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宇
(陜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陜西 西安 710119)
《沁園春·瞬息浮生》與《夢亡妻》的對比研究
張曉宇
(陜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陜西 西安 710119)
在中西方詩歌史上,悼亡詩是一類不容忽視的重要的詩歌題材。中國清代詞人納蘭性德所作的《沁園春· 瞬息浮生》與英國詩人約翰· 彌爾頓的《夢亡妻》作為中西方悼亡詩的代表之作,在思想主題上具有一致性,兩位詩人都是因思成夢,由夢達情,用感人肺腑、誠摯哀婉的詩句寄托對亡妻深切的悲悼與思念。但由于中西方文化根源的差異,兩首詩在具體內(nèi)容、表現(xiàn)手法、感情傾向等諸多方面也存在著鮮明的差異。
悼亡詩;《沁園春·瞬息浮生》;《夢亡妻》;比較
在愛情中,死亡是最大的別離,將有情人永遠拆散而毫無憐憫之心,不容反抗之力,被帶走的人可憐薄命,而留下的人則要獨自面對更大的悲痛與不幸,此后余生,伴隨他的便是肝腸寸斷的心碎與無邊無盡的相思,而支撐著生者的動力,正是其積淀在內(nèi)心深處的深情與癡心,只因人有生死而情無止境。
中國清代詞人納蘭性德所作的《沁園春·瞬息浮生》和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的《夢亡妻》是兩人在不同時空下創(chuàng)作的悼亡詩作,兩首詩都以夢為題,由夢入情,通過描述在夢境中與亡妻相見的情景,用如泣如訴,深情哀婉的語言表達對愛人深切的懷念與追憶,將人性中最深刻最濃郁的感情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令人讀之感傷悲嘆,唏噓不已。整體來看,兩首詩在寄托對亡妻的深情思念以及表達沉痛悲哀的悼念之情上具有相通性,但由于中西方文化信仰等方面具有差異,兩首詩中反映出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意象選擇、抒情方式、情感態(tài)度等也都具有不同之處,現(xiàn)來一一論述。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明末清初悼亡題材的作品日益增多,其中以納蘭性德的悼亡詞尤為著名。詞人納蘭性德的一生都帶有傳奇色彩,而在經(jīng)歷愛侶突然離世的沉重打擊后,他原有的灑脫與豪邁都隨著妻子的亡故而消逝了,最終形成了哀婉凄美的詞風(fēng),其所作悼亡詞一字一咽,含淚泣血,寄寓著對亡妻無盡的思念和刻骨的愛戀尤其令人稱賞的是,他的悼亡詞悲郁哀傷而不矯飾造作,悱惻纏綿而不刻意揉捏,字字句句皆是痛自肺腑,摧心剖肝的真實情意,樸實誠摯,悲不自禁。王國維有評:“納蘭性德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陳廷焯也認為:“容若詞言中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當時盛傳,“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納蘭性德二十歲時,娶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成婚后,二人夫妻恩愛,感情篤深,新婚生活美滿更是激發(fā)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但是這樣幸福美滿的生活僅僅持續(xù)了三年,盧氏因產(chǎn)后生病而亡,這給納蘭性德帶來了難以承受的痛苦,并成為他心中永遠的傷痛。盧氏去世三個月后的一天,詞人在夢境中見到了心心念念的愛妻,夢中的盧氏淡妝素服,緊緊握著他的手,哽咽不止。詞人驚醒后,雖已記不起盧氏所托之語,但卻記得一向不善詩詞的她,在夢中留下了兩句詩:“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边@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夢,把本就沒有痊愈的納蘭又往絕望悲凄之處狠推了一把。悲痛交加之下寫出了這首《沁園春》。詞中再一次回憶了他和盧氏琴瑟和諧的往日生活,也讓他又一次深刻地體味了夢醒人去的孤獨與悲涼之感: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zhuǎn),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jié)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p>
