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端平
《夢溪筆談》
《夢溪筆談》一向被當成科技著作,其實內容非常龐雜,文學性相當強,當成文學類著作可能更恰當。其中卷十四至十七(“藝文一”“藝文二”“藝文三”和“書畫”)論藝文和書畫,細細品來,對如何進行文藝批評很有啟發(fā)作用。
一、棗與棘:批評家的兩種結群方式
卷十五“藝文二”《棗與棘》分析“棗”與“棘”字的字形,朿是古“刺”字,“棗”與“棘”都是“朿朿”的會意字?!皷c而相戴立生者棗也。朿而相比橫生者棘也。不識二物,觀文可辨?!眱蓚€“朿”向不同方向組合,構成兩個完全不同的字。棗修成正果,而棘不僅毫無用處,反而礙道并令人憎惡。渾身是刺的文藝批評家也有兩種,一為棗式一為棘式?!皸棯毶叨贆M枝;棘橫生,卑而成林?!蹦切┳非蟾咛?,卓然獨立的批評家如棗。那些向旁橫生、簇擁而居的批評家如棘。
魯迅《秋夜》里寫道:“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還是棗樹?!焙髨@里聳立的兩株棗樹象征著與黑惡勢力抗爭的進步力量,魯迅本人就是一株巨大的棗樹,向上生長,孤獨戰(zhàn)斗,犀利的批評砥礪過很多文藝家。棗樹雖然渾身是刺,也有點高不可攀,但果實具有補氣、養(yǎng)血、安神等多種功效,還能潤肺健脾,使食用者面色紅潤。棗樹式批評家以挺直的腰桿展現(xiàn)文學的至真至善至美,被批評者如果虛心接受恰當?shù)呐u或者坦然面對錯誤的批評,定然會面色紅潤,儼然也具有大家風范。
如今很多酷評式批評,大抵就是按照棘的形態(tài)存在,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網(wǎng)絡上的口水式甚至“潑糞”式點評,只從個人好惡出發(fā),缺乏專業(yè)分析,也毫無章法;另一類是某些批評家結群進行詆毀式批評,濫用諸如“垃圾”之類情緒性、“文革”式語言。對那種叢生的荊棘式批評家,作家們最好還是躲遠點,荊棘之刺往往有毒。
二、某些美女作家就是毗陵女子
一些美女作家筆下的所謂女性解放,其實只是身體的解放,就是不看男人和世俗的眼色行事,敢于追求肉體快樂,稱為“豪放女”也未嘗不可。衛(wèi)慧小說里的主人公極度放縱,“我”從小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在女洗手間被強奸后,一把推開強奸者德國人馬克,從他屁股口袋里拿出內褲穿上,整理了一下裙子,宣布沒有人可以強奸“我”,并沖他低低地吼了一聲。在男性依舊占支配地位的社會,在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深的國家,“我”不應該是這樣的。
卷十四“藝文一”《毗陵女子詩》記載,毗陵郡有個十六歲的女子,頗能作詩,甚有佳句。該女子的《拾得破錢詩》詩云:“半輪殘月掩塵埃,依稀猶有開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時,買盡人間不平事?!薄稄椙僭姟吩娫疲骸拔裟陝傂ψ课木M信絲桐解誤身。今日未彈心已亂,此心元自不由人?!鄙蚶ㄅ溃骸半m有情致,乃非女子所宜也?!?毗陵女子之詩比衛(wèi)慧小說斯文、含蓄,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該女子所思所想并不太過。不知一千多年后,衛(wèi)慧的作品還會有人提及么?如果某位學者在故紙堆里翻到她的《上海寶貝》之類大作,是否會驚呼:古代女人可真開放!
