識分子面臨的一大選擇,魏晉士人也不例外。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對中國知識分子有很大影響,但實際情況卻要復(fù)雜得多,尤其是在魏晉這樣的亂世。政局動蕩,殺伐迭起,朝代更替頻繁,使得身處廟堂之高的人經(jīng)常處在風(fēng)口浪尖上。但是雖然魏晉士人向往江湖之遠的自由恬淡,匡世濟民的入世思想?yún)s也根深蒂固,而且廟堂之上還有功名利祿的誘惑,為名也好,為利也罷,魏晉士人仍然難以擺脫對現(xiàn)實的牽掛。
阮籍不愿與當(dāng)權(quán)者同流合污,以任誕放達的行為與當(dāng)權(quán)者保持距離,但實際上他并非沒有濟世救民的志向?!稌x書·阮籍傳》說阮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薄疤煜露喙?,名士少有全者”的悲慘事實使得阮籍無法施展功業(yè)抱負,只能“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世說新語·任誕》)他的《詠懷詩》也以隱晦曲折的風(fēng)格而著稱。
向秀為竹林七賢之一,《世說新語·言語》注引《向秀別傳》中記載向秀“常與嵇康偶鍛于洛邑,與呂安灌園與山陽,不慮家之有無,外物不足怫其心。”但在嵇康去世后,向秀很快就放棄隱逸生活,入朝做官,司馬昭問他:“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回答:“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保ā妒勒f新語·言語》)但他雖然做官,卻“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晉書·向秀傳》)。他后來懷念嵇康所寫的《思舊賦》哀婉曲折,悲痛之中有對竹林之游的懷念向往和對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不甘與無奈。出世與入世的思想在其心中矛盾、沖突。
同為竹林七賢的王戎,可謂是七賢中離竹林精神較遠的,曾被阮籍稱為“俗物”,他最后官至尚書令,《世說新語》中有很多關(guān)于他的儉吝行為的描寫。但他也經(jīng)常懷念往昔竹林之游,“王濬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壚。竹林之游,亦預(yù)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保ā妒勒f新語·傷逝》)
東晉名士殷浩,別人問他:“何以將得位而夢棺器,將得財而夢矢穢?”他回答說:“官本是臭腐,所以將得而夢棺尸;財本是糞土,所以將得而夢穢污?!保ā妒勒f新語·文學(xué)》)將名利官位視為糞土。但當(dāng)他被貶官后,“終日恒書空作字”,只寫四個字:“咄咄怪事”。并且詛咒使他遭到罷黜的司馬昱:“上人著百尺樓上,儋梯將去。”(《世說新語·黜免》)說明殷浩并非真的將高官厚祿視若糞土,而是頗有失落之感。而東晉名士在清談玄遠的同時,也往往身居高位,名士風(fēng)度與世家大族的地位密不可分。
《世說新語》中所記載的魏晉名士,崇尚“雅量”、“任誕”、“棲逸”、“簡傲”的風(fēng)度,但實際上他們也未能擺脫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和功名利祿的誘惑。魏晉士人雖然尊重老莊,但儒學(xué)并非沒有影響。魏晉玄學(xué)中“貴無論”的代表人物——何晏、王弼,都是儒道思想兼通,將儒家注重群體綱紀(jì)和道家重個體自由結(jié)合在一起,調(diào)和自然與名教的矛盾?!俺缬姓摗钡呐犷Q也反復(fù)論證明教禮法的合理與入世任宦的必要。向秀、郭象解《莊子》,也在調(diào)和名教與自然,“向、郭既主名教與自然不異,則不能不肯定君臣尊卑等有關(guān)群體之綱紀(jì)?!雹谒煌氖?,何晏、王弼主張統(tǒng)治者無為而治,不擾民,郭象則主張當(dāng)政者鼓勵民之自為,亦即要求個體的積極自由。這些流派雖具體觀點不同,卻都對儒道兩家學(xué)說,對重視群體綱紀(jì)與個人自由的思想進行了融合③。儒家兼濟天下的理想,道家對個體自由的追求,都影響著魏晉士人的人生觀,使他們在出世與入世之間艱難選擇、徘徊去就。
在《世說新語》中,我們可以看到魏晉士人對自然率真的崇尚和他們?nèi)握Q放達、不拘禮法的舉動。劉伶縱酒放達、諸阮與群豬共飲、張翰與賀循相知己、殷羨沉?xí)俜狻⒅x尚戴孝酣宴、袁耽居喪豪賭,很多行為不合常理,甚至有些荒誕,卻是率性至情。與正始玄學(xué)和西晉統(tǒng)一后的玄學(xué)不同,竹林時期的玄學(xué)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阮籍等人蔑視世俗禮法,主張率性自然,但他們所反對的名教,并非名教本身,而是被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歪曲利用的名教、與人情事理嚴(yán)重脫節(jié)的名教、缺乏實質(zhì)意義流于表面文章的名教。
魏晉人非常重視居喪之禮,但阮籍卻在居喪期間飲酒食肉,這在重視禮教的人看來是不孝的表現(xiàn),何曾便向司馬昭進言,認為應(yīng)將阮籍“流之海外,以正風(fēng)教?!保ā妒勒f新語·任誕》)但阮籍卻在當(dāng)葬母的時候“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同上)當(dāng)時叔嫂不通問,阮籍卻在嫂回家的時候與嫂告別,別人譏笑,阮籍說:“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同上)阮籍與王戎常從鄰家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cè)。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保ㄍ希θ罴畞碚f,重要的不是外在之禮,而是內(nèi)心之禮。由于當(dāng)時禮法掌握在另外一些實際上在毀壞禮法的人手中,阮籍只好以不遵禮法的行為來進行抗?fàn)?。對于自己蔑視禮法的行為,阮籍也并不完全贊同。當(dāng)他的兒子阮咸長成,也想像父親一樣“作達”時,阮籍阻止了,“仲容已預(yù)之,卿不得復(fù)爾?!保ㄍ希?/p>
