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襪皮
如果你去龍樓旅游,可別忘了光顧星光馬戲團哦。
章魚小丑還在等著你。
一
“星光”馬戲團這么普通的名字還是有來歷的呢。幾年前,團長阿尼看了一檔叫作“星光大道”的電視節(jié)目。那個胖乎乎的節(jié)目主持人周游全國,尋訪有特殊才能的草根百姓,把他們包裝成舞臺明星。自那以后,胖乎乎的阿尼也自詡為星光主持人。只不過他踏遍全國搜羅的不是才藝演員,而是連體兄弟、三條腿的雞、會流淚的熊、沒有陰道的姑娘、患白化病的老虎……在他看來,這些上帝流水線上的殘次品才是真正的人類明星。
章魚人是阿尼所有收藏中最得意的一件。
上個星期,阿尼從銀行戶頭里取出自己多年的積蓄,開著皮卡前往小鎮(zhèn)如海。
他是在龍樓的路邊茶鋪上第一次聽說章魚人的。當時那個魚販子正在向其他人講述他在如海鎮(zhèn)打魚時聽到的流言,聽客們并不當真,只有阿尼信了。
阿尼立刻動身去尋找章魚人。一路上,他都很忐忑,擔心自己包里的這筆錢不夠收買一個女人的母愛。
章魚人的家就在海邊,是一棟年久失修的平房,帶一個雜草叢生的小院。阿尼猜想,這對年輕父母或許正手足無措、走投無路吧??伤麤]想到的是,他們竟然如此堅決且急迫地想要擺脫自己的孩子。
三十萬現(xiàn)金顯然超出了那對夫婦的預期,就連他們告別兒子時的眼淚都顯得有些敷衍。但阿尼并不后悔。看到章魚人后他便相信:無論出多少價,這筆交易都是值得的。
阿尼連夜把小小章魚人帶回了位于龍樓市的馬戲團。他將履行對其生母的承諾,讓他獨自住在寬敞的玻璃水缸里,給他吃最新鮮的魚蝦,干最輕松的工作。
瞧瞧這小東西啊!
此刻,阿尼站在魚缸前,一邊抽著煙斗,一邊端詳著這個小生物。
他還只是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兒,卻已經(jīng)像是三四歲的孩子。他的臉蛋飽滿,頭發(fā)松軟濃密,粉紅色的小嘴不開心地嘟著。
他和普通孩子的區(qū)別在于,他的肩膀上伸出的不是手臂,而是兩條滑膩的腕手,腰部下面取代屁股和雙腿的是另外六條腕手。
阿尼吐出一個煙圈,在心底深深地感嘆:別以為我們的造物主只是一個乏味的流水線工人,他其實是一個淘氣的藝術家呢!
龍樓是南方的海濱度假城市,每年有五十多萬游客到訪。五年前,阿尼的馬戲團巡回演出來到龍樓后,便長久駐扎了下來。
章魚人的加入又激活了阿尼當初的夢想——讓星光馬戲團成為龍樓最著名的景點。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會把章魚人的故事帶回家鄉(xiāng),吸引更多的人到龍樓來朝圣。阿尼會為小章魚人注冊一個微博,帶著他上新聞、真人秀、訪談節(jié)目。星光馬戲團終有一天會揚名海內(nèi)外。
“但首先,我得給你取個名字,”阿尼摩挲著下巴上的贅肉,思忖著道,“叫什么好呢?要不你就跟我姓吧?”
“張宇!”張阿尼脫口而出,“宇宙的宇,如何?”
章魚。張宇。他被自己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
而這個小東西似乎還處于和母親離別的傷感之中,八只腕手糾纏在一起,背靠著水缸,一動不動。
阿尼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挪動水缸蓋,蓋上,并加了一把鎖。這樣就不怕晚上有小偷光顧了。
旁邊的架子倚靠著一塊剛從招牌制作店搬回來的廣告牌,寫著:
星光“章人館”開張!
門票二十五元
帶給你前所未有的震撼!作假退款!
阿尼回到自己的房間后,興奮地睡不著覺。他迫不及待地等待天亮。
明天,他要讓全世界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明星。
二
幕簾拉開,探照燈的燈光如洪水一瀉而入。
剎那間,小張宇以為自己失明了。他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耳邊一片嘈雜的驚呼聲。
等他的眼睛適應光亮后,他才看清周圍那些黑壓壓的人頭。擠在觀眾前頭的是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們。他們似乎都很怕他。
那些家長會推他們的背,鼓勵他們靠前站:“勇敢點,寶貝!看!他被關起來了。他不會咬人?!?/p>
有些孩子尖叫著拍打玻璃,扮鬼臉,以此來掩飾自己的恐懼。
阿尼親自擔任現(xiàn)場解說員。
“請問哪位見過比這更奇怪的東西,噢,不,人類?看看他的上半身,完全是個可愛的孩子,和您家的小子沒一點兩樣??伤旅鏇]有手,沒有腿,也沒有小雞雞。他只有這幾條新鮮美味的腕手!”
