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迪
提 要:傳統(tǒng)觀點認為漢代王杖簡冊中記載的“逆不道”即“大逆不道”罪省稱,但是漢代“逆不道”罪應是獨立存在的罪名,并不同于“大逆不道”罪。從刑罰適用角度看,漢代“大逆不道”主犯受腰斬刑,同時親族因連坐被判處死刑,不因身份不同而存在減刑的可能。而王杖簡冊中的侵犯王杖老人的罪犯以“逆不道”罪論處,主犯被處棄市刑,不連坐親族。
關鍵詞:王杖簡冊;大逆不道 ;逆不道;量刑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1.009
“大逆不道”罪是漢代一個較為常見的罪名,對其性質(zhì)和內(nèi)涵許多學者進行過考辯和研究。但出土漢代王杖簡冊中所見的“逆不道”罪一直以來被人們所忽視,或認為其是漢代“大逆不道”罪的省稱,因此當發(fā)現(xiàn)王杖簡冊中侵犯王杖老人案件的罪犯被判處“棄市”刑時,在量刑上產(chǎn)生了難以理解的矛盾之處。通過重新梳理傳世文獻和王杖簡冊的記載,就可辨明“逆不道”是獨立于“大逆不道”罪的一個罪名,王杖簡冊記載的看似矛盾的量刑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一、問題的提出
漢代王杖簡冊是秦漢法律史領域的重要研究材料之一,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首次發(fā)掘以來,大致有三批王杖相關簡冊,分別是武威磨咀子18號漢墓出土的十枚漢簡(以下稱“王杖十簡”);11984年通過文物征集所獲得的26枚漢簡(以下稱“王杖詔令冊”)2以及武威漢灘坡漢墓斷簡,3本文主要圍繞“王杖十簡”和“王杖詔令冊”展開討論?!巴跽仁啞焙汀巴跽仍t令冊”中關于侵害被授予王杖老人行為的定罪共有四處,分別為:
A:制詔丞相、御史:高皇帝以來,至本二年,勝(朕)甚哀老小。高年受王杖,上有鳩,使百姓望見之,比于節(jié)。有敢妄罵詈毆之者,比逆不道。1
B:制詔御史曰:年七十受王杖者,比六百石。入官廷不趨,犯罪耐以上,毋二尺告劾,有敢征召侵辱者,比大逆不道。建始二年九月甲辰下。2
C:高皇帝以來,至本始二年,朕甚哀憐耆老。高年賜王杖,上有鳩,使百姓望見之比于節(jié)。吏民有敢罵毆詈辱者,逆不道。3
D:制詔御史:年七十以上杖王杖,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趨;吏民有敢毆辱者,逆不道,棄市。令在蘭臺第卌三。4
以上A與B來自“王杖十簡”,C與D來自“王杖詔令冊”,從文書格式與用詞可以確定當為漢代皇帝的詔令,主要內(nèi)容都是一致的,涉及漢代老人受王杖的年齡限制、受杖之后的政治優(yōu)待和特權以及侵害王杖老人的法律后果。
雖然以上詔令記載中“妄罵詈毆”、“征召侵辱”、“罵毆詈辱”和“毆辱”等具體用語存在細微的差別,但描述的行為性質(zhì)是一致的,即侵犯王杖老人人格與人身的嚴重犯罪行為。按照詔令的規(guī)定,裁判官必須按照漢律中“逆不道”、“大逆不道”罪定罪量刑,而不適用漢律中一般人身傷害的條文。
如果閱讀以上詔令內(nèi)容,就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即簡文中“大逆不道”(B的記載)與“逆不道”(A、C、D的記載)關系如何?兩者是相同還是存在差異?如果不同,那為什么簡文中會針對同一個犯罪行為規(guī)定了兩個不同的罪名?
