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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策的說

2016-10-11 07:06徐漢平
野草 2016年5期
關鍵詞:黃包車阿東陳凱

徐漢平

阿青的女兒要在蓮城讀小學一年級,便拜托朋友陳阿東,請幫忙解決下。陳阿東給少年伙伴陳凱打了幾回電話,請他幫忙,安排個名額。陳凱卻始終沒明確答復,說到時候看看,敷衍著。事情沒定下來,阿東的心就懸著,沒法向阿青交代,他是拍了胸脯答應了她的。這天下午,阿東索性找上陳凱辦公室,問個究竟到底幫還是不幫??申悇P仍舊那話,到時候看看,而且很不耐煩的樣子,似乎阿東這個踩黃包車的不該找上門來。受到嫌棄鄙視,阿東心里就窩火,氣咻咻走出教育局大廳,左拐將停歇在墻角處的黃包車踩出來,心里仍舊憋屈。初夏午后的大街白亮亮的異常悶熱,加之剛從陳凱的空調室里出來,加之心里憋屈,阿東就汗流浹背,渾身冒火。不幫就不幫嘛,阿東罵了一句,你媽逼的,假正經什么,還不能抽煙。阿東是鄭重其事買了包中華香煙帶去的,原想在辦公室里跟陳凱抽上幾根,然后將所剩的慷慨留下,讓他抽??砂|摸出香煙啟封時,陳凱說空調室里不能抽煙。阿東沒當回事兒,笑著抽出一根遞過去??申悇P就立刻瞪了眼,蹙眉緊臉擺手道,規(guī)矩都不懂,空調室不能抽煙的。那“的”字尾音夸張得要命,仿佛有個銳器猛然戳將過來,阿東臉上的笑容即刻僵住了。踩了一段街道,阿東的情緒尚未平靜下來,就想抽一根中華香煙,壓壓火氣。大街左邊有家銀行,阿東將黃包車在一根燈柱跟前停下來。那包中華香煙完好,在陳凱辦公室抽出的那根當時就插了回去,一根不少,擔心放在白襯衣兜子里映出來太顯擺,就擱在黃包車龍頭下面發(fā)燙的鐵皮錢盒子里。銀行門口彌漫著冷氣,阿東要坐門口水泥臺階上抽中華香煙。以前,他在那兒坐過,后背汗淋淋的衣服很快就會冰涼地貼過來,挺舒爽。阿東覺著抽好的香煙,就應該有好的環(huán)境。

抽了半根香煙,李家俊李老板從銀行里晃蕩了出來。

陳阿東忽然覺得自己此刻在李家俊眼里肯定就像個乞丐。坐在門口,又渾身是汗,多狼狽。家俊卻沒說阿東像個乞丐,說他是個屌屌,他怪聲怪氣說道,阿東,你坐這兒干嗎呀,你真是個屌屌了,哪里舒服就往哪里鉆。阿東慌忙站起來,好一會才領悟他意思。這顯然是玩笑,比說像個乞丐讓阿東受用多,于是就掛下一臉苦相道,還屌屌呢,還舒服呢,人一當官就變臉。家俊撇了下嘴角驚驚咋咋說道,什么事兒呀,我聽不懂哎?阿東猶豫了下,便把陳凱不肯幫忙的事說了出來。家俊笑道,這事啊,我給你支招兒,你把陳凱纏住,當官的都逼相,不會干脆的,只有把他纏煩了,纏得寢食不安,才會給你弄。阿東不想討招兒,要是討招兒,絕不會把這事說出來,他是寄希望于李家俊了,希望家俊幫忙弄個小學新生名額。阿東說,媽逼的,我真不想跟陳凱再開口了,再開口沒意思。家俊說,不想跟陳凱開口,你有事求他呀,不開口怎么行。阿東順理成章說道,我不求他了,求你,我就求你李老板了,李老板朋友多,黑道白道都通,你給我想想辦法。家俊說,你先纏他,招生是他分管的,他好弄;再說你們是好兄弟嘛,哈,要是他真那么絕情,不念兄弟情了,再找我,我們再想辦法。阿東聽出家俊話中有話,心里緊了下,卻故作懵然不知說道,好,我再纏纏,要是他不給我弄,就找你,你一定有辦法——上黃包車吧,我免費為李老板服務。

陳阿東和陳凱、李家俊都是陳李村人。他們三人是少年伙伴。陳阿東和陳凱還是小學、初中同學。陳李村也就陳、李兩大姓,人口鼎盛時六百多,如今搬走的有七成,搬蓮城的不少于二百。蓮城是他們這個縣級市的市政府所在地,人口六萬多七萬不到的小山城。散居于蓮城的陳李村人,在蓮城地界辦事兒有點能耐的也就陳凱和李家俊了。陳凱是市教育局副局長。

李家俊坐上黃包車,阿東以為他回擔水巷糞坑邊“家俊店”的。那兒,家俊有三間店面,自己經營一間,出租兩間??杉铱s說不去淡水街,去雷士吧搓麻將。擔水巷現在確實不叫擔水巷了——以前叫擔水巷的,舊城改造后就改稱為淡水街。擔水巷時期,巷子里頭有顆老樟樹,有個大糞坑。生產隊時節(jié),陳李村社員每年都要去擔水巷大糞坑掏糞。小時候,阿東跟隨父親去過兩次,有一次跟陳凱一起去的,阿東和陳凱同為一小隊,李家俊不跟他倆同小隊,他沒有跟隨過,他的父親李可人是個地主,沒資格去蓮城掏糞,掏糞有優(yōu)渥待遇,每次補貼一包新安江牌香煙錢二毛四,還可以吃一頓白米飯外加三兩豬肉,地主不得享受。少年阿東和陳凱跟隨去蓮城不是掏糞,是沖著那一頓白米飯。大清早,他們就從村子出發(fā)了?,F在,陳李村早就通上機耕路,那時是山嶺,先走下三道山嶺,然后到了車路,再走五里就到了蓮城。社員們挑著糞桶吱嘎吱嘎走進幽深的擔水巷,阿東和陳凱尾在后面東張西望,就望見那棵老樟樹。陳凱的父親陳大彪是大隊長,陳李村大隊總計六個小隊,他既為大隊長,又兼著他們小隊的小隊長。未到擔水巷,他就安排好了,哪些人掏糞,哪些人糴米買肉做飯。掏糞時,社員陳山根在糞坑里掏上一只白色玩意,半浮于糞桶里頭,阿東以為氣球,陳山根卻說不是氣球,是帽子。吃飯前夕,陳山根要阿東去漱口,說他吹過糞坑里掏出的氣球,嘴巴臟了,漱了口才可以吃飯。吃飯的屋子坐落于擔水巷口,兩層的磚瓦舊木屋,屋主是陳凱父親陳大彪的朋友。由于陳山根那么一嚷嚷,大人就放阿東身上開玩笑。玩笑了一通,陳大隊長操著干部聲腔總結道,糞坑里那些個帽子,啊,是城里人戴的,城里的女人啊很講究,晚上要老公的屌屌戴上帽子,才讓干活。大人就笑,笑得阿東和陳凱很是莫名其妙。阿東和陳凱一起跟隨去蓮城這一次,他倆另碗分豬肉;阿東一人跟隨的那次,他和他父親合用一碗的,分到的豬肉也沒比其他社員多。大糞挑回來路上,老是刮著順風,在前頭走聞到陣陣臭氣,阿東和陳凱就退到后頭。陳凱說,給屌屌戴帽子干嘛呢?阿東說,你問你爸爸,你爸爸說的。陳凱就一拳打過來,打在他肩膀上。阿東并不還手,雖力氣比他要大,但都讓著他的?,F在,擔水巷早就改成了淡水街,老樟樹、大糞坑也不復存在,但陳李村一些人說起淡水街依舊是擔水巷、大糞坑的。有人拿陳凱與李家俊來對比,說論資產陳凱是沒法跟家俊相比的,家俊在擔水巷糞坑邊那三間店面,就值五六百萬了。

雷士吧在哪里陳阿東自然知道,別說雷士吧了,蓮城的每道街巷他都清楚,甚至哪道街巷有個廁所有個水龍頭他都一清二楚。每天,他踩著黃包車在蓮城大街小巷穿梭,逢單的日子踩自己紅色黃包車,逢雙的踩出租的綠色黃包車,日租金四十元。不過,像雷士吧這等高檔娛樂場所,他只知在哪,卻從未進去過。李家俊在黃包車上說,雷士吧里什么都有玩,唱歌、跳舞、泡妞、吃飯、搓麻將,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阿東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但還是抓住機會跟家俊搭話套近乎。阿東說,李老板真爽,比市長還爽,市長還有上面的大市長管著,你卻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阿東還提到陳凱,說陳凱當個副局長有什么了不起,他跟你沒法比了,他只有一套房屋,你有兩套房屋,還有三間店面,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阿東討好李家俊,是希望他把他的請托放在心里,用點心思給弄個小學新生名額,陳凱那邊肯定沒指望了,不可能給他弄了。endprint

雷士吧是個圓頂建筑,看上去有點宗教色彩。在橢圓形大門口停下黃包車,陳阿東又提及請托的事兒。李家俊還是那樣的話,說你先把陳凱纏住,他真不念兄弟之情,我們再想辦法。阿東把鐵皮錢盒子里的中華香煙掏出來,遞給家俊說,李老板拿著抽吧。家俊擺手不肯受,阿東便抽出一根來說,那就抽一根吧。家俊接過去就往大門里走了。

陳阿東的所作所為意味著“叛變”了。陳李村人不說叛變,說“翻派”,即從此派翻到彼派。很早以前,陳李村就兩派的,雖然邊界不甚清晰,但大體上陳姓一派,李姓一派,也就是陳派、李派。這是歷史遺留下來的,阿東小時候就這樣,他的父輩就這樣?,F在,人口大搬遷,派性比先前淡化,影子卻仍在,居住蓮城的陳李村人,同姓的依舊走得近些。陳姓的有事兒喜歡跟陳凱商量,李姓的有事兒喜歡跟李家俊商量,他倆好像是各自姓氏的頭兒,雖然沒有舉行過推舉,但事情確實如此,能者為頭?,F在,阿東貶陳凱褒李家俊,就從陳派翻到了李派。這是萬不得已,他在朋友阿青面前拍了胸脯的,他拍著胸脯自信滿滿說道,你女兒小燕子念書的事兒,就包在我身上,我給你弄。阿東明白,話說到這份上是沒有退路了。

阿青是在蓮城蓮花巷做麥餅的女人。

蓮花巷在蓮城西頭。蓮城這座小山城,也就東西走向狹長的一條。在這狹長地段上的房屋,由西向東漸次新起來、高起來。如若比作一條鯉魚,東頭是魚頭,西頭是魚尾。東頭這魚頭很有活力,仍在開山劈地建高樓,推土機、鏟車、吊車熱火朝天地干活,而蓮花巷所在的西頭這魚尾,顯得安靜,那些巷子很是古樸,屋子仍舊矮矮的、舊舊的,主色調一派灰色,幾十年似乎沒多大變化。整個西頭也不單只有蓮花巷,那里巷子很多,除了紳士街就都是巷子。那些巷子挺復雜的,縱橫交錯,拐來繞去,像一副龐大結腸。有幾座牌樓,很相似,還有一些蓮花塘,也很相似。讀小學時節(jié),陳阿東和陳凱、陳小牛曾經跟隨一個大奶子女人走進那些巷子深處差點兒走不出來。陳小牛就是在擔水巷大糞坑掏出避孕套的陳山根的兒子,現在蓮城干泥水活,和陳阿東特要好。

阿青的麥餅攤擺在蓮花巷口。那兒有顆老槐樹,樹后有兩三座屋子被大火燒了,火災已有年頭,卻仍是空宅地。老槐樹也燒了一大半,卻仍活著,焦黑的另一半依然蓬勃,落下一地樹蔭。阿青的麥餅攤就在老槐樹下,她在天藍色大傘子下面做麥餅。空宅地右近有家簡易幼兒園,阿青的女兒許燕燕在那讀幼兒班。

阿青的麥餅攤出現沒幾天陳阿東就發(fā)現了。他整天踩黃包車在大街小巷行走,蓮城每處有了新變化通常于三天之內就發(fā)現。阿青的胸部異常發(fā)達,在淺黃色綴荷花寬身套頭衫里頭高聳著顫顫而動,她的攔腰布、衣袖套皆白色,褲子是麻白色牛仔褲。阿東的眼球被吸引住了,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很快地他就想起來,想起三十多年前領著他們走進那些巷子深處差點走不出來的大奶子女人。她們太相似了,眼前麥餅女人似乎就是當年那個大奶子女人。三十多年前那個女人的奶子實在太大了,阿東他們仨少年仿佛見著了稀罕物件,回村子后仍然興奮,興奮地吹噓了好一陣子。陳小牛跟伙伴吹噓道,我們村算陳凱媽媽的奶子最大了,可跟那女人的相比,還沒她的一半大。不料陳凱遠遠地聽見了,就沖上一拳打過來,打在小牛臉上,打出了鼻血。陳小牛的父親陳山根大聲罵道,多嘴多舌的,活該!