觀眾們故作鎮(zhèn)定地笑了。
“你們一定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誰吧?他的父親是北太平洋巨人章魚,雙臂展開有四五米長,體力超群,是章魚王國中的老大哥。他的母親是一個年輕美貌的無知少女,被章魚老大哥誘奸,誕下這個怪胎……”
這是小張宇第一次聽說自己的身世。他不知道阿尼說的是不是真的,但聽起來又似乎很合理。
這只是一個開始。
自那天起,張宇的身體和他母親的恥辱被日日夜夜展示在聚光燈下。來看他的女人、男人、老人、孩子,從早到晚,絡繹不絕。他們的眼睛里閃爍著興奮、恐懼和嫌惡。那時候的張宇又怎么會知道呢,他的一生都將擺脫不掉這樣的眼神。
小張宇想念媽媽了——阿尼口中的“無知少女”。他想回到海邊的那個家。惡仄的客廳,發(fā)黃的浴缸,后院的芒果樹,天花板上的裂縫,媽媽冰涼的手,這些便是他全部的記憶。
當他意識到,他或許要一輩子被困在這個水缸里時,他再也無法忍受這刺目的光芒和嘈雜了。
他得了燈光恐懼癥。
聚光燈一打開,他便心悸、疲倦、低落。那時候,他蜷縮起所有的腕手,把頭埋在胸前,緊閉眼睛,連續(xù)好久一動不動,像死了那樣。
觀眾感到很失望,他們希望看到一條生猛可怕的張宇,而不是一團蜷曲的肉體。
每當這時候,羅莎(那只會流淚的母熊)就會用一根木棍戳張宇的背。
而觀眾在臺下叫囂著:“醒醒!醒醒!”endprint
無濟于事。你不能叫醒一條裝睡的章魚。
觀眾看不清他藏起來的腕手,發(fā)出失望的噓聲。他們開始煩躁、咒罵、紛紛退場。
阿尼躲在簾幕后看著這一切。他的嘴角耷拉,臉上布滿陰云。他囑咐羅莎:教訓偷懶的家伙不能心軟,拿出你當年鞭策獅子和老虎的狠勁來吧。
可是,母熊羅莎終究沒法對一個嬰兒狠心。
她只是做出兇惡的表情,用棍子“哐哐哐”猛敲水缸,制造巨大噪音,或者用鞭子抽打水面。受了驚嚇的小張宇偶爾才不情愿地挪動一下身體。
人們厭倦了、失去耐心了。又是一個怪物,和他們看過的獅虎獸、三條腿的鴨,連體兄弟、雙尾馬有什么不一樣?不過又是造物主的一個無心之失罷了。
那天晚上表演結束后,阿尼把張宇從水缸里抱了出來。他把張宇高高地舉起,嚴厲地問道:“你他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張宇的腕手在半空中無助地揮舞,把水濺在了阿尼臉上。
阿尼抹去水珠,正要發(fā)作時,大棚外面突然射進兩道車前燈的光束,并傳來緊急剎車聲。
幾秒鐘后,有人撩開門簾走了進來。身后的光束勾勒出一個凹凸有致的高挑剪影。
喔,是莉莉回來了。
三
阿尼在算一筆賬,如果每天一百人來參觀,收二十五元的門票,扣除他吃的昂貴的食物和其他開銷,多少年能回收成本。
“七年?!崩蚶蛎摽诙觯斑@可不是一筆好買賣?!?/p>
聰明的莉莉正坐在床上替自己涂腳指甲油。她剛剛從俄羅斯旅游回來。
阿尼悶聲嗑了幾粒瓜子,他不喜歡被自己的女人質(zhì)疑。
張宇對女人最早的印象不是來自那個終日哭泣、雙手冰涼的母親,而是來自莉莉。
莉莉是阿尼的女朋友,也是合伙人。她是馴獸師,也配合阿尼表演飛刀。
莉莉的臉蛋和漂亮沒有關系,卸妝后甚至有幾分丑陋、蒼老,但這并不影響她在舞臺上光彩奪目。得益于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她有一對健壯、結實的大長腿。她每天穿著綴水鉆的藍色三角褲連體衣,蹬著十公分的高跟鞋,身材火辣自信。當她馴獸的時候,她是手持皮鞭的女王。老虎像小貓一樣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乞求垂愛。當她被綁在轉盤前迎接飛刀時,她又是個正宗受虐狂。
“他會賺回來的,”阿尼堅持說道。
他必須得讓這個小家伙動起來,讓他表演。他不能就這么好吃懶做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泡在福爾馬林液里的標本。
“從明天開始,他必須得到一次掌聲才能得到一條魚,”阿尼神情嚴肅地說道,“饑餓可以讓他懂得勞動的意義?!?/p>
莉莉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嘲諷。
果然,這一招也收效甚微。張宇對于食物的欲望似乎也很微弱。這讓阿尼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正是這段經(jīng)歷讓長大后的張宇明白了:克制欲望是獲得自由的第一步。
每當夜深人靜、所有人都入睡后,張宇才會抬起臉,展開身體。
水缸處在一個大棚的中央,四周聳立著陰森的道具、器械和籠子。一盞為他留下的小燈泡在電線上輕輕擺動,讓巨大的黑影也跟著搖晃。大棚另一頭的籠子里關著一只得白化病的老虎,他匍匐著,盯著張宇的一舉一動,不時發(fā)出低沉的吼聲。
黑暗中的這份寧靜讓張宇感到快樂。他輕輕滑動腕手,從一頭溜到另一頭,再溜回來。只有在這時候,他才變回快活的巨嬰。
有一天,當他正懶洋洋地漂浮在玻璃棺材里時,一個刺耳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啊哈!我就知道你是裝的!”
