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鋒杰
“還其本來面目”
——錢鐘書的“文以載道”論
文/劉鋒杰
在中國現(xiàn)代文論史上,周作人是“文以載道”的否定派,他徹底批判了這個觀念,認為它既體現(xiàn)了思想專制,也體現(xiàn)了反對審美的特性。郭紹虞是“文以載道”的調(diào)和派,他運用現(xiàn)代文學觀念從事“文以載道”研究,提出了“貫道派”“明道派”與“載道派”的三種范式,但本質(zhì)上是以現(xiàn)代文學觀念為標準來評價古代文學觀念,不免處處為難古代文學觀念,使其不具有正當性。但錢鐘書卻不同,他是“文以載道”的尊重派,不以現(xiàn)代文學觀念為是,也不以古代文學觀念為非,在研究“文以載道”時,盡量地在原生語境下討論問題,使得“文以載道”一洗罪名。既洗掉了反審美的罪名,也洗掉了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罪名,從而中止現(xiàn)代文學觀念對于古代之文的可能偕越或取消。錢鐘書的“文以載道”研究,代表了一種更加科學的分析歷史問題的態(tài)度。我們認為,若能厘清錢鐘書的思路,提煉出他的基本看法,對于人們繼續(xù)認識古代文學現(xiàn)象,不無方法上的裨益。
“五四”以來,持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學者多贊成進化論文學觀,即新的、現(xiàn)代的就是好的、進步的,往往認為古代文學觀念是落后的,故有取而代之的用心。錢鐘書反思了進化論,認為后來的文學作品不一定比先前的文學作品更加具有審美價值,簡單地從進化論上評價文學,常常會犯是古即不如今的認知錯誤。
反映在文學定義上,錢鐘書強調(diào)不應簡單地為文學下一個所謂確切的定義。錢鐘書列舉了造成定義歧見的三種情況:第一種,其他學科的定義從內(nèi)容入手,不易分歧,而文學從功用上定義,只要能夠“移情動魄”就是文學,所以難以定義;第二種,其他學科的定義在于區(qū)分是非,文學定義在于區(qū)別美丑,什么是美,什么是丑,難以確定,所以文學定義也是難的;第三種,文學定義與文學作品的認定不統(tǒng)一,會出現(xiàn)“不承認此定義為正確而只承認此作品為文學”或“承認此定義正確而不承認此作品為文學”,這說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文學定義,文學定義無法涵蓋作品認定。錢鐘書認為,文學定義總是小于文學作品的認定,文學定義不具有完全標志文學作品的可能,與其從文學定義出發(fā)去研究文學問題,不如放棄文學定義直接研究文學問題。錢鐘書此論頗類似于近年文論界流行的“反本質(zhì)主義”,以求更加開放地理解文學創(chuàng)作。
受進化論文學觀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接受西方“純文學”概念,大多把蕭統(tǒng)提出的“能文”作為例證,說明“文學的自覺”確實是存在的??慑X鐘書認為,蕭統(tǒng)的“能文”標準及其使用是混亂的,先以題材作為選擇標準,后又以格調(diào)作為選擇標準。尤其是姬、孔、老、莊、左、馬之作,本來符合“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的標準,可是他又不選。錢鐘書意見是,在從事文學史研究時,決不能用現(xiàn)代文學觀念來對譯古代之文的概念,“敘述古人文學之時而加以今日文學之界說,強作解事,妄為別裁,即令界說而是,已不忠于古人矣,況其未耶?”錢鐘書則以劉勰的文義為當,認為它更能體現(xiàn)中國古代之文的真實性,更具闡釋性,也更貼近事實本身。
