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奎艷
常聽人說現(xiàn)在的學(xué)生有“三怕”,其一便是“怕周樹人”。周樹人被神化、作品難懂應(yīng)該是學(xué)生懼怕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也和過去的研究者從意識形態(tài)需要出發(fā)對魯迅作品所做的脫離文本實際的觀念性解讀有關(guān),和教師個人因?qū)︳斞缸髌费凶x不夠而產(chǎn)生的畏難情緒有關(guān)。這種種問題的存在,導(dǎo)致人們與魯迅的隔膜越來越深,真實的魯迅離我們越來越遠。人教版六年級上冊第五組所選課文與相關(guān)的閱讀鏈接、拓展,正體現(xiàn)了編者要把魯迅拉回人間所做的種種努力。
《少年閏土》是小學(xué)階段教材中唯一的一篇魯迅作品,是小學(xué)生認識魯迅、走近魯迅的開端。因此,能否讓學(xué)生喜歡并愿意親近魯迅,應(yīng)該是衡量本文教學(xué)成敗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之一。當(dāng)然,喜歡的前提應(yīng)該是能夠和文中所寫的人、事產(chǎn)生共鳴。如果學(xué)生能夠進一步從自己感興趣的人與事中讀出作者寫作的高明之處,自然會產(chǎn)生更長遠的探究欲望。六年級學(xué)生處于和課文中的“我”與“閏土”同樣的年齡,這正是教師引導(dǎo)學(xué)生跨越百年歷史,與經(jīng)典文本溝通的最有力的橋梁。十一二歲孩子所具有的童心,正是我們要重點觀照的,它能讓一百二十年兩端的孩子們的對話得以展開,也必將成為連接經(jīng)典文本與當(dāng)代小學(xué)生之間的橋梁。
一、解讀童年的色彩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地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講《少年閏土》,無法繞過首段。這里有“我”對少年閏土最深刻的記憶,時隔三十年仍清晰如初。記憶中不僅有手捏鋼叉盡力刺猹的小英雄,更有童年繽紛的色彩與想象:“金黃”的圓月掛在“深藍”的天空中,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長在海邊的沙地上。如果用心,也許我們還會聽到海水漲落時拍擊沙灘的背景音,高一聲、低一聲,為那個“項帶銀圈”的少年的英雄行為打著節(jié)拍。那少年項上的銀圈一定閃著圓月的金黃色光芒,還有那鋼叉,在向猹刺去的時候,一定會留下一道美麗的弧線,也是閃閃地亮著。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畫面!
有的教師引導(dǎo)學(xué)生質(zhì)疑魯迅的“疏漏”。他們認為,晚上的天空不應(yīng)該是“深藍”的,圓月也不應(yīng)該是“金黃”的,晚上看到的西瓜更不可能是“碧綠”的。更有甚者,以探究的名義,讓學(xué)生每晚都去觀察月亮,學(xué)生終于在某一天看到了“金黃”的月亮?xí)r,他們一致認為,魯迅其實沒有錯。
這些教師和學(xué)生敢于質(zhì)疑、勇于探究的精神確實可貴,倘若把這種功夫用在科學(xué)課上,一定會有所發(fā)現(xiàn),然而,在語文課上,似乎就有點格格不入了。語文課,誠然有必須科學(xué)嚴謹?shù)牡胤?,但并非處處要探究。比如文學(xué),就更多地需要靠直覺與感悟來實現(xiàn)與文本的無縫對接,而對于童心靜照下的文學(xué)作品,則更需拋掉成年人無趣的現(xiàn)實感,還孩子們一顆本真的初心。