也許麥餅女人跟大奶子女人很相似,阿東見著她就產生了好感。

阿東和小牛說,蓮花巷口有個做麥餅的女人,跟我們三十多年前見過的大奶子女人很相似。小牛說,那個大奶子啊,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記得當時她多給我們每人幾分錢的。阿東說,現在她很好,我見過多次了,不久前也見過。小牛說,奶子還那么大嗎,他媽的我至今都沒見過那么大的奶子。阿東說,還那么大,什么時候帶你去看看吧。

阿東確實多次見過大奶子女人。他好奇,八年前他來蓮城踩黃包車就去尋找大奶子女人。他踩著租賃的黃包車去的。好奇的不僅僅是大奶子女人,還有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巷子。那些巷子實在太復雜了,要不是遇上一個賣豆腐的老頭,他們仨少年或許真的找不出來。阿東想,既然踩黃包車了,就得熟悉大街小巷。顧客讓你送到某處而你卻不知怎么走會影響生意的。實際上,那地段的巷子并不特別復雜。也許小時候覺得特別復雜,長大了就覺著不怎么復雜了。阿東在巷子里逛了半個多時辰,總共發(fā)現三座牌樓。大奶子女人的家在一座牌樓旁邊,這一點他記得真切。阿東又繞著每座牌樓逛了逛,結果就在一座圣旨牌樓旁邊發(fā)現了大奶子女人。

那座圣旨牌樓上鐫刻著“璇源流慶”四字。當年,他們的松樹枝就歇在這座牌樓下面賣給大奶子女人的,只是誰都沒注意牌樓上那四字,也不知它跟皇帝有這等關系。要不是大奶子女人上唇上那顆黑子,阿東無論如何認不出來了。屋前有座牌樓,左上唇有顆黑痣,這倆標志千真萬確。阿東覺著,在圣旨牌樓后面那座兩層磚木結構老屋里進進出出的六十多歲的女人,應該就是以前買了他仨柴火的大奶子女人。

阿東說奶子還那么大,是希望引起小牛的興趣,然后他倆一起去會會大奶子女人。雖然,他多次見過大奶子女人,但沒說過話。每次,他踩黃包車路過圣旨牌樓都下意識地往那屋子瞧。有時瞧見她,有時沒有,卻從未說過話。那老人到底是不是以前的大奶子女人也沒百分百把握。

小牛果然來了興趣。不過,他向阿東提了條件,要坐黃包車去,讓他為他當回人力車夫。小牛這是故意的,他有電瓶車,早晨從陳李村下來,傍晚從蓮城回去,天天如此。阿東卻沒二話,就踩黃包車拉小牛了。他們先去蓮花巷口看了麥餅女人,阿東問她們相似不相似,小牛點了下頭,便前去買了兩個麥餅,然后就又坐上黃包車往巷子深處走。

那老人坐在圣旨牌樓左近石榴下面的竹椅子上,身著白底碎花短袖衫,是那種薄柔的夏季老年人常穿的短袖衫,旁邊一口廢棄的古井沿上有只小花貓在打盹。咋一見,小牛就產生了滄海桑田的感覺,他瞥了眼阿東,奶子還那樣大?阿東悄聲說,騙你的。奶子確實不是以前那個奶子了,短袖衫里頭扁平得似乎沒什么實質內容,那樣的薄薄的,就像薄薄的兩片羊角斜掛在肚子前面,透著生命萎縮衰敗氣息。不過,小牛還是跟她打上了招呼,然后就拉起話來。小牛善于跟陌生人閑聊,阿東拉他一起來,目的就在此。他想確認下,該老人可否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大奶子女人,假如就是,那么她與麥餅女人可否真有淵源。這不僅僅是好奇了。endprint

就是以前那個大奶子女人,而且果然有血緣關系。

蓮花巷口麥餅女人叫阿青,是大奶子女人的姨甥女。阿青來自于鄉(xiāng)下,男人心梗過世一年多便領著女兒許燕燕來蓮城做麥餅了。寡婦,阿東心里萌了下。確實,寡婦這個身份特別重要,要是有老公的阿東就不敢有非分之想。蓮城屢次發(fā)生女人的老公與女人的情人打架事件,阿東有個扛煤氣罐的朋友發(fā)現老婆與情人幽會,就拿灌滿煤氣的罐子當炸彈摜了過去,差點鬧出人命來。阿東不會冒冒失失地對有夫之婦生出些覬覦來。

出來時,小牛為阿東當人力車夫了。

阿東坐在黃包車上說,你還記得這個老人多給我們幾分錢嗎?小牛說,多給我五分吧,你和陳凱幾分記不得了。阿東說,八、六、五,陳凱八分、我六分,你五分,總共一毛九,那時的一毛九抵現在多少了?小牛說,那時生產隊正勞力一天的工分只值二毛多,現在粗工每天一百八,我都二百二了,算算吧,抵現在多少了。阿東說,我們給老人買點什么吧,我是知恩圖報的受益者,每個人都應該知恩圖報才好呀。小牛笑了下說,買什么呢,就買根豬腳吧,你拿六十、我拿五十、陳凱拿八十,一起給老人買根豬腳。阿東說,當官的就不要麻煩了,我們兩人來買。小牛停下車子,掏出五十元遞過去說,好,當官的要買自己買,我的交給你,什么時候去買來送去。阿東說,哈,現在我都還記得,那時候的油條真香。阿東收了錢,突然“駕”的吆喝了一聲,小牛你媽逼罵了句便用力地踩起來,不一會就到了蓮花巷口。

阿東讓小牛歇下黃包車,說再去買個麥餅。

在微風中,老槐樹上漏下金色陽光,蓬蓬松松的大傘子皺起藍色波紋,阿青正在桌案上揉面,異常豐滿的胸部在淺黃色綴荷花寬身套頭衫里頭一聳一聳的。她看了下阿東,又將視線移至遠處的小牛,然后說,你們又要吃麥餅啦?阿東笑著說,你的麥餅好吃,以后我會經常來買。阿青也笑起來說,謝謝照顧生意。阿青笑起來很好看,大臉龐上兩個酒窩,牙齒真白。

確實相似,就是左上唇沒有黑痣。

在雷士吧橢圓形大門前跟李家俊分別后陳阿東心里就七上八落起來。

阿東為自己向家俊請托而翻派的事后悔了。雖是少年伙伴,阿東對家俊卻不甚了解。小時候也沒怎么玩兒,在阿東的印象里,小時候的家俊離群索居,他和陳凱、小牛等人一起玩耍,他遠遠地待著,面無表情,目光冷淡。長大后,家俊赴溫州永嘉背賣紐扣掙了錢,在蓮城置下房產,阿東只知道他做生意很有一套,講話也很有一套,并無交往。阿東想,也許自己急了吧,病急亂投醫(yī),投到家俊的門下去了。家俊的話說得很巧妙,我們一起想辦法,而不是我給你想辦法。弄個小學新生名額,家俊絕對沒問題,他給陳李村住在蓮城的李姓人弄過,據說每年都能弄好幾個名額,甚至比陳凱還容易,問題是家俊會不會真心誠意給自己弄。雖然陳姓、李姓的派別已然淡化,但好惡依舊分明。姓陳的有好事,姓李的就不高興,姓李的有好事,姓陳的就不高興,還是這樣子。幾年前,陳凱由教育局人事科長擢升為副局長,姓陳的在蓮城白天鵝大酒店開了三桌,以示慶賀。而姓李一些人私下里說道,當個副局長有什么了不起,早年縣長也不過七品,副局長算個什么呀,沒品沒位。甚至有人都有點咒詛的意思了,說不要高興得太早,風頭霉頭兩隔壁。也不單是姓李的,姓陳的也一樣,姓李的有不好的事兒,他們就非常高興,甚至幸災樂禍。近些年,上頭管得嚴格了,蓮城送禮的少了,風清氣明起來。姓陳的就高興,高興得直呼上頭英明,尤其是小牛,他樂哈哈說道,這樣就好了,那個“家俊店”風光不再了。阿東也附和道,社會上送禮的少了,沒什么可回收了,關門大吉吧。家俊在淡水街的店子名稱是“家俊店”,實際是“禮品回收店”,把高檔煙酒等禮品收回來然后賣出去,進項不菲。據說,他發(fā)過橫財的,有一次回收過來的一條熊貓牌香煙,十只煙盒子里裝的居然不是煙支,而是卷成煙支樣的美金。阿東這么想著,就覺得很不對勁,他擔心陳凱、家俊那兒會兩頭空,到頭來解決不了阿青女兒的入學。

就想碰下陳小牛。

小牛在蓮城做泥水工。蓮城南邊有個小公園,再南邊是一排排依山而筑的老屋子,有些陰晦潮濕,小巷子長青苔。半年前,小公園就開始改造修整了,迄今尚未完工。小牛一直在那干活。有事兒,阿東都跟小牛商量,阿東和麥餅阿青那點事兒,小牛都知道的。小牛也一樣,有話就跟阿東說,幾個月前,他在小公園那邊老屋子里讓警察逮住了,要交五千塊錢才讓出來,就給阿東打了救助電話。他倆似乎沒什么隱私。

恰好有個女客從雷士吧左近去南門街。上車后,阿東就思忖著要收幾塊錢。蓮城黃包車收費有規(guī)定的,起步價二元,城內最高收費五元。有些車夫亂要價,阿東不會的。黃包車拐進西門街,女客說前面夢里娜美甲店前停下。阿東感覺到黃包車有些微晃動,知道女客在坤包里摸錢了。在店前停下來,阿東扭頭望女客笑道,四塊,那四塊兩字似乎也是從嘴里笑出來的。女客遞過一張五元紙幣說,別找了,大老熱的。遇上這樣的好顧客還是有的,阿東平均每個月遇上的有四五次。他常跟黃包車伙伴說,對顧客一定要笑,不論自己多么憋屈都要笑,笑比不笑總歸要好。

阿東拐出南門街將黃包車停在小公園旁邊樹蔭下,然后給小牛撥手機。

公園整修工程規(guī)模較大,包括綠化、美化和亮化。地面整修早已竣工,橢圓形噴水池也建成,一些雕塑也各就各位了。小牛長腳長手地從一座女體雕塑前面晃過來,阿東不禁笑了起來。麻白色女體清水鰻似的光滑,側臥于做舊的水泥斜臺上,很是豐乳肥臀。那臺子是小牛砌成的,然后與大伙一起將女體側臥上去。小牛出事就在那天晚上。小牛和阿東不同,他老婆在陳李村照顧陳山根老倆,早晨他從陳李村騎電瓶車來蓮城做泥水工,傍晚收工后就從蓮城回陳李村,按部就班。阿東不一樣,姚小妮離開之后,他就無拘無束了,陳李村的父母管不著,在高職院念書的女兒也管不著。阿東曾多次慫恿小牛一起去小公園那邊老屋子里打下野雞,他不肯去。那些破舊老屋子里租住著許多女人,她們所干的營生頗為復雜,擺地攤的、擦皮鞋的、做鐘點工的,什么都有。其實,大部分除了干這些還兼干別樣。阿東每個月都得去一兩次給自己解決一下。他跟小牛說,來了幾個好看的,有個奶子像兩座小山,就是歲數大點。小牛嚴肅說道,我提醒你啊,小心得花柳病。阿東說,都備有帽子的,會給你屌屌戴上,很安全。小牛說,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當心進局子。小牛始終不肯去??删驮趯⒇S乳肥臀的女雕塑安裝上的當天晚上七點多,阿東就接到了他的救助電話。阿東是踩黃包車去派出所的。阿東租住的地下室還有半瓶古井貢,他交了錢將小牛接出來返回的路上拐進夜市買了豬口舌、牛肉干、花生米,給他壓驚。在地下室里,阿東嬉皮笑臉說道,倒運的時候,在水邊偶爾走一次,也會濕鞋的。小牛驚魂未定說道,這事他媽你給我保密啊,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阿東笑道,還有派出所知,還有那個豐乳肥臀的女人知。確實,按小牛的描述,必定是那個四十來歲的巨胸女人了。阿東知道的,那女人在盲人店做按摩,她臉面扁平,五官間距較遠,眼睛鼻子散散漫漫待著,奶子卻鼓鼓囊囊的大得出奇。平時,小??隙ㄓ^察過的,他倆都喜歡大奶子女人。endprint