如果說錢鐘書反對為文學下定義,是為了從基本理論上預設一種立場的話,那么,他反對從題材上區(qū)別文學與非文學,則是具體補充這個理論命題,說明不能定義的原因正在于尋找不到哪類特定題材就可界定文學。錢鐘書認為:“文學材料,隨時隨人而為損益;往往有公認為非文學之資料,無取以入文者,有才人出,具風爐日炭之手,化臭腐為神奇,向來所謂非文學資料,經(jīng)其著手成春之技,亦一變而為文學,文學題材之區(qū)域,因而擴張,此亦文學史數(shù)見不鮮之事?!卞X鐘書辯明,不能從作家寫了什么來判斷能否成為文學,而應從“在效用能感動讀者之情”來判斷。那些寫的“不事抒感言情而能引起讀者之同情與美感者”(以上未注見《中國文學小史序論》)也能同樣成為文學,表明題材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意義是非常有限的,僅靠題材來論文學的是與否,本來就靠不住?!爸尽迸c“道”均屬題材,沒有高下,它們能否成為文學,靠的不是題材本身的含義,而是靠作家創(chuàng)作才能的大小,靠這些創(chuàng)作最終是否達到了動人程度。若一種創(chuàng)作能深深地打動人心,管它言的是“志”或載的是“道”,都是文學了。
不過,上述說明雖然能夠有效建立肯定“文以載道”的闡釋方式,可若“文以載道”所包含的思想內(nèi)容被認為是不正當?shù)?,仍然足以否定“文以載道”。接下來,錢鐘書揭示“道”的本體性,為其研究劃下了圓滿句號。錢鐘書指出:“按照英國新實在論,美和‘道’是同性質(zhì)的,是一樣的超出時間性的。”錢鐘書把“道”本體化,將其與具體的社會存在區(qū)別開來,意義非凡。他指出,正確的理解應當是“‘古昔圣賢的思想’只是‘道’的一部分,那末,‘古昔圣賢’只能明道傳道,不能創(chuàng)造道;……‘道’并不隨‘圣賢的思想’而生,也不隨‘圣賢的思想’而滅。像柏拉圖的模型,它永遠存在,無始無終,不生不滅,根本上就無時間性,更所謂‘古’和‘今’?”(以上未注見《談復古》)這解決了兩個問題。第一,就“道”的本性而言,是沒有古今的。所有對于“道”的傳承,沒有古今之別,沒有必要從進化的角度加以區(qū)別與評價。如此一來,進化論在“文以載道”的評價上失去了美學意義。第二,認為古昔圣賢的思想是對“道”的傳承而非“道”本身,表明強調(diào)“文以載道”并沒有錯,因為載的是“道”,并非載的某位古昔圣賢的思想。如果某位載道派的作家真的以古昔圣賢的思想為學習與援引的對象,那也是古昔圣賢的思想有合于“道”的地方,不得不予以學習,這并不造成古昔圣賢的思想對于后來作家的思想束縛。錢鐘書將“道”本體化,是對理解“道”的一種解放,也是給予作家以更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同時還有一層作用,就是意指那些借用“文以載道”以佐證文學為政治服務的,也沒有依據(jù),因為“道”與現(xiàn)實政治根本不是一回事。
錢鐘書完全否定了在現(xiàn)代文學觀念支配下建立文道關系論的任何舉措,他反對了從作品內(nèi)容上、功能等級上與文學史觀上批判“文以載道”的現(xiàn)代觀點。
反對胡適的“言之有物”的內(nèi)容說。胡適強調(diào)要“言之有物”,而“吾所謂‘物’,非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說也”。(《文學改良芻議》)但在錢鐘書眼中,這樣的觀點過于簡單,原因在于分析作品的題材內(nèi)容,不足以進行文學的審美評價。他指出:“蓋吾國評者,夙囿于題材或內(nèi)容之說——古人之重道,今人之言‘有物’,古人之重言志,今人之言‘抒情’,皆魯衛(wèi)之政也。究其所失,均由于談藝之時,以題材與體裁或形式分為二元,不相照顧。而不知題材、體裁之分,乃文藝最粗淺之跡,聊以辨別門類(classificatory concepts),初無與于鑒賞評騭之事?!彼终f:“故就鑒賞而論,莫不有物,以其莫不有言;‘有物’之說,以之評論思想則可,以之欣賞文藝,則不相干,如刪除其世眼之所謂言者,而簡擇世眼之所謂物,物固可得,而文之所以為文(quiddity),亦隨言而共去矣?!保ā吨袊膶W小史序論》)錢鐘書表明,只強調(diào)文學內(nèi)容的重要性,不強調(diào)文學形式的重要性,沒有真正涉及文藝的自身價值。此論的核心是,所謂的題材本身,并沒有什么高下優(yōu)劣之分。如何表現(xiàn)了這些題材,才是創(chuàng)作的關鍵,由此進入,才是真正的欣賞文藝。由于題材的重要性降低了,題材對文學的決定性也降低了,再從是“言志”還是“載道”這樣的題材觀出發(fā)去評價文學價值,也就自然沒有什么說服力與必要性。
