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玲玲
上帝創(chuàng)造了星期,人類賦予它詩性。
被詩性籠罩的生命,每天都在勞作,安息,創(chuàng)造不朽。
——題記
星期一:月光之日
棄婦
你站在那里,就是最初的明月。時間在你的肌膚上游走,像撒了一層金粉。
一夜之間,神嫗白發(fā)褪盡黑發(fā)從生;一刻之間,吳剛的桂花酒香氤氳了整個月宮;一瞬之間,極地冰人下了一場溫暖的桃花雨。在他們的夢中,眼翼金影飄拂。
其實(shí)你也在做夢。浩大,幽深,有精細(xì)的觸角和精致的外衣,一如畫皮鮮活如初。
你的夢會爬,會走,會穿越地底,會開鑿山洞,會飛越江海,會直上青云,會和鴻雁談判,會和青鳥盟約,會跟著判官踏進(jìn)幽冥,會拉著神仙徜徉天界,最后,牽著他的衣角唏噓,又喑啞的大笑,于歲月最崎嶇的轉(zhuǎn)彎。
我看到你的淚從笑眼里滾落下來,化成大團(tuán)雪花,冷凍了黃河、長江。母親河沉默千年。
一天二十四小時,需要多少個夢才能填滿?又要用多少個清寒的早晨來消化?像一陣遼遠(yuǎn)的悲歌,如細(xì)鐵絲纏住緊繃的皮膚,扼住心臟的跳動。
每絲顫栗都是海天風(fēng)雨,每次呼吸都是乾坤大力??恐鴫糁械墓夂陀捌堁託埓?。
他去了南方,南方的一封書信就把他帶走了。他說,南方是宜居之地,等他適應(yīng)了再說。她想問,他不怕南方的毒蟲嗎?他不會戀上南國的美人嗎?
他去了北地,官府的一紙文書就把他拖走了。她做了無數(shù)件寒衣捎去,卻從來沒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語。
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留給她。他變賣了所有值錢之物去南方做生意,他留給她的一句話是:南方多的是金子。
他走的時候,留給她全部的積蓄。他帶了隨身的刀去北方闖天下了,他留給她的話是:北方的金子任人撿。
他離開的時候,什么都沒帶,什么都沒說,像孤魂一樣的飄走了。是進(jìn)了深山,還是去了塞外?是找到了寶藏,還是發(fā)現(xiàn)了桃源?
一幅慘厲的畫面覆蓋了你的夢。女子站在車前,凝望身后的房子。春蠶已經(jīng)抽絲成繭,素絹趴在織錦機(jī)上。野花在春風(fēng)中無心招搖。新人馬上就要過來,而我猶記新婚不過三月。定晴望去,這是鄰女,還是自己?
你的夢會繞開這些,直接奔向一個紅光綠霧的所在,突然,黃鶯清音劈頭而下,敲碎你的夢,把你變成泥胎。
棄婦務(wù)必絕愛,絕愛的人間,竟是黑夜與蚊蟲的天下,任其吸血吮髓,留白骨森森。
還是就這么千年等待吧,泥胎也會生出精魂,想那一刻,終于可以把凝聚胸臆的淚傾灑而出,而明月也需要徹底的清洗了。
星期二:戰(zhàn)神之日
驢友
把自己變成驢,背一座大山,和生命的磨臺廝纏,企圖打勝一場沒有對手、輸盡所有的戰(zhàn)爭。
戰(zhàn)神是獨(dú)行鎧甲,一人之力擋千軍萬馬,視天界兵將如無物,即使斷了頭,也化為血楓林,以乳頭為目,以肚臍為口,操盾牌和大斧,再戰(zhàn)五百年,金鼓之聲響徹天宇。沒有輸贏,死亡如青銅,在敵人的心中豎成墓碑。
誰也不會把文人等同于戰(zhàn)神,只是我偏執(zhí)的以為,文人骨子里的堅執(zhí),決不會比戰(zhàn)神的盾牌遜色半分。
治世的文人,自將雄心交付國家。盛唐的文人提攜玉龍雪海邊,便是為君死也是烈火般的永生。他們的詩,一半在送別,一半在傾訴,個人之志和國家之計交融無間。南宋的文人夢想鐵馬冰河,夜雪瓜洲,夢醒時分,白發(fā)蕭然。這一世,封侯凌煙閣是本意,幾首牢騷詩歌是一不小心的流名。
黑布蒙眼,棉花堵耳,繞著想像中的江山,轉(zhuǎn)盡了一生。