這段文字,并非寫實。盡管閏土曾經(jīng)向“我”發(fā)出過邀請,但“我”卻從未和閏土到他的家鄉(xiāng)去“管西瓜”。開頭這一畫面,是閏土向“我”描述他的親身經(jīng)歷后在“我”腦海中留下的美好印記,是“我”的憧憬和向往,是“我”三十年來一個美麗的夢。這個夢,除了有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和碧綠的西瓜,還有“如許五色的貝殼”“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退一步說,即便是寫實,作者也是寫的童心想象中的實。這些斑斕的色彩,正是當(dāng)年“我”和閏土終日的話題,是孩子們心中最美的風(fēng)景。
童年的色彩是童話中金碧輝煌的想象,現(xiàn)實的昏暗或悲涼很難進入孩子的視野,淡墨的灰黑痕跡的美也是要閱盡人生的春夏秋冬之后才能被發(fā)現(xiàn)。讀這一段,切忌以成人的現(xiàn)實感去扼殺童心的想象,因此,無需糾結(jié)何以晚上的天空會是“深藍”色,圓月何以是“金黃”色,西瓜何以是“碧綠”色,就像無需去考證人究竟活到多少歲才會“白發(fā)三千丈”,何以“月是故鄉(xiāng)明”一樣。
二、品讀童年的趣味
童年的趣味就在夜晚“深藍”的天空中,在“金黃”的圓月上,在圓月下“碧綠”的西瓜地里。同樣,文中的“雪地捉鳥”“撿拾貝殼”“瓜地刺猹”和“看跳魚兒”,也無不以其滿載的童真童趣,于斗轉(zhuǎn)星移中,升華為我們浮世人生的精神棲息地。
1.“雪地捕鳥”之趣
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閏土說的捕鳥方法,簡便易行。記憶中我也曾在冬日雪后,同小伙伴們趴在雪地上如此捉鳥,雖然只有麻雀,而且捉了又放了,但是,那過程中收獲的快樂卻一直在童年的記憶里回蕩。
何以須下了大雪才好捕鳥?這是我后來才逐漸明白的事情。因為雪覆蓋大地,鳥兒們便無處覓食,這時,竹匾下的秕谷就特別容易吸引饑餓難耐的鳥兒,當(dāng)然,選擇此時裝弶捕鳥也就容易得多。
童年的我們,何以如此急于實踐閏土的方法?今天看來,除了兒童都有好玩、好奇的共通天性之外,還和魯迅用文字制造的語言魔力有關(guān)。
魯迅的語言總是看似毫無雕飾,毫不新奇,但細細品之,卻極為講究,用韓愈的話說,就是“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韓愈《上襄陽于相公書》)這一段“雪地捕鳥”便是語辭簡約的代表。短短70多字,捕鳥的時間、地點、方法,鳥的種類,各種信息,一覽無余。而且,讓你感到捕鳥是那么容易,你只需“掃”“支”“撒”三個動作便可完成裝弶工作,而接下來,你同樣“只一拉”,“……就……”,而且“什么都有……”,三言兩語,道破天機,同時一個聰明伶俐、干練灑脫的少年閏土形象呼之欲出。
多么了不起的閏土!多么令人神往的捕鳥游戲!還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這么多鳥兒的種類,想都想不出來呢。今天的小學(xué)生,雖不容易每個人都如我們兒時那樣去實踐,卻仍可以借助童心的橋梁,在閱讀與想象中品味雪地捕鳥的樂趣。
2.“瓜地刺猹”之趣
對閏土的四次講述,“我”印象最深的當(dāng)屬“瓜地刺猹”。這是課文描寫最詳實、著墨最多的部分。這一部分的趣味由“我”的兩處詢問而生,由閏土講述中的人稱轉(zhuǎn)換而生,由不得不加的旁白而生。
(1) “管賊嗎?”“它不咬人嗎?”——“我”的兩處詢問
其他故事只采用了閏土個人講述的方式,而這里插入了“我”的兩處詢問。一處是聽閏土說“……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之后,“我”脫口而出,問:“管賊嗎?”另一處是在閏土描述如何刺猹的緊急時刻,“我”又插入一問:“它不咬人嗎?”