浮生匆匆而過,瞬息即逝,人生本已短暫而妻子又紅顏薄命,早早離自己而去,回思細數(shù)恩愛過往,怎么能不留戀依眷,又怎么能輕易忘卻?記得當時尋常,共眠錦榻之上賞花,同倚雕欄依偎斜陽下。然而種種往事如今都化作一場難留的虛夢,夢醒之后面對未續(xù)完的殘箋零句,只能更加刺痛回憶罷了,“更深哭一場”短短五字寫盡了生者回憶過往、觸景傷懷的痛徹心扉,足以見納蘭性情之深摯,筆力之重大。一陣朔風(fēng),愛人的音容俱逝,竟然已沒有機會再細細端詳。想要追隨她而去,卻一片茫茫找尋不得。從此天上人間,陰陽阻隔,然而在每一個曾經(jīng)共同渡過的美好時刻,即便是春花與秋葉,都將觸動未亡人的愁思。相思令人老,悲傷與憔悴早已使生者無復(fù)往日的風(fēng)采。這時候,悠揚的笛聲從臨院傳來,凄厲幽怨,一聲聲蕩氣回腸,讓人愁懷縈繞。由此看來,“婦素未工詩”,又何以能在夢中吟唱出“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這樣纏綿繾綣的詩句呢?想必這也定是納蘭代作,托付于夢境,發(fā)自于妻子之口而已。他多么期望兩個人能像詩句中寫的那樣年年團圓,于是白日里急切而強烈的渴望入了夢來,從愛妻口中得到慰藉。詞中藏而不露的難舍情深,已足令世人惻然動容。
此闋《沁園春》百字之間,詞人情緒轉(zhuǎn)換不停,上片述說由夢引起對往日夫妻相伴的回想與眷戀:夢遇亡人,愛人近在眼前卻觸不可及,想起往日兩人親密無間緊緊依偎,而今天人永隔,再無可能將對方端詳,心如刀絞,悲痛斷腸;下片寫夢醒之后空余恨,茫然四顧,偌大世間再無愛侶,想隨亡妻一同而去,卻又知自己形容憔悴恐妻子傷心,況夢中都難相從,醒后更覺渺渺,徒有相思無盡,恍然間一時無我?!白髡咔榫w軌跡至此慢慢劃出平淡的弧線,在平淡中則涌動著持久而強勁的哀傷。”[1]一字一言都承載著詞人內(nèi)心洶涌難息的悲情與絕望。
《夢亡妻》是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的作品。彌爾頓是英國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思想巨人,并被評為英國文學(xué)史上最偉大的六大詩人之一,他的一生都在為資產(chǎn)階級民主運動而奮斗,最終因積勞過度,導(dǎo)致雙目失明。在1658年的某天,彌爾頓夢到了兩年前死于難產(chǎn)的第二個妻子凱瑟琳。這個夢成為一個契機,令彌爾頓創(chuàng)作出在他個人作品中難得的溫情真摯的愛情詩歌,也是英國詩史中最為著名最有影響的悼亡詩代表作。
1656年,彌爾頓與第二任妻子凱塞琳結(jié)婚,由于在此之前彌爾頓就已經(jīng)完全失明,因此他一直都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心愛的妻子。凱瑟琳性情溫和善良,給彌爾頓帶來極大的幸福與安慰,二人感情恩愛,生活美滿??上Ш镁安婚L,婚后15個月,他所依戀的凱塞琳不幸死于產(chǎn)褥熱。愛人的離世給彌爾頓帶來了沉重的打擊,使他悲痛欲絕,久久難以釋懷。兩年后所作的這首詩便是描繪某一夜夢遇亡妻,醒后悵惘的情景:
“我仿佛看見了我那圣潔的亡妻,
好像從墳?zāi)够貋淼陌栄┧沟伲?/p>
由約夫的偉大兒子送還她丈夫,
從死亡中被搶救出來,蒼白而無力。
我的阿爾雪斯蒂已經(jīng)洗凈了產(chǎn)褥的污點,
按照古法規(guī)凈化,保持無瑕的白璧;
因此,我也好像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
毫無阻礙地、清楚地看見她在天堂里,
全身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樣純潔,
她臉上罩著薄紗,但在我幻想的眼里,
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愛、善和嬌媚,
再也沒有別的臉,比這叫人更加喜悅。
可是,??!當她正要俯身抱我的時候,