亂世之中,文人也成桃花逐水散。春秋戰(zhàn)國,各各投奔看似賢良的君王;南北朝時,跟著皇帝念佛經(jīng),唯有樓臺在煙雨中隱現(xiàn);五代十國,給皇帝的艷詩伴奏,亡國的恥辱埋葬了子孫的福祉。
文人唯有自輕,才可能在浮世換得片羽。業(yè)余愛好便只有作詩為文,把自己瘦成一首小令,美而輕地托在帝王的掌心。
孰知這毛羽般的輕薄里承載著千鈞的心,要用這絕世的才華贏得絕世的君王,贏取絕世的功名。
今生已矣,來生投胎為驢,心心念念只是社稷,只是獻(xiàn)出,只是和永恒拔河。君王多變,心意深不可測,是比永恒更可怕的無常。
文人便只有和自己叫板,苦心志勞筋骨,動心忍性增益不能,生生地把自己拔高成了圣徒,生生世世轉(zhuǎn)著磨臺,非轉(zhuǎn)出鐵樹開花不可。
天地四方,只給自己一條黑漆漆的路,血腥早已變成鐵銹,填滿黑夜的縫隙。然而文人繡口一吐,云上詩句翩翩,他們就是金銀臺上的神仙。
這剩余的年華交給悠遠(yuǎn)的山河,如同收納一條蜉蝣,一朵朝槿。那些過往的歲月既已來不及祭奠,便只有忽略不計了。
火燒過來,把他們燒成一縷煙,后世的人們看到炊煙升起,便懷想田園,抬頭看見南山。
星期三:詩神之日
詩僧
寫詩的男人多半當(dāng)了女人的丈夫,剩下的那些成了情人。在中國古代,最優(yōu)秀的男人總是渴望成為至尊君王的情人。兩個男人心魂相逐,也能留下佳話芬芳唇齒,一男一女相識相守一場,末了頂多贏得男人的一首情詩。
詩僧大概是此間男人的異數(shù),既不屑做至尊的情人,也盡力逃避一切成熟女子的追逐。先在青燈佛龕旁滌盡了欲望,后在詩歌里升華了靈魂,無所拘執(zhí),一派天然。
寒山戴著樺皮帽,穿著布制舊鞋,一副不愿好好做人的樣子。長廊唱詠,村野歌嘯,橫涂豎抹,似是而非。他常跑到寺廟望空噪罵,像一只莫名闖入白晝的貓頭鷹。僧人拿杖棍驅(qū)逐他,他拍手笑去。拾得乃寺中高僧云游撿得,收入寺中撫養(yǎng),原來擔(dān)任齋堂的行堂工作,一日忽然兀自登座,與佛像對坐而食,筷子在空中胡亂比劃,就被改派廚房洗碗,將余羹剩菜送與寒山吃。寒山拾得自此埋心于離了常態(tài)、去了遮蔽的對談。
寒山問: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之乎?
拾得曰:只需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endprint
世間乃是非之地,此語既出,清空無物,超塵脫俗,別人亂了乾坤,我能倒坐如鐘。
臺州太守閭丘胤素心布衣尋來,卻遭遇寒山拾得挽臂笑傲,出寺而去。太守帶著醫(yī)藥衣物前往寒山棲身寒巖,但聞寒山喝喊,不知說些什么。太守愣怔之際,巖縫自行封合,天下再無二僧身影。太守派人撿尋遺物,只于林間抄得三百多首詩偈,編為《寒山詩》。
恍若梁祝合墓,兩個男人不幸中成了詩友,自去虛無中覓歸宿,成了靈魂伴侶。
齊己和貫休,如白蓮對竹子,山外的風(fēng)雨襲來,白蓮向水中隱逸,竹子則昂首青天。
齊己給寺廟放牛,竹枝在牛背上劃過,天然詩章分娩落地,關(guān)于“早梅一枝開”的典故俯視詩書,那種清逸獨(dú)騷的意境使得齊己婉拒荊州節(jié)帥高季興的主動招攬,齊己終以《白蓮集》傳世。
齊己頸上的癰瘤,世人戲稱“詩囊是也”,想那藏詩之處,容不得半點(diǎn)污垢,絲毫凌辱。
貫休被父母送到寺廟出家,受了最好的寺院教育,學(xué)會了寫詩,其詩傳入人群,引發(fā)了地震似的效應(yīng)。
他去拜謁吳越武肅王錢镠,既為振興佛教,也為自表心態(tài),期能名上凌煙閣,于國于家有用。時人興盛獻(xiàn)詩,貫休獻(xiàn)詩云“一劍霜寒十四州”,錢镠嫌格局不大,要求貫休改成“四十州”,貫休喟嘆“州不可增,詩亦不可改,孤云野鶴,何天不可飛耶!”
