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走走
走走:我最早看你的文字,還是在《萬象》雜志上,后來那些專欄文章集結(jié)成了《好色的哈姆雷特》那本,比如會討論莎士比亞的劇本中隱含的黃段子等等,屬于風(fēng)月雜談一類的文化隨筆,氣質(zhì)非常獨特,精致而粗俗,信息量卻很大,從古希臘陶罐、古埃及草卷、洛可可繪畫、康康舞到各類書籍、電影、春宮等等,應(yīng)有盡有,旁征博引,亦莊亦諧,其實是從情色角度切入,研究了一下西方文化史和藝術(shù)史。這種寫作風(fēng)格最初是怎么形成的?
小白:當時編輯《萬象》的陸灝先生找到我,提出想約我寫一些有關(guān)歐洲情色文化歷史方面的介紹文章。這個想法刺激了我,好像是,一下子觸動了我身上某種一直休眠著的想要調(diào)皮搗蛋的念頭。用文字來表達一種難以表達的東西,講述一種無法講述之事,把語言磨成一種尖細之針,在禁忌縫隙間穿行,這件事情讓我覺得興奮起來。當然那也確實是一種挑戰(zhàn),要找到一種講述方法,讓這種講述本身成為有意義之事,而不讓人覺得僅僅是某種展示的怪癖、駁雜的炫耀。我小時候,大約念高中一年級那段時候,特別喜歡T S Eliot的詩,《荒原》、《四個四重奏》,我們幾個同學(xué),包括現(xiàn)在在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工作的黃韜,我們當時都是好哥們,我們都喜歡《荒原》,放學(xué)回家路上常常隨口就能背出那其中詩句,前一陣有回我替裘小龍先生一場活動做主持人,我沒好意思告訴裘先生,他的那些詩句我們小時候常常用來互相開玩笑,用來發(fā)泄某種想要跟世界搗搗蛋的少年心情。有些比如“年老的男子卻有著布滿皺紋的女性的乳房”,雖然我們后來也仔細讀了原文,但一直存在記憶中頭腦中的卻是那個譯本。我想在某種潛意識作用下,《好色的哈姆雷特》不知不覺地征用了《荒原》的風(fēng)格:大量用典、隱喻、竭盡所能尋找恰當詞語,在自由散漫的聯(lián)想中尋找某種喜劇性的韻律,尤其重要的,在文字禁忌的邊界上尋找表達之道。所以,《好色的哈姆雷特》對我來說,更像是在寫詩,某種中年詩體。
走走:就像你的寫作幾乎沒有自己的個人情緒一樣,除了少數(shù)和你走得非常近的朋友之外,大家對你的個人生活其實是一無所知的。毛尖曾經(jīng)這樣寫你:“我們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不知道他有沒有戀人,但每次出現(xiàn),他總是有型有款有色?!睋?jù)說你之所以走上寫作道路,是因為你閑來無事,跟朋友在網(wǎng)上聊天兒,一段一段地寫美術(shù)史,朋友覺得很有意思,把它貼到了天涯論壇。沒想到跟帖非常多,你只好順著帖子往下寫。帖子被《萬象》雜志的總編陸灝看見,由此和《萬象》結(jié)緣。我挺好奇你的知識結(jié)構(gòu)是怎么建立起來的?為什么會對美術(shù)史(而不是文學(xué)史)如此術(shù)業(yè)有專攻?
小白:跟大家一樣,上學(xué)、廣泛閱讀、或者有主題地搜獵研讀。說到底,也就是調(diào)皮搗蛋,不按規(guī)矩來,然后全靠自己瞎琢磨。嚴格說起來,發(fā)表在《萬象》上那些東西,其實跟美術(shù)史關(guān)系不太大,也許倒是跟圖像史更有關(guān)系一點。
走走:無論是你早期的專欄文章,還是后來的長篇小說比如《租界》,字里行間都充滿嚴謹?shù)目紦?jù),相當有知識性。這些材料的累積全都靠圖書館和搜索引擎?寫《租界》時你讀了多少材料?