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晝又帶回我的黑夜?!?/p>
詩一開始,詩人看見妻子又重新回到他的身邊,百感交集的心情躍然紙上。現(xiàn)實中從未見過愛人的面容,因此在夢中她的樣子依舊迷離恍惚,她向詩人走來,神秘的面容罩著輕紗,綽約渺渺、若即若離,但上帝仍是憐憫的,使詩人的眼睛暫時恢復(fù)光明,于是能在夢境里終于復(fù)原對妻子美好純潔樣貌的想象:她洗滌干凈產(chǎn)褥的血污,全身穿著雪白的衣裳,如同她的心靈一樣潔凈無瑕。她就是光明與美麗的化身,猶如罩著光環(huán)的圣母一樣,散發(fā)著愛與仁慈,善與溫暖,這樣一種攝人心魄的美給詩人帶來了極大的愉悅與感動。正當她要俯身擁抱詩人的時候,夢境結(jié)束了。歡樂的情緒達到最高點的時候,“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晝又帶回我的黑夜?!庇兴诘暮谝挂彩枪饷骺鞓返陌讜?,而沒有她陪伴的白晝才是真正漫長無邊的黑夜。
詩人懷著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仔細端詳了愛妻的面容和體態(tài),想要用文字將這一次久別重逢真切的印刻下來。在詩中,對妻子形象的描寫占據(jù)了大部分的篇幅,斷腸柔情令人動容,超越生死的愛戀歷久彌新。全詩只在最后筆鋒一轉(zhuǎn),情感投放在詩人自己身上,‘我醒了’,于是妻子帶來的一切美好和光明都煙消云散,觸手可及的幸福戛然而止,仍舊回到了永恒的孤寂與暗夜中。值得一提的是,在詩人的夢境中,是妻子主動要俯身擁抱他,而不是自己去擁抱妻子,由此可見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的脆弱,他渴望從愛人那里得到治愈的力量,夢中的重逢讓詩人看到心愛之人已安睡在純潔美好的天堂里,她的平和寧靜也給自己帶來一絲安慰。因而這首悼亡詩中也透出了一絲溫暖積極的情調(diào),為詩人的哀傷涂上了一層柔和的暖色水彩,給讀者以哀而不傷,情致溫和的感受。
納蘭性德的《沁園春》與彌爾頓的《夢亡妻》都可以稱是中西方悼亡詩中的佳作。兩首詩都以夢境為切入口,描寫了夢中與亡妻相見的情景,抒發(fā)了夢醒之后的惆悵與哀傷,表達了相思無盡的愛情主題,因此可以說兩首詩具有某些相通之處。然而由于中西方不同宗教文化、思維方式、心理特征、表達風(fēng)格等方面的滲透,兩首詩在具體的詩歌內(nèi)容、情感傾向、抒情方式、意象表達等角度也具有明顯的差異。
兩首詩雖然都是因詩人在夢中與亡妻重逢而有感而作,但相比較而言,《夢亡妻》傾向于記夢,而《沁園春》則更傾向于追夢。在《夢亡妻》中詩人不吝筆墨,深情地描寫并贊美心愛的妻子,開篇便直奔主題,“我仿佛看見了我那圣潔的亡妻”,接著用了大量篇幅詳細描述妻子的面容體態(tài),讓讀者也能在他的詩中真切感受到其妻子的形象:一襲白色長袍,輕紗遮面,純潔高雅,光芒四射,她的身上能夠映襯出人間最美好的品格——仁愛、溫純、賢惠、善良,她像光明圣潔的女神一般,用仁慈憐愛的光輝溫暖了她的丈夫也安慰了所有處于哀傷孤獨中的人們。因此可以說,彌爾頓是有意要詳細真實地記錄一次夢境,并且在詩作中呈現(xiàn)出妻子純潔善美近乎圣母的形象,描寫細致,筆調(diào)柔和,同時也具有一定的夢幻色彩。
而在《沁園春》中,詞人并沒有使用過多筆墨描寫妻子的容貌外形,連夢中相見的場景也近乎一筆帶過,只在小序中提到“夢亡婦淡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復(fù)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闭w來看,詞的上闋主要是在感慨和追憶,詞人像是在自顧自地喃喃低語,感嘆人生苦短命運無常,追念恩愛過往轉(zhuǎn)眼成殤,詞人以凝練細膩的筆觸著重描繪了往日里夫妻二人親密浪漫、相濡以沫的動人場景。這里不同于《夢亡妻》的是,納蘭詞中的妻子雖然面容體態(tài)模糊,但她的形象是居家的平凡的,是更加生活化現(xiàn)實性的:她嬌媚可愛,與愛侶一同閑臥繡榻;她詩意多情,能伴詞人一同賞觀落花;她溫柔賢淑,與丈夫倚欄執(zhí)手依偎斜陽下,一幕幕日常圖景,當時只道是尋常,卻不知是生活中最溫馨幸福的沉靜時光,《沁園春》中的妻子形象不是光芒萬丈的女神,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的圣母,她就是一個生活中的嫻靜溫婉的女人,陪伴著自己的夫君,守護著自己的家庭,讓人有親切感和熟悉感。詞的下闋整體是在抒發(fā)夢醒人悲的哀切與凄苦之情,詩人自述已脆弱到“春花秋月,觸緒還傷。”可見納蘭之詞中,著重表現(xiàn)由夢境引發(fā)出的無限悲情,更強調(diào)夢醒后的傷感,追懷時的痛苦。
