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之
觀眾不難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的喜劇在文化語境的變幻中,往往悲喜交集,并不純粹,而這種不純粹恰恰成了莎劇魅力的核心所在。意大利都靈國立劇院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上演的莎劇《皆大歡喜》就可謂森林旅者的一次生態(tài)悲喜體驗。
此處的旅者并不限定在劇中人物森林旅人杰奎斯身上,其中的諸多角色,包括遭放逐的老公爵、其女兒羅瑟琳、篡位公爵弗萊德里克、其女西莉婭、宮廷弄臣試金石、爵士的三位兒子,尤其是三子奧蘭多等,都可稱為森林旅者。再拓展一些,劇場中的觀眾也在全劇的兩個多小時里成為了跟隨人物進入森林的旅者。中國觀眾的觀劇感受或許并不舒適輕松,因為不懂意大利語,全程得同時關注字幕和舞臺表演,入戲相對緩慢,漸漸松弛可能也是在場景從宮廷和城市轉換為亞登森林的過程中。
《皆大歡喜》歷來被認為是社會劇,從表層看此劇的喜劇效果和性別易裝很能吸引觀眾,實質此劇關涉到嚴肅的社會問題,在歷史的演變中,關注點從社會階層的變化、性別轉換到當下的生態(tài)反思等,涵蓋廣泛,由于社會文化外延的不斷拓展,此劇的演繹就越發(fā)呈現(xiàn)出多元復調。
宮廷和森林的生態(tài)轉化
外國劇團的演出在舞美設計上常常以簡約為主,此劇也不例外。舞臺上四周只用帷幔遮擋,通過燈光照明寫意地展現(xiàn)場景變化。筆者感覺人物在上場和退場的銜接十分緊湊,簾布一掀現(xiàn)身或退至幕后幾乎同步完成,轉換頻繁迅速,有類似于旅者觀光的節(jié)奏感。全戲的主要場景是在亞登森林,該劇從宮廷轉至森林時過渡得十分自然巧妙:舞臺上燈光暗下,深綠色的背景燈喻示大森林夜晚的來臨,而后一群演員在幽黑的臺上遍撒落葉,然而此時人物形象影影綽綽,并不代表具體角色。等人物紛紛退下后,燈光變成暖黃色,一地金黃的落葉,舞臺宛若深秋的林中空地,夢幻詩意,仿佛回歸了田園牧歌的往昔。試想,老公爵流放于此,而遭遇不公的女兒羅瑟琳和篡位公爵的女兒西莉婭也逃到了森林里,奧蘭多同樣遭到了兄長的逼仄和宮廷威脅逃避于此,此處不啻遠離塵囂的桃花源。因而當奧蘭多要在樹木上為一見鐘情的羅瑟琳釘上情詩,此舉自然顯得格格不入,有了破壞自然和諧的侵入性。
或許不少觀眾會對奧蘭多的飾演者頗多微詞。那位人們想象中的翩翩美男子,在舞臺上居然成了一個體形圓胖的中年男人,個頭比扮演羅瑟琳的演員還矮,這番落差必然讓人出戲和失望。好幾次筆者感覺奧蘭多身處森林時有著不和諧感,關注點自然會偏離他和羅瑟琳的愛情,更多轉移到森林中憂郁的旅行者杰奎斯的感喟和妙語中。
羅瑟琳從宮廷到森林的最大改變在她的女扮男裝,因而原先在城市中的拘謹規(guī)矩突然在森林中得到了天性的解放。舞臺上男裝的羅瑟琳英挺俊秀,甚至言語舉止活潑倜儻,她居然在真實身份的掩藏下對奧蘭多進行大膽的挑逗和揶揄,頑皮幽默,因而森林的空間實則釋放了她壓抑已久的天性,盡管身穿男裝,可這種易裝卻恰恰掙脫了社會對女性的束縛。舞臺上的西莉婭基本沒有改變著裝,森林里的她依然是女兒身,可是超短裙的嬌俏其實配合了羅瑟琳的天性釋放,這個跳躍、調皮的形象最終能與奧蘭多長兄奧列佛彼此一見傾心,可謂林中情感和欲望的水到渠成。
森林的郁郁蔥蔥和幽謐自然促成了多對情侶。奧列佛因為被奧蘭多從獅子嘴邊救出而深受感動,靈魂的轉變同樣翻天覆地般劇烈。更令人詫異的是弗萊德里克居然也在森林里被隱士感化,主動懺悔,交還王位,這種突兀迅猛的變化好像都拜亞登森林所賜。在皆大歡喜的巨變中,獲得了補償?shù)娜藗儫崃业卣務撝跇s耀中重歸宮廷,想必這喜劇的收場會在觀眾心里引發(fā)一絲苦澀和不適。
森林之旅的生態(tài)悲喜
森林的孤獨旅者杰奎斯出場時始終伴隨著一棵樹,那棵樹與他基本上形影不離,他走到哪里就將樹推到哪里。起初這樣的設計略顯費解,直到劇終筆者才領悟,因為當眾人在皆大歡喜的結局中決定從大森林里返回宮廷生活時,杰奎斯執(zhí)意要留在大自然中,他最終的孤獨,以及他在整場戲中所表達的人生領悟與哲思,似乎超越原作的意圖,更多喻示著人與自然的親疏關系,以及人在權力欲望和城市中的生命異化。這種生態(tài)視角的生命解讀和生存體驗,淡化了全劇的喜劇濃度。杰奎斯在原作中的與人對話,在舞臺上變成了他時常的自問自答,這在簡約原則上平添了不少憂郁、孤獨、沉思的意味。筆者尤其關注他那段關于全世界就是舞臺的感喟,這段話是在老亞當陪著奧蘭多一起抵達森林時饑餓之極,得到老公爵給予的食物后,杰奎斯對著公爵感嘆而出的:“全世界是個舞臺,男男女女不過戲子而已;他們上場下場各有其時。每個人一生扮演許多角色,他的戲共有七幕……” 于是人生的七幕戲被他一一道來,雖則臺詞直白了不少,但深意想必能抵達不少觀眾的內心。
