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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16-10-11 06:50Shep
野草 2016年5期
關鍵詞:母親

Shep

沒有黑暗也沒有光

趙德海在被送進監(jiān)護病房前,一直都住在B棟的六樓,朝西面的一側(cè)。那是省人民醫(yī)院去年剛剛修好的一座住院樓。

他搬來這里,已經(jīng)一個月了。

趙德海被診斷出肝有毛病。這可是二進宮了。因為十年前,他就被查出有酒精肝。而這一回則更糟。他被抬進醫(yī)院時就已經(jīng)處于昏迷之中了。

唔,看起來不妙哇。

趙德海是屬于在省城里拿干祿,而不用起早貪黑的那一類人。他本人出生在附近的縣城。他的父母都是干部,他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科員,母親則是醫(yī)院的副院長有正式的編制。

雖說,趙德海出生在一個混亂的年代里,但具體到他那個縣的情況,卻還算是比較穩(wěn)定的。父親那時是小有名氣的積極分子,而母親,則待字閨中,剛從省醫(yī)校提前畢業(yè)回家。于是,沒過多久,父母就光榮地當上了革命夫妻,兩年后母親就懷上了他。

趙德海童年是幸福的。無憂無慮。既沒有約束,也沒有管教。因為,他的父母要經(jīng)常參加學習班;聽報告、演講,回家后通宵寫作心得感想。根本沒有時間去管他。于是,他整天在外面游蕩、玩耍,認識這座不大的城鎮(zhèn)和住在這里的人、認識就在城鎮(zhèn)邊上的自然界:自然形成的淺淺的溪流、自然拱起的山巒土包以及人工修造的公路、電線桿、解放牌汽車和壓路機。是的,是壓路機。那東西就停在新修建的一條公路的上面。一看到那東西冒出白色的蒸汽,他就撒腿便跑。一路跑回到家門口,才停下來。

說來也奇怪。趙德海盡管缺少關愛,但一直都在健康地生長著。從娃娃變成少年;從挎著書包的少年進到市里的寄宿中學;最后到從省財專順利畢業(yè)為止。一切都順順當當——用他父親的話說,就是不用操心。然而,做父母的怎么會不替子女操心的呢?應當說是操碎了心才對——準確地講,是他母親操碎了心。

孩子大了,上學了,懂事了。這一切都看在做母親的眼里。但那時她仍沒有多少閑暇來親自教育兒子。她正在為競聘醫(yī)務處的副處長職位而埋頭苦干。而,越往上走就越停不下來,一直到她牢牢地把副院長的位子坐穩(wěn),并終于停了下來之后。她這才發(fā)現(xiàn),時間過得實在是太快。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在市里財政局謀到一職,并且正在和同單位的一位領導的女兒處對象。

這怎么行呢?做母親的終于從百忙之中,回過神兒來。隨即,便火冒三丈,大發(fā)雷霆。她堅決反對兒子這么早就談戀愛。“他還年輕哪。”這是母親的口頭禪。而在這件事上,父親顯然毫無發(fā)言權,因此,也就默然不吱一聲,全憑孩子他媽一人做主。

“你得調(diào)到省里去。”每當趙德海一回到家中,母親就這般說道。而且說這話的語氣越來越強橫和冰冷??墒牵瑢τ诓艊L到愛情滋味兒的兒子——這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這也太不近人情啦。

“我們已經(jīng)……已經(jīng)、接過、吻了!”兒子擺出一個事實來反駁母親。

但這無效。

“就算你們現(xiàn)在就生孩子,也不行!”這吼聲在寬綽的大客廳里回蕩著,交相碰撞,引起共振,形成漣漪。

“親一下,也死不了人哪?!弊龈赣H的難得說了句話。只見他從里屋冒出頭來,閃著呼哧呼哧的一對小眼睛,望望太太又望了望兒子,最后還是把眼神定在太太彎曲的小腿上面。

和他那個時代失戀的青年男女一樣。趙德海在“失戀”后,把自己關在單位的宿舍里。半個多月不吃不喝。整日躺在床上看詩歌和小說,主要是新發(fā)表的詩歌。

到了晚間,饑餓感迫使他從破舊的單人宿舍里,走了出來,走到街上。

可是,街上漆黑一團——那會兒市里的路燈還沒有完全安好——再說,他在市里的熟人不多,除了……

然而,饑餓能改變一切。

趙德海瞇縫著眼睛,在黑暗中尋摸著。他尋摸著光,因為光不僅帶來溫暖、熱,也還帶來香氣,食物的香氣。于是,他在街上走啊走啊,不放過哪怕一絲的光線。終于,他走到了電影院的大門前。這兒亮著光,油黃黃的、昏暗不明的和直叫人暈眩的光。還有氣味兒,食物的氣味。饅頭和肉包子的麥香味在晚上的空氣里緩緩飄蕩。

可真叫人受不了啊,他想。然后抬頭,看著外墻上新貼出來的通知:新上映愛情故事片,票價八角。紅底黑字,就像……

年輕人的愛情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也就是說,趙德海的初戀很快就被新的感情所替代。那是包含著崇高愛情的憧憬和一份兒對藝術的熱愛。他愛上一位女文工團員。

這事發(fā)生在他被單位同事硬拉去看的一場演出結束之后。

本來,人家只是拉他去散散心、解解悶??蓻]想到,他竟時來運轉(zhuǎn),又戀愛了。

他所愛戀的新對象,是省文工團的一位舞蹈演員。這姑娘身材勻稱,模樣也俏。最重要的是,她的出現(xiàn)重又點燃了趙德海原本已冰涼了的心,使之再度燃燒起來,并且越燒越旺,不可遏止。至于原因呢,是因為她在演出時看了他一眼。

但也可能,只是他個人的錯覺而已。把舞蹈演員無意間的一瞥,誤以為是看上了自己。哼。黑壓壓的觀眾席上,誰都會有這樣的錯覺。畢竟,不可把舞臺上發(fā)生的事當真哪。

然而,趙德海還是主動找上門去了。而結果,可想而知。人家婉言回絕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他木然發(fā)呆,機械地回憶著這次失敗經(jīng)歷中的每一幕。然后,等他到了家,一腳邁進父母在縣城的家門后,他只能記住舞蹈演員對他說的一句話了:“你不在省里上班嗎?”

“媽,”他沖著坐在客廳里正在看報紙的母親,說道:“我要到省里去。”

趙德海的優(yōu)點之一,便是一旦定下了目標。他就會努力朝著這個目標前進。如同孩童時期,他一口氣從城東跑到城西的那一次相仿。他所以要跑是只因為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跑多遠。因此,凡是他自己給自己定下的目標,他就一定能實現(xiàn)。這是因為他知道并且深信,他的目標單純、無雜質(zhì),只是一個目標而已,舍此其外,別無其他目的。所以,他相信不會受到目標之外的種種誘惑。而只要目標純潔無瑕,那么就能成功。反之,則肯定失敗。endprint

就這樣,他帶著一個純潔的心愿,開始了努力前進,向著目標進發(fā)。結果便是沒過多久,他如愿以償調(diào)進了省里。

當然,這一變動的代價也不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應當說,代價是高昂的。

他與母親同學的女兒結了婚。新婚夫妻一同住在一座環(huán)境幽靜的機關大院里。又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就和這個翻鼻孔滿臉粉刺的姑娘生下了他們的孩子。