兩首詩均為悼念亡妻,緬懷伴侶,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都是哀傷的,但比較之下,《夢亡妻》在抒發(fā)詩人夢中與夢醒后的情緒時更為直觀,《沁園春》則更多的借助景物、環(huán)境來烘托詩人內(nèi)心的苦悶憂愁,更為含蓄。在彌爾頓的詩中,無論是夢境中的溫柔相見,還是醒后的孤獨傷悲,詩人都以直抒胸臆、開口見心的方式來描述:詩歌開篇即寫見到愛妻時滿心的欣喜與激動,接著又不惜筆墨贊美妻子純潔的樣貌與心靈,經(jīng)過前面十三行詩句的鋪墊,歡樂的情緒達到最高點之時, 詩人突然在最后將前面辛苦構(gòu)建起來的幸福感全部澆滅:“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晝又帶回我的黑夜?!?這是詩人傾其全力發(fā)出的一聲哀嘆。因此《夢亡妻》全詩都是詩人化淚為墨字字深情的告白,他的快樂與幸福真實可觸,他的失落和悲哀也是直觀而現(xiàn)的,正是詩人強烈而鮮明的表達才使詩歌具有極大的形象感和沖擊力,讓讀者能夠被帶入其中,切身經(jīng)歷詩人感情的起伏落差,從而產(chǎn)生共鳴。
而在《沁園春》中,詞人表達哀痛心情的手法則更顯委婉含蓄。詞中并無纏綿露骨的‘愛烈’‘情濃’字眼,唯一一句告白也是借托亡妻之口,淡樸之下卻相思滿溢,深厚綿遠:“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辈槐匮哉撉閻?,長長久久的陪伴就彌足珍貴,也是夫妻二人最大的滿足。在詞中,納蘭性德也多是通過今昔對比,情景交融等手法來表現(xiàn)對亡妻的哀思與悲痛:從前“并吹紅雨”、“同倚斜陽”而今“詩殘莫續(xù)”、“未許端詳”一場重逢卻只能令人“贏得更深哭一場?!比碎g天上,再也尋不到她的身影,孤身一身留在世上,“春花秋月”、“聲聲鄰笛”也憐憫‘我’的悲苦。因而可見,納蘭在詞中雖未直接抒懷,卻將剪不斷的愛意幽思,道不盡的柔腸悲歌化于追憶與景物之中,把現(xiàn)實之事與幽冥之想揉并在一起,凄凄慘慘,悲悲切切,如斷腸之曲,意蘊連綿,使人讀來更覺字句之后難掩的深勁的悲哀,蕩氣回腸。
彌爾頓的《夢亡妻》追求一種夢幻的、古典的、神圣的美感,因而在詩歌中采用的多是想象性的意象,在引經(jīng)據(jù)典時也帶有濃厚的宗教神秘色彩;而《沁園春》則使用日常生活中的現(xiàn)實性意象,無論對夢境還是對現(xiàn)實的感嘆都沒有脫離現(xiàn)實。在《夢亡妻》中,詩人引用了希臘神話中的典故:“好像從墳?zāi)够貋淼陌栄┧沟?,由約夫的偉大兒子送還她丈夫?!薄鞍栄┧沟佟笔怯⑿郯⒌履兴沟钠拮?,以忠貞著稱。兩人在阿波羅的幫助下結(jié)成眷屬,十分相愛。后來阿德墨托斯被判定天亡,阿波羅又勸求命運女神,如有替死則可延年,其妻愿為替死。最終,英雄赫拉克勒斯在墓前與死神搏斗,將阿爾雪斯蒂從冥府帶回了人間,還給了阿德墨托斯。彌爾頓用類比的方式描述他的妻子同神話人物一樣,在天神的庇佑下又神奇地“從死亡中被搶救出來”,并且在夢中妻子是由遠及近款款而來的,就如圣母下凡一般,因而全詩在一開始便通過典故烘托出了一種浪漫、想象的意境。此外,“我的阿爾雪斯蒂已經(jīng)洗凈了產(chǎn)褥的污點,按照古法規(guī)凈化,保持無瑕的白璧”詩中還運用了希伯來法典中的“洗凈禮”這一典故,愛妻不僅是從死神手中得以復(fù)生,也是生產(chǎn)之后的新生。按照古法洗凈了人世的污穢與傷痛,凈化為無瑕的白璧光彩奪目,純潔神圣。詩中更有“光明”、“天堂”、“雪白的衣裳”、“罩著薄紗”、“愛、善和嬌媚”等積極意象都體現(xiàn)出鮮明的宗教特征,在詩的最后,妻子正要擁抱詩人時,夢境突然結(jié)束,可見在詩人心中,妻子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光環(huán)式的形象,不僅在肉體上是純潔的,在精神上也是圣潔的,她在天堂散發(fā)著仁愛與善美的光輝,像圣母一樣前來撫慰詩人的孤寂與哀傷,詩人對她帶有崇仰與敬畏的感情。