就以上的問題,既往研究一般地理解,均是將“逆不道”視作“大逆不道”,即認為此處的“逆不道”是“大逆不道”的省稱。5這樣初看似乎可以相對簡單地解決這一罪名記述不同的問題,但是,如果考察漢代“大逆不道”罪的性質(zhì)、刑罰適用與具體案例,就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理解在侵害王杖老人犯罪行為的具體適用時存在進一步商榷的空間。
二、“大逆不道”的量刑與適用
漢朝的“大逆不道”(又稱“大逆無道”、“大逆毋道”或“惡逆不道”)是當時最嚴重的一種犯罪行為,在史籍中比較常見?!按竽娌坏馈碑攲儆诜缸锓N類,屬于嚴重侵犯皇權與政權的一類犯罪的統(tǒng)稱。6而對于“大逆不道”的內(nèi)容,沈家本、布目潮渢以及大庭脩等諸多學者做過詳細考述。7
典籍所載“大逆不道”案例甚多,《漢書·晁錯傳》中記載的晁錯被群臣舉劾的奏文中稱晁錯“不稱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臣請論如法”,1從“論如法”一詞的論述可以確知“大逆不道”法定刑,而最終的量刑當為依據(jù)漢律正文而定。又據(jù)《漢書·景帝紀》“三年冬十二月”(前155年)條引如淳注:“律:大逆不道,父母妻子同產(chǎn)皆棄市?!?《漢書·孔光傳》:“大逆無道,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欲懲后犯法者也?!?說明漢代的“大逆不道罪”主犯被執(zhí)行腰斬刑,而親族則因緣坐而適用棄市刑,主犯之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刑。4
漢律中的“大逆不道”罪主犯無論高官顯爵,均不能減罪或免罪,《漢書·劉屈氂傳》記載:“有司奏請案驗,罪至大逆不道。有詔載屈氂廚車以徇,要斬東市?!?劉屈氂既有丞相之尊,又封澎侯,且為中山靖王之子,然而仍因犯大逆不道罪而被判處腰斬。可見“大逆不道”罪的主犯沒有因身份上而享有的司法特權,均依律被判死刑。
與此同時,“大逆不道”罪被緣坐的親族也并沒有以爵減免刑罰的司法特權,《高祖功臣侯者表》記載:“建元二年,侯廣德元年。元光五年,廣德坐妻精大逆罪,頗連廣德,棄市,國除?!?開國功臣之一的廣德因被其妻“大逆不道”罪牽連而被判處棄市,符合大逆不道罪族刑棄市的規(guī)定,且并沒有以爵減罪或免罪的特權。
襄平侯子恢說謀反案更具有典型性,景帝三年(前154年)冬十二月,詔曰:“襄平侯嘉子恢說不孝,謀反,欲以殺嘉,大逆無道。其赦嘉為襄平侯,及妻子當坐者復故爵。論恢說及妻子如法?!?景帝三年襄平侯之子恢說謀反同時,又犯有不孝的罪行。謀反,當屬“大逆不道”罪,其妻子按律處罰,但其父襄平侯嘉及其妻、子卻被漢景帝赦免并恢復了爵位,似乎這明顯不符合上述提到的漢律規(guī)定。
對此,顏師古的解釋是:“恢說有私怨于其父,而自謀反,欲令其父坐死也。”即恢說犯大逆不道罪,以此讓其父因連坐而被判處棄市。晉灼則認為:“恢說言嘉知道反情,實不知也?!?沈欽韓贊同晉灼并進一步解說:“恢說謀反發(fā)覺,復扳父為知情,故云不孝?!辈⒄J為顏注所謂“怨父而謀反欲令連坐”的做法不合人情。9然晉、沈觀點有誤,首先“漢律大逆之罪,誅及三族,而不論知情與否”,再次“沈謂怨父謀反,不合人情,然而扳父知情”也非符合人情之舉動。10另外,漢書原文“不孝”與“謀反”的先后順序也暗示了恢說不孝的動機為先,而后行謀反之事。
所以顏注較為貼合實情,正是基于這一特殊原因,漢景帝特地下詔赦免并恢復了襄平侯的爵位。這一案例反而從側面驗證了“大逆不道”罪主犯的親族沒有以爵減免因“大逆不道”罪連坐刑罰的司法特權,即“大逆不道”罪的刑罰不適用爵減或爵免。
三、王杖簡冊中的刑罰適用