又逢荊南節(jié)度使成訥生日,貫休獻(xiàn)詩一首。成訥幕僚鄭準(zhǔn)評其低下,貫休憤曰:“藻鑒如此,豈可久乎?”成訥向貫休請教作詩藝術(shù),貫休諷曰:“此事需登壇而授,豈容草草!”成訥放貫休于黔中。不久成訥被殺,果然應(yīng)了貫休之言。新荊南節(jié)度使高季興頗重文學(xué)之士,貫休考察,吏治并不清明,作《酷吏辭》諷,被高季興疏遠(yuǎn)。
貫休題詩硯上,中有“人匣身始安”一句,友人認(rèn)為:匣即峽也,入蜀或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貫休去了蜀中,向蜀主王建獻(xiàn)詩,王建大呼“得得和尚”,后建龍華道場居之。貫休雖在蜀國受到寵遇,然不改其諷喻本色。王建帶官員游龍華禪院,召貫休與坐,貫休吟詩諷之,貴幸多有怨者。
齊己以詩揮灑性情,貫休寫詩慷慨陳詞,一個拒絕了君王權(quán)勢的媒妁,一個在主動的尋求中終顯君子本色,既在塵世獲得了最大的圓滿,也在天界贏得仙人的祥云迎候,算是給詩僧的命運(yùn)彌補(bǔ)了先天的遺憾。
皎然和蘇曼殊都落入了紅粉陣,一個終是皎然出塵,一個深陷腥紅慘綠,恁是佛陀多情,也難消受。
站在皎然之后的是謝靈運(yùn),長須飄拂,眉眼遠(yuǎn)山,直接開啟了王維的山水詩派。皎然是謝靈運(yùn)十世孫,濡染了十代,以梅為骨,以鶴為心,終是山中高士晶瑩雪。
站在皎然身側(cè)的是陸羽,如一葉白羽,如一朵綠茶,直是云端不可藐視的春神。陸羽終是和李季蘭有了世俗之情,雖以煮雪烹茶的清談開始,卻以煎藥煮飯的日常結(jié)束,最終仍以世俗的原因阻隔。
站在皎然身前的是李季蘭。六歲作《薔薇》詩曰: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凹軈s”諧音“嫁卻”,父親認(rèn)為不祥,送入道觀出家,改名李季蘭。李季蘭天性招搖,肺腑中自有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文人雅士時來觀中游覽,李季蘭每以秋波暗送。朱放、崔煥、肖叔子、閻士和等人與她交好,陸羽聞名尋來。陸羽在和李季蘭神交情往之時,皎然尋陸羽而來,三人圍坐,詩詞酬答,李季蘭頻頻以詩示情,直到皎然寫下“答李季蘭”表白心志: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李季蘭慨嘆:禪心已如泥沾絮,不隨東風(fēng)任意飛。李季蘭更加尊敬皎然,朋友之情光潔如初。
皎然的“定”終究不是庸常的人性依戀的,李季蘭的“嘆”終究只是碰壁之后的自求解脫,這“定”自可守得千年懸崖,這“嘆”卻非花開花落可以打發(fā),李季蘭的情性是比她的才華還要汪洋恣肆、不顧一切的,禁錮多年又嘗過情蜜的心是一所老房子,輕易就可引發(fā)火災(zāi)。
唐玄宗聞知李季蘭的才名,下詔命她赴京一見。四十多歲的李季蘭臨行對鏡理衰容,她不知道她的情災(zāi)就要開始。
安史之亂爆發(fā),李季蘭還在趕往長安的路上怔忡不安。長安一片混亂,玄宗倉皇西逃。德宗即位之后,貿(mào)然開始削藩,長安又陷混亂,大將朱泚趁機(jī)占領(lǐng)宮廷,自立為帝。李季蘭身無長物,無力逃亡,叛將朱泚要她寫詩,好給臉上貼金。李季蘭終是寫了,然后,交往甚密,書信頻繁。叛亂平定,朱泚被殺,德宗召李季蘭責(zé)問:“汝何不學(xué)嚴(yán)巨川?有詩云: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將她撲殺,亂棍打死。在法律完備的唐代,死刑只有兩種,斬首或絞死。撲殺,不明不白的“私刑”。
情性泛濫,天生多情,終將她推入絕境。女子向前一步,有時竟變成臨陣反戈的自戕。唯一慶幸的是,這萬種多情,成全了李季蘭《全唐詩》的16首傳世之作。
想皎然若是禪性稍減,情性稍增,李季蘭應(yīng)是情性滿足,此生無憾吧,想來未必,生命能量如此漫漶的人,怕是連海倫王后也不能企及吧。只是誰曾料這般熱烈的女子會寫出如此深徹覺悟的《八至》:
至近至遠(yuǎn)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既然如此通透冷凝,緣何仍然深陷羅網(wǎng),這大概才是真正的悲劇了,人不可違背天性,卻也難以扭轉(zhuǎn)天性。皎然再明徹,也難悟人心。皎然至多不過自清罷了。
而蘇曼殊給過女子情愛的江山,雖然這江山還是毀在蘇曼殊自己手里。
中日混血兒自有清逸的容貌,但日本母親的血緣使他一出世便被趕出了蘇家的門,后來和母親回到外祖父家,后來又被領(lǐng)回去,蘇家生女多生男少,從此,母子分離,終生未見。遠(yuǎn)離生母的蘇曼殊頗受家庭虐待,13歲時害過一場大病,被扔在柴房等死。父親經(jīng)商失敗,家庭破產(chǎn),蘇曼殊到處寄食,后來留學(xué)日本,住最低劣的下宿屋,吃摻了石灰的米飯,晚上不點(diǎn)燈,節(jié)省火油費(fèi)?;貒笙靼l(fā)為僧,四海流浪,教書為生,賣文過活,寄食寺廟,乞貸朋友,有時窮餓不得餐,擁衾終日臥,甚至敲下金牙換煙抽。
童年的陰影似一根刺,扎在心口,稍一牽扯,全身劇痛。endprint
誰曾想蘇曼殊自有一段硬骨,他參加留日學(xué)生的反清組織,參加抗俄義勇隊,和孫中山過從甚密,練習(xí)射擊以備武裝起義,為秋瑾的遺詩寫序,為馮自由的《三次革命》題辭。蘇曼殊有壯詩云: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覽大荒。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血腥風(fēng)雨中的勇士,以一顆霜雪之心祭獻(xiàn)祖國。祖國風(fēng)煙浸淫,看不到這孱弱的赤心。
孱弱而無依的蘇曼殊,一生都在女性的懷中尋求安慰,不避花街柳巷,寧擔(dān)風(fēng)流之名,病重臥榻上還念念不忘上海那群可人的年輕女子,溫柔鄉(xiāng)有愛。
豪邁硬朗和多情善感在蘇曼殊心中對峙激蕩,終把他推上了死路,五四運(yùn)動的前一年窮病而死,35歲。
他幼年陰影,一生缺愛,尋愁覓恨,生逢中國社會最劇烈動蕩的時代,亂象頻生,死人如麻。表面上,他是眾生矚目的人物,內(nèi)在里,既欲遠(yuǎn)離灼燙的情熱,又對民生傾注了極大的熱忱。他有一顆敏感的詩心,一粒小石搖蕩一池春水漣漪,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動引發(fā)一場颶風(fēng)。對峙、沖突、動蕩、翻覆,耗盡了他的英雄血,兒女情。
屈原沉江,寧在碧波蕩漾的水中尋找另一個世界。在女兒堆里歷練過的詩僧,終究是要向水里尋真身的。
星期四:雷神之日
圣徒
他們頂著白色的花環(huán),列隊走在垂掛漿果的懸崖邊。懸崖之上,一塊巖石僅以根部抓住峭壁。
他們隨著隊伍向前,像一群沉默的魚,有人落在后面,目光一例向前。
有人從黑暗中走來,一腳踏進(jìn)了黎明;有人從黎明出發(fā),攜著黑暗并肩而行。無所謂光明和黑暗,只是北極和南極的共存而已。
男人高大,頭頂像凹陷的洼地。他走出了魯國的小天下,視野里有整個世界的遼闊;他從南子的房間里退出來,對著弟子的發(fā)誓里有幾個世紀(jì)的童真;他在陳蔡之間陷入苦厄,執(zhí)著木茅的土著人要剝奪他的生存權(quán);他回到了祖先的地方,一個一個弟子陸續(xù)走向遠(yuǎn)方。后人捧他為圣,他想的不過是求仁得仁。
世人只能依據(jù)他的生平想像他的容貌,一國太子,佳妻良兒,內(nèi)外太平,百姓樂居,那么必定姿容豐潤,面皮秀白,像一桌色潔肉醇的美食。孰知佛性已然穿透筋骨,連通神經(jīng),人類老病死的三種慘相使他離開宮殿,只在菩提樹下清點(diǎn)白晝。七日七夜,把多年積淀的眼淚化成佛珠,白臉上眉骨棱,眼眸清。他把背影留給群山,人們只聽到他隆隆的腳步踏過厚重的大地,回蕩在蒼穹上空。
即使天熱地焦,他們捧出的仍是冰心一顆,在黑暗里思索度難破劫的秘密。