顧彬曾尖銳批評衛(wèi)慧等“美女作家”的作品不是文學,而是“垃圾”,“她們把‘身體寫作混同為文學?!焙芏辔膲腥藬嗾氯×x,稱顧彬批評了中國文學是“垃圾”,不知他們用心何在,是要包庇美女作家呢,還是想渾水摸魚“偷雞”一把?衛(wèi)慧小說讀來有些“情致”,然而情節(jié)終究“非女子所宜”,這樣的小說也終究不是女作家,特別是年輕女作家所應該寫的。如果讀者用“文如其人”來評價衛(wèi)慧,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三、耳鑒與“揣骨聽聲”要不得
藏書畫者多取空名,偶爾有人傳是鐘繇、王羲之、顧愷之、陸探微四人的作品就爭相購買,這是“耳鑒”;而觀畫以手摸,相傳色不隱為佳畫,這是“揣骨聽聲”。卷十七“書畫”《鑒賞書畫》指出的兩種鑒賞書畫的錯誤方法在時下文藝批評中司空見慣。
如今的文藝批評,特別是媒體批評鐘情于“耳鑒”,誰有名氣就爭相關注,所謂批評往往言而無物,盡是宣傳炒作的泛泛之談。一些學院派不主動閱讀作品,而由學生或同行推薦書目,走馬觀花讀讀摘要、介紹、序言、跋或概要等,憑感覺和印象判定作品好與不好,他們做的都是“揣骨聽聲”的活兒。如果說耳鑒畢竟還有些依據(jù),但憑感覺和印象來判斷,所謂批評也就值不得幾文。
如今抽象否定、具體肯定成為很多批評家的批評策略,他們在談宏觀文學現(xiàn)狀時,對普遍存在的問題表現(xiàn)出義憤填膺,而一談到具體作品,尤其是名家新作,則完全轉換成另一套話語,幾乎全是溢美之詞,這是典型的“耳鑒”和“揣骨聽聲”。
四、欣賞應該有一定的距離
有些文藝批評家不能調整閱讀距離,常常產(chǎn)生誤判,建議研讀卷十七“書畫”《賞畫常識》。南唐董源擅長畫秋天山林煙嵐遠景,大多是江南山水的寫真,不用奇特險峻的筆法;后來的建業(yè)僧人巨然繼承這一畫法,達到了很高超的境界。兩人的畫都宜遠觀,用筆簡樸,近看幾乎什么也不像,遠看則景物鮮明、情思深幽,仿佛看到另一個天地。董源和巨然的水墨山水畫真不適宜近看,如果太近了,只能看到一堆墨跡。欣賞油畫也這樣,太近了只能看到一堆油墨。
《活著》《許三觀賣血記》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越是近看越是覺得細節(jié)真實,并為作者匠心獨運而叫奇。但如果近距離看《兄弟》下部和《第七天》,會覺得細節(jié)失真。批評合著《給余華拔牙》一書內,有文章稱《兄弟》“簡單倒是真的簡單,簡單到以為讀者只有一雙敏感的淚腺?!庇形恼聰嘌灾皇恰疤搨蔚南蠕h寫作”“狼狽的華麗轉身”“拙劣的十年磨劍”。有文章干脆稱就是一堆文字垃圾,“上部讓人感覺虛假,看完下部簡直要罵人?!蔽乃嚺u應該講道理,粗率而武斷地下結論實在不該是批評家所為,如果出自大牌批評家之口則有失風范。
《給余華拔牙》一書中除少量文章建立在文本基礎上做理性分析外,大多數(shù)文章圍繞諸如廁所偷看女人的可能性、李光頭與林紅之間的亂倫等細節(jié)的合理性與真實性展開批評,其實忽視了余華作為距離中國現(xiàn)實最近的作家,運用超現(xiàn)實的手法,借鑒拉伯雷怪誕現(xiàn)實主義形式,表達對文革和改革兩個動蕩、巨變的時代精神之荒誕性的體認。對現(xiàn)實主義、寫實主義小說可以近看,而對非現(xiàn)實主義作品,特別是荒誕現(xiàn)實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只能遠觀。
五、最難醫(yī)的病是“三俗”
卷十四“藝文一”《論小律詩》稱,小律詩(三韻六句)難工,但知音亦鮮;而《折楊》《黃華》等俗曲語意掞麗,但細論無功,景意縱全,一讀便盡,更無可諷味,最易為人所激賞。沈括用楷書比喻這種俗曲:“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yī)也?!崩畎自凇洞鹜跏躬氉糜袘选分幸哺袊@:“《折楊》《黃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栋腿恕氛l肯和《陽春》,楚地猶來賤奇璞?!焙迷姛o人讀,俗詩大暢行,真有點黃鐘廢棄瓦釜雷鳴味道,時下純文學報刊上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正處于這種狀態(tài)。純文學雜志不可謂不多,每年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無法計數(shù),但情節(jié)雷同、細節(jié)相似。即便翻閱權威文學期刊上發(fā)表的一些著名作者的作品,也很難發(fā)現(xiàn)哪篇小說有什么特別的風格,尤其是語言風格。那些相似度極高的小說,用同樣的語氣,借助于同樣的人物講著同樣俗套的故事。編輯們開口閉口就是要求小說好看,追求好看本無過,但如果將好看當成低俗、庸俗、媚俗則變得可憐乃至可惡。