阿東坐在黃包車上從鐵皮錢盒子里掏出中華香煙,小牛走近了。

阿東說,那美女真有吸引力哎,在她面前走過時,我發(fā)現你的上身往那兒傾斜了一下。小牛卻無心開玩笑,一本正經道,有什么事快說,我忙。說著,卻發(fā)現中華香煙,便眼睛猛然發(fā)亮道,媽的又發(fā)財了,發(fā)了什么橫財,是不是又有什么人送你一輛黃包車啦?阿東也不想玩笑了,彼此抽上中華香煙,哼哈了下就把事情說出來。先說在陳凱辦公室里的遭遇,然后想了想,把請托于李家俊的事也說了出來。

聽了在陳凱辦公室里的遭遇,小牛頗為訝異,說陳凱態(tài)度這么差,不可能吧。阿東梗了下脖子說道,我造半句謠都不是人,都差點把我轟出去了。小牛想了想說,你有沒有提起那個大奶子女人,要讀書的女孩是她姨甥女的女兒,有沒有跟陳凱說?阿東說,這個倒沒說,不過也沒機會讓你說啊,掛著一張臉,巴不得你馬上走。小牛笑了笑說,也許你不好意思說吧,其實陳凱也還記得大奶子女人的,前回他回村子,我說我和你給她送豬腳了,他說怎么不告訴他,告訴他了他也拿八十,他還記得大奶子女人多給他八分錢。阿東說,放馬后炮噢,官字兩個口,聽不出來的——你信不信吶,就是提起大奶子女人也沒用,我看要陳凱幫忙是不可能的了。

阿東極言陳凱不可能幫忙是他的真實感覺,卻也有點為提李家俊作鋪墊的意思。

小牛聽后很生氣。他說,你真是缺根筋吶,家俊會給你辦,他會肯幫你的忙?阿東說,陳凱不把我當人,推三阻四的,我有什么辦法。小牛說,問題是你黏家俊也沒用啊,你別看他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其實他是個很記仇的人,以前的事你忘了,他可忘不了,他給你幫忙,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小牛仍舊生氣,說阿東真是個大傻瓜干了件大傻事。

以前的事阿東也還記得的,不過他覺得他的家人也包括小牛的家人跟李家俊家算不得有什么冤仇。以前那些事兒都是陳凱的父親陳大彪搞的,他們只不過像些小嘍啰跟隨著吶吶喊、搬搬板而已。陳大彪確實是過分了。李家俊的父親李可人有文化,有回坐屋前木墩上看書,陳大彪說地主李可人看書學本領想翻天,就要把他揪出來游街批斗。李家俊比阿東小兩歲,當時不到十歲吧,寡言少語的,卻有些老練了,他跟陳大隊長說,他父親這段身體不好,讓他代替父親游街批斗。陳大隊長說,地主自己游街,只要游一圈,地主崽子代替游街必須游三圈。結果,家俊就在村子中央小山坑兩岸的壩子上游了三圈。更過分的是“反面看電影”了。陳凱小時候有些計謀,又調皮搗蛋,常常操著彈弓打麻雀、打青蛙,也打樹上的梨子、桃子。有一回,他施了個“調虎離山計”,將放羊的李家俊二姐支開,用彈弓打瘸了一只小羊羔的后腳,家俊的二姐發(fā)現后,實在氣不過,就說了他幾句。沒過幾天,恰好村上在太平坦放電影。放映之前,陳大隊長在高音喇叭上說,現在形勢吃緊啊,要在“四類分子”中抓出個人當反面教材啊,誰當反面教材呢,當然是有文化的李可人了,既然是反面教材啊,怎么可以跟我們貧下中農一樣,在銀幕正面看電影呢,應該去銀幕的反面看電影。于是,陳大隊長就差人將李可人一家子攆到銀幕的背面去了。這些事兒都是陳凱的父親弄的,其他人不過跟著喊喊口號。阿東記得,攆李家俊家人去銀幕背面看電影時節(jié),他不過在他二姐的屁股上輕輕推了一把,僅此而已。

阿東說,實際上,那些事都是陳大彪干的,我們跟家俊家是說不上有什么冤仇的。

陳小牛說,不管有沒有冤仇,反正家俊不會給你情人的女兒解決入學的。家俊這個人我知道,說不定會把你黏他的事傳揚開來,卻不給你辦事兒。要是傳到陳凱那兒去,事情更不好辦了。腳踩雙邊船,往往兩頭空。阿東說,其實我也是心血來潮,你媽逼的,是讓陳凱惹了一肚子氣,才跟家俊說的。小牛搖搖頭說,這事弄的,真是,我看這樣吧,我回去后探探大彪叔的口氣,陳凱到底是不肯幫忙還是幫不了忙。阿東說,我迫不及待找你也就這個意思哈,心里越來越沒底了。

陳小牛確實很忙,一根香煙尚未抽完,女體雕塑那邊就喊話了。他扭頭回應一聲然后說,探了大彪叔的口氣,我們再商量。這事要是辦不了,你在情人面前就沒影了,說完轉身走了。

其實,陳阿東和阿青還算不上是情人,不過他確實想往那方面發(fā)展。

阿東早就想在蓮城搞個情人了。八年前,他是和老婆姚小妮一起從陳李村搬下來租住蓮城地下室的。他租黃包車拉客,她在白天鵝大酒店洗碗。姚小妮就是奶子小點,腦子笨點,脾氣怪點,五官還是勻稱的。阿東迄今也沒弄明白,到底是誰引誘誰。反正搬下來還不到一年,她就跟那個在白天鵝大酒店右近設攤賣中藥材的外省男人走掉了。阿東說她沒腦子,過了三年多她又回來找他了。那時節(jié),阿東自己擁有一輛黃包車,不再租車拉客。阿東覺得自己是運氣好,在蓮城遇上了貴人。不然,他不可能在短時期內就有自己的車子,他要負擔女兒念書,負擔陳李村老倆部分生活費,而每天拉客掙的錢要交車主四十元。當時,那個老太婆上車時還是好端端的,可尚未踩出一千米街道就心臟病發(fā)作了,臉面蒼白,額頭暴汗,嘴唇抖索發(fā)紫。阿東趕緊往就近小醫(yī)院踩去。搶救過來后醫(yī)生說,再遲十分鐘就沒得救了。老太婆的兒子是個老板,得知阿東的黃包車是租賃的,就希望他買輛黃包車。阿東說我哪有那么多錢啊,買輛黃包車要五萬多呢,是個天文數字。老板說,你自己有多少錢,不足部分我來出。阿東只有八千塊,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出來。老板的眼睛真是雪亮,他似乎明白了,說不到一萬吧?阿東羞愧地點點頭。老板說,沒事兒,你自己有多少拿多少,其余的我包了。就這樣,阿東就有了自己的黃包車。其實,就是沒有黃包車他也不可能接受姚小妮了。阿東眉目蘊怒說道,你媽逼的,老婆又不是黃包車,黃包車讓別人騎個三年兩載不算事兒,老婆卻不行。對于姚小妮,陳阿東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了。

阿東決定不擺姚小妮,就想在蓮城搞個情人。

有了這個心思,阿東在大街小巷踩黃包車就多個心眼兒,觀察些女人。專觀察那些在街邊縫補的、擺小攤的、買零食的、擦皮鞋的四十來歲的女人。蓮城女人滿街都是,漂亮的女人也很多。但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癩蛤蟆不要想吃天鵝肉。通過觀察,在這檔次的女人中,他發(fā)現了二位寡婦。一位是擺縫紉機縫補衣褲的,還有一位是賣水果的,拉著木板車賣香蕉蘋果,有時也有梨子水蜜桃。她們年紀相仿,縫補的看上去清爽一些,而賣水果的其胸部卻發(fā)達得多。也許,蓮花巷那個大奶子女人,在阿東幼小的心靈里打下了某種美好的烙印,小牛也一樣,他倆對大奶子女人情有獨鐘。endprint

阿東凡是要買水果,就買她的了。有時,不想吃水果,遇上了也買些來,套套近乎。本質上,阿東是比較吝嗇的,但買她的水果卻慷慨起來,一些零頭從不找回。按阿東的感覺,要是假以時日,施些小恩小惠,或許跟賣水果的女人真會搞成情人。阿東發(fā)覺,有時她投過來的目光有點兒黏膩起來,他自然也接應了,就有些眼目傳情意思。有一回,她接水果錢時,三只手指在他的拇指、食指、中指上蹭了下,主要觸摸點在食指面上,有種如同過電的感覺蕩漾開來。阿東以為她不是無意的,而是故意用手指的觸摸傳遞某種信息。不過,也沒十分把握啦,自作多情或許也有可能。

可是,就這時候做麥餅的阿青在蓮花巷口出現了。

阿東是讓阿青巨大的胸部鎮(zhèn)住的。賣水果女人胸部雖然很大了,但跟阿青的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阿東初見阿青就立刻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個買柴火的大奶子女人。他似乎穿越了一陣子,看見了當年的蓮花巷以及那個大奶子女人。阿東隱隱覺著麥餅女人也許就是買柴火女人的女兒。他攛掇小牛一起去拜訪買柴火老人,就是想打聽她們是不是母女關系。

雖然不是母女卻確有血緣,買柴火女人是阿青的二姨。

而且是個寡婦。

阿東得知阿青是個寡婦就有了跟她搞情人的期盼,就琢磨如何認識她。那天,小牛交托他買根豬腳送給買柴火老人時,他坐在黃包車上就想好怎么辦了。他要借此機會認識阿青,認識了才有可能搞情人。他要是沒有這樣的想法,不會那樣干脆利落答復小牛的。他會說,要買豬腳就一起買,要送豬腳就一起送。要我一人來辦,你得買包香煙送我??墒?,他有了那樣的想法,卻求之不得,高興得把小牛當牲口“駕”的吆喝了一聲。

盡管去買過一次麥餅,但還不算認識,只算面熟。阿東決定專門去拜見阿青。

第一印象很重要,阿東要讓阿青留下好的第一印象。也許把這事看得太重了,在專門去見阿青之前,阿東就像相親一樣,產生了當年跟姚小妮初次見面之前的感覺。當年,阿東不但穿戴整齊,還把頭發(fā)抹得油蠟蠟的。也許發(fā)油落得過重了,媒人說,這樣是不行的哎,看起來像個落湯雞了。在媒人的指導下,阿東用抹布將頭上的發(fā)油揩了些去才出發(fā)。阿東不認識姚小妮的,見面之后他猶豫不決,盡管五官還算周正,胸部卻實在是太小了。阿東想象著,這樣的平板胸,辦事情時肯定空落落的缺乏抓手。這事兒無法跟別人說,只跟小牛說。小牛以老到口吻說道,女孩結婚之后奶子會變大的。后來,阿東覺得讓他給騙死了,姚小妮生了女兒之后胸部仍舊那樣扁平,一直沒長大。

阿青笑起來好看,阿東要想方設法逗她發(fā)笑。他決定把三十多年前挑松樹枝賣的經歷說給她聽。在講述的過程中,他想強調見著她二姨那雙大奶子的驚心動魄,但覺得彼此還不算熟人就說這樣的出格話不妥,便強調她二姨多給他們幾分錢的高興、走不出巷子的兇險、她二姨繡花蒲扇的漂亮、那時油條的好吃以及他們懵懵懂懂的把香蕉當作爛茄子的尷尬。不但強調,而且盡可能地夸張幽默。果然,阿青笑得渾身發(fā)抖,尤其是胸前的兩只巨乳就像發(fā)生地震時的兩座小山,只管搖晃。阿東的目光時而聚焦在她的胸部時而又發(fā)散開來——生怕讓她發(fā)覺便發(fā)散開來,就這樣的聚聚散散、散散聚聚,直至把故事講完。

