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索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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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國家認同視野下的《天眼》
◆ 索良柱
《天眼》是冉正萬繼《銀魚來》之后推出的一部長篇小說新作。雖然在我看來,《天眼》不及《銀魚來》,但也保持了高水準,說明冉正萬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已步入成熟期,他未來或許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在這里,我不打算評論冉正萬的整體創(chuàng)作,而是主要來討論一下《天眼》,選取切入的角度是“民族國家認同”,這顯然不是從文學的角度來談文學,作家本人寫作的時候也未必想到這個問題,不過我以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天眼》置入這樣一個視野中,或許會刺激我們作出一些反思?!短煅邸穼懙氖翘厥獾倪叺?,既然是邊地,很自然地可以放到民族國家認同的宏大視野中來考量?!懊褡鍑摇笔且粋€舶來的概念,西方語境中的“民族國家”指的是單一民族國家,這個指向放到中國來,顯然是危險的,因為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多民族國家。傳統(tǒng)中國更傾向于強調(diào)基于文化的認同,但在進入近現(xiàn)代以后,傳統(tǒng)文化自身面臨諸多危機,基于文化的傳統(tǒng)中國認同也風雨飄搖?,F(xiàn)代中國面臨的一大挑戰(zhàn),就是如何重構(gòu)國家認同。冉正萬的長篇小說《天眼》,以主人公陳紹種一家的悲劇命運,昭示了重構(gòu)現(xiàn)代中國國家認同的過程中需要避開的一些陷阱,值得我們重視。
第一個陷阱,就是把民族國家認同與政治認同等同。事實上,政治認同與民族國家認同是有區(qū)別的,兩者不能畫等號。準確說來,政治認同只能是民族國家認同里面的一個構(gòu)成部分而已。要確立起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國家認同,國家認同與政治認同應該區(qū)分對待,既不能簡單地把它們混為一談,也不能粗暴地把它們捆綁到一起。從長遠來看,過于單一、激進和偏執(zhí)的政治認同訴求對民族國家認同只會起消極的解構(gòu)作用。在《天眼》中,我們看到無盡的政治運動,這是符合歷史實際的。歷次政治運動,其出發(fā)點顯然是要確立起政治認同,但過于頻繁的政治運動恰恰把人們推進無所適從的深淵,即使是政治認同本身也無法真實地構(gòu)建起來。
從政治認同的角度看,陳紹種三兄弟都陷入悲劇之中。大哥陳紹種,一生都不認同自己的地主身份。與那些實實在在的地主比起來,陳紹種的地主身份名不符實,因為他是選舉選出來的地主。在新舊社會交替之際,寨守父親意外死亡,作為長子的陳紹種被理所當然地選為地主。諷刺的是,一開始,選舉的和被選舉的,其實都不知地主為何物。陳紹種不知道地主老爺每天干些什么,他勸自己不要躊躇滿志,自己是被他們選出來的地主老爺,和真正的地主老爺還有距離?!八F(xiàn)在要做的是縮短甚至彌合這段距離,成為一個真正的地主?!标P于地主的行事方式,陳紹種想得最多的是“不魍道、不萬惡,做人要仁義”。自然,新社會的政治運動很快就讓陳紹種認識到什么是地主,倍感屈辱和不甘的陳紹種,在余生中一直努力要為自己平反身份。