一個女孩。長到三歲左右的時候,夫妻倆都覺得這孩子的臉龐很像奶奶。

于是,趙德海不得不一邊養(yǎng)家,一邊工作。兩頭忙碌。從單位到家,從家到幼兒園,從幼兒園到省委禮堂參加學習,進修,評職稱,再學習,出席女兒班上的家長會,回家然后早上去單位上班……十年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甚至都沒有留下多少回憶。

其實,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還是老母親的形象。

她在孫女上中學的時候,便搬來和他們起在一起。那時節(jié),恰逢父親去世一周年。老太太一人很孤單。再說,趙德海一家也從原先的幽靜但有些狹小的老房子里,搬到了采光更好、空間也更寬敞的新房里。這座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新住房只有一個讓人感到缺憾的地方:綠化太少。樓上樓下全是大理石,在陽光下,白得刺眼。因此,趙德海自己動手,在陽臺上鋪滿了花草。

這一舉動,可以說是贏得了全家人的歡迎。當然,也包括奶奶。

事實上,在他們夫妻白天不在家,孩子上學的當兒,澆花修草已成了奶奶排解日常生活中無聊和煩悶的主要途徑。

只不過,家里人得忍受老太太喜歡頤指氣使的說話口氣——或許應當更確切地說,是兒媳婦需要時常容忍婆婆的嘮叨。這情況,當然一開始并不太好過,做兒子的甚至不得不為了周全母親的脾性,而接連請走了三位做家務的阿姨。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家務活總得有人來干吧。因此,夫妻倆在商量了幾個晚上之后決定,還得再請阿姨,只不過,要求阿姨在他倆下班回家以后再來打掃衛(wèi)生。

另外,讓這對夫婦感到憂慮的是,老太太越來越關注孫女的學習情況。照母親開門見山的話來說,就是希望孫女能仿效她自己的經(jīng)驗:做一名醫(yī)生。

“去上海念醫(yī)科的話,將來才有出息?!?/p>

“那么,去成都軍醫(yī)大學也很好?!?/p>

每逢談到這個話題,老太太那日漸干癟的臉上,就會顯現(xiàn)出一層光彩來。只是,兒子和兒媳婦都不愿意讓女兒離開自己。

“四五年的時間,晶晶會變成啥樣?”妻子在樓下自己的臥室里,一邊埋怨地說著,一邊走來走去。這時候,坐在床頭準備睡覺的趙德海也只好用一聲“唔”去回應。接著,便倒在床上,一聲不吭了。

趙德海如今特別容易感到疲憊。不論是在單位清閑的辦公室內(nèi),還是在家里,他常常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眼袋耷拉著,臉色土黑,嘴唇兒醬紫。

他怕是身體不舒服吧,妻子以及母親看到他這個樣子時,偶爾會如此推想。但沒有人對他說:“你休息一下吧?!睕]有人。就連女兒都從沒說過。

女兒年紀大了。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因此在心理上還有生理上,也就越來越遠離父母。特別是父親。她自打上高中后便改了作息,晝伏夜出……早上天剛亮便出了門,直到晚上點上燈才回到家。除了吃飯,父親基本就看不到她的影子。即便是家里極偶然的情況下,父女倆碰上,女兒也只會低沉地支吾幾聲,隨即就跑進在二層她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那么她愿不愿意去學醫(yī)呢?”此時的趙德海,會望著空空的樓梯,靜靜站著,這樣想。然后,他又走到好似溫室一般的大陽臺里去了。

日子過得挺快,趙德海養(yǎng)的月季花,開了謝,謝了開,如此反復已經(jīng)換四五個品種了。隨后,他又添置了一株萬年青,三盆君子蘭、一盆萱草和一盆水仙。只有水仙很難伺候,已經(jīng)死了兩回,但他并不氣餒,仍然換水、保溫、施肥除蟲。正是靠著這份耐心,他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位在單位里名氣頗高的花藝家。無論是退休的局長、在職的處長還是掃樓道的老頭兒,凡是當他面請教起養(yǎng)花的人,他從來是一視同仁,并且從來都是傾囊相助絕不吝惜。

“老趙,你該調(diào)到園林局去,那樣,整天都能跟花花草草打交道?!?/p>

“喏,這你們就不懂了。去那里擺弄花草呢,就是工作啦。性質(zhì)就不一樣啦,是不是啊,老趙?!?/p>

“唔?!壁w德海含著微笑,點了點頭。

確實,趙德海將主要的精力都投入在修枝換土上了。同時,他也把這項樂趣作為一種體力上的鍛煉。他靜坐在辦公室里的時間,太久了。他需要一些彎腰踮腳的動作來使自己的身體運動運動,而且花香還能刺激他的嗅覺和味蕾。尤其是在他喝了太多的酒之后。只需聞一聞香噴噴的水仙花,他就感到自己從天上又回到了地上。雖說,這個時候,他還只能半躺在沙發(fā)上,岔開兩腿、仰著脖子。但那熏天的酒氣和撲鼻的臭味,早已把家中的三個女人,推回到各自的房間里去了。

他一個人躺在沙發(fā)里,一直到酒醒過來,扭頭望望窗外漆黑的夜晚再瞅瞅同樣黑黢黢的主客廳。他感到口干舌燥,仿佛從口腔到喉管都被吸水海綿吸干了一般。

他掙扎著爬了起來。晃晃悠悠地邁出一步,兩步,三步……撲通一聲,他腳下打滑,瞬即便一個趔趄,臉朝下,重重地摔倒了。

那一瞬間,趙德海突然失去了意識。他完全沒有了感覺。

過了一會兒,等他恢復了知覺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被一團漆黑包裹著,完全無法分辨出方向。就連自己的手和腳在哪兒,他一時間也搞不清楚了。

所以,他便安心地趴在地板上,等。因為他知道遇到這種情況,只能等。他所需要的是恢復體力和感覺,需要保持原狀趴在地上養(yǎng)精蓄銳。至少,需要一動不動五分鐘,來凝聚精神。然后,等他有了力氣和精神,他就可以從地板上爬起來,到衛(wèi)生間拾掇一下,接著去喝幾杯濃茶,走進臥室,躺在床上,安然入睡。

這不過是這十多年來,他所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次解決醉酒的操作程序而已。

一切都得靠他自己,他這樣想?!耙驗榧依锶瞬幌矚g我喝得爛醉,”他接著想,“可有什么法子呢?左右都喝到躺地上為止?!眅ndprint

“再說,這是工作需要呀,”他在心底搖了搖頭,“領導都是海量,同事勸酒也不能不喝吧?!薄霸趺礇]人理解我呢?”

怎么就沒人理解他呢?