阿青眼淚都笑出來了,薛寶釵似的大臉龐發(fā)紅,兩個酒窩忽深忽淺著。她咯咯笑說道,你真逗呀,真會講笑話,我頭都笑痛了,好多年都沒這樣笑過了。

阿東就順理成章把要送豬腳的事說了出來。阿青就有些另眼相看了,她眨了眨眼睛說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呀?阿東脖頸略微一縮道,哪還有假的啊,我所說的都是千真萬確的啊。原本,阿青以為阿東是當笑話說的,就像說笑話故事一樣。聽說要買只豬腳送她二姨,她就情不自禁流露出欽佩的神情。她打量著阿東,那種眼神是看一個知恩圖報男人的眼神了。阿東發(fā)覺阿青對他增加了好感,就乘勢而上說起那個老板送他六分之五輛黃包車的事兒。這事兒本身就很動人的,但這尚在其次,關鍵的是阿東要透露出黃包車是他自己的,不是租賃的。這點相當重要,擁有一輛黃包車,就是自己整天睡大覺不拉客,每月租金也有六百元。果然,阿青的眼神越發(fā)讓阿東受用了,除了佩服還有些親切,甚至都有些體貼了。阿東就乘熱打鐵說道,什么時候我把豬腳買來,陪我一起送給你二姨吧??砂⑶鄥s回絕了,說她離不開麥餅攤的。阿東想說收攤后一起送去嘛,可話兒涌到喉嚨了還是咽了下去,畢竟是剛剛認識,心急吃不得熱湯團。

阿東把豬腳送給了買柴老人后,對阿青就多了些了解,于是更想跟阿青搞情人了。

雖然更想跟阿青搞情人了,但尚未有實質性行動。阿東是個很矛盾的人,他對那個賣水果的女人也一樣。那時,他確實想跟她搞情人,但也沒有發(fā)起攻勢,只是多買些她的水果而已。阿東一方面想搞個情人,另一方面又有些不敢,矛盾著。說到底,阿東是懼怕擔當責任,怕花錢,而他又沒多少錢。搞了個情人,絕大部分都要花錢的。這跟去老屋子里解決一下不一樣。去那兒主動權攥在自己手里,不想花錢就抑制著不去??筛闫鹆饲槿司筒煌耍ú换ㄥX不是自己說了算。當然,不必為情人花錢的男人也有,阿東有個身材魁梧的踩黃包車伙伴就遇上了。那是個掛金戴銀的富婆,阿東的伙伴把她拉到屋下,她讓他將一袋所購的物品提上樓房,進門不久就開始辦事情了,都是富婆主動的。他們保持了一個多月的關系。一個多月之后那個富婆就出國了。出國之前,富婆送給阿東的伙伴八百歐元,但話說得很是絕情,她說都忘了吧,當沒發(fā)生過。阿東也鬧不明白,這算不算是情人關系。不過,阿東覺得自己不可能遇上這樣的好事兒。那個伙伴不但身材魁梧,還很年輕,很帥氣,要是在蓮城黃包車夫中選美男子,奪魁的非他莫屬。阿東可沒有這樣優(yōu)越的身體條件。因此,他就始終矛盾著,在搞情人的潛意識里有所束縛,對阿青也就沒什么實質性行動,只是多買些她的麥餅。

阿青做有兩種陷的麥餅,咸菜鮮肉麥餅,豆腐鮮肉麥餅。阿青做的麥餅,皮脆、爽口,很好吃的。要是在麥餅里加個雞蛋,她便打開雞蛋在白瓷碗里攪均勻,接著拿鏟子在烙得半生不熟的麥餅一面的皮子鏟出個口子,然后將雞蛋灌進去再烙會兒就行。她的動作很麻利,也很好看。這是阿東的感受。他心里想,也許自己想跟她搞情人了,吃起她做的麥餅來就好吃,看起她的動作來就好看,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不過,阿青的麥餅小牛說好吃,阿東那個有過艷遇的伙伴也說好吃。阿東多次在阿青那兒買來麥餅送給他們吃過,他們都說好吃。endprint

真正付諸行動向阿青發(fā)起攻勢,是在小牛的事情發(fā)生之后。這件事對阿東也很刺激。罰了五千元雖是大事了,但相比之下,要是傳揚出去更要命。小牛至今仍然揪心,他曾極其嚴肅地交代阿東說道,你把這事爛在心里啊,到死都不要說出來。阿東說,我這個人也說不定的,不高興了就口無遮攔。阿東是嚇嚇他的,小牛也知道是嚇唬他。小牛揪心的是派出所的人說出去。阿東說,派出所里的人又不知你是什么人?小牛說他們看過身份證的,你媽逼,我當時給弄慌了,還說出了自己是做泥水的。小牛還擔心那個做按摩的大胸女人說出去。他說,那晚我行事慌里慌張的,笨手笨腳的,弄得她很不高興,后來又發(fā)生了那樣的事。阿東說,你放心好了,她是不會說出去的,不是說既要做婊子又要蓋牌坊嗎,當事人絕對不會說出去。小牛說,你媽逼的,有回她路過公園還白了我一眼,肯定還認得我。阿東說,主要是你們給派出所抓去了,要是沒有雙雙被抓,瞎燈黑火的辦那么幾分鐘的事情,肯定認不出來了。小牛說,要是說出去傳到陳李村去,媽逼的,老子就沒法做人了,老婆肯定跟我離婚。阿東說,那確實的,要是傳到陳李村去,很嚴重,相當地嚴重,你死定了。阿東想,盡管自己沒老婆,要是干這事兒傳揚到陳李村也不是玩的,肯定會讓人笑死,肯定無法面對自己的親人,包括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尤其是無法面對念大學的女兒。

小牛說的沒錯,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要是與阿青搞成了情人就不要去小公園那邊冒險了。阿東也知道,上頭不僅對送禮的事管得嚴了,其他方面也都緊了起來。雷士吧那些場所也查過幾次,小公園那邊老屋里的女人也更加隱蔽了。同時,阿東以為跟老屋子里的女人辦事,同跟情人辦事的感覺,很不一樣的。雖然,賣水果的女人還不是情人,但手指面那么一觸摸,就有了過電感覺。同樣的,偶爾瞥見阿青白皙幽深的乳溝,就有某種氣流在小腹里頭盤旋,這樣美妙的感覺在老屋子里從未有過。這樣,阿東就下決心向阿青發(fā)起進攻了。不過,也沒有特別的辦法,只是主動地為阿青干點事兒。他踩黃包車給阿青買過幾次面粉,還騎著小牛的電瓶車到陳李村為她購買了幾回木炭。這些都是做麥餅所必需的。

可是,阿青的心思阿東卻吃不準。有時對他好像有點意思,有時好像就沒有。當下,阿青最揪心的是她女兒許燕燕讀書的事。阿青母女的戶籍都不在蓮城,要在蓮城讀小學,必須托人情、走后門。盡管可以參與抽簽,但蓮城五所小學的招生名額在招收了當地戶籍的、安排了人情戶關系戶之后,所剩無幾,抽中的概率簡直如同摸彩票,歷年如此。阿青憂心忡忡,就向阿東提起來,有沒有熟人可以幫助解決。

阿東自然想到少年伙伴陳凱。在教育局當副局長的陳凱,安排個孩子讀書還不是小菜一碟?便向阿青拍了胸脯豪情滿懷說道,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給你弄。阿東覺著,要是能幫阿青的女兒解決了上學問題,他們的關系篤定發(fā)生跨越式發(fā)展。隨著與阿青深入的交往,阿東跟阿青已不僅僅只想搞情人了,也想娶她當老婆,而且在心里默念過,要是能做老婆他會像對待親女兒一樣對待許燕燕的。其實,許燕燕也不是阿青的親女兒,她是領養(yǎng)的。阿東送去豬腳時,她二姨說,燕燕是領養(yǎng)的,也不知是阿青沒用還是她男人沒用,反正阿青沒生過孩子。盡管如此,阿東肯定會對許燕燕好的。她是個讓人喜歡的女孩兒,雖然身子骨單薄些,但活潑可愛。她常常掛著個綠底綴紅花的小書包,在麥餅攤子后面的空宅地上蹦蹦跳跳,像個快樂的小燕子。阿青叫她女兒小燕子的,阿東也叫她小燕子。許燕燕卻噘嘴說,小燕子是媽媽叫的,不讓你叫。阿東偏叫了聲,她的小嘴巴就噘得更高了。

回到陳李村當晚,陳小牛就上陳凱的父親陳大彪家打探了。

陳李村是個不大不小的山村,人口鼎盛時節(jié)六百多,如今只留守著一支九九三八六一部隊,盡是些老人婦女孩子。人口大搬遷,主要是地處深山,無處掙錢,村子的地形環(huán)境卻是蠻好的。村子中間有道小山坑,泉水長流,水草豐茂。山坑將村子分成南北兩半,南邊是陳姓,北邊是李姓,如同陳獨秀、李大釗,有南陳北李之稱。那山坑東西方向各橫臥著一座石拱橋,橋子古樸拙老,滿是爬山虎,常有三兩只白羊在上頭吃青草。村南西向那座石拱橋左邊,有棵老榕樹,樹下有座屋子即陳李村小學,小學前面是塊大草坪,喚之“太平坦”,是開大會、放電影的地方。當年,在太平坦開了批斗大會,就押著四類分子沿山坑壩子上游街。從太平坦出發(fā),然后村南壩子——石拱橋——村北壩子——石拱橋,回到太平坦,便算游了一圈。其實,游出的是個長方形軌跡。通常,批斗會后都要游一圈的。李家俊代替他父親李可人游街那回,陳大隊長說,地主自己游街只要游一圈,地主崽子代替則要游三圈,結果李家俊就頭戴紙糊的高帽游了三圈。凡是游街批斗,村人都得跟在后頭喊口號。李家俊游街那回,口號甚是混亂,有人喊打倒地主李可人,有人則喊打倒地主崽子李家俊。陳大彪也沒說什么,就讓口號這么混亂地喊到最后。陳大隊長說,這樣更好啊,地主打倒了,地主崽子也打倒了,兩代都打倒了,永不翻身。

雖然,現在村上居住的人少了,疏疏地分布在小山坑南北。但村容大為改觀,小山坑已整治過,兩邊壩子都澆上了水泥。分布于山坑兩邊的屋子也不是以前的屋子了。以前那些農舍是一色的灰不溜秋的泥墻瓦屋,現今矗立著許多新新的磚墻瓦屋,多半貼了白瓷磚,一律鋁合金玻璃窗,村北還有一座頗具分量的別墅。那別墅是李家俊家的,李可人老人獨自住著,雖然耄耋老人了,卻身子骨硬朗,鶴發(fā)童顏,仍喜歡看書,還寫毛筆字。陳李村小學的舊報紙讓李家俊包下了,他跟學校老師說,舊報紙都讓他老爸寫毛筆字,每年給三百元錢。小學老師不好意思拿錢,李家俊就每年給老師送一條中華香煙,他店子里高檔香煙很多?,F在,陳李村有影響力的除了陳凱家,也就李家俊家了。陳大彪在村上能夠講響亮話,靠的是陳凱。要不是陳凱在教育局當差,陳李村小學早就撤銷了,再加上搬到蓮城的陳李村人尤其是陳姓人,孩子讀書插個班轉個學都得找陳凱幫助。李可人在村上所以有影響力,除了他本人有文化、講話斯文、會寫對聯等等,主要是他家很有錢。李家俊雖然擁有上千萬資產,卻還抵不上他弟弟的一半產業(yè),他弟弟在省城當老板的。論資產,陳大彪家跟李可人家是無法比擬的,陳大彪家的老屋雖然翻新了,也不過是個三間三層的小樓房。endprint