如今沒有幾篇小說的語言能夠出彩,因為小說家追求的不再是語言藝術,也不再是情節(jié)構建、細節(jié)推敲,而是粗俗的畫面沖擊效果,又以情色為首要的沖擊方式。某打工作家寫過一部北漂中篇小說,寫了三個情愛故事,除女性姓名和衣著打扮不同、工作單位和工種不同、求愛和做愛方式不同外,其他幾乎均相同;如果寫十至十五次戀愛,則可以拉出一部長篇小說來。雜志編發(fā)這樣的小說,是希望通過通俗性來攫住讀者,其實不過是一廂情愿。如果想讀通俗作品,讀者盡可以去讀《故事會》或者一些黃色書刊,或者干脆上網(wǎng)找個視頻。真正訂閱和購買純文學雜志的還是文學愛好者,他們都會是好小說的“知音”。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作家對于小說藝術審美具有很大的抱負,他們的風格那么強烈而明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也涌現(xiàn)了大量中短篇佳作,并有經(jīng)典化的趨勢。如今很難讀到《受戒》《哦,香雪》這樣的佳構,這是純文學期刊的悲哀,是當代文學的悲哀。如果放任中短篇小說“病”下去,必定如扁鵲診斷蔡恒公之病時所言的由腠理到肌膚再到腸胃最后到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
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談狐論鬼,其實寫的全是人事,關于文人、作文的那些篇章發(fā)人深省,又令人忍俊不禁,也對時下文藝創(chuàng)作與批評很有啟發(fā)作用。
一、是光芒萬丈還是黑煙籠罩
學究夜行遇到冥吏,同行至一破屋旁,冥吏說是文士廬并見到屋頂上的光芒,解釋道:“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汩滅。惟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弊x至此,筆者不禁欣欣然,如今社會熙熙攘攘,很多文士為了營生而忙忙碌碌無瑕專注學問,但胸中有書氣自華,一念不生、元神朗澈之時,所讀之書即散發(fā)光芒,而且縹緲繽紛、爛如錦繡。這真是絕妙的讀書勵志故事。
冥吏進一步解釋,文士的光芒有的上燭霄漢,與日月爭輝;有的數(shù)丈、有的幾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牖。該文精彩之處還不是關于文士光芒燦爛的論述,而是學究因學問而產(chǎn)生的黑煙:“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jīng)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痹瓉砑o文是要諷刺學究的學問不過是烏煙障氣!
“學究”曾是個褒義詞,作為書生的美稱在民間廣泛使用。唐代科舉的明經(jīng)科分為五經(jīng)、三經(jīng)、二經(jīng)和學究一經(jīng)幾種,應科舉考試的人可以應五經(jīng)考試的,叫做“學究”。據(jù)《谷山筆麈》記載,宋神宗改革科舉制度,應進士考試經(jīng)義論策,取中的分為五等,最后一等為“賜同學究出身”。后來“學究”一詞漸漸產(chǎn)生貶意,紀文中已經(jīng)不是什么美稱了,如今人們把食古不化的人稱為“學究”。其學問對學生們毫無用處:“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云迷霧中,實未見光芒?!?/p>