小張宇受了驚嚇,立刻蜷縮起身體,沉到水底。他看見一個黑影慢慢地從大柜子后面飄出來……
是侏儒郭郭。
原來他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窺。
郭郭自馬戲團剛成立時就跟隨阿尼了。和張宇不同,他總是很饑餓。他瘋狂地需要食物,以至于會因為食物而憎恨別人。
“你吃的一餐就抵我們所有人一天啦!”以往郭郭為張宇喂食時,他會一邊這么說,一邊故意把扇貝、魚蝦扔到水缸外面,逼著張宇伸長腕手去撿。
在莉莉出現(xiàn)前,郭郭是阿尼最信任的人。但有一天莉莉突然殺入了他和阿尼之間,完完全全取代了他,也讓他成為阿尼合伙人的想法落空。
郭郭曾經(jīng)恨得要死,他愿意與這對狗男女同歸于盡。于是他在轉盤上動手腳,企圖讓阿尼表演飛刀時錯殺莉莉。但表演開始前,鸚鵡阿寶向莉莉告了密。
莉莉并沒有報復郭郭,而是把這個未遂的陰謀當做把柄,威脅他替自己效勞,成為自己的耳目。
侏儒對莉莉也只是敷衍罷了。他漸漸明白,愛情是最難斗贏的敵人,他已沒有希望重新獲得阿尼的關注。他現(xiàn)在老了,也只能茍且偷生,在馬戲團里收收門票、買菜做飯。
此刻,郭郭走到玻璃水缸前,瞇起眼睛,借著昏暗的燈光打量張宇。
“不用再裝了?!彼挠牡卣f道,“你沒有病。你只是不想干活。你懶惰而且狡猾??蔀槭裁茨愠缘帽人腥烁茫€要我們伺候你?這不公平。就因為你多長了這幾根惡心的玩意嗎?”
郭郭突然舉起一把鋒利的匕首,在水缸前揮舞,低吼道:“我總有一天要斬斷你的八條腿下酒吃!”
小張宇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的害怕讓侏儒郭郭感到快樂。
但其實,小張宇并不怕侏儒郭郭傷害自己,因為水缸蓋是鎖起來的,只有阿尼才有鑰匙。
他只是怕侏儒會向阿尼告密。唉,這個被嫉妒燃燒的小矮人一定不會放過任何毀滅自己的機會的。
四
小張宇真的病了。
那時候他還不到一歲,身軀卻已經(jīng)像一個十歲的少年那么成熟。盡管他進食很少,身體卻在瘋狂地生長。也難怪,阿尼在解說中提過,北太平洋巨人章魚的壽命只有五年,那么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當于一條少年章魚啦。
自從生病以后,張宇每天都會從嘴里嘔吐出咸澀的黃水。他以為自己快死了。而阿尼聽信了侏儒的嘀咕,以為他不過又在玩花樣偷懶罷了。endprint
阿尼一邊用鞭子抽打張宇的背脊,一邊怒吼:“懶惰的家伙?。∪绻皇俏?,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你那個母親倒在垃圾堆里,或者毒死埋在樹下了。忘恩負義的畜生?。∧銥槭裁床欢卸??”