他是世間熱心人。錦繡年華清姿絕塵,在大唐公主的沙龍里;白馬少年追影躡跡,在意氣揚(yáng)揚(yáng)的大唐里。終是遇上了晚秋的衰颯,把青春磨成灰燼,不久后又即振起,少年卻當(dāng)中年過。終是可以在自己的莊園里閑游垂釣,眼前是前世的知音。終是把自己的妻兒拋了,在詩中春花秋月。田園詩到他手里,濃情淡寫,畫意翻成禪理;動靜相生,埋伏了人世無常。
他一人站在盛唐的高山上,李白在天上唱歌,杜甫在地上苦吟,唯他尋得了中間道,和生命玩起了平衡木。
最顛狂的人卻在青燈古龕邊了卻余生。誰還記得他的青春是場火災(zāi),燒毀了年輕女人的城堡?誰還記得他的狂歌痛哭,只為獻(xiàn)給破碎無聲的山河?他鋪平殘留的灰燼,說,忘記過去。他教授繪畫,閑時抄經(jīng),立意在白馬湖畔荒老歲月。有女子尋來,有謠言殺來,有山河的血淚灑來,他只在一格廟宇的窗欞間閉目冥思?;蛟S,山河之上還有化境。
是否非得拋盡一切,才能換得舍利子?或許,都不在算計里,境界到了,人就到了。
有那么多的人走向獨(dú)行路,荒寒,陰慘,連一只蟲子都不被收留。有時,倒會伸出黑魆魆的爪牙,把人的心揉碎。
難道,他們經(jīng)受的一切還不足以救贖一切嗎?在孤絕之路上,塵世的法則全不通行。
每個時代都有人試圖追蹤他們,對圣潔久久揮之不去的興趣是一種疾病。圣潔是一種獨(dú)特的瘋狂,凡夫俗子的瘋狂會在荒誕的舉動中自我消耗,神圣的瘋狂則是升華一切的刻意努力。
圣潔藏在詩歌里嗎?絕望的是不朽的悲傷,會在人的靈魂中投下修道院的陰影。
圣潔可能停駐在音樂里。音樂從來不會喚起地獄的異象,葬禮進(jìn)行曲只會把人帶進(jìn)天堂。
世人的心是上帝敞開的傷口,明亮、坦蕩,在陽光下結(jié)痂、愈合,向著晚風(fēng)開放圣潔之花。
孤寂的女人為愛流淚,用眼淚清洗了一切關(guān)于愛的流言蜚語,詩人在眼淚中死了無數(shù)次,最后在女人的懷里降生。
或許,淚水是圣徒的蹤跡,圣徒是眼淚苦澀之光的源頭?;蛟S,淚水并非通過圣徒進(jìn)入這個世界,但是沒有圣徒,我們永遠(yuǎn)不會明白自己因為渴念失樂園而哭泣。
在最后的審判中,只有眼淚會被稱量。
我既沒有愁苦到足以成為詩人,又沒有冷漠到像個哲學(xué)家,也沒有清醒到成為一個圣徒,但我夢想自己是圣徒編年史的記錄者,是他們激情的知己,是為上帝而失眠的病人。
圣人向壁而立,在地球的那端,風(fēng)雨游走,電閃雷鳴,照亮群山孤木,如圣徒千年兀立,孕育著未來的芬芳。據(jù)說佛陀的母親摘一支無憂樹枝時,從其右肋生下佛陀,這和佛陀菩提樹下證道形成了天然的呼應(yīng)。
星期五:愛神之日
老手藝人
頭頂著北極的雪,在赤道的圓里行走,忘了從哪里出發(fā),只等上帝收歸的一天,骨頭撒在赤道熔化。
老手藝人,把時間的縫隙填滿,把生活的粗糙升華,自己變成了歲月的雕像,如羅丹的刀毫不留情地劈過,剩下被鬼魅吸盡血肉擠出枯硬的青筋。
四季是他們編織的,日子是他們串連的,連情感都隨著他們起伏蕩漾。
老手藝人的到來,對于婦孺老人就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家里的器什需要老手藝人的拾掇,饑餓而好奇的腸胃需要老手藝人的刺激。老手藝人都是歷盡風(fēng)霜心如止水的,最多調(diào)笑幾句,擰女人一把,讓女人放松愉快,女人也看不上他們皺巴的身子,捂住激情留給遠(yuǎn)方的男人。endprint
棉花糖,糖的魔方。白色的糖幻出彩虹,像天女的云錦,像山神的花衣。在孩子的口中穿過,化成了甜蜜的酥滑。一朵棉花糖,停駐童年的白色記憶,清洗未來人生的污垢,好像生命可以一次一次地復(fù)活。
扯白糖,道的游走。扯白糖的老人使出源源的力,白糖變得又長又細(xì),柔韌如絲。誰都相信,是氣凝注了白糖,讓白糖在口中停駐徘徊。糖里有一股清香,許是老人師法蜜蜂才修成的吧。
從糖里扯出了生姜糖、花生糖、芝麻糖、桂花糖,還有糖花、冰糖葫蘆,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糖。麥芽糖可以做出年畫似的花鳥魚蝶,還能應(yīng)景做出孫悟空、花仙子,小孩子在糖花前久久站立,默默觀看。冰糖葫蘆,蘸了糖稀的山楂果,像一棵結(jié)滿碩果的小樹,在黯淡的城里飄搖,散出桂花、杏仁、芝麻的香味。糖是人們前生的記憶,是童年的標(biāo)識,糖里面深藏著我們一生的甜蜜源頭,它揮發(fā)在整個生命里,直到把年老的我們變成貪吃的小孩。