篡位公爵弗萊德里克的出場也頗有寓意和新穎之處,之前在宮廷時他每次出場都是高高端坐在移動的座椅上,被女人簇擁著滑向臺前,但是經(jīng)過了森林之旅,他終于被林中隱士感化,心靈受到感召,決定將篡奪的一切還給兄長老公爵。不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令他的出場方式也發(fā)生了變化,森林里的他直立行走,動作協(xié)調和諧,恢復了自然天性。
劇中另一處獨特的生態(tài)隱喻來自演員扮演的羊兒,牧羊女手里牽著的小羊以及后來的羊群都由真人扮演,于是森林里的人羊之間有了密切和諧的情感交流,相互的表情溝通,以及由此而起的詼諧舉止。中場休息后,舞臺上甚至出現(xiàn)群羊演唱,氣氛熱烈,有利于觀眾迅速回到劇情中,對情節(jié)的推進也起到了很有效的作用。這一派人和動物、人和自然和平相處的景象,與之前宮廷中的勾心斗角、武力搏斗、財產爭奪、相互猜忌等形成鮮明對照。
其實意大利劇團跨越地理疆界,演藝人員和主創(chuàng)對上海本地文化的適應和銜接也像是某種生態(tài)轉化。在偌大的舞臺上,整部戲全程只有舞臺右側角落里一位樂師弦樂伴奏,琴聲時而激越、時而悠遠、時而浪漫、時而詼諧,配合著舞臺上的劇情進展。演出開始時,樂師居然用上海本地方言“儂好”與在場全體觀眾打招呼,引起陣陣掌聲,暖場十分成功。在戲劇接近尾聲時,弗萊德里克上場唱了一曲,唱罷也用上海話問候觀眾,并與身旁的杰奎斯進行了一番逗人發(fā)笑、荒腔走板的上海方言對話,讓觀眾一陣爆笑。然而,由于莎劇的多重語言轉譯,從英語到意大利語,再到字幕上的中文,加之演出時間所限,這部警言妙語遍布的喜劇在臺詞上刪減不少,變得直白,最哲理的部分基本由憂郁哲人杰奎斯來承擔。
全戲基本遵照莎劇原作,劇終的謝幕也由羅瑟琳的扮演者進行,那一大段關于女人謝幕的臺詞在時空變化后自有其深意。試想,莎翁時代女性角色由男演員扮演,這種性別的差異,在說出由女人來謝幕的臺詞時,會有多重復雜之意,而今天由真正的女演員來訴說和祝福時,或許也會在深知其中微妙的觀眾心中留下縈繞不去的意義吧。脫下男兒裝,再次穿上真正屬于自己的女裝后,那句“假如我是女人”的表述就有了亦真亦幻的玩味。方才的森林之旅是否就是一場夢?為什么和諧恬然、無拘無束的人們依然要回到現(xiàn)實,返回名利場?如此謝幕,尤其對比杰奎斯堅持不離開森林的執(zhí)拗,恰恰又對應著起身鼓掌、同樣要返回現(xiàn)實的觀眾,大家是否也在皆大歡喜的氛圍中,多少有一絲惆悵的憂思:返回就是快樂嗎?我們在短暫的幻夢后會領悟失卻了什么嗎?
因此,整部喜劇的結局有了不同的走向??鞓分幵谟谥暗拿芎头薹薏黄剿坪醵加卸?,老公爵結束放逐,爵士的兒子們重歸于好,一對對戀人終成眷屬。然而森林的靜謐和諧之旅必將終結,生態(tài)環(huán)境又將改變,異化的進程似乎再次啟動。即便領悟這一點,像杰奎斯那樣堅持留在森林,孤獨的結局在所難免。
不過盡管悲喜感受交加,都靈國立劇院呈現(xiàn)的喜劇顯然要以歡樂為演出主旨。意大利戲劇一直有著悠久的喜劇表演傳統(tǒng),小丑角色尤其深入人心。全劇的詼諧和流暢確實可圈可點。其中有一處設計令觀眾眼前一亮,即奧蘭多挑戰(zhàn)宮廷摔跤師的那一場,兩個人毫無身體接觸,幾乎是分別站在舞臺兩側,在激越、節(jié)奏明快的樂聲中做出各種動作,不時激烈,不時躲閃,最終摔跤師倒地,較量輸贏昭然若揭。這種表演方式,類似京劇的寫意表演,如騎馬、打仗等,需要觀眾調動自己的想象。這個時刻,筆者不禁想起小丑試金石的那句箴言“最真實的詩歌最是虛幻”,那么,就把我們在喜劇中生發(fā)的憂慮,在森林旅行中感受的歡喜悲憂,視為最真實亦最虛幻的生態(tài)體驗吧。
(作者本名張瓊,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