而那時候莉莉站在一旁抽著煙,冷冷地看著。
毒打并不奏效。張宇躺在水缸底部,幾乎浮不起來了。他背脊的傷口潰爛了,無法愈合。他的腕手的尖端腐敗了,幾百個吸盤也像凋謝的花朵那么萎縮了,失去吸力。每個人都認為小張宇快死了。
招牌上的彩燈還日復一日閃爍著,但來章人館參觀的游客卻寥寥無幾。沒人有興趣觀看一條半死不活的章魚。它甚至還不如花瓶姑娘、人頭蛇身這樣的假貨刺激。
阿尼從龍樓三甲醫(yī)院里請來了正兒八經(jīng)的內(nèi)科醫(yī)生,也請來了獸醫(yī),甚至心理醫(yī)生,但他們都診斷不出張宇到底得了什么病。一個水產(chǎn)養(yǎng)殖專家猜測,張宇可能得了一種絕癥白霉病。他會從腸胃開始腐爛,漫及全身。
阿尼害怕極了。莉莉嘴角的嘲諷更加讓他暴躁。他不愿意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用一輩子的積蓄買來的怪物,才過了四個月就要死去了。全部投資打了水漂。他給他提供最干凈的水、最新鮮的食物,請最好的專家,為什么還會這樣?
連體人月月和日日經(jīng)常來到水缸邊看望張宇。月月會長時間陪伴在水缸外面,隔著玻璃撫摸張宇的臉,鼓勵他活下去。
月月和日日今年十六歲了。他們共享一個身體,但肩膀上長著兩根脖子和兩個腦袋。當月月向張宇說悄悄話時,日日一臉不耐煩,他一點也不喜歡月月新交的這個朋友。
日日和月月算不上好兄弟。日日自私、樂觀,粗神經(jīng),喜歡高談闊論;而月月是悲觀主義者,敏感內(nèi)向,戴了厚厚的近視眼鏡,說話輕聲細語。他們經(jīng)常斗嘴甚至打架,可又一輩子不能擺脫對方。
他們在馬戲團里表演相聲。日日的幽默很粗暴,而月月的呆滯反倒引來不少笑聲。相聲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阿尼寫的那幾個黃段子。譬如,找了姑娘后該誰先和她接吻,下體該由誰的腦袋指揮,是一只手各撫摸一個乳房嗎,他們究竟該和一個姑娘結婚,還是和兩個。
有一次他們吵完架后上臺表演,沒控制住脾氣,竟在舞臺上廝打起來。月月控制左手揍日日的腦袋,日日控制右手揍月月的腦袋,互相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這是整個晚上最有意思的一出戲,觀眾激動地紛紛叫好。
后來阿尼就把這互揍的情節(jié)加到了常規(guī)的演出中。每次“一言不合”,他們便扭打在一起。觀眾以為是個意外,分別為他們加油。
日日第一次見到張宇時,對月月說:“嘿!我終于見到一個比我們更古怪的家伙了?!?/p>
月月卻說:“不,他還是比我們幸運,他至少是獨立的?!?/p>
有天晚上,月月又來看望張宇。那時候的小張宇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的嘴唇慘白,皮膚上布滿紫紅斑點,腕手前面幾寸已經(jīng)腐爛了。玻璃缸里的水也成了黑色,散發(fā)惡臭。
看到張宇痛苦地呻吟,月月心疼地直掉眼淚。他終于忍不住說出了那個秘密。
“你其實并沒有生病?!彼淖齑劫N在玻璃上悄聲說道,“是郭郭在水里下了毒。除了阿尼和莉莉,整個馬戲團都知道這個事——”
日日聽見了,嚇得臉色發(fā)白,急忙捂住月月的嘴,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你這個瘋子!”日日斥責月月,“他的死活和你有什么關系?如果被侏儒知道,你就完蛋了!你一死,我也完蛋了。你憑什么拿我的命冒險?”
月月后來又告訴張宇,別看侏儒平日里唯唯諾諾的樣子,他其實是馬戲團的大管家,可以決定你有沒有飯吃,有沒有床睡,也可以把老虎放出來咬掉你的腦袋。那只得罪他的鸚鵡阿寶就是這么被花豹“意外”吃掉的。還有一只見到他就捶胸頓足的猩猩“意外”地從高空墜落,摔成了下身癱瘓的廢物,最后被阿尼遺棄在海邊。
“日日說得對,在馬戲團最好的生存法則是保持沉默?!痹略瞒鋈徽f道。
張宇本來已經(jīng)放棄了生存的渴望。他差點相信自己從一出生起就被詛咒了,這場重病是一個怪物的宿命。
當他知道投毒一事后,他突然又不信命運這玩意了。他被激發(fā)了活下去的欲望。
五
盡管張宇沒有把侏儒投毒的事告訴阿尼,卻告訴了每天來喂他吃藥的醫(yī)生。
醫(yī)生為他換了一池清水,又帶走了污染的水回去化驗。
張宇在一天天地康復。
水的清涼舒緩了他傷口的疼痛。本已經(jīng)腐爛的腕手尖又重新長了新的肉,吸盤也逐漸恢復了活力。