在三兄弟中,陳紹輪最小,他從小就身體不好,膽小懦弱,比較愛哭。他本來一直是二哥陳紹冒的跟屁蟲,但是識字讀書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燕毛頂識字班開班后,陳紹輪被派到學校打雜。他被老師(殘疾老兵)不同于燕毛頂?shù)囊娮R深深吸引。陳紹輪聽老兵講故事,學會了寫字看書,他發(fā)現(xiàn)書上的故事比老兵的故事更精彩復雜。他開始背字典,背課文。那些重要的政治文章,他還能倒背如流。陳紹輪自覺不自覺地要遠離有政治污點的“地主”大哥,也疏遠沒有政治覺悟的二哥,以更好地融入政治潮流中去。他的絕技,除了倒背文章,還有寫字。在瓦房的板壁上,在路邊的石頭上,他寫了很多口號。他把路上的一塊石板翻起來,寫上“十五年內(nèi)超過英國”,然后再蓋下去。他在一頭水牛背上寫“祖國在躍進”,在學校的墻壁上寫“教育必須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教育必須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參加龍洞灣勞動期間,在刮光的燧石坡上,他用石灰水寫了四個大字“超英趕美”。石灰水寫字會很快被雨水沖淡,會被瘋長的雜草掩沒。陳紹輪決定在首魃崖上寫一幅全世界最大的標語,用桐油調(diào)石灰,寫上去不怕日曬雨淋。陳紹輪要寫十四個字“反對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向黨進攻”。每個字有籃球場那么大。寫這幅標語足足花了半年時間。桐油有毒,寫完最后一個字,陳紹輪像煙火熏了三年的臘肉。巨幅標語引起巨大轟動,陳紹輪因此被調(diào)到公社“大躍進”工作組。陳紹輪成了潮流的寵兒,然而,在激蕩多變的政治潮流中,陳紹輪最后還是成了犧牲品——“犯反革命罪,判處死刑”。
與怯弱而被動的大哥不一樣,陳家老二陳紹冒性格魯莽剛烈,敢于反抗。父親是被寡婦羅品家的牛挑死的,這不過是一次意外。但陳紹冒卻執(zhí)意要為父親報仇為父親正名,他在半夜把羅品家的牛牽到月亮坑,用標槍把牛刺死。這樣的事,一輩子都在求平反的大哥陳紹種顯然做不來。陳紹冒因殺牛與寡婦羅品結(jié)仇,然而,后來讓大家吃驚和意外的是,陳紹冒竟然退掉正式的親事,一心要與寡婦羅品相好。在這片封閉的山區(qū),陳紹冒這樣做堪稱驚世駭俗。但正是如此性格,為陳紹冒的悲劇埋下了根源。陳紹冒是一個打獵的好手,槍法很好,他敢于介入“文革”武斗中去。他敢于帶槍要去“劫法場”,要救自己的弟弟,但沒有成功。就像為父親報仇而殺牛一樣,弟弟被槍斃,陳紹冒被推到了懸崖邊。在老兵的慫恿之下,陳紹冒決定造反,讓燕毛頂回歸昔日的獨立王國。然而,在歷史的大趨勢下,陳紹冒的造反不過是一場小鬧劇,最后落得被部隊剿殺的結(jié)局。
面對政治潮流,大哥陳紹種選擇被動承受,二弟陳紹冒選擇反抗,三弟陳紹輪選擇融入。陳紹種一家三兄弟不管做出何種選擇,最終都難逃悲劇。僅僅就政治認同層面來說,他們都沒有確立起真正的政治認同。而如果從政治認同與民族國家認同的關系來看,在陳紹種三兄弟這里,我們看不到任何與政治認同稍微有所區(qū)分的民族國家認同可以依托。我們可以設想,在政治認同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時候,如果有民族國家認同緩沖一下,陳家三兄弟的命運或許不會如此慘淡。
第二個需要避開的陷阱,就是過度強調(diào)同一性,對差異缺乏包容。既為認同,肯定會強調(diào)同一性,但是要辯證處理同一與差異的關系。對中國這樣一個復雜的大國來說,建構(gòu)現(xiàn)代的國家認同雖然是有難度的,但也依然是一個可以實現(xiàn)的目標。關鍵在于,我們要認識到,這是一個歷史過程。如果忽略歷史的過程性,急于求成,只會適得其反。中國幅員遼闊,首先在地理空間上內(nèi)部就有很大的差異性,而空間的差異性也會衍生出其他方面的差異性。
