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揚
靈感的力量與批評的沖動
■劉陽揚
作為一名尚未畢業(yè)的博士研究生,在文學批評的道路上才剛剛起步,也未能形成自己的批評體系和批評風格,現在來談“我的文學批評”,顯然有些為時過早。不過,分享我在專業(yè)學習和從事文學批評的過程中所經歷的過程和體會,或許能讓和我一樣有志于從事文學批評工作的青年得到一些經驗。
我在2012年被保送至南京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yè)攻讀碩士研究生,師從丁帆教授,也是從進入丁門開始,才真正接觸文學批評。在丁老師的指導下,為了積累專業(yè)基礎,我參與了課題“中國現當代文學制度史”,幫助老師做一些搜集整理文學史料的輔助工作,也通過該項目開始初步的文學研究。由于負責民國時期的史料整理和搜集,我的學術興趣點也自然地集中在了現代文學階段。我的主要研究工作是閱讀原刊和原文,搜尋和初步整理關于文學制度的史料。在接觸這些飽含歷史痕跡的雜志和書刊的過程中,我系統(tǒng)閱讀了現代文學的大量作品,同時也包含報刊上的評論文章和各式各樣的聲明、通告和書信。然而,當我準備著手開始在現代文學領域尋找研究方向的時候,遇到了每個初入學術之門的研究生都會遇到的問題,似乎該領域的大部分值得探討的問題,都已經被前人探討透徹了。尤其在現代文學領域,由于大量掌握資料的海外漢學家的介入,研究成果更加豐富,如同我這樣缺乏批評系統(tǒng)的學生來說,除非能夠在故紙堆中找到未經發(fā)現的史料,否則想在現代文學領域做出哪怕最為細微的貢獻,也是非常困難的。到了此時,研究生的生涯已經過半,我通過“1925-1929年文學作品中的新女性形象研究”的成果順利開始碩博連讀,進入了博士階段的學習。但是與此同時,雖然嘗試了一些現代文學的批評和研究,但隨著自己閱讀的資料數量的增加,現代文學中的迷霧已被一重又一重地撥開。在學習、欣賞和感嘆前人的研究成果的同時,我愈發(fā)覺得自己需要改變研究興趣和研究方法。
促使我改變研究興趣,從現代文學轉向當代文學的重要契機,是2013年賈平凹小說《帶燈》的發(fā)布。研究現當代文學的學者,一般對賈平凹的作品都比較熟悉,因此《帶燈》剛剛出版我就迫不及待地買回來閱讀。讀完之后,我發(fā)現《帶燈》無論在內容還是手法上,都與賈平凹前期的小說有許多不同,體現了作者創(chuàng)作方向的轉變。在一次讀書會活動上,我與丁老師討論了這個話題,丁老師鼓勵我將自己的看法寫成文章,參加即將在常熟舉辦的《帶燈》研討會。盡管想法還很不成熟,我還是把自己閱讀《帶燈》的想法,結合賈平凹之前的許多作品創(chuàng)作了一篇評論文章《帶燈的等待和等待中的中國——評賈平凹〈帶燈〉》,并參加了會議。與會學者各種不同的觀點再一次讓我感受到文學批評的魅力,在他們充滿激情的講話中,自然流露出以深厚的學養(yǎng)為基礎的批評的沖動。在這次寫作批評文章和參加會議的經歷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自己在面對新作品的興奮和愉悅之情,批評的沖動自然涌出,并不需要過多糾結的思索,再加上是剛剛出版的新作品,還沒有大量的批評文章問世,閱讀的體驗也不會受到已有的文學批評的影響。靈感,并非有跡可循的批評方法,可以通過閱讀和學習訓練達到一個熟練的程度,而是需要面對作品閱讀的感悟和忍不住提筆的沖動。不僅寫作是一種需要靈感的創(chuàng)作活動,批評也同樣不能缺少靈感的點撥。而在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研究者們過于熟悉現代文學作品,甚至對某一部作品的幾種經典的批評方法也都了然于心,因此在閱讀和再閱讀中,往往容易受到既有觀點的束縛,而很難實現自己的創(chuàng)新。這一問題在當代文學中則更加容易解決,尤其是面對剛剛出版的文學作品,在批評的聲音還沒有出現的時候,抓緊難得的寂靜機會閱讀作品,并迅速形成自己的第一觀感,進行文學批評,這樣自然流露出的文章,不論觀點是否稚嫩,是否還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都是值得鼓勵的含有自己思想的評論文章。在評論界借鑒之風盛行的時代,評論當代文學作品,能夠減少別人的影響,而形成屬于自己的觀點,進而漸漸建立起自己的批評體系和批評風格。