小白:圖書館、檔案館、谷歌。泛讀和精讀。利用研究專著附錄參考書目來泛讀,從別人腳注和引文中尋找知識線索來泛讀,然后逐漸在頭腦中形成一系列問題,就跑到檔案館、徐家匯書樓、上圖近代文獻館,搜索專題文獻卷宗來精讀。讀了多少說不太清,但上海檔案館法租界警務(wù)處有關(guān)卷宗,我應(yīng)該是差不多全部調(diào)閱了一遍,雖然很多也就是迅速地翻閱一過。我有類似情報間諜機關(guān)的那種完美主義傾向,就是說如果我知道在某處存在著某條信息,而我卻仍未掌握這條信息,那我就會覺得沒辦法動筆向上級寫報告,一定要千方百計把那條信息找來看一下。雖然真把它找來了,看了,實際上那份報告中卻根本用不上,沒什么價值,完全不相干,但那種全面掌握信息的假象卻會帶來某種敘述自信。我?guī)缀醪蛔龉P記,不做卡片,雖然那套做法我其實都會,關(guān)鍵詞啦,目錄啦,我都挺擅長的,但我有一種奇怪的信念,覺得創(chuàng)造力來自于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如果有一個好想法在頭腦中產(chǎn)生,我不會隨時記錄下來,或者有一個好構(gòu)思好情節(jié),我也不會先寫一個提綱,我寧可把它放在頭腦中,如果幾天后忘記了,就證明它確實沒有什么價值,如果幾天后它仍然頑固地在那兒,就說明它可能確實是一個好主意。如果有一樣?xùn)|西閱讀中所得,我也不會把它記錄下來,我把所有閱讀所得全都隨便堆在頭腦中,當我寫作時候,我不太科學(xué)地相信,如果那些閱讀所得到的某一項知識在寫作過程中自動浮現(xiàn),那就說明它是有價值的,如果徹底遺忘了,那就說明它確實應(yīng)當被遺忘。
走走:“隨便哪個作家,任何一部作品,不僅觀念、故事、人物,甚至文體風(fēng)格本身,都與作者的生活經(jīng)驗深刻相關(guān)。”這是你自己表達過的觀點。在我看來,一個喜歡研究情色的人,應(yīng)該是很熱愛生活的。比如上海朋友圈知道,你對食物是敏感而挑剔的,據(jù)說飯館里少數(shù)能令你驚艷的菜肴,你會琢磨烹飪方法,搬回家實驗。家里廚房從攪拌機、空氣炸鍋、壓面機、咖啡機到烤箱……一應(yīng)俱全,據(jù)說你自信自己對做菜是有一定天賦的。再比如你的牌技一流,記牌算牌,上海作家圈里對你的高智商是公認的。這些和你喜歡寫類諜戰(zhàn)小說,比如《租界》《封鎖》有關(guān)嗎?其實《局點》也是一種牌局,圍繞一張一百萬的匯票,三個男人兩個女人,以及兩張假匯票,所有賭徒賭注都在桌面上。就像你自己的解釋:“所有參與這場游戲的人都是必須時刻相互猜度對方心思的對手,早一步猜到,就有機會設(shè)計出簡單而有效的策略,贏過對方?!?/p>
小白:我想我也沒有喜歡研究情色,哈哈。但書寫情色對我確實是一種挑戰(zhàn),我記得陸灝在收到第二份稿件時曾回來一個郵件,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能不能再寫“出去”一點?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暗示了那種書寫存在一種有彈性的邊界。那不僅是一個關(guān)于什么可以寫什么不可以寫的問題,可能是一個怎么去寫的問題。說到底,這不就是所謂文學(xué)的任務(wù)么?開拓詞句表達疆域,照亮暗昧模糊地帶。所以我一直堅持著說,《好色的哈姆雷特》是一部詩集。每一首有一個七字標題,然后原計劃是打算寫14篇,向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致敬。