初夏的晚上還不到八點鐘陳李村就安靜下來了。三三兩兩的屋子,亮著燈光。一些光影婆娑,更多的則樹影幢幢。學校里傳出優(yōu)美的二胡聲,山坑偶爾響起一些蛙鳴。陳小牛是提著瓶古井貢去的。他們的屋子僅隔三座房屋一口魚塘,所以帶了瓶古井貢。小牛的姓氏觀念依然很重,陳大彪仍是陳姓的代表,小牛依舊敬重他。當然,這次帶古井貢不僅是表示敬重了,他希望陳大彪跟兒子陳凱遞個話兒,為阿東請托讀書的事出把力。

阿東找陳凱幫忙陳大彪知道了。陳大彪直言道,陳凱被阿東纏煩了,電話一次一次打過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得到會幫的,幫不到也沒辦法,何必一次次打電話呢?小牛說,阿東本來就有點啰嗦,不過這事哈,陳凱沒明確答復,他可能太擔心了。陳大彪說,那個到底是阿東的什么朋友,陳凱問他是什么朋友,他支支吾吾沒說清楚。不要把朋友的事攬過來嘛,要是自己的孩子,那沒辦法。小牛笑道,是阿東的女朋友,他說要是這個事辦不了,女朋友就做不成了,所以沒個答復,就急了。陳大彪哼地笑了下說,女朋友,哈,七老八老了——就是女朋友,也沒法子急啊。招生的事你可能不大清楚,本身就無法答復的,到時候還有空位置可以辦,沒空位置就辦不了,像我們擺酒席,一桌坐幾個客是規(guī)定的,多一個都坐不進去。小牛笑道,大彪叔這個比喻好,想來真無法明確答復的。陳大彪說,今年可能更難,聽說上頭要派巡視組了,到時候一個人情都不敢做。你不知道,找陳凱的有三四十個了,他一個都沒答復。找我的也有五六個了,我都給回了。小牛說,聽大彪叔這么一說,我清楚了,現在確實是沒法答復的,我只是想請大彪叔方便的話給陳凱說一聲,如果不是很為難,幫阿東一把。陳大彪說,你也給阿東捎個話,不要老打電話了,幫得到會幫的。不過,今年的情況可能很復雜,叫他不要抱太大希望,要是有其他門路,也可以走走嘛。小牛說,我記住了,會把大彪叔的話原原本本傳達給阿東的。

次日,小牛來到蓮城就給阿東傳達了。

聽了傳達,陳凱是不肯幫忙還是無法幫忙,阿東仍沒弄明白,其實小牛也沒把握。阿東心里琢磨著,要么干脆買些禮品給陳凱送去,收了禮品就會上心了,他希望小牛陪他一起送去。小牛問送多少,買什么禮品?阿東說要送就送大點,價值三千來元吧,總是煙酒什么的。小牛很是吃驚,覺得要送也不必送這么大,陳凱肯定不會收的,到時候弄得很尷尬。阿東說,他以前沒人要讀書,這方面不了解,其實像醫(yī)托一樣,社會上有人專門干這事的,而且有行情,搞一個小學新生名額,就是五小這種最差的學校,沒個七八千也辦不了。阿青的麥餅攤離二小最近,她的意思最好放二小,搞個二小的名額,起碼一萬多。小牛也沒幫人解決過入學,這些事沒聽說過。不過,他覺得給陳凱送這么大的禮品不妥,有點逼迫人家辦事的意思,他不可能收下,弄得很不好意思。兩人經過商量,決定先由小牛去探探陳凱本人的口氣,然后再作理論。

小牛跟陳大彪走得近,同陳凱的關系還是可以的。有時,陳凱回老家路過小牛屋前,也打個招呼、遞個煙什么,說上幾句。不過,工作性質、文化水平、社會關系等方面的不同,在蓮城他們沒玩過,也沒怎么聊過。陳凱提升為副局長那時節(jié),在白天鵝大酒店的宴席上,他也是對著眾人講些場面上的套話,感覺上不貼心。不過,陳凱的辦公室小牛倒是走過幾次,擢升為副局長之后也走過兩次,都是給他捎帶扁柏草藥。陳凱肝火旺盛,據說這種草藥壓肝火的,陳大彪就上山采些來,洗凈,曬干,一貼貼縛好,裝塑料袋子里,讓小牛進城做泥水工時順便帶下來,送他辦公室去。

陳凱的辦公室還是在五樓的老地方。在五樓走廊上,小??匆娏死罡置鲃倧年悇P辦公室走出來。李更是陳李村八零后年輕人,一家三口子租住蓮城,有些游手好閑,不過其姓氏派別觀念,不像小牛這些六○后的中年人,有所殘留。也許李更沒發(fā)現小牛,左拐另一樓梯口走了下去。陳凱的辦公室一分為二了,以前比半個教室還大,現在小多了,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墻邊一個小茶幾,兩只小凳子——就這樣子,小牛走進去也顯得逼仄了,先前的皮沙發(fā)都搬走了——看上去隔出去一半還多。

陳凱還是挺熱情的,他給小牛倒了杯涼水說,以前三十多平米,現在十四平米,上面規(guī)定不得超過十四平米的。也許陳凱想到了,小牛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而這段來登三寶殿無疑是讀書的事了。他就從上頭的嚴格規(guī)定扯開來,扯到今年蓮城小學招生。他說,這段時間這個打電話,那個上門來,他頭都大了,到頭來可能一個都辦不了。他想以此封住小牛的嘴巴??尚∨_€是開口了,提出阿東請托的事兒。也許,陳凱事后意識到那天對阿東的態(tài)度有些過分,他哈哈笑道,那天阿東是撞到我的槍口上了,那天我惹了一肚子火氣。

那天,阿東來之前剛召開了局班子碰頭會,研究蓮城小學招生事宜。在碰頭會上,作為分管副局長,陳凱建議今年要嚴格按“陽光招生”的要求,將招完本學區(qū)戶籍生源后的剩余學額一個不留地拿出來抽簽,不要在“陽光招生”的背后再搞“暗箱操作”,而且要適當控制班額,不要城內小學擠不下,郊區(qū)民工子弟學??帐幨?。陳凱所以提此建議,前些年,蓮城小學招生是存在“暗箱操作”的,招生后的一兩個月,陳凱時刻提心吊膽,生怕出什么岔子。陽光招生背后的貓膩,是個公開秘密,教育局干部、蓮城小學教師乃至社會上一些人都心知肚明的,蓮城五所小學每所的多余學額拿出來抽簽的,僅僅是很少一部分,其余均開后門做人情了。這人情口子一開,就越來越多了,弄得班班爆滿,有些班級的學生數超標二十來人,本學區(qū)戶籍學生家長怨聲載道,說一個老師總是那么個精力,一個班級六十多個學生,怎么教得好。在陳凱看來,這是個隱形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炸開來,鬧得難以收拾??墒?,陳凱所提的建議,沒被班子采納。陳凱明白,每個班子成員手頭上都有一大把要求就讀小學一年級的人情了。因此,陳凱就很生氣,恰好阿東來了。

說起班子會上的事陳凱自然有所保留,但態(tài)度很是誠懇。他起身關上門放低聲音說道,有的人擔心不給朋友解決入學會得罪朋友,其實橫豎都要得罪的。你說我吧,一所學校頂多安排一兩個,總共不過十個,可是每年向我打招呼要入學的有多少,不下五十個,我就是安排了十個,剩下的四十個就給得罪了,都不高興了。陳凱說,要是嚴格按規(guī)定執(zhí)行,凡進入必抽簽,倒好推脫,倒都不會得罪人,人家總會理解的嘛。陳凱關上門悄聲兒說話,讓小牛有了推心置腹的親切感,就伸手在衣兜里摸香煙,卻立刻想起阿東在這個空調室要分香煙時的遭遇,便停下手來。陳凱卻在抽屜里掏出中華香煙來,遞了根小牛說,空調室里抽煙,我眼睛老不舒服。說著站起來打開鋁合金窗,熱浪便當空撲了進來。小牛趕忙說,那就不抽吧,不抽。陳凱說沒事,他自己也點上一根。endprint

小牛覺得不好再提阿東的請托了,卻又心有不甘,便以玩笑的口吻說道,阿東那個要讀一年級的女孩,其實跟你、我都有些關系的——就把要讀書的孩子與大奶子女人的關系說了出來。陳凱聽后說,這事這么湊巧?。肯肓讼?,卻把話題支開了,說阿東想跟那個做麥餅的女人搞女朋友,她多少年紀了,女兒還這么???小牛說,四十來歲吧,可能結婚遲,看上去四十歲肯定有了——其實不是結婚遲,她女兒是領養(yǎng)的,阿東什么事都跟小牛說,唯獨這事沒提過——陳凱聽后卻不吭了,作沉思狀,思考著什么。小牛便笑起來說,我和阿東送大奶子女人一根豬腳了,要么你就送她姨甥女一個學額吧。陳凱拿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在桌面上敲著,倆手指交換著敲擊了好一會兒,然后搖了搖頭說,今年可能真的不行,哈,要么這樣吧,如果行,一個禮拜之內我給你打電話,在一個禮拜之內沒接到我的電話,那就真的沒辦法了。當小牛起身離開時,陳凱又說,要是沒法送學額,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看大奶子女人吧,我也給送點什么,不要讓她覺著我當了個小干部就忘恩負義了。說罷哈哈笑起來,弄得小牛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

這次拜訪的過程,小牛的心情還是好的,陳凱沒有高高在上,沒有讓人局促之感。不過,阿青女兒上學的事仍無答案,而且希望渺茫。幫助解決阿青女兒上學,小牛也是上心的。要是陳凱這邊解決不了,阿東必定找李家??;要是李家俊給解決了,那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阿東就翻派了,這是他不愿看到的。同時,也許對多給五分錢的大奶子女人的好感,小牛也希望能為她的親戚幫個忙。

一個禮拜過去了,陳小牛沒接到陳凱電話。

小牛仍抱有幻想,可十天過去了,依然沒接到電話。小牛說,可能真的沒戲了。阿東說,可能給忽悠了,根本就沒給排上號兒。小牛說,什么排上號?阿東說,要陳凱幫忙讀書的,他都給排號的,據說陳小山的舅舅的孫子給排上了,優(yōu)先解決,哈,人家是華僑嘛,有錢。小牛說,你聽誰說的?阿東說,還聽誰說,姓李的都給排上了哎,李更的兒子今年不是要讀書了嗎,陳凱都答應了,讓他先參加抽簽,抽不上他會想辦法的。小牛說,哈,我們兩個人的面子還抵不上李更一個人的面子?小牛蹙起眉頭,頗為不解。阿東說,也不是面子不面子,現在的人都很實際,面子又不能當飯吃——你不是提起大奶子女人了嗎,我早就說過,沒用的。小牛拉長聲腔說,你媽的逼。

按照常年慣例,新學年開學前的八月中旬蓮城五所小學就開始招收新生的。招生分二批次進行,第一批是本地戶籍報名,然后錄取名單張榜公示,第二批是非本地戶籍報名,將剩余的學額組織抽簽,抽中的予以張榜公示?,F在學校早已放暑假,阿青的女兒許燕燕常在蓮花巷口空宅地上玩耍。隨著招生時間的逼近,阿東越發(fā)地焦慮起來,焦慮得連阿青做的麥餅都吃不下去了。

阿東不知吃了阿青的多少麥餅。

阿東為阿青麥餅攤購買木炭,阿青遞上的木炭錢是收下的,工錢卻不收。阿東撒謊道,我回去是看望父母,又不是專門為你買木炭,要什么工錢。阿青道,不要可以,以后你要吃麥餅,白吃了。阿東說,這怎么行呢,白吃一個麥餅,你得做幾個才掙得來啊,小本生意的。阿東就硬給麥餅錢。可是,自從阿東拍胸脯說你女兒讀書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之后,阿青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麥餅錢了。阿東說,你還得拿去,小燕子讀書的事辦成之后,不僅吃麥餅了,得請我去白天鵝大酒店吃大餐。阿青說,麥餅照吃,大餐照請。她說話的口氣,眼目的神情,似乎不僅僅只請吃大餐了。阿東想象著吃了大餐之后,他和阿青要做的事兒。在餐桌上,他要千方百計讓阿青喝點酒的。酒至微醺的豐乳肥臀的阿青是什么模樣呢?眼神發(fā)虛,渾身綿軟,胸脯起伏,肥臀大動——想象美妙得有些出格,現實骨感得有些嶙峋。阿東一想到許燕燕的入學問題尚未解決,咬在嘴里的麥餅都咽不下去了。

