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
香港
在維多利亞海岸深藍(lán)色的
海浪后面他正在默默地
眺望著對面的太平山
卻被一位傳教的女士
纏住了在如同外交官一樣
友好的談話中他接受了
兩本小冊子同時也客氣地
糾正了她的幾處小錯
對方問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嗎
他回答我就是教大學(xué)的
怪不得原來是教書先生哦
那么你是不會信教的嘍
關(guān)于詩人唐欣,我早已寫過長文,名叫《唐欣:我的道德與燦爛星空交相輝映》。我覺得那篇評論文章已經(jīng)寫得很好了,但只是文章的好,還是沒有更深刻地洞悉唐欣詩歌的好。或者說,我在那篇文章中所稱道的詩人唐欣,依然沒有我心中所認(rèn)為的詩人唐欣那么杰出。因此我想為我心中的詩人唐欣,再寫一篇小文。
唐欣的幾乎每一首詩歌中,都有一種輕微的、小的心跳。他是能把生命中的輕微心跳寫成完美詩篇的詩人。詩歌中永遠(yuǎn)有心跳,就是了不起的詩人。事實上,我們?nèi)粘i喿x到的大部分詩歌,都是沒有心跳的詩歌,心沒有跳,詩人在詩里寫得口吐白沫也沒用。越是沒有心跳的詩人,就越是會在詩歌中口吐白沫,堆砌意象,堆砌華詞麗句,堆砌修辭,堆砌枯燥乏味的所謂思想——思想不是心跳,對于詩歌來說,思想是偽,心跳是真。越是沒有心跳的詩人,在詩歌中動作就越大,夸張而放縱地抒情,言辭激烈地表演,晦澀生硬地造句,宏大磅礴地探討文化與世界——不過都是為了掩飾其失去了簡單的心跳能力。而唐欣,恰恰是那種30多年來,每首詩中都有具體心跳的詩人。有心跳的詩人,才會寫真正的屬于活著的“人”的那種詩歌。
真正的心跳,往往不是暴風(fēng)驟雨式的——除非是天天心肌梗塞。日常生活中的心跳,總是輕微的,但很少有詩人,能將輕微的心跳,寫成優(yōu)秀的詩篇,但唐欣能,而且一直能,一以貫之,30年如一日,一首一首地呈現(xiàn)那些輕微而具體的心跳,他寫得太熟練了,近乎單調(diào)的熟練,但他就是能做到,將每一個輕微到極難被洞察的心跳寫成詩,這就好像是,一個人已經(jīng)能將他每一次活著時的呼吸寫成詩一樣。
他是我們時代最嫻熟于語言的詩人,熟練得就像歐陽修筆下的那位賣油翁。如此熟練,是因為他一直不肯改變自己寫詩的姿態(tài),他幾乎是在永恒不變地寫詩,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是新鮮的,都是獨屬于他自己的。當(dāng)熟練得毫無瑕疵的口語,與每一次新鮮而細(xì)微的心跳結(jié)合在一起時,就構(gòu)成了唐欣的詩歌。
與夸張的、宏大的、動輒哭哭啼啼抹眼淚的,或者跺腳發(fā)狠的那些詩歌中的大動作相比,“輕微”和“小”,其實是更簡單、更樸素也更誠實的,因此也是更難的。我因此越來越尊重那種能往小處寫,把“小”寫出來的詩人。唯有“小”,才能見詩人靈魂觸角之細(xì)膩敏銳;唯有輕微,才能有微妙。誠實而微妙,才是詩之真諦;樸素而永有心跳,才是真詩人之靈魂。而唐欣正是這樣的詩人。他是我們時代最能捕捉小的心跳的詩人,是落眼于“小”的“輕微”的最好的詩人。
好就好在,他的詩歌能夠從輕微開始,到輕微結(jié)束。一切就都在小處發(fā)生,讓讀者如我,目睹了這種小而輕微的心跳或者心動,但詩人自身,又幾乎是隱身的,不申辯,不說話,不跳出來手舞足蹈。沒有一絲一毫的放大,詩歌誠實于輕微,誠實于小,小中有詩,詩中有心。
大約在一兩年前,朋友們之間的詩歌朗誦會上,唐欣朗誦了他當(dāng)時的新作,我很不以為然,覺得老唐為什么永遠(yuǎn)寫著同一種詩歌,并且越來越平淡無奇。我當(dāng)即尖銳地批評了老唐——現(xiàn)在想來,我當(dāng)時的批評實在太輕浮了。一段時間之后,再讀唐欣的一些新作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越來越平淡無奇正是唐欣的改變,他連改變都改變得如此輕微。我在他朗誦時所感受到的平淡無奇,卻是一種唯有在慢慢細(xì)讀時才能品咂出的輕淡。他越寫越淡,越寫動作越小。他已經(jīng)快成為詩歌中動靜最小的詩人了,但動靜越小,詩里的心跳卻越顯得微妙。那么好吧,作為一個經(jīng)常在詩歌中顯得動靜過大的詩人,我愿意向動靜如此之小的唐欣致敬。
對于出生于1962年的唐欣,任何過于謹(jǐn)慎和有所保留的評價,都只意味著兩種可能,要么是出于詩歌理解力的低下,要么是對詩歌的不尊重。事實上,唐欣就是我們時代罕見的可以被稱呼為“大師”的那種詩人。他是不需要桃花源,也不需要一座南山作為心靈背景的陶淵明,他也是不需要終南山和輞川的王維。他并非大隱隱于市,他就是活在具體的生活中,活在每一瞬輕微的心跳中的詩人。
如果你真的能夠意識到唐欣有多杰出——事實上,他比你們津津樂道的很多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詩人們都要更加杰出和非凡——那么恭喜你,對于詩歌,你洞悉了一些真正的秘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