哈哈哈。我第一本自己購買讀完的文學(xué)作品就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屠岸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14行詩集》。那是一個夏天,我當時念初中二年級,從盧灣區(qū)步行跑到福州路,回家洗澡后拿了一把竹榻坐到房頂露臺上,所以莎士比亞一直給我一種悶熱的感覺,夏日呀,玫瑰呀什么的。上海今年國際文學(xué)周開幕是在一個悶熱的老教堂舉行,保護建筑空調(diào)不夠,所有人都熱暈了,今年主題恰好是莎士比亞遺產(chǎn)。哈哈哈。endprint
做菜和打牌,就是玩呀。我想象不出它們倆跟寫作會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也許這兩件事都需要在下手之前在頭腦中制定好計劃,按步驟實施。我比較喜歡這類預(yù)估、嘗試、調(diào)整的行動方式。包括寫作也一樣,在動筆之前,我可能已對完成作品有一個大致上的感覺,然后每推進一點就會跟頭腦中那個虛擬完成的作品比較,調(diào)整口味,然后常常會推翻先前想法重新來。大體上說我比較喜歡有控制地推進。
走走:你的小說中,食、色兩種本性經(jīng)常有著充分發(fā)揮。比如《封鎖》的引言:“有個老太太么真正福氣好,早上起來吃點心。一碗燕窩一碗白木耳,水潽雞蛋吃下去,三碗大肉面,一只童子雞。底下人要問太太阿曾吃飽哉?格點點心不過點點饑?!憞[梧·因果調(diào)·《福氣人》”小說中的蘇州人、寫連載小說的亭子間作家鮑天嘯,在公寓大樓因為炸彈炸死大漢奸丁先生而被日本軍隊封鎖并斷糧后,一次次向日本人提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爆炸線索,每次都伴隨著日本人的獎賞?!磅U先生,你自己跑來告訴我們,你有刺客情報。你懷疑某個女人是罪犯,我們把你當成好市民,一個可以講理的人。我們立即替你安排餐食。當我們得知鮑先生口味精致,是個美食家,就馬上提高供應(yīng)標準,把你當成貴客?!毙≌f中出現(xiàn)了各種活色生香的美食:松鶴樓蝦油拌面(“他打開盒蓋,三只仿制乾隆五彩大碗。雪白面條上厚厚覆一層艷紅蝦腦,閃閃發(fā)亮?!保缓缈诟淮壕拥膿P州菜(“喝粥,就著兩碟揚州什錦醬菜,亮晃晃淋過麻油?!瓋芍亚鍩酹{子頭,一盤云腿蒸雞翅,另有一只團花湯碗,打開蓋子,是一碗蘿卜絲氽鯽魚?!岩唤爻峒庹麄€放進嘴里,只見兩頰一陣鼓動,不知他怎么弄得,很快褪出雞骨,吐在桌上,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肉?!保?;廣東順德菜(“豆苗炒鴿子只剩下湯汁,另一味炒水魚,也變成兩堆雜骨。青花蓋碗揭開,炒牛奶現(xiàn)在可以吃了?!罅汲磁D?,要用水牛奶。面對美食,鮑天嘯言簡意賅。……他撥弄著炒牛奶,把那些配料平均送入嘴中,確保每一口都能同時吃到鴨絲、蝦肉、火腿、欖仁。他大口大口吃著,他吃東西時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效率,吃得又快又多,卻沒有多余的動作,殼呀骨呀也都整整齊齊堆了一小堆。是長期專注于此而學(xué)會的技巧?!保詈笾x幕前的那頓日本櫻鯛,簡直絢爛。(“廚師從竹簍抓出一條魚,魚背一抹粉紅,魚鱗果然微閃金光。廚師從刀架上挑出一把,卻沒有破肚挖腸。他貼著魚鰓蓋骨用力劃一刀,翻過魚在另一面同樣位置也劃一刀,然后拿刀輕輕一剔,整個魚頭就從魚身上分開?!度星腥媵~肉,發(fā)出古怪咻咻聲,每割下一兩片肉,廚師就用刀背敲一下砧板,即便獨自一個在屏風(fēng)后,他也必須遵循某種古代食肉禮儀。”而所有這些鮑天嘯細細拆骨化渣的過程,其實也是日本人細細推敲折磨他的過程。