也不單是阿東焦慮,阿青自然也很焦慮,跟阿青一樣有孩子要上學的非本地戶籍的同樣焦慮。這些家長說起來,孩子就學的事似乎都未著落,滿臉的憂愁。其實,政府是重視的,要是蓮城五所小學解決不了,郊區(qū)民工子弟學校是可以安排就讀的。不過,那兒上下學不方便,尤其是辦學條件教學質量無法同城內小學相提并論,誰都想方設法削尖腦袋往城里小學鉆,把城內學校鉆得人滿為患。阿東聽說過,社會上確有“學托”的,按學校的質量和聲譽,開價幾千上萬幾萬不等。他心想,要是能夠找上“學托”,要是拿個七八千就能辦妥,干脆就花這個錢得了,求人實在太難求了。當然,即便通過這種方式解決,他也說是托人情辦成的。這事關男人的辦事能量,可以在阿青那兒加分。阿東就找熟人打聽。在蓮城,阿東的熟人還是比較多的,尤其是踩黃包車的,基本都認得他。阿東在本行業(yè)上可以說算個名人,當年那個知恩圖報的老板贈送他六分之五輛黃包車時節(jié),他和那個老板的事跡就傳遍蓮城大街小巷,同行業(yè)的人就都認識了他。不久后,阿東又被推選為行業(yè)代表與政府進行過談判。以前,蓮城黃包車起步價一元,城內最高收費不得超過三元——蓮城的黃包車證很貴,辦本證子要五萬——后來辦出的黃包車證越來越多,車夫的生意每況愈下,日子都過不下去了,生計難以解決,大伙就將車子浩浩蕩蕩踩進市政府大院,要求政府為車夫想辦法。政府和車夫代表進行商量,一起研究。阿東就是這樣的代表之一。那天政府官員態(tài)度很好,講話和氣,也很熱情,讓阿東他們喝茶、吃水果。經過商量,就將黃包車一分為二,一半黃包車漆成紅色,逢單日子出來拉客;一半黃包車漆成綠色,逢雙日子出來拉客,錯開營運。同時,將起步價提到二元,城內最高收費提到五元。這個結果黃包車夫比較滿意,作為代表之一的阿東就受到同行尊重,他打聽的事只要知道都會告知的??墒?,“學托”極其隱蔽,阿東打聽來打聽去,都說“學托”肯定是有的,至于哪些人是“學托”卻不知道。

陳凱那頭明確無望了,卻又摸不著尋找“學托”路徑,阿東就只好黏李家俊了。

阿東給李家俊打了電話。他是背著小牛打的,小??隙ǚ磳λぜ铱?。打通電話,家俊還是要阿東纏陳凱,說陳凱安排個孩子讀書絕對沒問題,問題是肯不肯給你幫忙。阿東說,陳凱回絕了,你媽逼的,我這人,沒那么大的面子。家俊說,他要是當了官真的就不認人了,我們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在蓮城這個地界總有辦法的。李家俊淡水街自己經營的店面也出租了。那天,阿東踩黃包車路過看見一些個師傅在裝修,就給家俊打了電話。打電話的目的自然是說讀書的事,這不過是弄了個打電話的由頭。要是沒有讀書的事央求家俊,他決不會給他打電話的。人家店面裝修不裝修和你什么關系呢,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家俊說,店面出租了,現在上面這規(guī)定那規(guī)定還有什么禮品回收啊,關門大吉,坐吃店租。阿東忽然記起自己曾經跟小牛一起幸災樂禍地說過“關門大吉”,心里咯噔一下,難道自己說過的話誰人學給了家?。啃睦镞@么一咯噔,讀書的事也就不提了。打了幾回電話,阿東決定找家俊當面說說。打電話就像隔山打虎,不得勁兒。endprint

李家俊在雷士吧。

這次阿東走進了雷士吧。家俊跟朋友在包間里喝茶,他坐的那張沙發(fā)上坐著兩個女人,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另一張沙發(fā)也坐著幾個男女。阿東面對這個場面,就有些緊張,雖然走進了空調室,卻越發(fā)的冒汗,好一會他才發(fā)現在坐的還有李更,他獨自坐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玩手機。李家俊卻開起玩笑了,他望著左邊的女人說,你們女人也太厲害了,我這個朋友為一個女人的女兒讀書,弄得暈頭轉向,大汗淋淋,連黃包車都踩不踏實了。阿東尷尬地笑著,有些抖索地摸出中華香煙分給眾人。家俊說,為了女人的事還花血本買中華了呢,你們女人個個都有魔法呀。家俊左邊那女人道,你不是說過嗎,我們女人原本就是一類不可思議的物種啊,每個月都要流血的,流個把禮拜的鮮血,卻流血不犧牲,厲不厲害呀,厲害的物種當然有魔法啦。右邊的女人說,不但流血不犧牲,還越流越健康,倒是不流血了,就衰老起來,就不行了。眾人哈哈笑了一通,家俊站了起來說,你們好好笑吧,不要笑噎氣了,我朋友要跟我商量,把女人的事兒擺平。家俊說著便領阿東走出包間。

聽了家俊的話阿東焦慮的心緒稍有緩解。家俊關注著蓮城小學招生了,招收新生簡章在教育局網站上發(fā)布了,第一批次招生定在8月18日,招收本地戶籍的,五天后的23日進行第二批次招生,組織非本地戶籍的報名、抽簽。家俊要阿東到時候去拍幾張照片,然后伺機行事,一般問題不大。家俊說得神秘兮兮的,阿東聽不明白。家俊說,我到時候給你打電話,聽我的就是了。盡管,家俊的“一般問題不大”,算不得明確答復,但阿東忐忑不安的心略微穩(wěn)定了些,畢竟許燕燕讀書的事終究有些眉目了。

離開雷士吧,阿東就踩黃包車去淡水街了。這事兒讓阿東為難,可比起解決許燕燕入學的問題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阿東就滿口答應下來,而且立即就辦。那是兩大捆舊報紙,家俊收拾起來放在淡水街出租店家的,他要阿東當天給送陳李村去。家俊的老爸李可人寫書法的舊報紙沒有了,村小學的舊報紙遠不夠,家俊都要及時予以補給。所以為難,給李可人送舊報紙,就意味著他公然翻派了,由陳派翻向李派。凡事總得抓住重點,阿東也管不得這許多了。

阿東向小牛借電瓶車說,要去陳李村給阿青買炭,他沒提送舊報紙的事。給李可人送舊報紙,小??隙ê懿凰模M管事后他會知道,但也走一步算一步啦。電瓶車開進陳李村口,先是村南,也就是陳姓地界,過了石拱橋才是村北李姓地界。陳姓是很少走進村北那座別墅的,別墅里頭住著李可人。路上,阿東就想好了,反正會讓人發(fā)現的,與其偷偷摸摸,不如光明正大。因此,電瓶車開進村口,就徑往石拱橋拐了過去。可是,恰好陳大彪站在石拱橋上看風景,阿東猶疑了下,便硬著頭皮開了過去。挨近了停下來,阿東喊了聲大彪叔便在衣兜里掏香煙。電瓶車后備箱上兩捆舊報紙高聳著太打眼了,陳大彪似乎意識到什么,伸手接過香煙,又打量下阿東,卻并無言語。阿東不自在起來,說回來為朋友買些木炭,街上遇上了家俊,說給他老爸帶些舊報紙。陳大彪咧下嘴角說,快送去吧,看你滿頭大汗的。

離開村子回蓮城時阿東心情糟糕。阿東女朋友女兒要上學,陳凱不肯幫忙,阿東就求家俊了。這碼事兒在村子傳開了,傳得很夸張,簡直是謠傳了,說家俊也不給面子,阿東就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終于博得同情,答應了他。阿東很是惱火,你媽逼的,誰人造的謠?更惱火的他老爸大陳顫抖著一撮山羊胡子說道,做人得有骨氣。阿東也不解釋,買了木炭就匆匆離開村子回蓮城了。

電瓶車開進蓮城西頭阿東就想好了,送還電瓶車時索性跟小牛說了,央求家俊幫忙的事,給李可人送舊報紙的事都跟他說。反正小牛收工回陳李村就都知道的,遲說不如早說。當然,自己對家俊的懷疑暫且不提。阿東確實懷疑家俊了,懷疑這些傳言都是家俊自己說出去的,當時小牛就提醒過,說家俊會把你黏他的事傳揚開來的?,F在看來,也許確實如此,是家俊自己添油加醋地傳揚開來的。阿東的懷疑是有依據的,家俊交代送舊報紙時節(jié)說,他老爸沒有舊報紙寫毛筆字了,而實際上那大書房里仍堆放著三捆未寫過的舊報紙。

可是,小牛對阿東所說的不感興趣,聽了后也不怎么驚訝,仿佛都料到了或者都已知道了似的,態(tài)度冷漠。但也沒有挖苦阿東,覺得阿東黏家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阿東把家俊交代的事也說出來了,到時候要他去拍幾張照片。小牛冷冷說道,要你拍什么照片?阿東說,他沒說,只說到時候要我去拍幾張照片,然后伺機行事,一般問題不大。阿東說,葫蘆里賣什么藥呢,這事哈,懸。小牛仍舊冷漠,放好電瓶車就轉身走進小公園工地了。

8月18日第一批次招生頭天,李家俊在一個咖啡館小包間里約見了陳阿東。

阿東心里有點懼怕,明明舊報紙還那么多,卻說沒有了,好像家俊在算計著什么。這些有地位有金錢的人都住在高樓大廈上,自己則躲在地下室,要是在那上面高高地弄起計策來,不是好玩的。但是為了阿青女兒的入學,他自然按時赴約了。小包間里總共四人,一個是李更,另一男一女阿東不認識。家俊望著阿東說,這兩位是我的好朋友,有些事跟你交代一下。阿東點了下頭,卻看見茶幾上放著一包軟中華。阿東買了包中華香煙的。分不分香煙阿東舉棋不定,他買的是硬中華,差個檔次的。硬中華買下時就啟封了,卻不曾抽一根。所以事先啟封,是擔心進入包間后緊張兮兮地扯不利索。躊躇之際,那女的抬了下金絲眼鏡拿起茶幾上的軟中華,阿東慌忙說,抽我的,就是差點。那女的也抽煙的,阿東每人分過香煙,家俊就開始交代了。阿東原以為是家俊的朋友交代的,卻是家俊唱獨角戲。他交代阿東8月18日這天在蓮城各小學轉轉,新生錄取的名單可能在當天傍晚或者次日張榜公布的,公布了就用手機拍下來。拍攝時小心點,最好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拍,多拍幾張,名字一個也不能漏掉,要拍完整。阿東不明白拍名單何意,心生疑竇。家俊笑了下說,拍下來有用的,到時候你就知道。同時,家俊交代阿東事先準備好許燕燕報名時所需的證件,包括家長的身份證、戶口本子、兒童預防接種證的原件和復印件以及房屋租賃證明等,都要事先準備好,23日那天帶著證件去報名,參與抽簽。家俊交代完畢,便交給阿東一只蘋果5大屏幕手機,讓他用這只手機拍攝。在小包間里,自始至終都是家俊說話,其他三人一言未發(fā),李更也是接香煙時牙疼似的抽了下嘴角。endprint

18日下午,阿東就無心拉客了。他踩黃包車去學校,可學校仍在報名,一些家長領著孩子走動,人不多,三三兩兩的,可報名尚未結束。五所小學都走過來,境況大同小異。阿東就在學校與學校之間跑來跑去,順路拉些客人。教育局處在三小與四小之間,阿東看見李更從教育局大廳里晃出來。李更怎么兩頭跑呢,找陳凱又找李家???阿東蹙著眉頭,卻想不明白。傍晚時分,五所小學阿東就又跑了一遍,學校安靜下來了,可仍沒有張榜公布的名單。夜里頭,阿東路過蓮城第二小學,便停下黃包車,下來站學校大門口往里頭張望。阿青女兒許燕燕首選目標是第二小學。阿東站在電動推拉門外頭往里看了看,左側公告欄白凄凄的燈光里似乎并沒有名單張貼出來。阿東給家俊打了電話,家俊說明天必定公布的。果然,翌日八點之后蓮城五所小學新生錄取名單相繼公布出來了。