當然,這種批評方式的缺點也非常明顯。一是需要閱讀大量的文學作品,需要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涯、創(chuàng)作階段、創(chuàng)作轉變和代表作品非常熟悉,才能夠在拿到新作品的時候能夠有正確的第一判斷。如果缺乏對作家前期創(chuàng)作的了解,很容易造成誤判而鬧出笑話。第二點,評論者還需要大量的理論知識作為批評支撐。在現在的文學批評界,借用、甚至套用時髦的西方理論,對中國文學作品進行批評是評論界的一貫做法。一旦某個西方理論被介紹進入中國,或是某位海外漢學家提出了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模式,在中國大陸內部都會很快得到效仿,繁衍出一大批利用該理論方法進行批評的文章。這種做法,即使不討論其對理論的理解和運用水平,也無疑是具有理論先行的嫌疑的。若是簡單地套用理論,文學作品的靈動性則消失了,在理論的框架內部難以自由地伸展。理論先行地批評文學作品的原因,在于批評者對西方哲學社會科學整體情況的不熟悉,導致一旦看到了某一個單獨的熱門理論,就立即借用過來。想要避免這種批評方法,則需要大量的理論儲備,需要緊跟西方的文學批評潮流,并理性地選擇批評方法。這種程度的理論儲備,并非短時間內就能完成,因此文學批評者需要不斷地學習和創(chuàng)新,才能在面對作品時能夠有足夠的底氣提出自己的觀點。
在這里就不得不面臨一個批評的問題,即很多批評家都提到的,批評的初心。批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在評論界一直有著許多爭論?;蛟S我也很難看清批評是什么,但是卻希望自己至少可以判斷出批評不是什么。在我看來,批評不是對作者的指導,不應用批評言論引導作家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但批評也不是對作品的媚俗,應該獨立于作品之外,發(fā)出獨立的聲音。作為批評工作者的我們,能做的或許僅僅是分享自己在接受了專業(yè)教育之后,對作品從專業(yè)角度的看法,分享自己由作品所激發(fā)出的表達的沖動。對作品的看法應當是自由的,盡管評判作品的優(yōu)劣是一個模糊的標準,有很多不同的角度和視點,批評者也應當勇敢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其實,不知從何時開始,文學批評的字眼已經被文學評論所替代,與“批評”相比,“評論”顯得更加中性、柔和,最終導致作品問世之后文壇統(tǒng)一口徑般的一片叫好之聲。在新的時代,重新強調批評的力量,無論在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文學批評中都刻不容緩。在大眾文學甚囂塵上的今天,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的目標,已經從專業(yè)讀者轉向了大眾讀者,文學作品無論語言、結構還是內涵,都更簡略通俗。面對這種嚴峻的境地,文學批評者若是同樣采用媚俗的筆法,只發(fā)出叫好之聲,那么既無法表達出自己對作品的真實看法,也難免會起到錯誤的引導作用。
直接閱讀作品是捕獲寫作靈感,開啟批評沖動的最重要的舉動?,F在的批評者,似乎已經有一些開始放棄在閱讀原文之后再進行批評的基本規(guī)律。讀圖時代的到來,使得閱讀文字,尤其是長篇作品,已經成為一件勞心勞力的事情。的確,網絡的發(fā)展使得一條幾分鐘的視頻就能提供幾萬字的文字也無法包含的豐富信息,而仔細閱讀、分析文本,顯然已成為一件耗能高而效率低的事情。尤其是傳播網絡的廣泛和快速,使得新的作品剛剛問世,就有評論文章緊隨其后,后來的評論者似乎只要略讀作品概要,再結合前人的評論,就能很快炮制一篇批評文章。但是,作為一名批評者,我們需要牢記文本本身才是立足之本,拋開文本的文學批評就失去了基本的根基。在我的閱讀和批評體驗中,為了獲取最新的文學作品,期刊雜志往往成為我的第一選擇。