小白:吃東西和性活動可能是人類兩種最富有喜劇性的日?;顒印_@兩件事具有某種向下的拉力,拖后腿。那是兩種本質(zhì)上完全私人的活動,卻在人類漫長演化過程中繁衍出一整套禮儀和禁忌。特別真,卻又特別假。
走走:我們來聊聊你喜歡在敘述中玩的把戲吧。比如看你的小說,絕不可以輕易把敘述者當成小說家本人,他們是你虛構(gòu)出的作者,在小說中形成一處又一處回聲?!罢趯懽鞯娜瞬皇亲跁狼暗?,我一直這樣要求自己。在寫一本書之前,我一定要先虛構(gòu)一個作者,有這個作者以后,我再操縱這個作者去寫這部書。我寫得也比較慢,因為偽造一個作者的過程是非常緩慢的,我一定要找到他的調(diào)子、他的想法、他的節(jié)奏,然后我才能下筆寫,要不然寫很多都推掉。七八篇隨筆,三五千字,全都不要了。兩個長篇,一個十多萬,一個二十多萬,都是先寫了五六萬廢的,不用的,全部扔掉了。我覺得那里面還有我的想法,這就不行,要去掉?!蹦敲茨闼茉斓膶懽髡摺靶“住保袥]有可能有一天擺脫了你的控制,反過來操控你呢?或者,讓你誤以為一切仍然大局在握,但不知不覺,小說的整個走向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這么說吧,你在一次次制造分裂人格,在真實的自己和分裂出的人格——作者“小白”之間來回反復(fù)。“你既要對他同情,甚至跟他合體,但同時還要懷疑他。我是不斷地懷疑,但是懷疑過頭會什么都寫不出來,但是不去懷疑,調(diào)子就不對了。寫東西狀態(tài)對的時候,我似乎總是感覺有一個聲音在背后,不是嘲笑也是揶揄,但說我是扯淡,隨時自嘲一下。”說這話的時候,顯然你是在自己是主人格的立場,那么真相也有可能是,你以為的次人格,那個你所塑造的寫作者“小白”,其實才是真正的主人格。
小白:這事情要分兩層,一個涉及基本的寫作觀念。我覺得寫作本質(zhì)上也屬于一種表演。即使作者從他自己視角出發(fā),以他自己為敘述者,講他自己的故事,一旦意識到其作品將會被公眾閱讀,那就仍然擺脫不了表演成分。從小說藝術(shù)來講,也應(yīng)當有意識地把敘述者從作者自身分離出來。寫一部小說是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從某種程度上,那簡直是僭越了上帝的工作。讓敘述者脫離自己而獨立存在,那是一種合理的謙卑態(tài)度,同時也預(yù)先為自己暗中設(shè)置了免責(zé)條款。因為敘述本身總是意味著一種倫理,但你又怎能確信你自己是對的呢?
走走:你也有一套“表演”的觀點?!斗怄i》中,鮑天嘯向日本人的講述、向“我”這樣一個同情他的漢奸的講述、在報上寫的小說《孤島遺恨》(“兩起暗殺,一起在小說里,另一起幾天前真實發(fā)生。它們?nèi)绯鲆晦H?!保⒂蒙v述的第二次爆炸,以及事后人們知道的真相之一:鮑天嘯是軍統(tǒng)人員,可以說,在你筆下,鮑天嘯是個稱職的好演員。他把假的表演成真的,把真實附著在虛假上,又讓虛假包裹真實?!爸挥幸患虑槲铱梢源_定,不管有沒有她,她是一個真正的活人也好,她是完全向壁虛造的小說中人也罷,哪怕她僅僅誕生于鮑天嘯一念之間,一旦從他嘴里脫口而出,她就真正存在過。因為他為她著迷,為她感動,甚至為她殺了人?!彼?,你筆下的人物,總是讓自己進入一個表演者的角色扮演后,才開始講述故事?