阿尼暫停了張宇的演出。他如此害怕張宇會真的死去,也一直在為自己下手過狠而懊悔不已。
張宇因此有了更多的閑暇時間。他讓月月讀書給他聽。
日日和月月一半的家當是書。這么多年來,月月怕打擾日日休息,一直在黑暗中讀書,也讀成了八百度的近視眼。
這些書都是他們的父親、一個哲學教授留下的。
哲學教授在近五十歲時和暗戀了自己一輩子的表妹結婚。表妹在生下雙頭連體嬰后,患了抑郁癥,自殺了。教授獨自撫養(yǎng)孩子。
他曾被醫(yī)生告知,這對連體兄弟活不過一歲,可他們活到了兩歲,三歲,五歲……當他們十歲時,老教授被查出了癌癥。他很快去世了,甚至還沒來得及計劃好兒子們的未來。他死后唯一留下的是很多很多的書。
“盡是些沒用的垃圾,”日日踢了一腳皮箱,“我早想把它們?nèi)拥袅恕!?/p>
“是啊,沒有留下錢。”月月附和道,他最害怕日日發(fā)脾氣。
“他連個住所都沒留下。他一死,我們只能乞討?!比杖照f。
“幸虧有了阿尼團長。”月月說。
月月坐在水缸邊,對著養(yǎng)病的張宇,小聲朗讀書上的文字。而那時候,日日只能耷拉著腦袋打盹。
月月很煩惱,他明明認識書上大部分文字,卻沒法理解整句句子,或是一個段落。但張宇卻能毫不費力地理解這些哲理,他常常趴在水缸上專注地聽著,還會用最淺顯的語言向月月解釋某句話的意思。endprint
張宇說,他最喜歡的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月月念了其中一句:“現(xiàn)在一般人都把憐憫稱為一種道德,他們對那種種了不起的不幸、丑陋和失敗絲毫不懂得尊重?!?/p>
少年張宇用腕手輕輕撥著水,說道:“我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最恨別人憐憫的眼光了。我寧可他們顯得害怕和厭惡?!?/p>
“為什么呢?”月月推了推眼鏡,好奇地問。
“因為,如果人們真的尊重不幸和丑陋的話,他們不應該憐憫,而應該像對待正常人那樣對待他們。憐憫是虛偽的,同感才是道德。”
月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張宇痊愈之日,也是復仇之時。
醫(yī)生帶著化驗單找到阿尼,告訴他在水里面發(fā)現(xiàn)了多聚甲醛,一種殺蟲劑,可以對人類和魚類致死。
沒錯,是有人在水里下毒。醫(yī)生對阿尼說。
阿尼在當晚演出結束后,召集馬戲團三十八個成員開會。他手持鞭子環(huán)視所有人(和動物),怒氣沖沖地問:“究竟是誰,要殺死自己的伙伴?是誰讓我欠了醫(yī)院一屁股賬單?是誰想毀掉整個馬戲團?”
“是他,”張宇的腕手指向侏儒,用稚嫩的嗓音控訴道,“他想毒死我,卻還污蔑我裝病,企圖延誤治療。
侏儒驚得目瞪口呆。
他蹣跚著走到人群中央,雙手掩面,傷心地哭了起來:“你為什么要誣賴我呢?我怎么會做這種事啊?阿尼,我跟你時間最長,你還不信任我嗎?如果我是這么歹毒的人,十七年了,你會不了解嗎?”
阿尼從沒有懷疑過郭郭。他彎下腰,安撫了老淚縱橫的侏儒,又轉向張宇,問:“你有證據(jù)嗎?”
這時,月月站了出來,幾乎以悲壯的音調(diào)說道:“是小花看到了整個過程?!?/p>
小花是幫侏儒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的姑娘。她縮在羅莎身后,害怕地點點頭:“我那天發(fā)現(xiàn)郭郭把整瓶殺蟲劑倒在水管里……但我只告訴了馬出。”
馬出和馬杰兄妹是一對空中飛人。馬出把秘密告訴了馬杰。馬杰在某次通宵打牌時聊起了這個傳言,于是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月月和日日都聽到了。
“他讓花豹吃掉了莉莉的鸚鵡阿寶,還割斷了猩猩的保險帶,讓他從秋千上摔了下來?!痹缒昙尤腭R戲團的柔體演員瑪麗說道。這也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
“是你殺死了阿寶?”莉莉憤怒地吼道,夾煙的手在顫抖,“這個小矮人曾在轉盤上做手腳。他想要我的命,再把你送進監(jiān)獄!他曾經(jīng)也這么痛哭流涕,請求我的原諒。想不到啊,我的心軟沒有換到他的懺悔。他竟害死了告發(fā)他的阿寶!”
多米諾骨牌瞬間全部倒塌。莉莉是最后一張。
阿尼站了起來,死死盯著侏儒,臉漲得通紅:“你一直在騙我!你當我是蠢貨!”