只是,這一回的情況,好像有點不對頭。

他還趴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他當然想動一下??墒?,他動不了。

他又嘗試活動活動手指或腳趾,哪怕只是略微動彈一下,但是不行。他心底慌了。

怎么?動不了了嗎?怎么回事?是不是哪兒出了什么問題?怎么會一動也不動了呢?難道這就是……趙德??謶值卮蠼辛艘宦暋?/p>

兩分鐘后,主客廳的燈全亮了。

他被扶到了床上。祖孫倆站在他的兩側(cè)。妻子走到客廳去打電話。他就這么躺著,低聲呻吟著。他知道自己正在發(fā)出呻吟聲。他本不想這樣,可,沒奈何,他控制不了自己。于是,他把頭扭向枕頭一側(cè),不去看女兒和母親,盡量把臉埋下去。

一刻鐘后,他已置身于人滿為患的急診病房里了。人們把他安放在一張很硬的鋼絲床上,是那種臨時安置的鋼絲床,只有一層薄薄的褥子。他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只是,他難以開口訴說自己的不適。一方面,是因為他口干到要裂開了一般,難以張嘴。另一方面,病房里的呻吟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壓根就不會有人能聽到他。

因此,趙德海安靜了下來。也不再呻吟了。只是這么忍著……雖說,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忍著什么,但是,他覺得痛苦。就像頭一次失戀時那樣。

診斷終于出來了:急性酒精中毒,外加中度酒精肝?!澳阋渚瓢??!敝髦未蠓虼髦咨罂谡郑l(fā)出一陣甕聲甕氣的聲音來,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發(fā)出的聲音一般。

“唔?!壁w德海點了點頭,聽從了善意的勸告。

第二天早上,他被家人接了回去。躺在家里,修養(yǎng)了半個月。

自此以后又過了十年,一切安然無恙。

這十年如白駒過隙,眨眼就過去了。期間省里修了高速公路,第一座綜合性大學開了張,股民多了起來,城市改造石油液化氣管道,車船稅上調(diào),西班牙首相來訪,渤海水質(zhì)污染,高鐵通車,寬帶網(wǎng)普及……一開始,趙德海還很在意自己的健康,每天多喝茶葉少喝酒,下班立即回家陪母親聊天看電視,過問女兒的學習成績,參加高考班家長會和班主任費盡了口舌。感到口干舌燥,喝一點小酒,跟同事發(fā)發(fā)牢騷,聚在一起喝一喝……

其實,也沒有什么嘛,在喝完酒后,他這樣想。只要少喝一點,有節(jié)制地喝,就不會有問題??纯?,電視里也說,少量飲酒有益健康。對吧,媽媽的胃病又犯了,媽媽已經(jīng)七十多啦,她跟兒子住了快二十年啦,上次院長是怎么說的來著?

趙德海想,他將自己的思考放在家庭上頭,想著母親的病、妻子的關節(jié)炎和女兒時好時壞的成績,想著關于喝酒的逸聞趣事,想著上個月剛買的鈴蘭。哦,他的鈴蘭哪,這又觸動了他的心。那些鈴鐺狀的花兒,可真美啊。

于是,他帶著喜悅之情,下到他的陽臺里——這一二年母親也不再替他代管他心愛的花花草草了——妻子呢,雖然說是一個女人,但愚蠢得很,連澆個花都辦不好,不是澇就是干。真是不行啊。每每想到這兒,他的心底就會升起一股懊悔的情緒,如煙似霧,翻騰彌漫,最后,弄得自己也沒精打采,非常的抑郁。

唉,可有什么法子呢?趙德海望了望眼前一盆已經(jīng)凋謝了的金百合,它只剩下棕黃的、干巴巴的枝莖和萎縮了的花蕾,“唉,得換掉了?!彼摽谀畛隽寺?。

“你少喝點吧。”太太佇立在陽臺門口,剛開口輕聲說了半句,就被趙德海突發(fā)而至的雷霆大怒給打斷了:“你少管!”

說著,他扭頭,看著陽臺里面那一小片潔白的滿天星,把后背后腦勺對準了老婆。

于是,他又開始喝酒了。像是賭氣似的,喝五糧液,喝古井貢,喝汾酒。與此同時,家里的女兒考上了醫(yī)學院,老犯胃疼的母親也被送進了病房里。

呵——終于可以松上一口氣了。

家里只剩下老婆子一個人了。

趙德海把酒拎回來到家里喝。一小盅兒,兩小碟涼菜。

啊……嘖嘖,他咂上一口酒,瞇起眼睛,咧開嘴。嘖嘖,再來一口。

這酒是苦和澀的,喝到口里胃里不舒服。但也只有這苦和澀的酒,才能陪伴他度過這越來越漫長的時光。

時間的確發(fā)生了變化,他想。過去時間快得很,一會兒是上學啦,一會兒是畢業(yè)考試啦,一會兒又要開會啦,一會兒又要談戀愛啦,一會兒……一會兒,仿佛自己一直都在忙忙碌碌。不錯,自己的確是一直忙碌著。忙著去上班,忙著參加學習班,忙著調(diào)動工作,忙著評職稱,忙著澆花忙著上肥,忙著勸處長喝酒,忙著喝別人勸的酒,忙著……趙德海思來想去,只覺得自己的日子太過忙碌,時間太短。

可是,難道女兒不也已經(jīng)順利讀上了醫(yī)科學院么?再說,老娘不也及時送到了人民醫(yī)院了嗎?

一想到自己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大成就,趙德海的神經(jīng)就不由自主地興奮了起來。

如果非要用什么詞來概括他這一生的話,那么他本人和所有認識他的人,一定都會同意用這樣一個簡潔有力同時又稍微帶有一點夸張的詞語的:兩個女人。

當然咯,如此來概括他——趙德海的一生,的確是有些夸大其詞。然而,這又的的確確是實情啊。他——趙德海的一生就是圍繞這“兩個女人”逐漸成型的。如同兩條曲線。不斷地盤繞,上升,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著上升。就像是……就像——晶晶是怎么說的來著?哦,是核苷酸多核苷酸——反正就是這樣,他——趙德海在中間蹲下來,老太太和女兒踩著他從兩邊竄上去。哦,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那么,既然如今這兩個女人已經(jīng)紛紛竄了上去了,那么,他——趙德海也就盡到了職責,那么,他就可以休息一下了,那么,他大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來干他想干的事兒了,那么……那么,他應該做些什么呢?

第一項,也是最主要的是一項,自然是修草弄花。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趙德海發(fā)覺,自己的花兒越長越旺了。首先是牡丹,粉嘟嘟的花骨朵已經(jīng)爭相開放了。接著是春石斛的白花,芯兒里透著紫藍,只可惜上禮拜水澆多了,要不……唉唉,趙德海忽然挺起了腰,靠在一旁的花架上,一手按著頭另一只手摸著自己的肚子?!鞍?,唉!”趙德海連連叫了兩下。endprint

他立即就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次了。

怎么,這回是復發(fā)了嗎?酒精肝?大夫診斷的是酒精肝嗎?

他感到右腹部隱隱作痛,但并不劇烈。他的手還放在肚子上。

或許是別的地方難受。他覺得自己渾身都不舒服??墒?,又說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頭也痛,剛才是眼前發(fā)黑了,他按在頭上的手指,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腦殼。

得休息一下了。要不,明天去醫(yī)院看一看。

哦——當趙德海打算挪動一下的時候,他又叫了起來:“唉,唉!”

這一次,叫聲更像是干嚎。他覺得肚子里面有什么東西被撕開了。很疼。疼得他兩眼發(fā)黑。

“唉喲!”