大人是不屑吃糖的,他們選擇那些已經(jīng)變成特產(chǎn)的小吃,試圖使自己變成有見識有檔次的高等人。
臭豆腐,把臭烘烘軟塌塌的豆腐變成黃澄澄香噴噴的著名小吃。一口咬,皮酥脆,肉鮮嫩,好像把心窩子的那個結(jié)松綁了,融化了。食物連心,吃得心開,是為至福。
蒸屜里,八只豆腐小籠包乖乖地排成圓圈,咬開來,是一團(tuán)香軟酥滑,真似把個瑩白豐滿的美人吃入懷中。新來的人站在桌旁,狠不得用掃帚趕走還在吃的人?,F(xiàn)做現(xiàn)賣,店堂里熱氣涌動,饅頭和人滿頭大汗。
夏至城里的角落,一個寂寂的人趴在席子上忙碌,他手里攥的好像不是葦眉子,而是冰塊,他編的席子清涼了整個夏天。葦色清亮,葦紋清晰,緊致光滑,像少女的肌膚,碰觸之下,會有“卜卜”的聲音彈出。布是一層素制的油脂,把溫暖藏在懷里;席是一層清涼的油,把人從炎熱里拯救出來。著布衣,躺葦席,享空調(diào),蓋薄被,更得自然之體貼,讓人想起孫犁《荷花淀》里的描寫。
修鞋匠自是家里的掌舵人。有了一雙結(jié)實(shí)的鞋,人們才能走出去,在生活之舟上顛撲、挺起。轉(zhuǎn)角路口,無論冬夏,一把大傘撐住一方安靜,他只低頭扒拉工具,安撫鞋子。修鞋匠想,路上坑洼,苦了這鞋子。老百姓想,穿了這鞋,人生又輕快起來。修鞋匠憂郁的目光在身后流連,修多少鞋還不如修一條路呢。
女人是實(shí)用的,還能從實(shí)用里升華。古詩里妝扮一新的女子,富者為思婦,百無聊賴地等待在流年里失了心魂的男人,貧者總在采桑、養(yǎng)蠶、織布,辛勞無果是宿命,素手采桑是風(fēng)景,自是迷倒了經(jīng)過的大官和歷代的詩人。傳說中的織女織出了天然的霓裳,村莊里日漸衰老的女人織出了人間的云錦。一家子的衣服都是女人織布做成的,從老大到老幺,從色彩明媚穿到混沌斑駁,關(guān)于寒冷和溫暖的感覺是從母親的布里感知的。女人還從機(jī)杼中得到了真理,教育孩子專心學(xué)習(xí),不可松懈,村莊里走出了大圣人,把一代代的骨頭撐直了。這位偉大的織布匠還把織布變成了藝術(shù)。棉花在秋陽下晾曬,拿到軋花店去除棉花籽,把軋好的棉花搓成一根根拇指大小的花筒,用紡車紡成細(xì)紗,成為一錠錠紗線。一錠錠紗線放在棗紅色的梭子里,女人開始織布了?;锪锏乃笞釉谂耸掷锵窬`左右竄動,隨著有節(jié)律的“哐當(dāng)聲”,經(jīng)緯交織的紗線終于成長為一匹布,22種基本色線可以變幻出近兩千種絢麗的圖案。當(dāng)女人把漿洗印染后的手織布晾曬在灑滿陽光的院落里,有風(fēng)吹過,以布為背景的世界頓時飄逸起來。女人們用布收歸大地上的一切,讓男人忠于家庭,讓孩子安心學(xué)習(xí),讓糧食豐收,讓生命安詳。
一人一技,獨(dú)行宇宙,寒熱不侵,生死無懼。一個古老的治凍瘡的方子,能讓家人無憂無慮地活下去,賣給商人,亦可贏得一場改變版圖的戰(zhàn)爭,商人發(fā)財了,而他寧愿守在生死不移的家園。有一天,一只遠(yuǎn)行的鳥帶來了遠(yuǎn)方的新聞,一場席卷村莊的瘟疫把他們帶離了故土,他們開始游行天下,走向人群,守著祖?zhèn)鞯拿孛?,和人們巧舌往來?/p>
他們像一只鳥撲向人群,又像一朵云飄了出來?;夭涣斯释?,找不到歸宿,那就和天地一起孤獨(dú)游走吧。走入山野,可以吃野果;走入城市,便賣藝行乞。方言說唱,應(yīng)景說話,惹得姑娘孩子天天跑,嘻嘻看,順便換得老奶奶的同情一飯,他蹲在墻角樂滋滋地舔。下次路過的時候,想去年穿紅棉襖的姑娘還在不?出嫁了,被男人打了,難產(chǎn)而死了,還不如我自在,有景就看,無景睡覺。雖然我缺胳膊少腿的,終究還能在日頭下曬曬,讓多年緊張的骨頭放松一晚。