阿東用手機拍過照片的,他給阿青拍過,給阿青的女兒許燕燕也拍過。他偷偷地拍阿青的。阿青發(fā)現后說,拍什么呀,都老太婆了。阿東嬉皮笑臉說道,你做麥餅的姿勢真好看。他就偏拍,側面、背面都拍了。拍正面時,阿青就揮起麥餅鏟子說,還拍我要打了啊。阿青高聳著胸部揮舞著鏟子,似怒還嗔的,確實好看。這張照片阿東常翻出來端詳。雖然都是偷偷地拍攝,但拍攝錄取名單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阿東故作鎮(zhèn)定地在榜單前面徘徊,故作無所謂地玩手機,一旦沒人注意了便匆忙拍攝,把張貼在宣傳窗里的榜單完整地拍下來。在拍攝一小錄取名單時,有個戴眼鏡的女人也在拍攝。看上去就是那個女人了,家俊在咖啡館小包間里約見他時在坐的那女人,抽香煙的,此刻嘴上也叼著根香煙。阿東心里有些發(fā)慌,拍攝名單照片,感覺上似乎在實施某個計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除了發(fā)慌還害怕,拿手機的雙手發(fā)抖起來。由于學校里常有人晃動,從上午八點鐘拍到十一點多,蓮城五所小學第一批次招生名單才完整地拍了下來。

家俊打開手機仔細翻看,放大著一張張看過去。他看完后說,拍得不錯嘛,這幾天手機不要關機,我會通知你怎么辦的。阿東說,就拜托李老板了,謝謝。家俊說,先別言謝,什么事情都有意外的,萬一出個什么岔子,你可不能怨恨。阿東心里緊了一下然后擠上笑容說,那當然,不會的。家俊說,今天拍這些照片,要保密,不能說出去。阿東說知道了,我不會亂說的。

要拍攝錄取名單做什么呢,難道真是搞什么計謀?阿東百思不得其解。

阿東想到了把柄,家俊也許拿名單照片作什么把柄吧。可作什么把柄呢?阿東就找陳小牛,讓他分析分析。反正什么都跟小牛說了,家俊要他拍照片也跟他說過。可是,小牛也分析不出來,他想了好一會,只覺得里頭肯定有鬼,至于搞什么鬼卻說不出來。其實,小牛也沒心思認真分析了,他有些煩惱,心情很糟糕。老屋子里那個女人果真認得小牛的。就在昨天,她路過小公園時主動找小牛搭訕,而且從小牛那兒要去了十幾斤水泥,說房間里有三個老鼠洞,要用水泥漿澆注。那個破房間阿東也待過幾回的,確實有老鼠。那晚,他在木板床干活兒,床下爬出幾匹老鼠,似乎也在干活兒,吱吱吱地叫。小牛煩惱的是,覺著讓那個女人認上了很不好,這回要水泥,下回要什么呢,肯定麻煩。阿東以為那女人不至于如此,他覺得她是個老實人,而且挺可憐的。那個女人的老公極壞,是個甘戴綠帽而津津有味吃軟飯的游手好閑之徒,還常常打罵她。這是她親口跟阿東說的。那晚由于床底下那幾匹老鼠鬧騰,阿東干活途中忽然熄火了,弄得很沮喪,便下床坐下來吃茶,希望振作起來再干過。那女人跟阿東說,她老公是個無賴,常常向她要錢,不給就打她。她還撩起裙子讓阿東瞧她大腿青紫疙瘩,弄得阿東動了惻隱之心,額外給了三十塊錢——她推辭了幾下才收下的。聽了阿東的敘述,小牛卻愈發(fā)擔憂了,那個無賴老公會不會找他麻煩呢?阿東說,不會的,要是那樣,誰還敢到他老婆那兒去啊,不是自砸生意么,放心好了,絕對不會的。

小牛也分析不出拍名單有何用意,阿東就暫不多想了,一心等待李家俊的電話。照片交給第三天,阿東就接到了家俊的電話,叫他帶許燕燕去第二小學見葉校長,那些證件也都帶去。阿東就打阿青手機,讓她帶女兒去。阿青問見到葉校長她怎么說,阿東說許燕燕的姓名已發(fā)到葉校長手機里了,你說你的孩子叫許燕燕,李老板交代的,葉校長就明白了。阿青說,李老板,你教育局的老鄉(xiāng)不是姓陳的嗎,怎么是李老板?從央求陳凱幫忙轉到央求李家俊幫忙,阿東沒跟阿青提過。教育局領導陳凱不肯幫忙,讓阿青知道了自己會掉價的。阿東說,你就說李老板交代的就是了。阿青將麥餅攤子跟臨近擺水果攤的朋友交代了下,就回租住的地下室拿了證件領著許燕燕去學校了。

葉校長是個中年男人。他乍見阿青有些驚奇,除了似曾相識,也許是那個巨胸,走進狹小的校長室,那胸部確實更具分量了。不過,葉校長的態(tài)度還是熱情的,雖然言語有些啰嗦,盤來問去。葉校長說,你在蓮花巷口做麥餅的吧,有些眼熟。阿青說,是的,校長好眼力。葉校長說,李老板是你什么人?阿青支吾了下說,這個,哈,我朋友的老鄉(xiāng)。葉校長笑了下說,你孩子要讀書拜托誰的?阿青說,拜托一個朋友的,我朋友是拜托他老鄉(xiāng)。葉校長說,你朋友的老鄉(xiāng)做什么的?阿青又支吾了下說,聽朋友說是個領導。葉校長停頓了下然后說,哦,這樣啊,知道了。雖然,葉校長問來問去的,但始終都笑著,只是有時感覺上有些皮笑肉不笑。

葉校長翻看了下阿青帶去的證件,說,23日帶這些證件和孩子來報名。阿青以為這就是報名了的,眼窩子里閃現著疑惑。葉校長說,報名后要參加抽簽的,抽得上最好,抽不上我會想辦法的。前半句讓阿青的心猛然吊了起來,后半句又讓她的心落下來。阿青說,謝謝校長,校長不嫌棄的話來吃麥餅,不論吃多少,都免費。葉校長笑道,好的,什么時候去你那兒吃麥餅。

走出校門阿青就給阿東打電話了。還要報名,還要抽簽,阿青隱約有些擔心。阿東說,把心放在肚子里得了,校長不是說如果抽不上,他會想辦法的嗎,弄個孩子讀書,校長隨便想一下辦法就解決了。經阿東這么一說,阿青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校長的確這么說的,抽不上他會想辦法。阿東說,這不是有了保險了嗎,哈,什么時候請我吃大餐噢,把你二姨也請來,我朋友小牛也請來,熱鬧熱鬧。阿青說,小燕子上學之后,就上白天鵝大酒店。阿東放低聲音有些曖昧笑道,咱們吃了大餐之后呢,吃頓大餐就算啦。阿青說,你還想做什么?阿東說,你知道的嘛,明知故問。阿青說,你想得美,壞。endprint

抽簽那天阿東有點擔心。他在心里默念道,抽不上,抽不上,保佑抽不上。他自然希望抽不上的,要是抽上了,阿青不以為他有多大功勞,前面的一切努力將付之東流。抽簽結果,隨了阿東的愿心。其實,命中率實在太低了,二小總共只有十五個名額,而報名參加抽簽的卻三百多。按照李家俊的囑咐,抽不上馬上給他打電話。打通電話告知后,家俊說知道了,就關了手機,語氣冰冷。阿東心里抖了一下,產生了不祥之感。當天晚上,阿東背著阿青買了五條軟中華給家俊送去。這個禮遲早要送的,就是抽簽抽上了也得送,畢竟麻煩了家俊,遲送不如早送??杉铱s不肯收,非但不肯收,還罵阿東把他看成什么人了,他幫兄弟辦事是從不收禮的,不像某些人,給人家辦點事就想報答。阿東說,這煙買來了,哈,李老板還是收下吧。家俊說,就是收現在也不能收,要是事情有變辦不了呢。那這樣吧,孩子上學之后你拿兩條來,我送給校長,我自己是不要的。

不曾想,事情果真發(fā)生了變化。

開學那天,阿青領著許燕燕高高興興去學校報名注冊了??墒?,阿青為女兒辦了報名注冊手續(xù)出來時,校門口那兒卻圍攏了許多人。幾個家長拿著入學通知書卻不能報名注冊,于是就急嚷嚷起來。這些通知書原是偽造的,這些家長讓“學托”騙了,收了錢給了假通知書就人間蒸發(fā)。受騙的不單二小,蓮城五所小學都有。騙取的錢財少則七八千,多則上萬。事情這就鬧大了,公安部門及時介入。當天,本地網站論壇上出現個帖子,標題是《家長被學托欺騙的背后》,說的是蓮城小學“陽光招生”不陽光,許多孩子是憑關系走后門入學的。要是沒有憑關系入學這一渠道,群眾就不會相信“學托”了,也就不至于上當受騙。這是招生腐敗的次生災害,希望相關部門查一查。

與此同時,巡視組也收到一封舉報信,并附上蓮城五所小學第一批次新生錄取名單照片。舉報信說,蓮城五所小學第一批次錄取的名單不全是當地戶籍的孩子,相當一部分是非本地戶籍冒充本地戶籍錄取入學的,希望將公安部門的戶籍資料拉出來與錄取名單進行比對,徹查此事。舉報信上提到教育局分管副局長陳凱,說他以權謀私,大做招生人情收受好處,導致招生工作出現嚴重腐敗現象。

本地網站帖子出現之后,街坊上就議論紛紛了。有人說,這事很好查的,憑關系開后門入學的有多少其實很好查的,只要將現在入學的學生數,減去本地戶籍的,再減去抽簽抽上的,剩下的就是靠關系開后門進去的了。社會上要求徹查的呼聲相當強烈,尤其是本地戶籍學生的有些家長跟帖說,這是教育腐敗,蓮城每所小學班班爆滿,超負荷運作,一直解決不了,嚴重影響教學質量的現狀,就是這種腐敗所造成的,必須徹查此事。

阿東和阿青惶惶不安。雖然,許燕燕不是靠關系開后門入學的,卻也不是正常渠道入學。那些照片確實是用作把柄的,家俊自己說出來了,也許為了顯示手段高明,他酒后向人透露了。他將新生錄取名單照片發(fā)給校長,點明錄取名單上有“貓膩”,以此相要挾,校長就乖乖地為他安排學額了。這種以威脅手段入學的自然不止許燕燕一人。要是查起來,將如何處理呢?阿東他們愁眉不展。

巡視組將舉報信轉給了市紀檢監(jiān)察部門。

舉報信的內容很快就傳開了,里頭提到分管局長陳凱的腐敗,并附有名單照片,這些都在街坊上傳揚開來。陳阿東一下子傻了,就立刻想到李家俊。舉報信是家俊搞的?內里的照片是自己拍的?家俊要搞倒陳凱?這些問號在心里勾來勾去。不一會,陳小牛打來電話了。小牛也聽到舉報信的內容,他認為舉報信八成是家俊整的。小牛說,這事可鬧大了,要是陳凱被搞下來,甚至搞到班房里去,陳李村人會以為是你伙同家俊聯合起來搞的,你拍照片,他寫舉報信。經小牛這么一說,阿東臉面鐵青,滿頭爆汗。盡管,阿東對陳凱很生氣,但絕不會搞陳凱的。要是真如小牛所說,自己真是個特務了,在陳李村就沒法做人了,老爸會活活氣死。阿東摸出手機,心血來潮地要給家俊打電話,側面探下舉報信是不是他寫的。可打開手機卻停下來了,這事不好問,也不敢問,阿東差點哭出來了。

一些事兒相繼傳到陳李村。幾天前“家長受騙”事件就在陳李村傳開了,本地電視臺報道了此事,而且還采訪了招生工作分管副局長陳凱。在電視上陳凱說,這些不能注冊入學的孩子,讀書的事教育局會統(tǒng)籌安排及時解決的,希望家長放心,絕不會耽誤孩子學習的。陳李村的人就開始議論,說陳凱麻煩大了,他是分管招生的,脫不了干系。后來,聽說舉報信上提到陳凱,而且紀檢監(jiān)察部門介入調查憑關系走后門上學的事情了,陳李村的人就覺得陳凱死定了。陳山根等陳姓人都為陳凱捏著一把汗,陳大彪看上去更是愁眉鎖眼,一臉苦相。而李姓的許多人則在心里樂乎著,私下里說真是風頭霉頭兩隔壁啊,也有人說幾天前在電視上陳凱就很不自然了,好像做賊心虛。