趙德海被送到人民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

是家里的阿姨,叫來的救護車。

趙德海醒來的時候,他的母親就坐在床頭。周圍沒有其他人。

母親穿著醫(yī)院的號衣,臉和手都干瘦干瘦的,形如一副骨架。但看得出,老太太的精神很好。

兒子叫了聲娘。

母親只是坐著,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地望著自己的兒子。母子間幾乎已沒有太多可說的話,因此,倆人看看彼此后,也就不再說話。就這樣保持著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打開了。老婆從外面走了進來,臉色鐵青,手里攥著一張紙條。

母親立刻站了起來,兩步跨到媳婦的跟前,把她又推了出去。

怎么,下死亡通知書啦?趙德海突然一激靈,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的疲態(tài)、苦痛和昏昏沉沉瞬間就不見了蹤影。趙德海半坐了起來,腰板兒挺著,下巴探出來,直愣愣地望著病房的門。

不,不,不會的。過了一會兒,趙德海全身又松懈下來,倒臥在病床上。不會的,他在心里重復著,斷然否決了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

“我才五十三歲啊?!?/p>

“這眨眼就要接替老劉的位子啦。”

“媽媽都還沒……再說,女兒都還沒有畢業(yè)呢?!?/p>

“一定是哪里弄錯了。我只有五十歲呀。”

他的這間病房里,還有一張床,靠近窗臺。但,上面沒有人。整間屋子里,空悠悠的,只有黑暗——只有他頭頂上的一盞燈亮著——除此之外,一片幽暗。那種被黯淡的散射光線所侵染成陰翳般的暗影,漂浮在整個房間的墻面上。仿佛有一群人,一群看不清楚臉也看不清身體的人,圍著他。這是干什么?這是要干什么?為什么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老婆呢,媽呢,晶晶呢,人都去哪啦?怎么能把我一人扔在這里不管不問!他瞪著眼,望著天棚,眼球飛速轉(zhuǎn)動著。

病房門再度打了開來。

病人從床上費力地抬起頭來,使勁兒盯住門口看。

母親和妻子一前一后踱了進來。

母親手中攥著那張紙條,朝病床上的趙德海,揮了一下,可并沒有說什么。

“沒啥。你安心休養(yǎng)一兩個月就好了?!边@時,長著一副翻鼻孔,滿臉痤瘡的妻子從后面走到了病床前。她一只手輕搭在丈夫的枕頭邊上,安慰道。

聽到這話,趙德海那顆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

他喘著粗氣,重又躺下。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他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待了三個禮拜了。

每天都要往身體里打進兩袋藥。還有一日四次的口服藥。每掛一次點滴至少要花掉一個半小時的光陰,甚至更多一些。因此,趙德海一天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不得不半臥在床上度過。

每隔一兩天,妻子就會帶午飯來陪他。而同在一家醫(yī)院的母親則每天上午都走過來瞧上他一眼。老太太說,她這是鍛煉身體,爬爬樓道順道來望望他。母親每次要么只說上一句“下床披上衣服別著涼”或者類似的話,要么就只是站在病房門口,默默地看一小會兒,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期間,女兒回來過一次。趙德海拉著女兒的手坐在床上。父女倆都不知說什么好,只是發(fā)愣。一直到探視時間將過,倆人才笨拙地相互說了幾句什么安心養(yǎng)病和不必惦記之類的話來。隨后,女兒又馬不停蹄地直接從醫(yī)院上火車趕回到學校。

又過了一個星期。趙德海住院滿一個月了。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多了。身上時有時無的隱痛發(fā)生的頻度少了。每天三餐后,他也能自己從床上坐起來,并下到地上走兩圈了。還有,他覺得自己正在變瘦,特別是手腕下頭,血管、靜脈或者是青筋,越來越清晰地顯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這或許是康復的征兆吧,他一面端詳著自己的手脖子,一面在心底里放出一兩個填滿希望和快樂的氣泡兒來。這兩個孤零零的氣泡,就這樣從趙德海昏暗的胸腔內(nèi),慢慢地、晃晃蕩蕩地,經(jīng)過左心室、心臟瓣膜和毛細血管再穿過呼吸道、咽喉,直達他的口腔。

他打了兩個出聲的嗝兒。

他突然全身搖晃起來。他站不穩(wěn)了。他正站在病房中間,離自己的床還有三四步之遙。他想要呼叫或者走到床頭按按鈕,但他辦不到。他只得趕快伸手撐住墻壁。他也無法呼叫,他無力喊叫因為他的全部氣力都應用在呼吸上。他喘著氣,越來越急,越來越短。他再次感到眼前發(fā)黑了。

不消說,這,絕不是什么好征兆。

趙德海感到了恐懼。這是他平生頭一遭感到無助和害怕。他猛地想起了兒時的愉快經(jīng)歷——他整日在外玩耍,從城鎮(zhèn)的這一頭跑到另一頭再無憂無慮地跑回來。還有那些淺淺的溪流、山包以及公路、電線桿、汽車和壓路機,是的,是壓路機。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龐大的機器,好像一座山。哦……這是怎么啦?怎么又想起以前的事兒啦?

他搖搖頭,想把這些久遠的記憶從腦海中清理出去。

可是沒用。他越是不愿意去想自己過往的經(jīng)歷,那些栩栩如生的畫面就越是直接印在自己的腦子里。真是生動啊。這一幕幕的情景:他的初戀,他第一次參加小學數(shù)學測驗,他領到人生第一筆獎勵自己工作的薪金,第一次進省城看電影……一切都是新的,都是第一回,都是那么新鮮。自己也那么年輕,哦,真太年輕了??粗@樣年輕的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今天這副模樣的。我會生???我也會生病???映在腦袋里的那個自己——那個穿著白襯衫,一只手插著腰,快活地笑著的、露出牙齒大笑著的自己,如此問道。endprint

可該如何是好呢?

趙德海無法站穩(wěn),整個身軀都貼靠在墻上,接著緩慢地滑了下去。

再一次醒來時,趙德海全身已經(jīng)無法活動。他知道——他能看見自己嘴上戴著呼吸面罩,身上插滿了導線和塑料管兒。而且大夫也站在一旁,戴著口罩,鼻梁上架著眼鏡,冷冷的目光掃視著遠處。母親和妻子全都坐在他的左手邊上,看上去,她們臉上只有呆滯和疲倦。唉,沒必要把她們都找來啊。

過了會兒,他才注意到站在右邊的大夫的口罩,正在蠕動著。是在囑咐家屬什么后事嗎?哦,哦,對了——他想起來了:妻子不是曾經(jīng)拿著一張紙么,就在他剛被弄到醫(yī)院來的時候。那,一定就是病危通知書肯定沒錯了。唉,居然還能挺了一個月,唉,這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得知足了……可是,真的要死了嗎?!想到這里,趙德海忽然覺得有一股暖流從身子里淌了出來。這時妻子突然站了起來然后又蹲下,好像在床底下找著什么而大夫卻側(cè)身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了。

怎么?

趙德海失禁了。

趙德海躺進監(jiān)護病房,有四天的光景了。雇工也請了,一共請了兩位,分別白天晚上過來。被請來的雇工是表姐弟,就住在郊區(qū)。男的不嫌臟不怕苦,女的也能給病人打打飯。

整個監(jiān)護病房里有六張床位,可只有三個病人。

新來的趙德海被夾在中間。他的兩邊分別躺著兩個老年人,都是無法動彈一下,閉眼等死罷了。

只有他還有稍微活動一下的特權,轉(zhuǎn)一下脖頸以及眨一眨睜開的眼睛。于是,趙德海決定使用他的特權。他雖然已喪失了判斷時間的能力,但他從男女雇工的換班中讀懂了日夜交替的規(guī)律。到了晚上,他就一個勁的眨眼,轉(zhuǎn)脖子以及大小便。他看著男雇工忙前忙后,他看著他左邊的老頭子闔著眼一臉死灰,除了氧氣管上端微白的哈氣外,老家伙早就沒有明顯的生命體征了。還活個什么勁?啊——他為自己這可怕的想法給駭?shù)沽恕E缘娜艘矔@么看自己吧。說不定,就連家里人也……晶晶不是什么話都沒說就走了么,她不關心我。孩子她媽也不關心我。就算是咱媽也……他被這個推論嚇得僵在床上。此時,一股尿液從他腿間冒了出來,浸濕了衣褲,也浸濕了床。

哼。我就要死了。不能這么便宜,這么無聲無息。早知道我會死,就應當……唉,死到底是什么呀?想著這些個惱人的問題,趙德海不知不覺漸漸閉上了眼簾。思考起來可真費力勞神。什么都不想才好,才好。