小白:表演是一種政治。是一種除了僅僅關(guān)注“我”自己之外,人意識到他人的存在、他人的目光之后產(chǎn)生的一種行為方式。表演是試圖影響別人的行為和情感,表演是試圖改變?nèi)穗H關(guān)系,表演是一種權(quán)力實現(xiàn)方式。有了表演,人類才能脫離三五七八個人的穴居時代,人才具有了社會性。是表演使“奇跡”從凡俗日常中得以發(fā)生,從而提供了信念、警示和路標。你可以想想耶穌在人群中表演得那些奇跡。在小說中,對敘事真正具有推動力量的也是那些人物的表演。小說中人的表演讓戲劇性沖突、讓事件得以發(fā)生。在《封鎖》中,如果不是因為那些人物在壓力下,都不同程度地自覺進入某種角色,進入表演狀態(tài),事件就不會發(fā)展到最后那個樣子,奇跡也就不會發(fā)生。表演不是虛偽,表演是意識到第三者存在,意識到觀眾,意識到外部世界,意識到除自己本身處境和當下狀態(tài)以外,另有一個更高參照系存在。意識到此,人物便能勇敢向前,擺脫所處困境。endprint
走走:基本上,你筆下的主人公喜歡做的兩件事,無出你那本隨筆集的書名——《表演與偷窺》?!蹲饨纭防锏闹魅斯⊙?,一個中法混血,靠賣照片給小報為生。某天,他在船上拍下了一個女人的照片。因為這張照片,他卷進了一系列政治事件:法國人、幫會、無政府激進組織;企圖通過制造大事件引爆法租界的革命投機者、被投機者利用的革命女青年、做槍火生意的白俄情人……“這個攝影師在鏡頭后面,恐懼、狂喜地捕捉著眼前的一切:人的掙扎、世界在傾覆,人的美和不美、生命在污穢中壯麗地展開——這是煉獄般的人間。”(李敬澤語)偷窺的本質(zhì),是自身欲望的放大。小薛的欲望究竟是什么?他精確地拍攝和放大了他周圍的暗殺、革命、女人、生意,他看到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小白:偷窺是對表演這個行為的反動。表演是行動者意識到觀眾存在,在觀眾目光影響下而采取的行為方式。偷窺則是觀眾發(fā)現(xiàn)當事人在表演,認為在那個表演之下另有真相,而尋找隱秘視角,試圖窺測對象真正的“內(nèi)在”。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兩者之間的互相作用構(gòu)成我們文化歷史發(fā)展動力。拿剛剛你提到的食色兩件事來說,這兩件事原本都自然而然是個體私下行為,你扔食物給小動物,小狗小貓小猴子,它們拿到以后就會跑到?jīng)]人注意的地方去吃掉。性,也是一樣。但有了觀眾之后,這兩件事情就變成了“飲食文化”,變成了“色情”。吃東西成了復(fù)雜禮儀,性成了看和被看的游戲。表演和偷窺兩種行為,互相牽引互相開發(fā),到后來,表演者為了偷窺者表演,偷窺者為表演者而偷窺。
《租界》的舞臺是歷史,在那部小說中,所有的人物有一種深刻自覺性,就是意識到自己身處于“歷史”之中,他們自覺自己是歷史中人,無論采取旁觀或參與態(tài)度,無論僅僅想做一個窺視者,或者想主動改變歷史進程。于是他們?yōu)榱四撤N“歷史敘事”而表演,其中顧福廣這個人甚至認為,一場虛假的、抽離實質(zhì)內(nèi)容的表演,只要用鏡頭拍攝記錄下來,傳出去,這場表演就會變成真正的歷史事件,影響權(quán)力分配,影響歷史進程。與之相對的,敘事者刻意地采用一種近乎英語“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的方式來講述,就像一場現(xiàn)場表演。就像英國小說家曼特爾在她著名小說《狼廳》中使用的敘事方式一樣。《租界》實際上跟《狼廳》是在差不多時間完成的。我想我們可能是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種喜劇性的悖論:就是歷史小說中人,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置身于歷史之中,歷史小說中人,自覺意識到自己“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
走走:德里達和巴特共有一個觀點:文本總是已經(jīng)書寫過的。巴特對此作了更具體的闡釋,認為每個文本都會成為另一文本的引文,每一文本都從無數(shù)已經(jīng)寫過的文本中引取段落。你是不是挺認同這種哲學(xué)觀點的?比如在一篇訪談里,記者的疑惑是:你的隨筆似乎一直是“博學(xué)廣記”和“逸聞趣事”的集中展示,但你自己的想法呢,自己的原創(chuàng)呢?你的回答是:“在今天,一個作者能夠原創(chuàng)的東西幾乎很少,已經(jīng)不太可能有機會再原創(chuàng)了。你以為它是原創(chuàng),實際上還是別人說過的。我也很討厭這種感覺。如果它是別人說過的,我就盡可能保留別人說過的。”這個回答是否適用于你的小說?