那么,學問如何才避免黑煙籠罩并產(chǎn)生光芒呢?劉奇葆開過一個“藥方”:廣大作家要樹立文化自信、保持文化自覺,堅持“二為”方向和“雙百”方針,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堅守對文學價值的信念,堅定文學創(chuàng)作的信心,在市場大潮中保持定力,在名利浮躁面前不忘初心,創(chuàng)作出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優(yōu)秀作品,用文學的光芒照亮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用文學的光芒照亮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求是》2015年第20期)
二、求勝于古人與性識之所根
卷一“灤陽消夏錄(一)”分析了漢儒、宋儒及清儒對待儒學的方法。漢儒離孔子還不算太遠,通過對經(jīng)書字義的解釋,能夠明白先圣的心意;他們比較單純樸實,沒有結幫爭名的習氣,各自教授教師傳授的學問,講究老老實實地追源溯本。宋代的學者只是全然的詆毀排斥漢學,“概用詆毀,視猶土苴,未免即成大略,追斥椎輪;得濟迷川,遽焚寶筏?!庇谑枪ニ稳逭哂旨娖?,“宋儒之攻漢儒,非為說經(jīng)起見也,特求勝于漢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為說經(jīng)起見也,特不平宋儒之詆漢儒而已?!薄笆廊澹ㄖ概c紀昀同時代人)于此十三部(注疏),或焚膏繼晷,鉆仰終身;或鍛煉苛求,百端掊擊,亦各因其性識之所根耳?!?/p>
某些人對先賢頗為苛刻,魯迅即被百般詆毀、辱罵,甚至千古圣人孔子也被消費。率性改編、改寫、解釋經(jīng)典也是一種破壞,是對先賢的不尊重。某些圖書和網(wǎng)絡文學把許多文學經(jīng)典篡改得面目皆非,一塌糊涂,最終糟蹋成庸俗不堪的鬧劇和笑料。究其動機,無非是表現(xiàn)自己、求勝于先古人;究其源由,還是性識之所根。紀文中經(jīng)香閣散發(fā)的書香并非所有人都能聞到,“然必傳是學者始聞之,他人則否”。今之作家、批評家不能聞到先賢“香氣”,是因為沒有得到真?zhèn)?,就兩個字:不懂。其實,對那些經(jīng)過歷史考驗的先賢,我們必須懷著敬畏之心,實在欣賞不了,起碼也要遵循“勿毀圣賢”的古訓。錢穆在《中國歷史名著》中講到人們罵孔子《春秋》時道:“我們最好不要隨便批評古人,因古人已死久了,我們批評他,他也無奈何。”“五四”前后“打倒孔家店”口號風靡一時,錢穆即堅決反對。胡適之、魯迅等認為應當學英美、學蘇聯(lián),但他們從來沒有提出要徹底否定儒家學說和學問,故他們不是追斥椎輪、遽焚寶筏者。
卷十六“姑妄聽之(二)”寫了一個“性悖妄,詆訾今古,高自位置”的書生,“有指摘其詩文半字者,銜之次骨,或到相毆?!痹绞窍矚g批評別人的人,往往越是嫉恨被反批評,如今網(wǎng)絡上的“磚家”正是如此,誰提出反對意見,定然要千般反駁,爭吵、辱罵是家常便飯。對這樣的“磚家”,我們應該按紀文所主張的方法去對待,即緘口,惹不起還躲不起么?只有一人敢與該書生辯論,連抵其隙,原來是個死人——“仆如不死,敢捋虎須耶?”如今的“磚家”該有所收斂了,惹得死人都爬身反駁,那才鬧出笑話呢。
三、老儒何需解世法
應實是求是,有好才說好、有壞才說壞。如今這起碼的倫理已經(jīng)被某些批評家摒棄,他們歪曲事實,動輒以“潑糞”式詞語貶損他人,或者無原則地吹捧,被稱為“棒殺”或“捧殺”。強烈建議他們學習此書卷十七“姑妄聽之(三)”。
一鬼因與另一鬼賭小酒食而向老儒乞溫庭筠的《達摩支曲》,懇請將“鄴城風雨連天草”中的“連”改為“粘”。老儒毅然將溫集投之墻外,此鬼輸了酒食后興風作亂,老儒義正詞嚴道:“因改字以招怨,則吾詞曲;因其本書以怨,則吾詞直。聽爾輩狡獪,吾不愧也?!崩先逍械谜梅€(wěn)當然無愧,不過這鬼讀了些書,明白些道理,立即停止了作亂。如果紀文在鬼停止作亂而結尾,則境界不會太高,紀文接著續(xù)上一問一答,意旨立即升華。問:“老儒不出此集,不更兩全乎?”答:“君論世法也。老儒解世法,不老儒也?!弊鳛橐粋€獨立知識份子,老儒斷然不屑于解世法。
所謂世法就是庸俗化。創(chuàng)作與批評本來是并驅齊駕,但如今淪為從屬關系或“主仆”關系。90年代以后,特別是新世紀以來,文藝批評的聲音越來越弱,逐步形成了“文藝表揚”。而與表揚相對的是另一個極端,即“潑糞”式、“文革”式批評,口水與板磚橫飛,漠視與蔑視同行。老儒如果善解世法,就會討好讀書鬼,結果是讀書鬼獲得一頓酒食,,說不定也能給老儒一點什么好處,但《達摩支曲》被誤傳一次。所幸的是,如今文藝批評雖然有諸多詬病,但尚有不少“老儒”不落俗套,頂起了文藝批評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