在考察漢代“大逆不道”主犯與被緣坐親族的刑罰適用之后,回顧王杖簡冊中相關的詔令與案例記載,卻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觀點與王杖簡冊中刑罰適用出現(xiàn)了內(nèi)容上的矛盾與齟齬之處:
(1)河平元年,汝南西陵縣昌里先年七十,受王杖,部游徼吳賞使從者毆擊先,用詫(訴)地大守上讞。廷尉報:罪名明白,賞當棄市。1
(2)汝南大守讞廷尉,吏有毆辱受王杖主者,罪名明白。制曰:讞何,應論棄市。2
(3)云陽白水亭長張熬,坐毆抴受王杖主,使治道,男子王湯告之,即棄市。3
(4)汝南郡男子王安世,坐桀黠、擊鳩杖主,折傷其杖,棄市。4
(5)南郡亭長司馬護,坐擅召鳩杖主,擊留,棄市。5
(6)長安東鄉(xiāng)嗇夫田宣,坐毄鳩杖主,男子金里告之,棄市。6
(7)隴西男子張湯,坐桀黠、毆擊鳩杖主,折傷其杖,棄市。7
以上七例案例中,案例(1)來自于“王杖十簡”的記載,而案例(2)—(7)來自王杖詔令冊的記載??梢源_定具體違法行為有“使從者毆擊”、“毆辱”、“毆抴”、“桀黠、擊鳩”、“毄”、“擅召、擊留”受杖老人,共同特征就是均屬于詔令中規(guī)定的侵犯授杖老人的犯罪行為,犯罪者身份涉及吏與民。但無一例外,最終受到制裁的刑罰均是棄市刑。
但是按照前述詔令的規(guī)定,這些案例當如以“大逆不道”罪來論處,最終都應被判處腰斬刑,而不是低一等的棄市刑。冨谷至先生僅就案例(1)提出了解決意見,認為此案的特殊之處在于罪犯吳賞不是直接下手加害“先”的人,而是教唆犯。在西漢后期,教唆犯與實施犯罪者量刑相等的漢律原則隨著時代推移發(fā)生了動搖,它的執(zhí)行已不一定那么嚴格,對教唆犯的定罪還出現(xiàn)了比正犯減一等量刑處斷的判例。故在上讞之后,廷尉的判決是減刑一等。8
特別需要指出,詔令D中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了“棄市”的量刑結果,與漢代“大逆不道”罪主犯處“腰斬”刑的量刑相差了一個等級。
基于以上的討論和分析,有必要重新梳理“大逆不道”與“逆不道”兩者的關系。本文的看法是,“大逆不道”與“逆不道”是兩個不同的罪名,其中王杖簡冊中記載的“逆不道”罪的刑罰是棄市刑。
四、“逆不道”的存在與適用
以下擬從三個角度嘗試論述“逆不道”罪的存在。
首先,考察“逆不道”罪在典籍中不多的記載,就可明確認識到“逆不道”罪與“大逆不道”罪的不同,《漢書》中記載路博德在太初元年(前104年)“坐見知子犯逆不道罪,免。”9路博德之子所犯“逆不道”罪絕非“大逆不道”罪。因為按照上述討論的“大逆不道”罪刑罰的適用來看,路博德無論知不知情,均會因緣坐而被判處棄市刑。而此處路博德爵位被免的原因是對其子犯逆不道罪之事知情而未告發(fā)或檢舉。并不是因為緣坐“逆不道”罪而被處罰??梢姟澳娌坏馈弊锊⒉贿m用族刑,根據(jù)《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的記載,失爵之后的路博德還以強弩都尉的官職屯戍居延,最后死于任上。10因此,此處“逆不道”罪應該是獨立“大逆不道”罪而存在的另一種罪名。
其次,“大”字在類似罪名中并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形容詞,而是確定獨立罪名的重要依據(jù)之一。
大庭脩先生認為漢律中的“大逆”含義與《唐律疏議》“謀大逆”條相同:此條之人,干紀犯順,違道悖德,逆莫大焉,故曰大逆。大逆就是漢代“逆”行為中最嚴重者。1即“大逆不道”是“逆不道”行為中最嚴重的情節(jié),因此,從量刑角度而言,兩者也是存在遞進關系的,即“大逆不道”適用的刑罰重于“逆不道”。
類似關系的相關罪名也存在于漢律之中,如“大不敬”與“不敬”,“矯制大害”與“矯制害”。
“大不敬”與“不敬”。沈家本先生認為:“大不敬、不敬與不道,罪分等差,每一事而引二律,其無正法,與不道同……(師)丹以大不敬策免,咸、欽以不敬貶秩二等,此又大不敬與不敬輕重之差?!?