第五天上午,趙德海醒了過來。男雇工已經(jīng)換成了胖女人。這女雇工長著一張寬臉,鼻子扁平,一對老鼠眼睛黑溜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正瞅著自己呢。哦!真夠討厭的,清醒過來的趙德海自覺渾身一緊,不受控制的肛門和輸尿管似乎在這一刻被一根麻繩給死死地栓了起來。

他幾乎要屏住呼吸了。

擺在趙德海頭頂?shù)臋C器“突突突”地猛響了起來。

一個護士輕盈地飄了過來,迅捷而姿勢優(yōu)雅。她看了看機器上的指數(shù),又探出手指按了幾個按鈕,接著低頭看了眼已陷入昏迷的病人,最后,才從容不迫地跨出病房。不一會兒工夫,兩個戴口罩的大夫在護士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是的。住進監(jiān)護室第五天,趙德海便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

這,是第一回。但,不是最后一回。

因為快到中午的時候,趙德海就又被拉了回來。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監(jiān)護病房的中央。

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母親。母親站在床前頭,木然地望著他。那么,做媳婦的也肯定在場。趙德海把眼珠子轉(zhuǎn)到左側(cè)。但出乎其意料的是,妻子不在那兒。他的病床左邊是空的。

她上哪兒去啦?為什么沒有來?是沒有人通知她還是她有什么事?怎么回事,她去哪啦?

趙德海想著,但完全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已不怎么清醒,腦子也很難做出判斷。那么說來,他要死了!

恐懼感襲來,但這回已不像上次那么突然而令人難以招架——事實是,他的腦袋一團混亂,根本無法處理什么恐懼感啦、什么死啦……這些個概念。這些概念對他來說,全然已失去了本來的意義。不。是毫無意義了。

就這樣,他戴著呼吸面罩,再度回望自己的母親。這,這是自己的媽媽。是媽媽!唉,居然要死在她前頭啦。

趙德海的胸脯突然劇烈地抖動幾下,像是呼吸困難造成的痙攣。母親倏地從麻木中恢復過來,大聲喊著醫(yī)生。

那么,到底死是什么呢?病人無動于衷地看著趕過來的醫(yī)生和護士??粗麄兪置δ_亂地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看著他們熟練地操縱著各種監(jiān)視儀器和急救用的用具。這是什么?這個白白的塑料管子……他們怎么扒開自己的胸膛啦?趙德海的胸脯被冰涼的手指戳了幾戳后,站在最外圈的大夫忽然抬起手揮動了一下,其余的人馬上閃開身,讓他靠到床前。那個醫(yī)生仔細地看了看機器又捏了捏趙德海的胳膊和脖子后,搖了下頭,伸出一個手指指了指對面的大夫……但是,病人此時又昏了過去,再也看不到此后發(fā)生的事了。

趙德海還沒有死。

他居然熬過了第五天,并且又以驚人的毅力熬過了第六天和第七天。盡管,他有時會陷入昏迷乃至垂危狀態(tài),但,他總算挺過來了。

這兩天里,發(fā)生了不少事。趙德海單位的領導和同事相繼來慰問他,探望他的病情——又或者說是,與患者見最后一面。他家的親戚——還住在縣城里的父親家的幾個親戚——也來過醫(yī)院了。風塵仆仆,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接著是女兒晶晶再次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跟她同校的男孩。當然,這些,他都沒有看到。因為他不是在昏睡就是處于昏迷之中。即便他睜開了眼睛,也不代表他此刻就能夠思考,清晰地辨識出站在他床邊的人到底是誰。他已經(jīng)分辨不出人了。代替他思考和識人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已回到他身邊,陪著他度過了整整兩天,48個鐘頭里幾乎沒有闔過眼。

這,就是最后的時光了。

主治醫(yī)生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趙德海很難挺過第八天,如果他再一次陷入垂危狀態(tài),那么,也不必再搶救了。當然,大夫同時也用帶著專業(yè)性的口吻,稱贊病患是自己所見過的,生命力最為頑強的人。為此,趙德海年老的母親,愉快地點了點頭。他的母親也實在沒有精力再陪床了,因此在大夫的一再勸慰下,母親回到自己的病房里休息去了。endprint

情形就是這樣。大家,每一個人包括親人和不怎么親的人,大家都盡力了。都盡到了自己的責任。醫(yī)生不也說了么,不必再搶救了……就是說,即使搶救過來,他——趙德海,也不會再康復。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恢復的希望了。他——趙德海,已經(jīng)從醫(yī)學角度上,不再被看作是一個活著的人了。

簡單說來,就一句話,他就要死了。

然而,死卻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像很多快要死去的人,最后都會經(jīng)歷神秘莫測的回光返照一樣。趙德海,這個被醫(yī)生宣判了死亡了人,又活過來了。

他于第七天夜晚十一點多鐘,清醒了過來,恢復了神智。

他睜開了眼睛,并且能夠微微抬起頭來。他清楚地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腳上小憩的妻子??吹搅吮O(jiān)護室內(nèi)寂靜到令他恐慌的景致:原先右邊的床鋪已經(jīng)空了,左邊的那個老頭子,如干尸一般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甚至都聽不到最輕微的呼吸聲。安置在室內(nèi)的各種儀器有規(guī)律地發(fā)出清脆的嗶嗶聲,像在計時又像在發(fā)送著警報。

一切都安靜極了。仿佛是在為了讓他能夠更加清醒地思考,而將整個世界所發(fā)出的背景雜音關掉了一樣。

趙德海覺得自己的身子變輕了。于是他用力抬起頭,抬起脖子和半個肩膀來。他一邊看著病房里的人和物,一邊想著……

他想到的,還是小時候自己在縣城里飛快地奔跑,那些自然形成的淺淺的溪流、山巒還有電線桿、解放牌的大卡車。偶爾,自己初戀時的情景以及女兒出生時滑稽又可愛的臉龐,會稍稍閃現(xiàn)一下。但,也僅僅是轉(zhuǎn)瞬即逝。主要呈現(xiàn)的,還是在他小的時候,那個沒有父母管束的時候所發(fā)生的種種……可是,這些景象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了。

趙德海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床腳上妻子的后腦勺。

他的視線完全模糊了。伴隨著他上半身的抖動,趙德海重又倒在病床上。他望著天棚。那白色的天花板黯淡了下來,變成了灰色。最后,完全變成了無法識別的顏色,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昏暗一團無法分辨。

唔——死,就要來了。但,似乎來得不夠快。

死是一點點挪過來的。

沒有黑暗,但也沒有光。

趙德海在自己的病床上掙扎了起來。扭動著脖子,眨巴著眼簾。呼吸面罩被白色的哈氣完全覆蓋住。他囁嚅著,呻吟著??蓪嶋H上,他根本就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來。只不過,他不斷地試圖在床上制造出窸窣的響動。

兩三分鐘后,值班護士最先走到趙德海的身旁。然后是值班醫(yī)生。最后是醒過來的妻子。三個人都盯著他——趙德海,盯著他在床上無謂地掙過來掙過去。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試圖去安撫他。