而在《沁園春》中則包含更多的現(xiàn)實意象和生活色彩。在夢中相見時,妻子執(zhí)手哽咽,囑托哭訴,依舊是生活中親密相近,體貼溫良的愛人,并沒有像《夢亡妻》中一樣上升到神女的身份,她讓詞人親切熟悉,而不包含崇拜的情感。在追憶過去時,詞人描述的也是具體的生活片段,無論是過節(jié)賞花,還是倚欄觀霞,這些瑣碎生活化的意象都是現(xiàn)實中真實發(fā)生過的事,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因而將過往與現(xiàn)實進行對比,更加能烘托出詞人物是人非的痛苦與凄涼。此外,在抒發(fā)夢醒后的感慨時,詞人也是真實地再現(xiàn)了自己的身心狀態(tài),即使提到“重尋碧落茫?!保擦⒖滔氲浆F(xiàn)實情況是“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迸c蘇軾《江城子》中“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庇挟惽ぶ?,終究還是從美好的幻想回歸到殘酷的現(xiàn)實中來。更有殘詩、春花、秋月、鄰笛等幽怨傷逝的現(xiàn)實景物意象為全詩渲染哀傷愁苦的氣氛,寄托詞人鏤骨銘心、魂牽夢繞的追念之情。
由上述可知,《夢亡妻》中以記夢的形式,將愛妻塑造為純潔安詳?shù)氖ツ感蜗?,在詩中表現(xiàn)出與愛妻重逢的喜悅心情,全詩多用積極意象來烘托光明溫暖的意境,因此詩歌在反映詩人孤獨迷茫的感情的同時,還流露出了一種平靜、一份明朗和一線希望,讓人讀來哀而不傷;《沁園春》中則側(cè)重追夢,在上闋將往日歡愉與殘酷現(xiàn)實對照,下闋以悲凄景物襯托哀情,通篇冠以濃重的悲哀情緒和灰暗格調(diào),哽噎難鳴、凄絕纏綿。
這與中西方的宗教文化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出中西方生死觀的差異性。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對于生死的談?wù)撘恢北容^避諱,并將死亡看作一種不潔和不幸。“儒家學(xué)派對于生死的基本觀點是‘未知生,焉知死?’‘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它強調(diào)的是人的生前,而非死后”[2],即認為人應(yīng)當著重在生前努力,充實生活,而不必追問掛念死后的事,因為人的命數(shù)皆由天定而非人為能控制。一旦談及死亡,人們都會流露出‘貪生’的愿望,是因為更渴望享受現(xiàn)世的幸福,而對死后的歸屬尚未可知,因此恐懼和排斥。當死亡的事實降臨時,生者會難以接受,往往沉浸在痛苦孤獨的悲傷境界里。而在西方,由于受到基督教教義的深刻影響,人們會把死亡視為某種新生或是苦難解脫,人死之后靈魂會升入天堂皈依天父,并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生存,甚至得以永生,因此西方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多是從容坦然的,對于逝世的親人好友,生者也多是將悲痛與祈禱相結(jié)合,或者說是通過信仰的力量消解個人的哀痛,以相對來說更樂觀更積極的心態(tài)面對現(xiàn)實。
綜上,中西方不同的文化根源反映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也就具有明顯不同的情感傾向?!肚邎@春》中著力描寫亡妻生前與詞人的恩愛情景,并以大量筆墨抒發(fā)對于生死離別的痛苦與傷感,傳達出沉痛的哀悼之情,格調(diào)悲凄絕望,讀之錐心泣血、催人心肝。同時它也代表了我國古代傳統(tǒng)悼亡詩作的情感特點:強調(diào)追憶亡人生前的音容笑貌與生活情景,并傾向于將悲痛之情寄寓在凄涼的景物意象上,通過表現(xiàn)內(nèi)心思想與客觀世界的劇烈沖突來宣泄難以壓抑的悲傷情緒。因此中國悼亡詩多通篇冠以濃重的悲哀色彩,感情悲切沉重、沉滯凄苦。而在《夢亡妻》中,詩人有意將愛妻塑造為在天堂中得到平和與安寧的天使般的形象,雖然她離開了人世間,但能在另一個世界得到了新生,仍然散發(fā)著愛與善,“可以看出詩人在內(nèi)心深處祈求亡妻的靈魂得救成為圣徒的愿望,這一愿望在夢境中得到了實現(xiàn),詩人因此感到莫大的釋懷與安慰,”[3]可以說,全詩對夢境的描寫都貫以一種喜悅幸福的情緒,最后在詩尾返回到現(xiàn)實的哀傷中,但總體上來說,詩歌的整體氛圍是輕盈的,傳達的感情也是悲中有慰、絕望中蘊育希望。正是宗教文化的啟示,使得西方悼亡詩作相較而言更加超然曠達,把傷痛化作祈禱,把絕望轉(zhuǎn)化為希望,把死亡看作新生的開端,從而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情致相較于中國悼亡詩來說也更加溫和、超脫。