面對所有人的指證,侏儒早已面無血色,匍匐在地,渾身顫抖。
這時,阿尼后退一步,羅莎沖上前,嘶吼一聲,熊掌落了下來。尖利的爪子擦過侏儒的面頰,刻下了幾道從太陽穴延伸至脖子的血痕。
郭郭跪在地上抱住了阿尼的小腿,哭著發(fā)誓他是整個馬戲團里對阿尼最忠心不二的人,阿尼若驅(qū)逐他,總有一天會后悔。
很快,警察趕來了,把涉嫌謀殺的老家伙押上了警車。
侏儒把那張血肉模糊的面孔緊貼車窗玻璃,死死盯住小張宇,仿佛在用眼神警告他:我還會回來的。
六
張宇又開始表演了。
如今他在馬戲團里有了新的朋友,對母親的記憶越來越遙遠,也能坦然面對聚光燈了。
當阿尼解說的時候,張宇會輕輕滑動八爪,游向觀眾。盡管他面帶微笑,觀眾們的神經(jīng)還是繃得緊緊的,牢牢盯住他的每一次移動,生怕他突然躍出水面、攻擊自己。唉,人類啊,總是對陌生的事物懷有天生的敵意。
張宇站了起來,趴在缸沿上,好奇地打量大家。大膽的觀眾會朝他吹口哨,或者發(fā)出逗小狗的汪汪聲。
阿尼舉著話筒,問張宇一些簡單的問題,譬如他幾歲,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張宇?!?/p>
“我們都知道你叫章魚。”
“不,和張阿尼一樣的張,宇宙的宇。”
“什么?一條叫張宇的章魚?”
張宇和阿尼之間這種無趣的對話,總會引來笑聲。
阿尼沒有撒謊,這確實是一項輕松簡單的工作。
有天,一個站在前排的小男孩不小心松手,手中的氫氣球飛了起來,躍過所有人的頭頂,越升越高,飛向大棚的穹頂。
當大家都惋惜地盯著氣球時,一條健壯的腕手突然“嘩”地一聲沖破水面,追向半空,以一眨眼的速度拽住了氣球的繩子。
觀眾們發(fā)出了恐懼的驚呼。他們這才意識到這條腕手有多么巨大、有力和靈活。它完全可以輕易殺死人類。
人群變得不安,屏氣凝息地看著這條腕手把氣球交到了男孩手中。
小男孩漲紅了臉,說了聲“謝謝”,水缸里的怪物自然而然地回答:“不客氣?!辈⒂媚菞l流著粘液的腕手撫摸了一下男孩的頭發(fā)。
小男孩母親驚恐萬分,立刻把兒子拉入懷中。她剛要憤怒地叫罵,卻發(fā)現(xiàn)張宇早已收回了腕手,目光溫柔地注視著他們。毫無征兆,她激動得熱淚盈眶。
人群也在這一刻沸騰了。天哪!這是一個真正的奇跡!他居然懂得愛和禮儀!他有八根可怕的觸手和一個善良的腦袋。他既不是章魚,也不是人類,他究竟是什么東西???
站在一旁解說的阿尼也十分激動。他不得不承認,張宇真的是一個天才。
他起初還十分反對張宇提議的這個情節(jié),擔心一條沒有表演經(jīng)驗的章魚會把事情搞砸。可張宇最終還是成功了,他和那對母子精湛的表演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效果。
張宇或許比阿尼更了解人性:相比起膚淺的笑料,只有不安和恐懼帶來的快感才是最為深刻難忘的。
七
有一天阿尼在網(wǎng)上瀏覽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段章人館演出的視頻。顯然,某個不守規(guī)矩的觀眾偷偷拍下視頻,上傳到了網(wǎng)上。這段質(zhì)量粗糙的視頻打破了章人館營造的所有神秘感。endprint
阿尼遷怒羅莎。
他不是讓這頭母熊充當保安,對來客進行搜身嗎?不是讓她時刻監(jiān)督有沒有人偷拍嗎?為什么還會有視頻流傳出去?
為了懲罰羅莎的失職,阿尼又舉起了皮鞭。這只逆來順受的母熊并沒有反抗。盡管她被抽打得皮開肉綻,也只是四肢著地,疼得嗷嗷叫喚。
當阿尼的鞭子再次提起的那一刻,張宇的腕手突然一把卷住了阿尼的手腕。他輕輕一推,阿尼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阿尼惱火極了,正當他轉而對張宇發(fā)作時,他卻猛然注意到,張宇已經(jīng)比他高出了半個腦袋?,F(xiàn)在,他必須抬頭仰視,才能和張宇對話了。他的內(nèi)心閃過有一絲恐懼。
“放掉她。坐下來。讓我們談談買賣。”張宇說這句話的時候,母熊趁機飛快地逃走了。
買賣?阿尼輕蔑地笑了。他擦著火,點燃煙斗里的煙絲,問道:“你要和我談什么買賣?”