《天眼》故事的發(fā)生地,本身就是一個獨特的差異空間。燕毛頂一面連接大婁山支脈,三面絕壁。只有一面懸崖可以攀爬上去,因為另兩面懸崖之下都是河流。燕毛頂人對絕壁上的小路從沒有停止過整修,但他們上下燕毛頂仍然要扛一架梯子,有十一處必須架上梯子才能上去或下來。燕毛頂人因此得了個諢號,被叫作扛梯子的人??梢耘逝赖倪@面懸崖,叫首魃崖。燕毛頂曾請來一個落第秀才,準備培養(yǎng)幾個讀書人,但是秀才被懸崖的險峻給嚇壞了,哭著要求領他上來的人把他送下去。秀才后來給懸崖取名首魃崖。燕毛頂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代,他們的祖先原為御前帶刀侍衛(wèi),因得罪大內(nèi)總管逃出皇宮,東躲西藏,鉆進西南腹地,在十萬大山中逃亡三年,最終找到燕毛頂落地安家。幾百年來,想要霸占燕毛頂這塊土地的人不少,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條件,使得燕毛頂無數(shù)次把兵、匪擋在外面。在明、清、民國三朝,燕毛頂不出伕差,不抽壯丁,不交厘金,不入戶籍,從未繳過皇糧。燕毛頂?shù)娜酥挥性谏较路噶耸裁词?,被官府抓起來投監(jiān)或者砍頭,他們才能體會到王權(quán)的威力。平常年份,官爺不會到燕毛頂來,燕毛頂這點財富他們看不上眼。只有鄉(xiāng)壩里歉收,所征銀糧入不敷出才會來,他們來一次要做好久的噩夢,夢見自己爬在懸崖上,上不去也下不來。
燕毛頂游離在政治秩序之外,幾乎算得上一個小獨立王國。空間的差異和封閉會衍生出其他的差異。村里的權(quán)威是寨佬和寨守。在燕毛頂,寨守的話就是村規(guī)民約,是大家的行為準則。燕毛頂有自己獨特的風俗,比如祭祀“定根老祖”,比如人死了以后不用土埋,而是樹葬:在樹上搭架子,把死者放到架子上。但是,燕毛頂?shù)牟町惡头忾]不可能是永恒的,因為燕毛頂在時間之中,在歷史之中。時間的(歷史的)臨界點終究要來臨。革命的潮流終于越過懸崖,抵達燕毛頂。燕毛頂被全部納入新的秩序之中,作為高地的燕毛頂在此時已在實質(zhì)意義上被抹平。首先進入燕毛頂?shù)?,是領袖畫像。巖壁上貼有,陳紹種家的大門上也貼有。那時寨守(陳紹種的父親)還沒有被牛挑死,寨守不同意貼畫像,說燕毛頂自古以來不入戶籍,不出伕差,王法不到……但不知道劉隊長和他說了些什么,他沒敢堅持下去。新貼的畫像提醒每個人,燕毛頂不再是以前的燕毛頂了。但出乎燕毛頂人意料的是,這個“不再是”,如此徹底,如此決絕。
沒有了寨佬和寨守,現(xiàn)在有的是村長和農(nóng)協(xié)主席。農(nóng)協(xié)主席鄭少財告訴大家:從此以后,燕毛頂屬于社會主義大家庭。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燕毛頂不再與外面有差異?!捌渌胤接邪酌罪埑?,我們也有白米飯吃,其他地方的人有棉被蓋,我們也要有棉被蓋?!逼渌胤接袑W校,燕毛頂也要建學校。燕毛頂雖然是全縣甚至全省最小的行政村,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別的村有的,燕毛頂也一定要有,一樣都不能少。地主成分,本來根據(jù)是否有雇農(nóng)和土地面積劃定的,這兩條陳紹種都夠不著。然而,別的村有地主有富農(nóng),燕毛頂怎能沒有?陳紹種正是在這樣的背景和邏輯之下被選為地主的。陳紹種一生都要為自己的身份平反,說明他沒有理解這個邏輯。羅景朝當兩年村長,已經(jīng)去縣城開過八次會?!叭础眲訂T大會、互助組學習班、“五反”動員大會、反對美國細菌戰(zhàn)游行、農(nóng)村愛國衛(wèi)生運動大會、全縣各族各界代表大會等。羅景朝抱怨自己出燕毛頂爬上爬下“爬夠了”,他也同樣沒有理解這個邏輯。鄭少財則努力地跟上這個邏輯的運動,努力地讓燕毛頂跟外面保持一致,不要“拖后腿”。鄭少財喜歡說,動起來了,全國都動起來了?!皠悠饋砹恕背闪怂目陬^禪。除“四害”運動,公私合營和合作化運動,全縣“肅反”、審干運動,全縣中小學教師“整風反右”……鄭少財太忙了,越來越忙。鄭少財自己覺得,“他的腦子和身體都跟不上,這是別人看不見的。全天下不是動起來了,而是跑起來了”。鄭少財最后也成為這個“同一化”邏輯的犧牲品,他在反瞞產(chǎn)中被打斷腰。