在當代文學領域,由于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和出版行業(yè)的壯大,現在的很多文學作品,尤其是大眾文學讀物,都直接由出版公司出版。而在現在還有許多批評家經常進行追憶的80年代,文學作品一般都先在期刊雜志上發(fā)表,引起反響之后才集結出書面向更廣闊的讀者群體。這種出版模式,實際上是一個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過程,由長期關注文學雜志的文學愛好者,自發(fā)選出喜愛的作品,再出版后面向其他讀者。但是,現在的出版模式很難實現這個過程,也造成了文學市場魚龍混雜的狀況。對于當代文學的批評者來說,期刊雜志始終是關注重點,每當在圖書館里閱讀新一期的《收獲》、《當代》、《鐘山》、《花城》等雜志時,我都能夠感受到作者和編輯的共同努力。同時,通過每期雜志選取的文學作品的類型分布,也可以大致判斷出這一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走向。盡管這種走向很難避免政治綱領的指導,但是我們依然希望能夠看出文學自身的枝蔓延伸出新的景觀。通過閱讀第一手的雜志,那些被縮小了的,并分成兩欄的文字,總是能夠比字體大而字距寬的書本更能讓我體會到作者和編輯的誠意。在有限的范圍之內,精心編織的一個個美妙的故事,也更能引起批評的靈感。尤其是一期雜志上的好幾篇作品,無論是具有相似的趨勢,還是體現出相反的步調,都更容易引發(fā)評論的沖動。重視并跟進閱讀期刊雜志,或許是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的重要積累。我從2013年開始系統(tǒng)關注當代文學界每年新出版的長篇小說,關注的途徑就是通過閱讀每期文學期刊,最終得出對一個階段當代文學的整體觀感。我還記得2014年江蘇作家在長篇小說方面的不俗成績,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褚福金的《黑白白之篇》和葉彌的《風流圖卷》等都在文壇留下了印記。2015年的長篇小說整體狀況雖不如前面幾年,但是在江蘇重要文學刊物《鐘山》上刊載的陳應松的《還魂記》也獲得了評論者的肯定。如果能夠長期堅持對當代文學的密切關注,相信能夠通過積累最終形成自己的批評體系。
2015年9月,我作為交流生在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學習一年。在西方,中國文學是整個文學體系中的一個極小的分枝,不僅中國被包含在整個東亞的范圍之內,甚至文學研究也不能被單獨提上臺面,而是與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等人文社科學科一起,被并稱為東亞研究。雖然在美國的學習經歷,讓我深刻地體會到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范圍內的地位還非常低微,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能讓其進一步發(fā)展,但是從西方學術研究的路徑中,也能習得文學批評的一些新的方法。美國的東亞研究方法和傳統(tǒng)對英語文學的研究方法有所不同,極為注重文學和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的結合。美國漢學家大多學識廣博,不僅集中在文學領域,對哲學等其他社會科學也造詣很深。因此,美國漢學家對中國文學的批評,與其說是文學批評,不如說是中國批評。系統(tǒng)閱讀一些美國漢學家的文學批評文章,就發(fā)現他們往往都是從一個很小的靈感或啟發(fā)開始,不斷地加入新的內容,這些內容包括文學、電影、社會事件、甚至語詞的結構,如同一顆種子,不斷發(fā)芽,最終成長為一棵枝蔓旁生的大樹。相比于中國大陸批評者較為線性、單一的文學批評路徑,如何借鑒和學習美國批評者的網狀批評結構,或許也是文學批評努力的一個方向。
以上這些零碎的感想,也是尚未完成博士階段學習的我,在朝著一名文學批評者努力的道路中,所埋下的最初的幾顆種子。在今后漫長的努力中,希望這些種子能夠最終生根發(fā)芽,幫助我不斷向上攀登。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