無獨有偶,嵇康也告誡自己的兒子不要像自己那樣狂傲不羈,他在家訓(xùn)中教導(dǎo)自己的兒子要事事小心,并詳細地舉出在什么時候應(yīng)怎么辦才能免禍。可見嵇康并非不知自己清峻耿直、高蹈獨立的性格的危險,但他仍然不愿違背自己本心,與世俗周旋。在當(dāng)時,名教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權(quán)者加強思想控制、排除異己的工具。嵇康最終以不孝的罪名被司馬昭所殺,因為他是曹魏的姻戚,并且有實際反抗司馬氏的行動。與其說嵇康是死于不遵禮教,不如說是死于操縱禮教的政治。嵇康為堅持獨立人格和精神自由而亡,“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鼻K只是惋惜《廣陵散》將成千古絕響。(《世說新語·雅量》)以至情至性奏出生命之悲歌,也成為世人景仰的對象。
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人實際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只是“因為他們生于亂世,不得已,有這樣的行為,并非他們的本態(tài)。但由于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zhí)之極的,”④攻擊阮籍、嵇康等人不遵禮教的何曾、荀顗等人又何嘗是遵守禮法、有德行的人。何曾“日食萬錢,猶曰無下箸處?!撬究召Z充權(quán)擬人主,曾卑充而附之?!保ā稌x書·何曾傳》)荀顗也是“無質(zhì)直之操,阿意茍合于荀勖、賈充之間?!保ā稌x書·何曾傳》)禮教的解釋權(quán)掌握在這樣的人手里,真正有節(jié)操的人只好不尊禮教、蔑視禮教,在任誕放達中追求人性的自然本真,向虛偽的禮教進行痛苦的抗?fàn)帯?/p>
西晉統(tǒng)一之后,名教與自然的矛盾雖仍然存在,但不像竹林時期那樣發(fā)生正面沖突。任情率性的真性情成為士人們追求的理想人格之一。《世說新語·德行》篇記載:
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具以孝稱。王雞骨支床,和哭泣備禮。武帝謂劉仲雄曰:“卿數(shù)省王、和不?聞和哀苦過禮,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備禮,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應(yīng)憂嶠,而應(yīng)憂戎。當(dāng)時人認為王戎“哀毀骨立”,比和嶠“哭泣備禮”但“神氣不損”更孝,也即認為情比禮更重要。王戎喪子,“悲不自勝”,“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郗愔臨其子郗超之殯,“一慟幾絕”(《世說新語·傷逝》)這時魏晉名士的父子關(guān)系已超出儒家禮法之外。王徽之奔弟王獻之之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diào),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驊Q絕良久。月余亦卒?!保ā锻稀罚妒勒f新語·惑溺》記載: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以是獲譏于世。
可謂至情至性。豪邁勇武的桓溫“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也不僅泫然流淚,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世說新語·言語》)禮法與自然的沖突交織著自由與束縛、歡欣與苦痛,而對世俗禮法的超越,對真情率性的重視,源于對生命的珍視,對精神自由的向往。
動亂的時代促進了魏晉時期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覺醒,而這種覺醒又使他們更感苦痛。《世說新語》在傳達魏晉士人的聲容風(fēng)度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他們的苦悶、迷惘、失落和焦慮。面對時代與個體的雙重悲劇,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了抗?fàn)幒团沤?、遣懷,思考他們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盡管這種探尋有時有些偏激,但卻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得出了新的體驗。這種探尋、體驗形成了魏晉時代特有的精神風(fēng)貌,也啟發(fā)了后世文人的人生選擇。
注釋
①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②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③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④魯迅.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A].見:《魯迅全集》第三卷《而已集》[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作者介紹:劉虹艷,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高級編輯,主要負責(zé)對外漢語及中國文化對外傳播類圖書編輯出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