張宇從阿尼的腰間皮帶上抽出一把飛刀,擲向了飛盤,直直地插中紅心。
“瞧,你們做的我都可以做?!彼麑Π⒛嵴f,“我可以表演飛刀,也可以加入日日月月的相聲。我可以騎獨輪車,表演雜技,馴獸。小丑,這就更簡單了。你還想看什么?我都可以做。我會讓你成為全國最出色的馬戲團?!?/p>
阿尼克制內(nèi)心的激動,問:“你想要什么回報?”
“首先,我需要一件衣服,黑色的袍子,遮蓋我的下身。我需要尊嚴。”
“好?!卑⒛崴斓卮饝?。
“其次,我需要一張床,一個房間,而不是和這些道具一起留在大棚里過夜。放心,沒人可以偷走我,我也不會逃走。我發(fā)現(xiàn)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去處了。”
“沒問題?!卑⒛嵩谧肋呑讼聛?,“讓我們列列你的節(jié)目單吧?!?/p>
“等等,我還沒說完,”張宇直視他的眼睛,說道,“第三,我要馬戲團一半的股份?!?/p>
什么?阿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多滑稽啊。一個離開馬戲團都無法生存的怪物,他要股份來干什么?
他仰頭大笑起來:“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告訴我,你要錢來干什么?我給你提供進口三文魚不就好了嗎?你若喜歡,我也可以給你鮑魚啊——”
“你不是在開玩笑?”張宇打斷阿尼的話。
阿尼立刻收起笑容,用煙斗指指張宇,問:“我為什么要答應你這種異想天開的條件?”
“假設你給我一半的股份,我可以讓馬戲團的收入增加十倍呢?假設我可以保證你即便持有一半股份,也可以賺到更多的錢呢?”
阿尼還沒來得及回答,張宇又說:“唔,你可以不答應我。那樣我會很失望,從明天起不想再回答你那些愚蠢的問題了。當然,你一定會很生氣,你可以讓我挨餓,甚至打死我。但是你如果真那么做,你的投資就全部泡湯了?!?/p>
直到這一刻,阿尼才意識到,自己是被過去的付出綁架了。而關鍵在于,這條狡猾的章魚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八
張宇得到了他想要的。盡管他和阿尼簽訂的是保密協(xié)議,但馬戲團里的每個人都明顯察覺到張宇地位的變化。張宇不再是章人館里一個被展示的道具,而是積極參與各個節(jié)目的合伙人。每個觀眾都是沖著張宇而來,僅僅是他的存在,就足以讓其他表演顯得平淡無奇。觀眾們甚至忘記了馬戲團原本的名字,他們提起它時,總是說:“那個章魚馬戲團……”
小張宇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長為漂亮的青年了。他的容貌秀氣,身材高大,胸肌和腹肌發(fā)達。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男孩,人們可能會說,瞧瞧你那漂亮的眼睛,多像你的母親呀!瞧瞧你那寬闊的肩膀,多像你那強壯的父親呀!
張宇穿著衣服上場時,和人類沒什么兩樣。隨后他會掀開袍子,讓人看到他腰部以下神奇的分叉,仿佛一個紳士搖身一變,成為一種低等動物。
他的飛刀表演最受歡迎。他的八只腕手同時擲出八把飛刀,它們沖向在轉盤上旋轉的莉莉,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大腿間、腋窩下、耳畔、頭頂……這一幕讓人眼花繚亂,驚嘆同時,也捏了一把冷汗。如今,哪怕阿尼回到舞臺上,他那乏味的單手飛刀也吸引不到任何觀眾了。
張宇還會化妝成小丑,又惡心,又可愛。你見過章魚小丑嗎?