又過了將近一刻鐘左右,趙德海才完全死了過去。躺在床上,不再動彈一下。

奔向偉大事物的邊界

樹葉落下的那一剎,將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的開始。我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太久,以至于再也不能按捺住焦躁的心情。當看到窗外第一片葉子飄落的颯爽之姿時,我就急匆匆地鉆到了街上。我住在這條街上已十多年了,但它始終保持著它那不會變更的相貌。真的,說起來真是難得。這條街就像是鑲嵌在我記憶中的一粒玻璃球……沿著大學路從東到西,兩排相對的楊樹植立在中間干道的兩側(cè),裝點著這條街道,將天空與人分割開來,將建筑物與人分割開來。我還能想起當初剛走上這條街時的感覺,那還是涵彧教導我不要每次都急匆匆寫完一首詩的那個冬天。彼時,我為了印自己的第一本詩集而掏空了口袋。梁虹也還跟我住在一起,她當年還沒有今天這么胖,也還沒有今天這么愛嘮叨。雖然兜里沒了錢,可當時一切都還如此美好,就像生活理應展現(xiàn)出它豐富多姿的那一面。

涵彧帶著我穿過路南西側(cè)的小巷,繞過幾棟兩層小樓轉(zhuǎn)到了毗鄰馬路的十六號樓前,陳舊的六層樓房盡管舊了些,卻因為樓前插滿的月季花而顯得相當靜謐怡人?!靶U好的環(huán)境?!北任掖蟀藲q的詩人指了指樓頂說道?!笆前?,很安靜?!蔽腋胶椭?,隨即仰起頭望著那被路邊楊樹侵占的天空。因為這里多是退休老人居住,前輩解釋著然后拉開樓道的防盜門,領我走了進去。我們一口氣爬到了三樓?!暗搅耍憧纯??!焙瓘统鲨€匙打開了302室的房門?!皟墒乙粡d,北邊的屋子正好可以做書房。你瞧啊,就是廁所小了一點?!彼呛堑貜街弊叩奖凰Q作“廳”的過道中間,攤開手瞅著就要壓到他頭頂?shù)奶炫铩?/p>

這位比我年長八歲的詩人,是一位難得的良師益友。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經(jīng)常能回想起他。他那緘默的薄嘴唇只到必要的時刻才會張開,自然,從他嘴里流淌出來的絕不是綠中帶黑的毒汁,雖然現(xiàn)如今我對他早年的作品不再敬佩有加了,但他是那種超越了自身作品并能長久佇立于所有認識他的朋友心中的那種人。而且毫不諂媚地說,他仍在寫作,仍能有所創(chuàng)作。按照劉博的說法,即使陸涵彧現(xiàn)在寫作的速度非常緩慢以至于兩三年間才能完成一首詩,可是,這畢竟比“絕經(jīng)”要強得多,哪怕其寫作過程的度量異常的緩慢。相反,梁虹就屬于后者,她早已“絕經(jīng)”了。她跟一個福建人住到一塊兒并養(yǎng)了兩個孩子。

“事情常常就是這樣?!眲⒉┢缌耸种械南銦?,直起腰靠在我對面的沙發(fā)椅上。這只橘紅色、帶扶手的沙發(fā)椅還是梁虹搬進來時跟我去商店挑選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我走上了大學路的便道,看著這熟悉的場景。一對情侶正在我的前方拍照,那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女孩笑吟吟地把一只手搭在楊樹上,她的男朋友則半蹲著,舉著相機,距離她有十來步的樣子……我心中想著,已經(jīng)到了拍照留念的時節(jié)了,抬起頭來。

樹葉才泛了些許的黃,那些黃并未徹底浸透葉枝。只有那些少數(shù)的、過早眷戀土地的激進分子才掙脫了親屬們的約束,飄落下來,紛紛落到柏油路或鋪著磚石的人行道上。可惜。他們太容易被風、水分和氣候以及走在他們身下的人群的衣著所欺騙。這些急于離開家的孩子早早地,就沒了母親。樹干或樹枝堅硬的容貌與他們是那樣的迥異,這些葉雖然構成了整個樹的一部分,且是最為重要的吸取陽光的那一部分,卻與枝干并無關聯(lián)。這不同表現(xiàn)在他們的微不足道上,表現(xiàn)在他們輕盈扁平的身軀和他們那無知無覺蜿蜒伸展的管脈上。但也不必太為他們難過,因為他們是唯一能從那固定不變的旋律中改變自己命運的分子。他們固然會落到地上被人乃至狗踐踏到稀爛,不過他們?nèi)匀荒芑貧w土壤,分解粉碎,成為生命一環(huán)中不可缺少的小小一段弧。這時,人們最不該做的遐思,就是將這反視作他們的另一種宿命。哪里,哪里。落回到地面是他們渴望脫離母體的意志結晶,憑著這意志他們宣告了冬天的臨近。而這,不正是值得贊美的么。endprint

男孩伸出右腳,在人行道上劃出一條曲線接著便站牢。我走近了,看到他那微微抖動著的手指緊緊撫在快門上,卻遲遲不能按下去。這多像涵彧的現(xiàn)任妻子在給我們合影時的動作。哼哼,一道微笑從眼前飛過。他是幸福和幸運的人,只要一想到他能有這樣一個妻子,我就不能不羨慕他。他太太怯怯地站在我們面前,舉起相機,一副厚厚的眼鏡后面是一對小而黑的瞳孔。她擺弄著相機調(diào)整角度,但遲遲不按下快門以至于我瞇起眼睛打了兩個哈欠。涵彧始終保持著淺笑雙手背在身后,這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的脾氣太好了。他甚至不會沖人發(fā)火。可是,越是這樣的人偏偏就要先走一遍煉獄才能超升天堂,他的第一個老婆呀……我總結為,這一類女人的存在就是為給某些男人找麻煩,減少壽命、損傷智力已經(jīng)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你是沒有見識過?!标悩浞逭卵坨R,一邊掏出手絹擦拭著一邊對我講。

“我還坐在那里呢,當著他面,‘你媽逼的隨口出來了?!?/p>

“老陸就坐在那兒低著頭,聽任那女人在他面前詈罵。簡直就是從嘴里往外排污?!?/p>

“我的血壓都高上去了。哎喲!”

“所以說,不能找學音樂的娘們兒,尤其是半途而廢的。你想想,她們是練聲樂的?!?/p>

“怎么?你還不知道呀?他老婆是學黑管的出身。那底氣叫一個足,欸喲,要不說……”

“我血壓都上去了,啊,我二話不說直接就從他家跑出去了。”

“真受不了……不是,他倆從上學時就住在一起了?!?/p>

“據(jù)說一開始是老陸主動追求對方,后來他去搞詩社忙得大半個月沒露面?!?/p>

“再后來那個女的又主動跑來找他?!?/p>

“哦,我也是聽人說的?!?/p>

“你知道虞珊的大哥吧,他跟老陸是一屆……他,我聽說前年還待在新加坡?!?/p>

“嗨,他們都是被女人害死的那種人。你就說虞光史傍著一個開飯店的新加坡人,去當面首……哦,就是小白臉嘛!”