在巡視組的監(jiān)督下,五個“學托”已緝拿歸案。憑關系等非正常渠道入學的人數也統(tǒng)計出來了,每所學校都有不少以非正常渠道入學的。對非正常渠道入學的,重新組織了抽簽,抽上的在城內五所小學就讀,抽不上的安排到郊區(qū)民工子弟學校就讀,阿青的女兒許燕燕很幸運,抽到了二小。安排抽簽學額時,教育局統(tǒng)籌把控了城內學校班額標準,城內小學班班爆滿超標運作的老大難問題便得到解決。紀檢部門已責令每所學校的校長開出非正常渠道入學的請托者名單。這事弄得校長左右為難,請托者名單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好比一邊是懸崖,另一邊是峭壁,窘迫不已。二小的葉校長,面對一些個重量級請托者大名,覺著寫上是死,不寫上也死,經過權衡,便攬過來,把自己作為請托者,寫上自己的姓名。其實,也不單是二小的葉校長攬過于己,蓮城五所小學的校長皆有代人受過現象。一小的校長接過一個電話后憤憤然說道,媽媽的,真是佛吃饅頭鬼代災啊。

阿東煎熬著,他覺著小牛的分析是對的,自己落入李家俊的圈套了,盡管家俊約見他時在坐的戴眼鏡女人也拍了照片,但家俊要是把這事傳揚開來,肯定說是他阿東拍的照片。阿東憤怒、不安,更是懊悔。他和阿青關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美好,自己弄來弄去,或許不但菜籃打水一場空,還自尋了煩惱。白天踩黃包車無精打采,晚上睡不好覺。最揪心的是舉報信到底是不是家俊寫的,最最揪心的是假如是家俊寫的他自己會不會說出去。知道他拍照片的,陳李村只有家俊、李更和小?!F在看來其他人還不知道,陳李村還沒有傳揚這事兒。不過也沒把握了。在新華書店大門前,阿東遇上陳李村的李光呈,李光呈很禮貌地打招呼,還熱情地遞香煙。這極其反常,李光呈自視甚高,以為是李姓中一個人物,平時對阿東連個正眼都不給,別說遞香煙了。阿東心里愈加不安,抽著李光呈遞上的中華香煙一點味道都沒有。阿東懷疑李光呈也知道了,知道他和李家俊聯合起來搞陳凱。李光呈熱情地遞香煙,也許是為他翻派的行為點贊一個。阿東深受折磨,整天被這事兒糾纏著,躺在地下室木板床上也想著這事兒。由于睡眠不好,踩黃包車就頭昏腦漲,一回差點撞在公交車上了。阿東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要去見見家俊,探探他的口風,舉報信是否他弄的,要是他弄的是不是要說出去。五條軟中華還放在地下室,他要帶三條去,要是舉報信果真是家俊寫的,就求他不要把他拍照片的事說出去。endprint

可就在這時候,阿東接到了小牛的電話。小牛說,陳凱要請吃飯,下午五點半一品香酒店,請阿東按時赴宴。

阿東不想去,也不敢去,他不敢面對陳凱。小牛說,不去是不行的,就是鴻門宴也得去。阿東猶豫不決。小牛說,你可以跟陳凱說清楚,拍照片是不知情的,不知家俊要搞他,不知情不為過嘛,在酒桌上跟陳凱說清楚,請他原諒。阿東臉面一苦說,這個怎么好說呢,舉報信到底是不是家俊寫的也還沒有百分百把握。小牛說,這倒是,那么就聽陳凱的口風,要是他提起舉報信,提起家俊,提起名單照片,你再說,要是沒提,你就什么都不說。經過小牛的勸說,阿東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沒想到,陳凱請的就是小牛、阿東,小包廂里就他們三人。

上了餐桌,陳凱就給小牛、阿東每人敬一杯,說苦衷都在這杯酒里了,今晚不說其他,只說小時候的事。小牛瞥一眼阿東,阿東仍舊兢兢戰(zhàn)戰(zhàn)的。陳凱看上去神態(tài)異常,嚴肅里又有些無奈,似乎陷在招生案里了,而且很嚴重。阿東想,陳凱肯定要說什么的,先說了小時候的事,然后再亮出些什么。阿東心緒紊亂,他想著舉報信,想著名單照片。要是舉報信確實是家俊寫的,要是那些照片確實是他拍的,而導致陳凱面臨牢獄之災,他不知如何面對。阿東僵硬著臉皮瞥陳凱,陳凱帶頭說起小時候的事了。就他一人說,阿東和小牛只是聽著。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時不時地提議喝酒。酒是五十二度白酒,幾杯白酒下去,小牛參與搭話了,跟陳凱一起回憶著小時候的事。阿東卻仍舊沉默不語,一杯一杯喝著悶酒——只有聽到好笑之處,才機械地咧下嘴角。阿東酒量不好的,平時并不喝酒,租住的地下室里那半瓶古井貢是吃喪飯時帶回來的,放了好長時間,小牛被派出所逮住那天晚上,才跟小牛一起干掉。隨著酒精量的加大,阿東突然哭了起來。陳凱被弄得莫名其妙,小牛雖然知道些緣由,卻也很震驚。阿東無視旁人神態(tài),他哭著端起杯子跟陳凱說,我對不起你,自罰一杯。陳凱驚詫說道,阿東,你這是干嘛,什么對不起,我聽不懂哎。小牛趕忙拽了下阿東的衣角說,我們兄弟說什么對得起對不起,喝酒,喝酒,不說對不起,只說小時候的事。陳凱說,對,我有言在先,今晚上只說小時候的事,別的事一概不說。阿東干了一杯酒,擦了擦眼窩子,卻突然破涕而笑了,說,好,好,說小時候的事,他媽的,喝了酒我就失控。

阿東情緒跌宕起伏,破涕而笑之后就判若兩人,話也多起來。

他們仨一起回憶著少年的事兒,就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自然提起那個大奶子女人了。小牛說,因為大奶子女人,我讓你打了一拳,打出了鼻血。阿東說,我也讓你打過,那回大人去擔水巷掏糞,小牛老爸在糞坑里掏出個屌屌戴的帽子,你問我屌屌為什么要戴帽子,我說你問你爸爸,你爸爸說的,你就一拳打過來。小牛說,打一拳,罰一杯。阿東也說,要罰,那時打在我肩膀上,現在都還疼的。陳凱沖阿東哈哈笑了下,干了一杯,然后滿上酒說,這一杯,你們陪一下,我干,你們喝半杯。阿東說,我跟上,也干了。三人就一起干了一杯。陳凱說,看不出來,阿東這么干脆。小牛說,受到局長的點贊,再干一杯。陳凱擊掌叫好。阿東就又干了一杯。阿東喝高了,小牛也差不多了。小牛跟陳凱說,我和阿東不能再喝了,開始的時候,你敬我們一杯,現在我和阿東一起敬你一杯,最后一杯。陳凱說,你們不行,今晚上我喝最多吧,你們差勁。小牛說,我們的酒量怎么跟局長比呢,就和阿東一起端起酒杯,然后說,套套你的話吧,我們的友誼都在這杯酒里了。

也不知今晚陳凱到底什么意思,離開餐桌時他說,你們他媽都知恩圖報了,給大奶子女人送了豬腳,就是我還沒有表示,你們帶我去看看三十多年前的大奶子女人吧,我也送點什么,當時,她給我的最多,八分,八八八,發(fā)發(fā)發(fā)。他們仨就搖搖晃晃地走出一品香大門。

小牛、阿東都要打的去,陳凱卻不肯,說要么坐阿東的黃包車,要么走路。阿東說,我沒事,踩得動,就是你們兩個,黃包車坐不下啊。于是就走路。阿東帶路的,帶著他倆晃到紳士街走進巷子。酒后夜晚的巷子就復雜起來,他們拐來拐去似乎落在了迷宮里,就像三十多年前一樣,看見了牌樓,看見好幾座牌樓,卻不是那座圣旨牌樓。找不到圣旨牌樓,就見不到大奶子女人。

陳凱說,對付復雜的巷子,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腦子讓酒精擾亂了,沒法子了。也許重復著走了,見過的牌樓又遇上了,還有荷花塘,見過的荷花塘又遇上了。荷花塘左近樹上的路燈,彌漫著灰黃光暈。望著那路燈都很有些醉眼朦朧了。阿東說,奇了怪了,平時很好找的,就是閉著眼睛我都能找得到的。陳凱說,平時,你眼睛閉著,頭腦卻是清醒的啊。他仨腦子確實都不怎么清醒了,就有些恍惚起來。在恍恍惚惚中,似乎看見了那個大奶子女人,她揮舞著繡花蒲扇在巷子里走,后面有三個挑著松樹枝的少年。小牛愣了一瞬,然后拍下陳凱的肩旁說,那個大奶子女人真有眼光啊,那時就看出你最有出息,就偏愛你,我的柴最多是五角,你的柴最少也五角。當時確實如此。陳凱的松樹枝是四毛二、阿東的是四毛四,小牛的是四毛五。大奶子女人給他們每人遞來一張五毛紙幣,然后說,擔柴的,不要找了,去買條油條吃。阿東說,大奶子女人當時確實就看出來了,說陳凱就當官的。陳凱哈哈笑著,就之乎者也起來了,擔柴喲,奶子如此之大,非庸常人也。三人就都大笑。

在笑聲中,幽深灰暗的巷子仿佛傳來了賣豆腐的吆喝聲,那個賣豆腐的老人出現了。陳凱說,來個了賣豆腐老頭,給我們帶路了。阿東說,賣豆腐的老人死了二十七年了,賣豆腐老人是大奶子女人的公公,他死后大奶子女人就不做豆腐了,就不買柴了。小牛說,穿越啊,不是說穿越么,穿越到三十多年前吧。陳凱說,那就讓地球倒轉吧,轉轉轉,轉到三十多年前吧。似乎巷子就驀然白亮起來了。那老頭穿著青色對襟短衫,系著白色腰布,拉著木板車,邊走邊吆喝著豆腐賣豆腐哎。陳凱說,跟隨賣豆腐老頭走吧,他賣了豆腐總會出去的。那老頭拉著木板車嘶嘶啞啞吆喝著豆腐哎賣豆腐,賣了一家就走,走了一會就又停下來賣。他們仨少年遠遠地跟隨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終于看見了紳士街。阿東說,你的計策真好哎。陳凱說,這不是計策,三十六計里找不到的。卻看見一個屋檐頭上的路燈了,也是那樣的灰黃,灰黃里一匹黃毛狗望著他們,如同迷路者飄忽沖淡的夢境。賣豆腐的吆喝聲似乎仍在巷子里穿來穿去,他們搖搖晃晃的,搖晃一段,停下來,又搖晃一段。又看見一匹黃毛狗的時候,眼界卻忽然開闊起來,看見紳士街了。雖然找不著大奶子女人,卻也不沮喪,反而顯得高興,高興得手舞腳蹬起來。阿東說,你的計策真行啊。陳凱說,這不是計策,三十六計里找不到的。阿東說,順手牽羊吧。陳凱說,不搭界的,順手牽羊是順手把人家的羊牽走,比喻乘機拿走別人的東西。小牛說,阿東就知道順手牽羊——該是借東風吧。陳凱說,也不搭界,況且孔明的借東風又不是三十六計中的計策。

他們站在紳士街每人點上一根香煙。陳凱說,那時候油條他媽真好吃。小牛說,擔柴幺,給你們買油條吃——要是不多給幾分錢,我們也許舍不得買油條,我和阿東肯定不會買。在周日,他們仨少年挑松樹枝賣,賣出錢來阿東、小牛是為自己買一個圓規(guī)、一副三角板,圓規(guī)、三角板許多同學都有,他倆沒有,陳凱是買彈弓、玩具火柴槍。阿東說,要是沒多給六分錢,我肯定不會買,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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