生死之外,再無大事,算命的,吹嗩吶的,自是吃香的手藝。活著活著遇上了坎,腸一日而九回,只好主動找上門去,算命的先生凝神瞑目,把天地四方前生后世搜了一遍,說出一個迷迷蒙蒙、混混沌沌的答案,那一瞬間,他的眼好像亮了。他到底知道多少,明白多少,這是你心里更深的謎,只是這謎被你的命運(yùn)之謎覆蓋了。算命先生自有奇招,引導(dǎo)你向著他指示的命運(yùn)馬不停蹄地狂奔。據(jù)說風(fēng)水先生比算命先生更高一籌,他們研究空氣、石頭、星星、潮汐,靠心理學(xué)掌舵,自帶電腦精密計算。
嗩吶手沒有這般好命。他出道前沒什么樂譜,全靠聽記練,噙著蘆柴棒對著水吹泡,面色通紅,頭昏眼花,腮幫酸痛,五臟六腑如被掏空,總算成了“長氣袋”,面不改色地吹上半小時。運(yùn)氣好的嗩吶手,天天參加葬禮。那些被歲月收割的逝者要在踏入天國之前,召集鄉(xiāng)人,告別親友,這或許是一生中最輝煌的釋放。嗩吶手口噙嗩吶仰天長嘯,腳踏地上隨著樂曲抖動起來,在蠟燭燈籠的慘慘光影里,把這一世的哀怨和憤抑都宣泄盡了。許多嗩吶班子配有電子琴,請來了說書人,嗩吶手只好轉(zhuǎn)行,他起初那聲高亢的呼喊便無聲無息了。
打金的工匠應(yīng)是最吃香的。在俄羅斯的文學(xué)里有一個老金匠的故事。老金匠沒有什么欲望和野心,看不出有什么牽掛和心愿,他為那些有錢的女人打金器,日子過得平淡而落寞。
有一天,老金匠遇上了一個女孩兒,女孩兒正在經(jīng)歷失戀的蠶食,消瘦、黯淡。老金匠默默地關(guān)注,看著倫敦的落日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瘦。女孩兒不見了,老金匠守到深夜,到各家金器作坊附近的垃圾箱里淘碎金。在別人的酣眠和歡娛里,他把碎金打成了一朵金玫瑰。他揣著金玫瑰去找女孩,已經(jīng)變成婦人的女孩驚詫地瞪著他,他驚慌地逃了回來,終于在一個甜蜜的夢后離開人世。有人整理他的遺物,發(fā)現(xiàn)了金玫瑰和一張紙條,就按照老金匠的心愿送給了那位渾然不知、依然悲傷的婦人。endprint
我看的時候,身體疼痛,心靈冰涼,但我依然反復(fù)地看,不斷地回憶,如同老手藝人,淡出時代,卻頑強(qiáng)地霸占午夜的心靈。
星期六:農(nóng)神之日
農(nóng)民
你當(dāng)?shù)闷疬@樣的稱呼——黑金。沉默而烏黑的存在,改變整個世界的顏色,讓一切鮮活生動起來。
黑金里有多少鍛造生命的元素,大概只有整日守在泥里的蚯蚓才知曉;黑金里還有清洗靈魂的元素,或許躲在水中的白蓮隱約地知道。
黑金是歷史的底色,有一天大筆刷過,汗青覆蓋了黑金,黑金毫不驚慌,沖天一吼,有漢子從黑金里躍出來,把天下刷成凌厲的紅。
黑金不喜歡張揚(yáng),田里、山上、溪邊、路上,抱團(tuán)成堆的,稀稀拉拉的,哪天不定變成了小丘大山,人們說里面藏著金銀稀礦,土撒了一地,什么也沒挖到。
你就那樣躺在地上,閉著眼睛也能看到這個世界的面孔,像毛毛蟲的假臉,頭往里縮,亮出巨大的眼睛嚇人。
有個人過來了,灰黃的土布衣服,頭上包著白毛巾,黑乎乎的腳趾鉤住了草鞋的綁。
他在你身上躺下來,衣袖擦過你的臉,腳趾頭貼在你的肚子上,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身子一下子軟了,你敢肯定,他比你還老,他前生是一只蟲子,就在田里游手好閑。
他大概會這么睡上千年,他醒來還是這個樣子,擁泥為衾,無心無機(jī)。
他開始嗅你,摸你,你臉紅身熱,多少輩人這樣的愛撫你,你就成了黑金。他開始吃你,用舌頭舔舐,用牙齒咀嚼,像牛一樣沒完沒了的反芻,你迸出淚來,你和小麥的約會正在實(shí)現(xiàn)。
他開始用泥摶人,黑黑的泥土,一下子有了光澤,有了姿態(tài),有了風(fēng)度,有了奇異的嫵媚。原來你的眼睛只能感光,看見一些光影,現(xiàn)在你看得見泥胎之下豐富的表情和涌動的欲望。
世界有了光,從孩童的眼里射出,從老人的心里透出,從女人的胸膛里溢出。