沈家本先生一方面指出“不敬”與“大不敬”是兩個不同罪名,引《漢書·師丹傳》記載證明“不敬”罪的刑罰輕于“大不敬”罪。另一方面,則似乎暗示在漢代大概沒有適用于“不敬”、“大不敬”之罪的定則。3但是通過對“大不敬”、“不敬”的簡單考察,大致可以確定兩者當屬于不同的罪名,其構成因素與刑罰也有不同之處。
薛宣之子薛況使人傷人案中,御史中丞等人奏文所記載的判決意見中提到“君畜產(chǎn)且猶敬之。《春秋》之義,意惡功遂,不免于誅,上浸之源不可長也。況首為惡,明手傷,功意俱惡,皆大不敬。明當以重論,及況皆棄市?!?與此相對比的是《申屠嘉傳》中的記載:“(鄧)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頓首謝嘉。(申屠)嘉坐自如,責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戲殿上,大不敬,當斬。史今行斬之。通頓首,首盡出血,不解。”5
以上涉及“大不敬”的例子中,薛況指使他人在宮門外毆擊大臣,是對皇帝尊嚴的褻瀆,御史中丞等官員引《春秋》經(jīng)義劾薛況為“大不敬”,認為應當與被指使者楊明一同判決棄市。而申屠嘉斥責鄧通缺乏大臣禮節(jié),交通小臣,戲弄朝堂,“大不敬”,以此要誅鄧通。申屠嘉“為人廉直”,作為丞相,必不敢信口開河,“大不敬,當斬”一語是其欲殺寵臣鄧通的理由,當有所依,故“大不敬”罪被判處死刑有法可依。
漢律中“不敬”的例子則有:
大將軍鳳風御史中丞劾奏野王賜告養(yǎng)病而私自便,持虎符出界歸家,奉詔不敬。杜欽時在大將軍莫府……為野王言曰:“……又二千石病賜告得歸有故事,不得去郡亡著令……今釋令與故事而假不敬之法,甚違闕疑從去之意……”鳳不聽,竟免野王。郡國二千石病賜告不得歸家,自此始。6
以上來自《漢書·馮野王傳》的記載,時任瑯琊太守的馮野王因病離郡回家養(yǎng)病,攜帶虎符出郡。大將軍王鳳指示御史中丞奏劾馮野王“奉詔不敬”,杜欽則辯護道太守生病賜告就醫(yī)有故事,且并無禁止離郡的令文。認為這一告劾行為并沒有令文的支持也不遵從故事,乃是假借不敬之法的行為,違背闕疑從無的原則。馮野王被免之后,開始有郡國二千石有病賜告不得歸家的慣例。
從杜欽的辯護來看,當時應該存有一定的“不敬”罪的條款,但“不敬”罪當中應并不包括郡守因病離郡出境的情節(jié)。張斐《注律表》云:“虧禮廢節(jié)謂之不敬?!痹诼晌闹胁豢赡茴A先將所有不敬的情況設定清楚。但從馮野王所謂的“奉詔不敬”行為來看,僅僅指因養(yǎng)病歸家而攜帶虎符出郡的行為,輕于薛況、楊明侵犯皇帝尊嚴;鄧通無大臣威儀、輕慢朝堂的犯罪情節(jié),而從具體懲罰來看,免官也遠遠輕于死刑。
另有“矯詔大害”與“矯詔害”,關于“矯詔”的刑罰適用,漢律中規(guī)定因結果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適用結果,而且刑罰的差異較大,《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記載:“(浩侯王恢)正月甲申封。一月,坐使酒泉矯制害,當死,贖罪,免。如淳曰,‘律,矯詔大害,要斬。有矯詔害,矯詔不害?!?《漢書·竇嬰傳》又見:“乃劾嬰矯先帝詔害,罪當棄市。鄭氏曰,‘矯詔有害不害也。”2另外出土的《二年律令·賊律》可發(fā)現(xiàn)漢律規(guī)定的實例:“撟(矯)制,害者,棄市;不害,罰金四兩?!?