看似簡單而無心的語言描寫,正透露了孩子們“絕假純真”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李贄《童心說》)兩顆童心緊緊地貼在一起,共同投入到一件充滿趣味的事情中,毫無成人之間那種隔膜與心不在焉。盡管魯迅并沒有描述“我”是以怎樣的心情與神情發(fā)出詢問的,但是,“管賊嗎?”一問很容易讓人感到“我”對晚上“管西瓜”這件事的極大興趣,“我”腦海中閃現(xiàn)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抓賊,并對這一想象中的英雄之舉充滿期待,因此,這一詢問定是脫口而出的。待閏土講到刺猹的緊急時刻,“我”已經(jīng)完完全全被閏土的講述所吸引,內(nèi)心的擔(dān)憂、焦急的神態(tài)和緊張的情緒,就都附著在“它不咬人嗎?”這一問話之中了,而“瓜地刺猹”的故事,也在這不可或缺的詢問中進入高潮。
(2)“月亮地下,你聽,啦啦地響了……”——講述中的人稱轉(zhuǎn)換。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铝恋叵?,你聽,啦啦地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閏土在講述“瓜地刺猹”故事的過程中,悄悄地實現(xiàn)了由第一人稱“我們”向第二人稱“你”的自然轉(zhuǎn)換。通過朗讀,不難發(fā)現(xiàn),第二人稱敘事,可以很好地增強故事的現(xiàn)場感,特別容易讓聽眾產(chǎn)生如臨其境的感覺,難怪“我”會如此擔(dān)憂,迫不及待地要問:“它不咬人嗎?”這與其說是閏土的說話藝術(shù),不如說是魯迅的敘事藝術(shù)。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的人稱轉(zhuǎn)換,同樣是文本童趣迭出的奧秘之一。
(3)“我那時并不知道……”——對話中插入旁白。
魯迅還在兩個孩子的對話中插入了兩次旁白。第一次:
我那時并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么一件東西——便是現(xiàn)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閏土的故事講到緊張?zhí)帲斞傅臄⑹乱允÷蕴柡土砥鹨欢渭尤肱园椎姆绞綍和?,補充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他并不急于解開謎底,而是故意延宕讀者對結(jié)果的期待與興致。旁白中對猹“狀如小狗而很兇猛”的想象,營造了緊張的心理氛圍,讓人不能不為閏土的刺猹舉動提心吊膽,于是“它不咬人嗎?”這樣的疑問順理而出。
另一段旁白的插入則起到了直抒胸臆的作用。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jīng)歷,我先前單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賣罷了。
在這段旁白中,我們可以讀到“我”對見多識廣的閏土的羨慕、對外面世界的向往、對自己視野狹窄的愧疚等復(fù)雜的兒童內(nèi)心情感,并最終強化了少年閏土在“我”和讀者心中的小英雄形象。
當(dāng)然,這一部分整體效果的達成,離不開魯迅長短句式交錯使用的選擇。閏土的講述,以短句為主,營造了緊張的敘事節(jié)奏。旁白使用抒情性長句相配合,起到了緩急交替、疏密相間的表達效果。反復(fù)誦讀,方可體會魯迅語言運用的妙處。
這一部分是課文中最詳細也最精致的文字,前面所引“豐而不余一言”,是對它的最好注腳。如此精彩紛呈的描寫,教師在帶領(lǐng)學(xué)生讀書時,怎能忍心錯過這里的風(fēng)景,需停下來,沉進去,慢慢賞。教師可以通過引導(dǎo)學(xué)生發(fā)揮想象,填補文本敘事的空白,可以引導(dǎo)學(xué)生通過各種形式的朗讀,體會敘事節(jié)奏的疏密緩急,在對語言的沉潛玩味中感受作品的童真童趣。
三、貼近童年的真情
童年的色彩斑斕,童年的趣味悠長,童年的情意真切。童年的回憶是我們一生抹不掉的光彩。課文中所寫童年的真情,在一個“盼”字,亦在一個“哭”字。