反對周作人的“言志”與“載道”相對立的功能等級說。錢鐘書認為“言志”與“載道”未必沖突,它們各司其職,一為詩論,一為文論。錢鐘書指出:“‘詩以言志’和‘文以載道’在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上,似乎不是兩個格格不相容的命題,有如周先生和其他批評所想者。……‘文以載道’的‘文’字,通常只是指‘古文’或散文而言,并不是用來涵蓋一切近世所謂‘文學’;而‘道’字無論依照《文心雕龍·原道篇》……作為自然的現(xiàn)象解釋,或依照唐宋以來的習慣而釋為抽象的‘理’、‘道’這個東西,是有客觀的存在的;而‘詩’呢,便不同了。詩本來是‘古文’之余事,品類(genre)較低,目的僅在乎發(fā)表主觀的感情——‘言志’,沒有‘文’那樣大的使命。所以我們對于客觀的‘道’只能‘載’,而對于主觀的感情便能‘詩者持也’地把它‘持’(control)起來。這兩種態(tài)度的分歧,在我看來,不無片面的真理;而且它們在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上,原是并行不背的,無所謂兩‘派’。所以許多講‘載道’的文人,做起詩來,往往‘抒寫性靈’,與他們平時的‘文境’絕然不同,就由于這個道理?!保ā丁粗袊挛膶W的源流〉》)他又指出:“談藝者徒知載道說理之陳腐落套,而不識抒情言志,就有蹊窟,亦成窠臼:言哀已嘆之聲,涉樂必笑之狀,前邪后許,此呻彼吟,如填匡格,如刻印板?!保ā吨袊膶W小史序論》)錢鐘書還強調(diào):“謂一切‘載道’的文學都是遵命的,此說大可斟酌?!彼赋鍪銓懶造`在“固定成為單一的模型(pattern)”時,要革“人家的命”,其實也是“遵命文學”,要遵“自己的命”。(《〈中國新文學的源流〉》)錢鐘書強調(diào)“言志”與“載道”只是兩種不同文體的創(chuàng)作觀,而非劃分文學與非文學界限的分水嶺。無論是“言志”還是“載道”,都不能從其自身來確定它們是否是一種正確的創(chuàng)作觀,“言志”的創(chuàng)作會刻板化、雷同化,“載道”的創(chuàng)作也會刻板化、雷同化,“言志”與“載道”一樣,都可能是一種排他的文學觀。錢鐘書消解“言志”高于“載道”這種現(xiàn)代審美等級觀念,認為它們沒有高下之分,只有領域之別。
反對郭紹虞的“順流”與“逆流”的文學史觀說。錢鐘書對道學家的文道觀是同情與理解的,對古文家的載道觀也是同情與理解的。他從內(nèi)容與形式相交融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內(nèi)容為先或形式為先,均指涉對方,因而不必從此方面去判斷某一文學觀的對與錯。錢鐘書說:“少數(shù)古文家明白內(nèi)容的肯定外表,正不亞于外表的肯定內(nèi)容,思想的影響文筆,正不亞于文筆的影響思想。要做不朽的好文章,也要有不滅的大道理;此種說法,我們認為也有真理。”“照此說來,‘倒學家’主張文以載道,并非為道,還是為文章,并非為內(nèi)容,還是為內(nèi)容的外表?!保ā吨袊逃械奈膶W批評的一個特點》)郭紹虞曾認為所謂的“順流”與“逆流”說只是揭示問題的存在,“初無褒貶的意思,不過取其容易表示這兩種相反的傾向而已”,又說自己也為道學家的文論進行過正名,承認它們“有相當?shù)牡匚慌c價值”。(《談復古》)這是事實,但只表明他在運用進化論時比較小心,有調(diào)和現(xiàn)代文學觀念與古代文學觀念的努力,卻沒有表明他沒有運用進化論,這使他與錢鐘書之間仍然是清晰區(qū)別的。
在“文以載道”的評價上,錢鐘書實現(xiàn)了“將中國還給中國”的目標。這除了與他的反進化論相一致外,還與他強調(diào)差異的文論思維相一致。這一差異的文論思維觀有兩個維度,保證了能夠還原并認識到“文以載道”的獨特價值內(nèi)涵,同時導向文論民族化的探討與建構。