綜合上述記載與如淳所引漢律,形成了“矯詔”的三級罪名:矯詔大害—腰斬;矯詔害—棄市;矯詔不害—罰金四兩。4“矯詔大害”與“矯詔害”當屬兩個獨立的罪名。
秦漢律中以“大”、“小”等形容詞加以區(qū)別過錯與罪名的嚴重程度的情形較為常見,除了以上的“大不敬”與“不敬”、“矯詔大害”與“矯詔害”以外,還有“大誤”與“小誤”;“犯令”與“小犯令”等特定用語:
(1)計脫實及出實多于律程,及不當出而出之,直其價……戶、馬牛一以上為大誤。5
(2)可(何)如為“大誤”?人戶、馬牛及者(諸)貨材(財)直過六百六十錢為“大誤”,其它為小。6
(3)可(何)如為“犯令”、“法(廢)令”?律所謂者,令曰勿為,而為之,是謂“犯令”;令曰為之,弗為,是謂“法(廢)令”?。ㄒ玻?。廷行事皆以“犯令”論。7
(4)郡縣除佐,事它郡縣而不視其事者,可(何)論?以小犯令論。8
以上均選自《睡虎地秦墓竹簡》,其中(1)來自《效律》簡58-60,(2)來自《法律答問》簡209,可以發(fā)現(xiàn):官吏統(tǒng)計物資時出現(xiàn)的錯誤依據(jù)錯誤價值嚴重程度,分為“大誤”與“小誤”,如果錯算人口一戶、馬牛一頭以及價值六百六十錢的物資以上的,屬于“大誤”,其余則屬于“小誤”。(3)來自《法律答問》簡142,(4)來自《法律答問》簡144,通過對這兩條簡文的釋讀,可知“犯令”是一種特定罪名,即令曰勿為而為之,違反廷行事的均以“犯令”論處。被任命的佐史,未到履行自己職務而在它郡縣做事的,這一違法行為屬于“小犯令”,情節(jié)上輕于“犯令”。另外,《岳麓書院藏秦簡(三)》“暨過誤失坐官案”案情中記載了一位縣級官吏暨被“八劾”,即在處理行政事務時存在八項具體違法失責行為,審理文書中將這八種失責行為統(tǒng)計為:“小犯令二,大誤一,坐官、小誤五?!?