以上所述,分別從詩歌本身、主題內(nèi)容、抒情方式、意象選擇、感情傾向等方面探討了兩首詩各自的風(fēng)格特點,對比其之間的差異。
《沁園春》一詞寫夢遇亡妻,并不是為寫夢中之喜,而是為了抒發(fā)醒來之悲,它的總體基調(diào)是暗色,凄美傷感。納蘭性德用真摯深情、凄絕纏綿的詩句悼念愛妻,就如用盡心力創(chuàng)作了一曲柔腸悲歌,哽噎難鳴、欲哭無調(diào),讀來蕩氣回腸,久久悲傷。
《夢亡妻》則浸染在一種安詳恬靜的宗教氣氛之中,它著力在寫夢中相見的喜悅與歡樂,夢醒后雖悵惘孤寂,可因為有了夢中愛妻的鼓勵與安撫,詩人對人生就仍會充滿希望,全詩的總體基調(diào)則是亮色,悲中有慰,哀而不傷。詩人化悲痛為力量,在詩歌中傳達出積極的態(tài)度導(dǎo)向,令世人相信生死不可抵擋,愛情同樣。
[1]王喆.《夢亡妻》的情節(jié)與思想[J].哈爾濱學(xué)院學(xué)報,2009(7):63.
[2]吳衛(wèi)窮.從“未知生,焉知死”淺析孔子的生死觀[J].學(xué)理論,2013(9):50.
[3]張麗娟,王旻.中國悼亡詩與西方挽歌詩之美學(xué)比較[J].Sino-US English Teaching ,2007(4):80.
AComparativeStudyof“InstantFloatingLife-totheTuneofQinyuanchun”and“OnHisDeceasedWife”
ZHANG Xiao-yu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ry, mourning poems is an important poetic subject that cannot be ignored. The "Instant Floating Life- to the tune of Qinyuanchun" by the Qing Dynasty poet Nalanxingde and the poet John Milton's "On his Deceased Wife" are regarded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Chinese and Western mourning poems. They are consistent with each other in terms of the ideological theme. The two poets began with dreams, and expressed their mourning and yearning through sincere and moving poetry. However, because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there are also distinct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poems in their specific content, expression, emotional tendency and many other aspects.
mourning poems; Instant Floating Life-to the Tune of Qinyuanchun; On His Deceased Wife; comparison
I0-03
A
1008-8156(2017)03-0060-04
2017-06-11
2017-07-16
張曉宇(1993-),女,河北張家口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6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學(xué)科語文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