《天眼》第十七章開篇寫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法事。南無師傅每做一個動作,都要大聲宣揚,他這是在干什么。他先朝神龕正中的領袖像鞠了一個躬,祝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說新社會是明燈,新社會不用點燭。香由以前的三支變成一支,叫一心跟黨走。錢紙的寬度變了,說這不是錢紙,是衛(wèi)生紙。燒錢紙是迷信,燒衛(wèi)生紙不算迷信。最特別的是,南無師傅唱經(jīng)時,調(diào)調(diào)是唱經(jīng)的調(diào),但內(nèi)容卻是《紀念白求恩》。除了《紀念白求恩》,還念唱了《為人民服務》和《愚公移山》。在這個特別的法事場面里,“舊”的東西以新的形式復現(xiàn),而“新”的東西以某種形式被作舊。在關于社會變革的激進想象與實踐中,新與舊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舊的東西是必須消滅掉的,新的東西是必須要確立起來的。然而現(xiàn)實并非如此簡單。
這場特別的法事雖然不是直接涉及民族國家認同的問題,但是對我們卻不無啟發(fā)。中國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這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建構(gòu)新的民族國家認同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認同涉及人心,甚至涉及很多無意識的心里積淀,但認同又要隨著時代刷新。也就是說,民族國家認同也同樣涉及新舊的矛盾問題。燕毛頂被納入全國范圍之后,互助組和合作社工作組到燕毛頂檢查,說燕毛頂拖了全縣全鄉(xiāng)的后腿,除了燕毛頂,其他村至少有百分之六十的農(nóng)民成立了互助合作組。而燕毛頂?shù)浆F(xiàn)在一個互助組也沒有,再這么下去,“不光拖全縣后腿,連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后腿也要被他們拖住”。這種“拖全國后腿”的說法,燕毛頂?shù)拇迕窕蛟S能夠勉強理解。但是,要讓他們把燕毛頂放到全世界范圍內(nèi)去理解,這對于村民們來說,未免是太過于陌生的東西。集體農(nóng)莊成立后,鄭少財帶領大家“和全世界無產(chǎn)者一道解放全人類”。村民們無法理解,自己在燕毛頂犁田打耙,怎么就能幫助坦桑尼亞、阿爾巴尼亞。這種具有“全球化”視野的國家認同,對燕毛頂?shù)拇迕駚碚f,最終不過是一些虛飄的標語口號而已,無法落實為有實感經(jīng)驗的真正認同。名與實的脫節(jié)與斷裂,成為常態(tài)。
實際上,不管是政治認同還是民族國家認同,所有這些認同都有一個共同的核心基礎,那就是人們的日常生活?;蛟S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似乎隱藏著這樣的目的——激進地重構(gòu)人們的日常生活以重構(gòu)人們的政治認同。在《天眼》里,我們看到,燕毛頂人的日常生活頻頻被激進的政治運動干擾,甚至被完全打亂和顛覆。正常的日常生活已成為奢侈之物。釜底抽薪,直接破壞人們的日常生活根基,并沒有達到構(gòu)建堅實的政治認同的目的,相反,日常生活被破壞帶來的生存危機感(如大饑荒)使得人們開始以自己的方式懷疑政治。對陳家三兄弟來說,陳紹輪選擇扛起槍造反,試圖恢復以前的獨立王國。而陳紹種,早在內(nèi)心深處拒絕了這個世界,在行動上則是到處尋找天坑人,原因很簡單,天坑人不會挨餓,天坑人也不會嫌棄他是“地主”。陳紹種沒有找到天坑人,但是遇到了因為患有麻風病被趕進深山老林的文久泉一家,文家三口遠離“人類社會”,與禽獸為鄰,反而過著簡單但自給自足的生活。這種本來應該十分平常的生活狀態(tài),令陳紹種艷羨不已。至于陳紹輪,小說沒有對他被押赴刑場的心理進行聚焦,但我們完全可以設想,臨死前的他,對于自己追逐的政治浪潮,是否有所醒悟呢?當人們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被摧毀,政治認同也罷,國家認同也好,都將失去它們得以依附的根基。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