以上例子說明“大”、“小”等形容詞在區(qū)分罪名時不是可有可無的修飾詞。而是明確情節(jié)嚴重程度,產(chǎn)生不同罪名以及相對應的不同刑罰的關鍵字。從這一角度來理解,“大逆不道”與“逆不道”應該也是相互獨立的存在。
最后,從適用的刑罰角度分析,“逆不道”與“大逆不道”也應該是兩個不同的罪名。在本文第二部分已經(jīng)論述過腰斬的執(zhí)行限于大逆不道罪,而族刑的適用也僅限于大逆不道罪。換言之,如果將王杖令冊所見詔令中的“逆不道”作“大逆不道”來理解,必然產(chǎn)生一個后果,侵犯王杖主人罪犯的父母、妻子、兄弟等親族均會被處以死刑,刑罰過于嚴酷。如果將“逆不道”罪獨立于“大逆不道”罪來理解,那么刑罰就僅僅及于犯罪者一人,刑罰相對適中。
考慮到犯罪行為侵害的對象,“大逆不道”直接針對的客體是劉氏宗廟、社稷以及皇帝的安危,而王杖簡冊中的侵犯對象則是授王杖的老人,損害的是漢朝尊老敬老政策。從危害后果而言,兩者又具有明顯的差別,前者遠遠重于后者,似乎不能等量齊觀。從這個角度而言,將“逆不道”等同于“大逆不道”也不太合理。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王杖簡冊中對于侵害受杖老人的行為“逆不道”,是一個獨立罪名,與其相應的刑罰當為死刑——棄市刑,而不是族刑,它與“大逆不道”的罪罰不同。
五、王杖簡冊記載的矛盾及其原因分析
在確定“逆不道”罪的存在之后,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即詔令B明確記載“比大逆不道”,與其他三個詔令內(nèi)容的記載不同。為何對相同的犯罪行為會有不同的規(guī)定?
籾山明先生從比對簡文內(nèi)容的差異性出發(fā),認為C詔令是對A詔令的修改,即A修改的時候除掉了“犯罪耐以上毋二尺告劾”的規(guī)定。其中修改的關鍵,毋寧說是是針對有損王杖持有者尊嚴的行為,而這正體現(xiàn)在制定“逆不道,棄市”這一明確的刑罰上。1
然而本文嘗試從另一角度思考這一問題,即從簡冊的抄本性質(zhì)、內(nèi)容同一性角度出發(fā),考察A、B、C、D這四個詔令。最終認為A、C與B、D詔令分別是兩個同一詔令的抄本,實際上只有A、C所反映的本始令與B、D反映的建始令兩個詔令,而“大逆不道”有可能是“逆不道”的誤寫。
大庭脩先生以居延漢簡所見的北邊挈令兩個不同的抄本、功令第四十五三個不同的抄本的令文簡為例,提出了這樣一個看法:漢簡簡文內(nèi)容上的出入,有時反映了書寫目的不同與書寫者的誤脫。2
又如敦煌漢簡當中所見廄令條文:
馬以節(jié),若使用傳信,及將兵吏邊言吏變□以驚聞,獻□寫駕者匹將以……以除候,其以教令及……孝武皇帝元鼎六年九月辛巳下,凡六百一十一字,廄令。簡87-89C:93
馬以節(jié),屬吏用傳,及將兵吏邊言緣入驚……
□孝武皇帝元鼎六年九月辛巳下,凡六百所令。簡12984
以上簡牘因保存狀況不好導致出現(xiàn)較多的文字殘缺,應當是對同一個廄令的不同抄本。然而從內(nèi)容上看,雖然存在內(nèi)容相同之處,但更多的體現(xiàn)出了差異性的一面。比如簡87-89C: 9中的“馬以節(jié),若使用傳信”,指代使用節(jié)或者傳信之人。而在簡1298中的“馬以節(jié),屬吏用傳”,則表明使用節(jié)、傳的人的身份縮小至吏,后者主體范圍明顯較前者小,兩種簡文在規(guī)制對象上就出現(xiàn)了很大的差異。但是,通過保留完整的頒行日期可以確定,兩者均是來源于即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九月辛巳頒布的廄令。據(jù)此,簡1298中的“所令”,可能是“廄令”的誤寫。
通過以上兩個例子的分析,本文認為在分析王杖簡冊詔令A、B、C、D的異同關系時,不僅需要考慮內(nèi)容上細微的差別,更應從整體上進行把握理解,從而確定其關系。