小白:剛剛我已說過,早在讀高中時候我就從《荒原》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哈哈哈):你不得不在引文中創(chuàng)造新東西。在《封鎖》中,我也模仿引用了大量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各種橋段套路,甚至仿寫了幾段。只是到后來,漸漸把故事引向一個比較驚悚結(jié)局。我不僅相信如今我們面對著一個巨大的文本世界,我甚至相信我們身處這個現(xiàn)實世界也日益變成一個巨大文本。一個作家所能具有的最大干預(yù)野心,也就是對某些情節(jié)、詞句稍作改動?!斗怄i》中的那位作家鮑天嘯,成功地把他自己的小說情節(jié)轉(zhuǎn)化成歷史事件,我?guī)缀跏菍π≌f家這個職業(yè)做出了最隆重的夸耀。
走走:“我們都是文字的戲子。戲要好……”結(jié)合你說的這句話,再看《局點》《租界》《封鎖》,我覺得都是用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故事,包裹起一團粘稠而巨大的虛無感。這種虛無感是怎么來的?
小白:虛無感作為立足點,很不錯。這些小說中人,面對他們所面對的那個世界,都有一種深刻的無力感覺。但他們又有一些小聰明,有一點點野心,想要有所作為,于是精心設(shè)計,從這點上來看,這些人物都是樂觀主義者,而且他們確實都在他們的舞臺上表演了一幕傳奇劇。
我們這一代人都曾自以為是地、迅速地擁有了各種觀念。但我們不久就發(fā)現(xiàn),更快的東西是時間,我們不知不覺很可能已即將進入一個所謂filterbubble時代,在一個更巨大的不知名東西籠罩下,一切觀念都將變成一個觀念的過濾泡泡,過去說人算不如天算,未來一定會是人算不如數(shù)據(jù)算法。
走走:《局點》里有這樣一段話:“我不太相信這些事,但是,誰在乎呢?一個故事而已。更何況,一個人在世界上混,靠的不就是此類故事?他忙進忙出,打打殺殺,勾心斗角,為的就是給自己編成幾個故事,等到他有故事時,就可以賣故事為生?!薄八械母鞣N時代的革命青年,搖滾青年,黑社會青年,在本質(zhì)上,都是想要編寫一個自己的‘傳奇?!蔽矣X得你自己寫下的這句話足以涵蓋你至今為止所有小說的精神本質(zhì)吧?
小白:被你發(fā)現(xiàn)了,哈哈哈。那是《局點》中最要緊一句話。那些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想在人生在歷史中扮演重要角色,策動重大事件,但最后他們往往發(fā)覺,頂多也就只能自編一出假戲,有時候戲假情真,有時候假戲居然也能成真。這很可能就是歷史和各種傳奇的真相。
走走:我們來聊聊語言吧?!罢Z言是多么重要啊,我們與其說在尋找幸福,不如說在尋找那種能夠有所啟示的語言,如果一個女人讓你很快樂,那是因為在她和你之間,那片曖昧之地瞬間被語言之光照亮。那些偶爾在夜里睡到我們身邊的女人,她們就像一條條說著她們自己的高頻語言的海豚,有著光滑美麗的軀體,卻無法讓我們感到幸福。”這是小說《局點》中的一段話,在你的文學(xué)觀念中,你認為的好的語言得符合哪些條件?
小白:對小說來說,語言首先要適合小說人物、故事氛圍,我不相信用同一種風(fēng)格可以講述所有故事。我也有一種可能不太正確的想法,我覺得好的語言就是能用最少的語言單位傳達最多的信息。我自己很久以前曾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在那些年間模仿過各種語言風(fēng)格,看到一種與眾不同的語調(diào)就很興奮,有時候讀到好句子甚至起雞皮疙瘩。然后就去學(xué)那種腔調(diào),好像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語言風(fēng)格,就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但后來就過了那種語言敏感時期。等到后來漸漸成了職業(yè)寫作者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對語言的實用主義功能主義態(tài)度。《租界》那種語言風(fēng)格,那種腔調(diào),就是因為我覺得它就是應(yīng)該那樣,具有一種歷史檔案般的模棱兩可語焉不詳、卻又確實傳遞了完整信息的文體風(fēng)格?!斗怄i》模仿了鴛鴦蝴蝶派腔調(diào),甚至《局點》也是刻意為之的,八十年代末那一代青年,不正是用那種語言來思考來對話的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