“老陸跟他的情況差不了多少,無非一個是富婆一個是黃臉婆。都是婆,怎么講呢,女上一個波濤洶涌的波字。”

“你不要笑,你是脫離苦海了?!?/p>

收住了笑,我低頭不得不承認,這話倒不假哩。我跟梁虹分開有三年整了。無論從哪方面講,她均算不上波濤洶涌。她是我?guī)熋茫任彝硪荒曜x化學系。加上她,我們學校里一共有九個寫詩的。這在一個理工科學校里大概也算一個奇跡了。不是說那種地方就沒有才思敏捷、語感豐沛的人,我指的是那里的詩歌精神已經(jīng)超過了一般大學的玩票性質(zhì)。直至余遲五年前離開學校,詩社才落下了它的最后一層紗簾。他是銜接最初和最后的關鍵。我還記得,當初,詩社便是在余遲和辛曉東的提議下發(fā)起的,后來辛曉東又把我拉了進來。再往后是自動化系的幾個人,以及機電系的刁延樂、孫洋和梁虹。其實,說句老實話,我一直覺得,除了余遲和我外,其他人的水平都很一般,主要是沒完沒了的重復,這意味著缺乏創(chuàng)造力。即使是我的好朋友辛曉東——那位已經(jīng)供職于“史蒂文斯公司”首席分析師的前詩人——他到現(xiàn)在還會偶爾給我打打電話。在電話里他也還會說上一說陳年往事。只是,這些對他來說已成了回憶、沒什么味道、且愈來愈蒼白的影像、人與人的氣味和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攪成一團只可遠觀而不可靠近的東西。他的才能,還是在離散數(shù)學方面,寫詩對他來說僅僅是娛樂。這高尚的娛樂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對大伙兒沒有什么吸引力了。當然主要是因為余遲。他才是我應該感激一輩子的人。恰是他,將我引入到語言的伊奧尼亞海中,并輕輕從背后再推了一把。透過余遲,我認識了陸涵彧,認識了劉博,還有陳樹峰。這三個人都先后到我們詩社做過講座。自然,所謂講座也不過就是我們這九個人。孫洋、刁延樂只聽了兩回便失去了耐性,辛曉東不是打瞌睡就是借口去看女朋友,從此一去不返。真正堅持到最后的就是余遲,還有我。巧合的是,我倆也是唯一從來不戴眼鏡的九詩人中的成員。九詩人成名甚早——這樣說并不是自己抬自己——從一開始我們就有自己的刊物,用打印紙的背面寫上每個人的處女作,貼在各個宿舍樓的外墻上,余遲用四個晚自習時間寫的《論晚年的伊凡·哥爾》則一直從數(shù)學樓貼到了他自己的宿舍門口,辛曉東更是把最后一篇從余遲的門前撕下,轉(zhuǎn)手貼到了廁所里。他笑嘻嘻地拍打我的胳膊說,等那些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女書呆子摸到這兒以后,他就領著她們?nèi)把鲋i底。這些活動(當然不包括辛曉東的惡作?。┮鹆诵@的沸騰。三、四年級的老人們紛紛攥著一張打印紙跟女友一起坐在操場上調(diào)侃著。教務主任按圖索驥敲開了余遲宿舍的房門。三個一絲不掛的男生望著他們尊敬的領導,但余遲不在。余遲被叫到校長室(只有他的那篇大作上署了名而且是本人),詩人領袖經(jīng)不起折磨或者誘惑,終于供出了我們。系主任訓示我們要用功學習。九詩人從廢棄的紙簍子里登上了校內(nèi)網(wǎng)。真?zhèn)€神經(jīng)蹦跳而不知疲勞的年紀,只過了區(qū)區(qū)三個晝夜。

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那對拍照的男女,我發(fā)現(xiàn),我已把他們遠遠甩在身后,我正站在路口。T型路口繁忙如故。行人短促、慌張左右環(huán)顧投射出不信任的目光彼此交錯,謹慎而心事重重猛地回首。只是高聳的楊樹再往前就將湮滅無蹤影,于是我決定往前走。過路口走到路北,向著那些在風中自由搖擺的樹繼續(xù)前進,畢竟,那兒才是我要去的地方。大學路的北側(cè)一片荒原,潔凈如初的商店櫥窗,裝飾著霓虹燈的單峰駝、啤酒罐眼鏡和香蕉,一排排的小轎車塞滿了便道。可即便荒蕪到了這種地步,也還是有人存在。那么多的影子——人的影子、疊著影子的人——我走下馬路牙子沿著緊貼在路邊一側(cè)的下水井蓋前行。

“你要當心陷阱?!庇噙t告誡我說,“不管是跳躍還是彳亍,因為路上充滿了你意料不到的艱難險阻?!彼闹腋嫒栽谖叶吇厥?,尤其是當我遇到那些意外并慌了手腳心跳加速的時候??上У氖?,余遲也離開了。他距離我已經(jīng)太過遙遠。此刻,此地,我所能仰賴的,只剩下他留下的那些只言片語。這些言語支離破碎但卻頑強地扎根于我心底,我時時能從它們那里汲取到我生存所必需的能量。我澆灌它們,讓它們生長,伴隨著我一齊生長。endprint

這一側(cè)的樹三三兩兩地聚攏在一起,同時為岔路口遮擋風雨。他們與對面的伙伴們截然不同,因為他們彼此擠在一起。不大的間隙中,樹與樹的每條枝椏彼此問候,而葉與葉之間完全不再有任何個人的隱私,形成一角小范圍的傘蓋,沙沙作響。只是風微微拂幾下,而后喧鬧聲從上到下,從蒼穹一直落下。猝不及防。說著話的人兒會不自禁地仰頭,中斷交談,迷惑懵懂心不在焉,一瞬間返璞歸了真似的,繼而馬上從容嘆著氣,再度說著那些話兒。

即使是樹也會沾染上浮華的,我心想。我想到我生命中那幾個重要的人。他們接二連三地從我不曾注意到的地方魚貫走出,然后直接走到我面前。這種戲劇性有如即視感般,再現(xiàn)出一幕幕的布景。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妥當了的,無需我去操心。那么是否是因為我太過順利地按照我自以為是的方式,滑行至此。至今,我仍然不能做出正確的回答。我一度向劉博求教可他只說了句:沒什么,順其自然最好。自然,與我面前的樹一樣,是經(jīng)過刻意修剪的。人們將自然安置在漫不經(jīng)心的構想中,這些樹沿著道路被種在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暴曬在日光下,葉面油綠葉底焦黃,這一邊的樹葉承受著太多蹂躪但卻比另一邊的更晚脫落。他們在展示倔強的生命力。一種不屈和一種堅忍。他們的耐受性同時也是他們的固執(zhí)和保守。他們似乎已遠離了自然與生命的本意。

“好,好,我待會來接你?!蔽疑砼缘哪腥巳缡钦f道。這人站在車前,揮著手,向著一間商鋪的玻璃門揮手,深褐色的玻璃不反射出一絲光。我站在窨井蓋上停住,側(cè)臉望著,回味著那兩個字:好,好。如今我真的很難再對什么人這樣去敷衍。好,好——難以啟齒是因為這個字意味著欲念。通常,人們會在怎樣的情景下才會這么說呢?我問自己。當梁虹從我這里拿走米沃什時我曾這樣說過;當梁虹要我?guī)兔尤朐娚鐣r我也這樣說過;當梁虹說要搬到十六號樓302室時我還這樣說過;當梁虹把我的第一本詩集全部處理掉時我仍這樣說過——好,好。梁虹更像是某種或者某些藝術趣味的集合體,一個化身。她并非真的將創(chuàng)作視作一件嚴肅的事。她所希冀的只是從這種嚴肅中收獲歡樂。也許這本身并不說明什么。我們在寫的同時獲得愉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然而,如果僅僅以愉悅為目的的話,那么,整個寫的過程必然會受到損害。“也就是不可避免地導致世俗化?!标悩浞妩c著頭,他緊跟著補充道,“且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睂Υ耍疑畋碣澩?。這當然是真理……創(chuàng)作,即是從日常語言中提煉超凡之物,無論人們?nèi)绾尾荒芾斫?,如何加以詆毀和嘲諷,都不能改變這一事實。因為世俗世界是軟弱無力的,是缺乏自我保護的,也就是說:不堪一擊。關于這一點,我如今已完全領悟了。而且,我越是深入地了解這一點我就越是會感到自身的虛弱和卑微。誠如涵彧早年間用過的一個比喻:每一葉落下時的哀嘆,恰如大地發(fā)出的歡笑。這歡笑聲或許震耳欲聾,如同成千輛汽車一起鳴笛,但也可能,這歡笑聲空寂如塵,縱使耳蝸不會傳導震動,可它會與心跳共鳴,讓人喘不過氣來。