首先,據(jù)前文所知,“王杖十簡”與“王杖詔令冊”同出一墓地,5內(nèi)容均與王杖相關,記錄有侵犯受杖老人的案例,性質(zhì)上則都是詔令的私人抄本。
其次,從內(nèi)容上進行比較,列表如下表一:
首先分析B與D兩個詔令,B與D很明顯當為制詔,內(nèi)容上具有極高的相似度,制詔B、D中涉及到對王杖特權的規(guī)定,如王杖比于節(jié),毆辱者比“逆不道”罪,可出入官府衙門,可行馳道,免賦稅等,均內(nèi)容一致,兩者的相同性遠遠大于差異性。
在分析了簡文B與D的相同性之后,基于相同的理解,本文認為簡文A與C也是對同一詔令的不同抄本。而B中的“本二年”實際當為“本始二年”(前72年)。1
從時間來看,B與D原始詔令的日期當為漢成帝建始二年(前31年),A與C原始詔令的時期是宣帝本始二年,兩個詔令中一直將侵害受杖老人的行為比照“逆不道”罪來處理。
在以上前提的基礎上考慮,那么詔令A“大逆不道”與詔令C中的“逆不道”必有一個是誤抄所致。聯(lián)系簡文B、D中規(guī)定的“逆不道”,以及上文提到的王杖簡冊記載的實際案例,以及王杖十簡抄本抄錯的實際情況,本文認為“比大逆不道”很可能是“逆不道”之誤寫。
此處可能還需要考慮“比”字的問題,簡文B與D也有相同之處。D中作“吏民有敢罵毆詈辱者,逆不道”;而B簡文則是“有敢妄罵詈毆之者,比逆不道”。對于“比”字,睡虎地整理小組解釋秦律中動詞“比”的含義時認為:“比,秦漢法律術語,意思是同例可以比附?!?有學者認為:“比在秦漢法制中的作用有二:一為處理刑事上的定罪與量刑問題,一為處理行政上的爵制、官秩等在待遇、賞賜上的對應關系等問題?!?王杖簡冊中的“比”應當是第一種作用,4例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記載:“‘毆大父母,黥為城旦舂。今毆高大父母,可(何)論?比大父母。”5當時秦律并未規(guī)定毆打高大父母(即曾祖父母)的刑罰,故將其量刑比照毆打祖父母的刑罰來處理,即“黥為城旦舂”。從秦律的立法精神來看,司法裁判中作動詞的“比”具有同等量刑的確切含義。
王杖簡冊中的“比”也可作同樣理解,侵犯受杖老人的行為被視作“逆不道”罪源于詔令的特別規(guī)定。因此,“比”字的有無,并不會對司法適用產(chǎn)生疑問。而且作動詞“比”后接罪名的用法,均出現(xiàn)在“王杖十簡”中,“王杖詔令冊”的兩處詔令中在相同的地方,均未使用“比”字,故推測很可能“比”字存在與否跟不同抄手的書寫有關。
另外需要補充的是,王杖簡冊中的其他部分也存在類似抄錯的問題,如“王杖十簡”簡9“蘭臺令卅三”當為“蘭臺令卌三”。1根據(jù)《春秋戰(zhàn)國秦漢朔閏表》推算,建始元年(前32年)九月無甲辰日,2因此王杖詔令冊中標注為“第六”簡中的“建始元年九月甲辰下”很可能也是書手錯誤抄寫造成的。
結 語
本文圍繞王杖簡冊中所見罪名展開論述,旨在考證簡文中的“逆不道”罪不同于“大逆不道”罪,從史籍所見不多的“逆不道”罪的記載,“大”字在秦漢律罪名中的使用問題,以及具體刑罰的適用對比等多個角度闡釋了“逆不道”是獨立“大逆不道”罪而存在一個罪名,兩者在情節(jié)性質(zhì)、適用刑罰上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澳娌坏馈弊镞m用棄市刑,但并不適用族刑。
漢朝法律中將侵犯受杖老人的犯罪行為視作“逆不道”罪,頒布詔令,明示天下,對侵犯受杖老人的罪犯實施嚴厲的懲治。不僅僅停留在詔令的形式之上,更是在司法實踐層面依法判決,真正落實了這一優(yōu)待受王杖老人的立法規(guī)范,是漢代尊老敬老思想在法律制定與執(zhí)行上的生動體現(xiàn),其源頭是漢代“以孝治天下”的指導思想。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