世界從一間農(nóng)舍開始。農(nóng)舍旁邊,田野青綠,稻子、麥子、高粱、玉米是從泥中走出來的精靈,地瓜、土豆、芋艿、山藥是照顧精靈的婦人,青菜、黃瓜、番茄、辣椒是精靈的玩伴,各種無名的野花是自發(fā)的守護(hù)人。天堂使者慕名而來,只想做一株鄉(xiāng)間的植物,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享受陽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老去。
他種天地萬物,種一切身體需要的東西,種心靈能夠吸收的東西,種這個世界最泛濫最缺乏的東西,最后,他把自己種到泥里,長出詩來。
那詩是稻子一樣的形狀,麥穗一樣的色澤,從泥里踮起腳跟,直楞楞地昂首向天。飽滿,鼓脹,有過漫長的掙扎,終于從土里吸足了精氣,像成熟女子的乳頭。
那詩在田頭無休止地站下去,企望一只鳥停下來讀一讀。那詩在夜晚不眠不休地等著,渴望星星在黑幕上發(fā)表她的心得。那詩在尋找最初孕育她的人,是否要在全世界的媒體上登載尋人啟事?那詩也在尋覓賞識它的人,幫它敲開這個世界的門窗。
那詩躺在泥里,任憑心底的熱潮把它樹立起來又打趴在地。
整個世界,只有泥土才能鍛燒成器,澆鑄成碑,刻上文字,像黑色的星辰牢牢地鑲嵌在后人的目光里。
只有詩,才有心的質(zhì)地,天然的墓志銘,詩是有泥氣息,土滋味。
星期日:日光之日
母親
天使飛翔,牧歌悠揚(yáng),圣母瑪麗亞永生安詳。
母親,這是你的最終面目,是世人在領(lǐng)悟一切之后的點(diǎn)睛之筆。其實(shí),你的靈魂一直在地下飄蕩,身軀隱藏在黑煤里,任是風(fēng)霜滅頂,世人終究忘不了你。
日光下,你將冰雪融化,而你屹立如冰雕,日光切割你的身體,炙烤你的心臟,你將五千年的冰心捧與世人。
世間男女,盡在你的寵蔭之下。你的丈夫,孩子的父親,盡你寵著,不知灶頭,在舒舒服服中離開人世,你卻日日夢見,擔(dān)心他在那邊沒人做飯,吃不飽肚。若是他成了志士,捐軀山河,你必會死死相隨,往絕境里爬。你戳破了歷史的堅硬,讓手持刀筆的史官驚出一身冷汗。
你的孩子從你這里領(lǐng)受了第一縷光線,第一抹陽光。如同圣徒終于看到了上帝,圣徒走向了死亡,孩子邁入了永生。
你用乳汁含著英華哺乳的孩子,從此懂得了把愛噴灑人間的嬰兒,還有那些不是身朽就是心朽的成年人。你的孩子成仁近圣,在一片破瓦的哀嘆里勾畫出了桃源仙境,在披掛荊棘的山林里建造了歡顏天下人的大廈。
你的孩子被塵世宣判一無所有,除了你賦予他的貧乏頭腦,還有短暫生命留給他的孱弱意志。你一次一次地推石上山,你的身后孩子的身軀像迎風(fēng)孤立的樹葉,始終向著石頭的方向飛著,逆風(fēng)而行,終得逆天之力。
你與生俱來的溫柔是孩子的天堂。你陪伴孩子,學(xué)著孩子說傻話,和孩子一起干傻事,講小兔子的連衣裙是怎么染上彩虹的,說小蝸牛是怎么搭上大鯨魚這艘大輪船的,溫馨、甜蜜、浪漫、夢幻,這些字眼成了一生的背景,救贖和升華之道自此誕生。
喜歡走出家門,敲開剛剛搬來的對鄰,問問他們有什么缺的東西盡管來拿;在火車上和流著涎水打著瞌睡的民工說話,給他們懷中的孩子吃的,永遠(yuǎn)洗不凈的嘴巴總在咂摸什么味道;在人群中行走,隨意地把笑容拋給那些擦肩而過表情木僵的人。你好像和所有人都有話可說,很久以后你還會說起來。
仁義靈智,這些為男性霸占的美德,全賴母親一人開創(chuàng)。女性是這個世界的屏障和防御,母性是女性的底色和底氣,母性孕育了迎擊苦難的土壤,女性分娩了迎得幸福的嬰孩。若是沒有政治領(lǐng)袖,地球依然轉(zhuǎn)動;若是沒有了心靈領(lǐng)袖,連毛毛蟲都不知道如何跨越倉促的變形期。
在點(diǎn)化別人的日子里,母親也點(diǎn)化了自己。任是多么不堪的女子,也會變成靈異而強(qiáng)大的母親。儒道釋在母親身上相處融洽,與人不爭執(zhí),做事得坦蕩,心中有善念,做人無牽掛。像出家人的素齋,淡極滋味長。
想來,你心中有一根彩帶,你把每個人的心串在一起,在地球上繞了一圈。白天,它在地球上空飄揚(yáng);晚上,你用斑斕的夢給彩帶染色。
月光下,思婦以淚筑城,自困為繭。日光下,母親以光為翼,飛向遼闊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