閏土是家里傭人的兒子。他是在長輩們的功利思想中到“我”家來的(年底“管祭器”),而“我”的高興則單純得多,只是因為生活中多了一個玩伴,因為“他是能裝弶捉鳥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
……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盼新年,盼下雪,是我們每個人在童年時都有的經(jīng)歷。臘八的粥,年夜的餃子,花花綠綠的頭繩,噼里啪啦的鞭炮,供桌上的糖果和賀歲的人來人往,每一樣都可以成為我們盼望的理由。而“我”對所有這些都視而不見了,只因為閏土要來,“我”日日心里想的念的,便全是閏土了。
“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地去看?!边@是課文中極不起眼的一句話,也是人們在閱讀中最容易忽略的一句話。但是它讓我們看到了童心之真切。因為有前面閏土未到時的“盼”,才有此處閏土來到時的“急”與“切”。
句首的“好容易”,即是“好不容易”的意思,它承接上句以突出“我”盼望的時間之漫長,為后面閏土到來后我心情的急劇變化蓄勢。在“母親告訴我”這個最質(zhì)樸的句子中,我們看不到閏土的到來給母親帶來的任何心理變化,因為在成年人眼中,這只是諸多日常事件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然而,對“我”就完全不一樣了,這是“我”盼望了許久的大事,所以一得到閏土到來的消息,“便飛跑地去看”。讀者若能回到人心之初,貼近童心之真,便可對“我”的急切心情感同身受,便知“飛跑”一詞究竟有多形象。只用“跑”是不足以表達此時的急切心情的,必須是像“飛”一樣的跑才可以。這“飛跑”一詞,也會喚起讀者對“我”雙臂奮起如羽翼的飛奔形象與急不可待的喜悅心情的無限遐想。十一二歲的孩子,大都能在這樣的真情描寫中找到情感的共鳴。
魯迅的作品,即使是閑處用筆,都如此耐品,可見他對待自己的文字是如何用心了。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日里夜里盼來的美好時光,只短
短的一個月,便倏忽而逝了。閏土是來“忙年”的,年過了,也該走了。
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
哭是兒童表達情感最率真的方式,只有兒童才會在無法左右的事情面前毫不避諱地大哭,學(xué)會了隱藏自己情感的成年人則極少如此?!拔摇焙烷c土皆因不愿離別而哭,這“哭”字里有對美好往事、美好情誼的不舍,有對不得不面對的離別的無奈。然而,在兩個孩子的“哭”里,我們同樣看到了不同。一個“急得大哭”,這是肆無忌憚地哭,我們仿佛能聽到那“哇——哇——”的聲音,仿佛看到那因涕泗橫流而扭曲漲紅的面孔,感受到跺腳甩胳膊的無助。另一個則是“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這一定是壓抑的抽泣聲,低著頭、搓著手指頭,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不肯出門。盡管在兩個孩子的心中,還沒有身份、地位的不同,但是,我們無法否認,兩個孩子的確因為身份、地位的不同,“哭”的形式也不盡相同。
解讀童年的色彩,品讀童年的趣味,貼近童年的真情,讓人生序幕剛剛拉開的孩子們的心與“我”的心、與“閏土”的心貼到一處,拋棄“《少年閏土》的教學(xué)在回歸兒童的同時更應(yīng)該回歸魯迅,回歸《故鄉(xiāng)》的深刻意蘊”這樣的純真愿望,把“魯迅精神之偉大、作品之深邃”留給站在人生高處、閱歷豐富、思想深刻的成年人。當(dāng)用童心構(gòu)筑起經(jīng)典文本與當(dāng)代小學(xué)生之間的橋梁,我們發(fā)現(xiàn)魯迅這個一輩子不忘初心、不失童心的人,正微笑著向我們走來。至于有的教師擔(dān)心只講童心童趣會影響了魯迅的高度,那是大可不必的。只要你心里裝著魯迅的高,懂得魯迅的真,就絕不會把他講低、講假。
(作者單位:山東濟南幼兒師范高等??茖W(xué)校)
責(zé)任編輯 楊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