第一個維度,明確認識到中西文學觀念不同,反對無原則地使用現(xiàn)代文學觀念來闡釋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象。錢鐘書說:“作史者斷不可執(zhí)西方文學之門類,鹵莽滅裂,強為比附。西方所謂Poetry非即吾國之詩;所謂Drama,非即吾國之曲;所謂Prose,非即吾國之文;茍本《研經(jīng)室三集·文言說》《研經(jīng)室續(xù)集·文韻說》之義,則吾國昔者之所謂文,正西方之verse耳。文學隨國風民俗而殊,須各還其本來面目,削足適履,以求定于一尊,斯無謂矣?!备矣诓挥矛F(xiàn)代文學觀念來對譯中國古代之文的概念,使其對于建立在現(xiàn)代文學觀念基礎上的“文以載道”研究,均持一種釜底抽薪式的審思態(tài)度,從而能夠回到中國文學的原生語境中來認識“文以載道”。
第二個維度,明確文學史與文藝批評不同,強調(diào)從事文學史的研究者,必須回到文學史的正當敘述之中來,而非用文藝批評的方法來做文學史,從而破壞文學史的敘述特性。錢鐘書指出:“嘗有拘墟之見,以為文學史與文學批評體制懸殊。一作者也,文學史載記其承邅(genetic)之顯跡,以著位置之重輕(historical importance);文學批評闡揚其創(chuàng)辟之特長,以著藝術之優(yōu)劣(aesthetic worth)。一主事實而一重鑒賞也,相輔而行,各有本位?!弊⒁?,為了防止混淆文學史與文藝批評,就是不要用文藝批評的標準來自覺或不自覺地破壞文學史敘述的客觀性,即“皆信之事也,可以征驗而得,非欣賞領會之比,微乎!茫乎!有關性識,而不得人人以強同”。(以上未注見《中國文學小史序論》)緣于此,錢鐘書在評價周作人時,不是追究其文藝批評標準的當或不當,而是分析周作人的立論在文學史上的適或不適。錢鐘書討論“文以載道”的策略不同于胡適、周作人與郭紹虞,他是將其作為文學史的事實而非作為文藝批評的現(xiàn)象來看待的,這樣就迫使相關研究應當遵循文學史研究的規(guī)范而非遵循文藝批評的規(guī)范。不可諱言,同期的其他學者,大都將文學史研究與文藝批評相混淆,以批評代史述,從而造成了對于文學史的闡釋僭越。胡適的白話文學史是如此,周作人的新文學源流的討論是如此,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也有如此傾向,都沒有避免錢鐘書所說的這個弊端。
既然中西文學觀念是有差異的,所以,中國文學自有中國的民族性;既然文學史不同于文藝批評,學科之間是有差異的,所以,中國文學史更加具有中國的民族性。如此一來,錢鐘書自然而然地提出了民族性問題,使其思想融入了文論民族化的建構系列之中。錢鐘書強調(diào):“若是不顧民族的保守性、歷史的連續(xù)性,而把一個絕然新異的思想或作風介紹進來,這個革新定不會十分成功?!保ā墩搹凸拧罚┻@評價的是“五四”的文學革命,但在文學研究上也同樣適用。此中所強調(diào)的歷史連續(xù)性,正說明了文學所體現(xiàn)的民族性并非一個可以輕易就能斬斷或抹殺的東西。所以,如何在尊重文學民族性的基礎上來分析文學現(xiàn)象如“文以載道”等,就顯得十分重要了。那些貿(mào)然用引進的現(xiàn)代文學觀念來分析這個具有高度民族性的“文以載道”命題的做法,哪里能夠會十分成功呢。
錢鐘書圍繞“文以載道”的論述,踐履了自己的研究理念,堅持要做的是:還中國文學以自己的本來面目,還中國文論以自己的本來面目,還中國文學民族性以自己的本來面目。事實上,只有做好了這樣幾個“還給中國”的工作,才能避免簡單地用現(xiàn)代文學觀念、現(xiàn)代批評標準與現(xiàn)代文學的世界性來抹殺文學傳統(tǒng)與民族性。錢鐘書的成功是這些理念的成功。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摘自《文學評論》2016年第4期;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學政治學的歷史形態(tài)與當代創(chuàng)新研究”(項目編號:13 BZW00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