啊——我調(diào)整著呼吸,試圖讓自己的呼吸更加勻暢。我現(xiàn)在需要新鮮的空氣以便保持健康。于是,我加快了步伐,越過了路邊的汽車和井蓋,越過了擁擠推搡的楊樹,一直走到了那道長長的矮墻之下。從這里開始,路北將進入清冷寂寞的時光隧道。喧囂即止。便道上行人寥寥。基礎物理研究所的圍墻將這座三棟相連的小樓悄悄包裹起來,朝南的鐵門緊閉,只留下虛掩著的側(cè)門和看守它的守門人。這一回遇到的,是那個戴眼鏡的青年。他略低著頭,兩只手垂在褲線上左腳朝外側(cè)撇開,彎著腰。物以類聚,每次在路上看到他,我都會暗暗聯(lián)想,真匹配。他的形象簡直就是專門為了鎮(zhèn)守這座深灰色小宮殿而誕生的。集安寧遲滯與扎實晦澀于一身。我寫過這座建筑不止一次,而每一次都會在守門人那里戛然而止。這座宮殿以及它統(tǒng)治的那些最簡單也最枯燥同時最接近真理的事物,總會在流經(jīng)守門人的腳下時,凝結住。這是我的問題。我無力將那些富于活力的復雜概念融匯于一個單一形象之內(nèi)。這是我的問題。因此,我必須長時間地抓住不放。我必須凝視著難題,直到解決它通過它,消融和消化分解它,直到完全吸收掉它。但這,真難哪。

虛弱卑微之感涌上心頭。涵彧在這種情況會怎么辦?他當然會保持著微笑,拍一拍肩頭說一句,不要急?!安灰?。”陳樹峰在看過我今年的新詩后閉上了眼睛。他在過煙癮時也是同一副模樣?!澳悻F(xiàn)在惟一的問題是,”他停頓了下來,眨著眼,看著我說,“焦慮。”是的,他這樣解釋。雖然任何詩人都會有焦慮但具體到我身上,這份焦慮則更多意味著我的雄心壯志。我企圖不斷攀越,不顧及任何困難和危險。這自然是應該贊許的,然而這焦慮一面催促著我奮力向上,一面在暗地里啃食著我的健康。

“就是說它有可能帶來精神上的負擔?!?/p>

“而任何負擔則一定會拖住你的腿向下拽你?!?/p>

“在不知不覺中,你會因為這種負擔而耗費自己的氣力,因為你不得不與沉墜的力量相抗衡。”陳樹峰雙手抱在腦后,他習慣以這樣的姿勢后仰在椅子里。

“想一想看,為了抗衡下墜力,你自身力量的上限就會縮短一截啊?!?/p>

唔,這一番話令我猛然間看到了陸涵彧那張?zhí)耢o的臉。那臉上幾乎沒有表情變化所留下的印跡,反而是長時間地保持著一絲淡淡的笑。他對自己生活狀態(tài)感到滿意么,對自己的經(jīng)歷還有自己越來越慢的寫作過程滿意么?人以群分,分離總是不可避免的。先是余遲。他在九詩人瓦解后仍主持詩社的日常運作,哪怕他早已畢了業(yè)。他投入熱情,孜孜不倦受到老校長的稱許。進而被通報全校,詩社于是又茍活了幾年。他走得是那么匆忙,我們都沒能與他道別。后來有謠傳說他是因為和一年級的新生談戀愛失敗,才出走的。但我不信。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詩人是不會被戀愛這種小事所擊倒的。要么他本質(zhì)上不是詩人。沒有第三種可能。在這條直通地平線的道路上,黑暗就在我們身后,每一個走上這條路的人都需小心,因為我們身后緊跟著地獄,所以首先不要走回頭路,其次最好也不要回頭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是我們必須走下去。

接著涵彧也離開了。他攜新婚妻子去了南方,去太太的老家。他們走的那天,我們都去送行。奇怪的是,在那樣的場合下,大家說得最多的話卻是注意身體保持健康,好似赴壽宴般沒完沒了地祝愿著長壽吉祥。涵彧與我相距遙遠了,一年中至多問訊三兩回,但我仍為他感到高興,為他新獲得的幸福的事業(yè)基礎而高興。他人的福祉便是我的福祉,不過他人的苦痛卻非我的痛苦。應當承認,剛與梁虹分開時我心里的確并不好受。事實上一俟躺在她身旁,這種隱痛就已經(jīng)發(fā)作。起先是一種神秘感的喪失,一旦失去這層面紗,丑惡的形象即展現(xiàn)無遺。多么可憎的東西。這厭惡,進而刺穿了我過去曾經(jīng)的迷戀,說到底,迷戀本身就是脆弱和不健康的表現(xiàn)。當我沉浸其中,我便褪去了當初我為自己打造的那件保護衣——一層透亮的薄膜。就像蛇蛻皮,長大長粗,我從生活中學著老練沉穩(wěn)。嗯。而今我不再困擾亦毫無抱怨,這些都不能挽回什么更不能換來新的東西。所有的新,都需自己去找尋,依憑著自己的意愿,從迷失和焦灼的瑣碎中,走出來。一條嶄新的道路在身后形成,可這也沒有什么,因為身后之路是不能返回去的,即使回去了它無非就是一條老路,而在一條過于熟悉的老路上往來奔走,有何價值?

欸,我竟已走到了盡頭!?一片開朗的十字街上,人們穿梭于汽車與汽車之間。樹木全被砍掉,露出洋灰色的簡陋和破敗。現(xiàn)代建筑、紅燈和斑馬線太易被磨損消耗,以至于它們會輕而易舉被歸類于陳舊與腐壞的定義內(nèi)。這正是當代一切(人造的)事物的本來面貌。我又將目光投向路南的樹,遮蔽成陰,連接成排,在秋日驕陽下,翩翩翻卷著自己的舞裙,墨綠色交織的經(jīng)緯下,是一根根盡顯疲態(tài)的腿,上面?zhèn)劾劾?,訴說著往日諸種的不幸,可依舊挺拔。還未到屈服傾倒的時刻,故而堅持著固定不變的步伐。往前,往后,每一步慎重的選擇都會帶來迥然不同的結果,好、壞、好,重復著這樣的話語。不過,這些已不重要,因為每一個舞臺都肩并肩地款款而來,只要演出仍在繼續(xù),那么每一個世界都敞開自己的大門,靜待惠顧……我應當往何處去?我時時問著自己,于是,各種奇思妙想和假設及可能性,便組成一副牌,數(shù)學家們相信牌面數(shù)值可供他們計算出答案,然而這仍還不夠,不妨展開一串無限的序列,不妨直視無垠的邊緣。這邊界線影影綽綽似乎可見,只是那不過是某種人定的幻覺。既然已經(jīng)無限,又何來可視的邊際?最后,心底生出一個聲音反復呼號:不要望著盡頭處想入非非!不,這聲音理應是:不要望著盡頭而停下腳步。我再次睜開眼,綠燈亮起,不容遲疑,必須穿過這隘口??窗?,對面就是我鐘愛的那些楊樹,它們迎著秋天嘩嘩作響,像是一場招待我的音樂會正拉開自己的序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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