馬戲團變得全國聞名。龍樓本來就是個海濱度假城市,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把馬戲團當做一個景點,一個來龍樓旅游的理由。想看張宇的人流絡繹不絕,每天要排著長隊才能進入大棚。
阿尼的確賺了很多很多錢,早已收回了他的投資。他當然也沒有任何理由發(fā)牢騷。他現(xiàn)在每天的生活只是在餐廳吃吃海鮮,唱唱街頭卡拉OK,摟著黑皮膚姑娘跳舞,在深夜喝得酩酊大醉。
莉莉有天結束了馴獸表演后,推開了張宇的房門。她穿著性感的比基尼,胸部高聳,腰間的棕色皮帶上別著一根磨損的皮鞭。
“你是我見過的最帥氣的男人?!彼┫律韺堄钫f道。
“我是男人嗎?”張宇問。他認為男人需要男“人”的生殖器。
“當然,你是?!彼难劬锶贾?。
她在卸妝前是那么性感,帶著一股飼料味道的騷勁兒的。她握著酒瓶子,跳到了他的床上。她親吻他那滑溜溜的腕手,摟住他脖子,鮮紅的嘴唇尋找他的嘴,而他只是撇開頭去:“你是阿尼的女人。”
“不,不再是了。我早就受夠了他那身肥肉和狐臭。我想當你的女人,你當我的團長。”莉莉抓住一根腕手,摩挲自己的大腿。
張宇略有幾分羞澀地伸出了交接腕——章魚用來交配的那根腕手。
他的腕手是如此粗壯、巨大,簡直可以掀翻一個屋頂,但此刻卻縮得小小的,溫存無比,在莉莉的身體上游蕩。
他們成了一對戀人。
九
有一天,阿尼酒醒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他已是整個馬戲團里最可有可無的人。
阿尼干掉了一整瓶烈酒,提著槍,闖進了莉莉的房間。他用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床上的那兩個人。
啊,不要!莉莉慌忙拉上被單,裹住自己赤裸的身體。但已經(jīng)晚了,子彈擊中她的眉心。莉莉瞪大驚恐的眼睛,應聲倒在床上,鮮血染紅了床單。endprint
“你殺了自己的女人?!睆堄钹馈K€沒有緩過神來。
“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整個馬戲團都不是我的了!侏儒說得對,我親手趕走了最忠心的朋友,留下了你這個敵人。我現(xiàn)在要殺的人是你?!卑⒛嵛諛尩氖植蛔〉匕l(fā)抖。
“我死了你同樣一無所獲。你現(xiàn)在無憂無慮,有花不完的錢,你還不滿足嗎?莉莉死了,你可以再找一個更年輕、更性感的馴獸師……”張宇試圖安撫他。
“不!我寧可不要錢!記得你跟我要什么嗎?你要衣服,要尊嚴。一條章魚都要尊嚴,更何況我?我是人!”
“等等……獲得尊嚴的方式有很多……”
但阿尼不愿意再聽張宇廢話了。他覺得自己說得夠多了。所有電影里,都是因為壞人說得太多,而錯過了殺死好人的機會。
正當他要扣動扳機,一條巨大的腕手卻像旋風一樣飛馳過來,擊中他的手腕。子彈打在天花板上,手槍飛了出去。另一條腕手卷住他的喉嚨。
他被勒得滿臉通紅,嘗到了死亡的血腥味。他的視線變得模糊,隱約看見羅莎站在張宇的身旁。她為什么不幫我干掉這個叛徒?他想叫罵,卻發(fā)不出聲音。
而這時,他感覺到腦門一陣冰涼,余光看見他剛丟掉的手槍回來了,頂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他的酒頓時醒了,開始后悔。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啊,居然殺死了最心愛的女人,居然想殺死一條為自己工作的章魚。為什么不能好好醉下去呢?還有比過去更滿意的人生了嗎?
但一切都晚了。此刻的張宇滿懷憤怒。他的腕手尖輕輕一扣,子彈射了出去。
十
張宇扯過床單,擦去幾條腕手上的血跡。
他頹唐地坐了下來,身旁躺著兩具尸體。他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孤獨感。
他自言自語道:“這又是何必呢?我早就說過,我死了你們也同樣一無所獲??赡銈冞€是希望我死?!?/p>
羅莎爬過來,依偎著他的腰。
她有一些話想說,可她只是一只會流淚卻不會說話的母熊。
十八歲那年,羅莎還不是母熊,而是一個高大肥胖的笨姑娘。和天下所有獨生女一樣,她被自己的父母萬般寵愛著。
盡管他們?nèi)叶悴卦跂|北偏僻的森林里,那個可怕的仇家還是找上門來了。羅莎的父母很清楚,這次已無路可逃了,仇家一定會大開殺戒,直至家族最后一個人。
為了讓心愛的女兒活命,他們連夜把她縫進了一張熊皮里,從頭到腳,只留下眼睛、嘴巴、鼻孔和排泄孔。他們擔心笨姑娘不小心說話暴露自己,同時剪掉了她的舌頭。
她趴在離家不遠的山坡上,看著父母被仇家找到、處死,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流淚,然后掉頭離開。
熊在森林里沒有天敵,她只需要避開獵人。她流浪了許多年,靠野果、露水為生,直到有一天她去果園偷蘋果吃,被果園的主人、一個老奶奶布下的機關捕獲。老奶奶看見她的眼淚,認為她是一頭通人性的熊,留下她當做寵物撫養(yǎng),并替她取名羅莎。老奶奶在臨死前把她送進了星光馬戲團。
如今羅莎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她無法開口說話,自然也不能傾訴這個故事?;蛟S,她更喜歡躲在熊皮里當一頭聰明的熊,而不是一個笨姑娘吧?
此刻她百感交集,卻只能依偎在新主人的身旁,默默地流淚。
警察的調(diào)查結論是,阿尼酒后殺死莉莉,隨后畏罪自殺。張宇試圖阻止這起悲劇的發(fā)生,可惜沒有成功。
自那以后,張宇成了星光馬戲團團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