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昭惟
(北京大學 歷史系 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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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論叢·
晚清民間社會的觀察
——以岡千仞《觀光紀游》為中心
邱昭惟
(北京大學 歷史系北京100871)
摘要:19世紀以來,隨著外力入侵中國,中國古老的大門被迫打開,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局之下,給予當時歐美國家的探險者來到中國游歷的機會,留下許多寶貴的文字記載,作為“他者”的觀察角度,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建構19世紀以來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然而畢竟西方人對東方文明的理解,或多或少都帶有些主觀性的偏見或誤解,還不若鄰近中國的韓國人或日本人來中國之后所留下的觀察,或許更來得客觀一些。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國力日升,他們眼中除了觀察來自外洋的白人勢力,也無時無刻不拿中國來做觀察比較的對象,這種觀察或多或少都有一種政治或軍事上的意圖,然而岡千仞作為19世紀日本“興亞論”的支持者,對中國的態(tài)度是親善的,也因此在中法戰(zhàn)爭之際來華所留下的記載或對中國社會的批判,能更真實描繪出中法戰(zhàn)爭時期中國的社會情況,這也是岡千仞所著這本《觀光紀游》最大的價值所在。
關鍵詞:岡千仞;王韜;中法戰(zhàn)爭;市井風情
一、前言
清季之時中國由傳統(tǒng)社會進入近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時期,這一時期有大量外國人進入中國,他們留下了許多文字或圖像,這些對中國的觀察可說是為19世紀中國市民社會的轉變歷程提供了豐富的材料,雖然這是一種他者的觀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偏見,但也無疑提供給我們更多觀察社會的角度,人們常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種觀察常能找出當時中國文人覺得習以為常而未加以記載的事情。而在這些外國人對中國的觀察之中,由于政治目的的需要,日本對中國的觀察可以說是所有國家中最為深刻的,像岡千仞所著的《觀光紀游》,被日本人稱之明治時期日本三大漢文寫作的游記專著。而岡千仞本人也和王韜、黃遵憲、何如璋、黎庶昌等人交往甚密,并曾在游歷中國之前接待過王韜游歷日本。對比王韜游歷日本后所寫的《扶桑游記》,此二書雖同為游記,但書中內(nèi)容所體現(xiàn)出的觀察可以說有很大的落差:王韜作為當時中國知名士紳,他所寫的《扶桑游記》對日本的觀察只是浮光掠影般的介紹;而岡千仞的《觀光紀游》則是更深刻地介紹中國,此書中除了對山水景色的描述外,實際上更多的是對中國社會的整體觀察。由于他到中國的時間點恰好是光緒十年(1884)中法爆發(fā)前夕,到光緒十一年(1885)中法戰(zhàn)爭快結束時返回日本,因此他對中國的觀察可說是對自強新政實行二十多年后的中國社會的總評價。在這一年中他游歷了中國大江南北,因此記載的事情較為全面而非局促于一地,然而國內(nèi)關注的人并不多,就連岡千仞的名字對多數(shù)人而言都是感到陌生的。本篇論文以岡千仞中國游記為地域橫軸,輔以其他外國人對中國社會的觀察資料,選擇上海近代城市的發(fā)展作為時間縱軸的延伸,試圖勾勒出在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轉型黎明時期的一些社會現(xiàn)況,黎明前夕總是最黑暗的,透過岡千仞對中國的批判和觀察,也有助于讓我們了解清末時期日本人眼中的中國社會。
二、近代現(xiàn)代中國的市井風情
(一)城市觀察
在中國旅行的過程之中,岡千仞造訪許多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對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城市或鄉(xiāng)野有著不同的印象,筆者選擇他所造訪的三座城市來觀察中國19世紀末的城市現(xiàn)況。
北京
以上引文是岡千仞1884年進入北京時對北京的印象。此時北京外圍道路狀況雖是石板路但大多毀壞,路況不佳乘馬車行走猶如舟行怒濤之中;路旁巨室大戶房屋高大如小丘般;而北京也有著宏偉的城樓,但由于缺乏修繕難免顯得有些破落。進入城內(nèi),人口稠密道路宏大,出入乘車不像南方一樣乘轎,但市街道路由于往來多車因此“塵土十丈”;由于城內(nèi)多是泥土道路,因此下雨時積水嚴重,常“一車陷泥不動后車十數(shù)輛皆為其所阻街衢闐咽不可行”,由此可知當時的北京仍泥地當?shù)溃蜕虾.敃r道路狀況是有所落差的。而作為中國首都的北京也讓岡千仞感到訝異有很多乞丐,譬如他在琉璃廠附近逛就留下這樣的描述:“丐徒赤裸或負或懷幼或火線香躡客,客投錢取火吹煙,我邦維新以前無所無丐徒,唯未至陸續(xù)如斯。”[1]180這里他提到在日本明治維新之前,日本和中國一樣到處都是乞丐,但就算如此也沒有像中國此時這么多,他的這句話從另一個方面也反映出,日本自改革以來,失業(yè)人口已大幅減少,唯中國雖實行改革已有二十年,但首都情況并未有太大的改善,就如岡千仞自己所說:“中土今日猶我邦廿年前,唯我邦國小亂亦小,中土國大故亂亦大,中人自負衣冠文物,不復講自治自強之道?!盵1]180他認為中國和日本相比是大國自然問題比較難以解決,但他也指出國人自負衣冠文物,抱持文化優(yōu)越意識,使得改革陷入停頓狀態(tài)。
蘇州
以上引文是岡千仞到達蘇州之后對這個城市的印象。蘇州是江南有名的大城,但經(jīng)歷太平天國之役之后,距岡千仞來到此城之時,已相距二十年的時間,但城市恢復非常緩慢,只及舊觀十分之三,繁華和殘破、富貴和貧窮、死亡同處于一座城市之中,城市街道狹隘臭氣熏天。此后除香港和澳門每游歷一城市都有如是評價。而在蘇州這座園林之城,岡千仞對退休官員們個個大建園林,感到十分疑惑,問隨行友人:“觀察布政,任地方疾苦。超任此職者,必散貫金開花園,蘧園怡園留園,無園不然,中土大官,固如斯乎?!盵1]57而友人對此則是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在蘇州之行之后??吹匠鞘械臍埰齐s亂之景,岡千仞提出一個看法,那就是為政者不用心,城市因戰(zhàn)亂破壞之后的重建應更有規(guī)劃才是。因此他問及友人陳希道:
從這段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岡千仞的友人陳希道對城市街道的現(xiàn)狀呈現(xiàn)如此的情況,還是有一定的歷史了解;岡千仞提出“龍動”即倫敦過往之時由于街道狹窄疾病叢生,于是改變城市的規(guī)劃設計;陳希道則說中國的城市確實也是多瘟疫,但由于朝野對此已習以為常所以也未有改善的想法。對此,筆者還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在此對中國城市的情況進行說明:過去在研讀西方和日本的城市規(guī)劃之時,發(fā)現(xiàn)中國和西方以及日本城市最大的不同之處是在于,西方和日本的城池比較多的性質(zhì)是屬于防衛(wèi)型的城市(山城),就如岡千仞自己所說“我邦據(jù)形勝構城壁,而民庶皆家于城壁之外”,而被魯迅認為是最了解中國人的內(nèi)山完造甚至認為由于中國與日本城池結構的不同,也折射出中日兩國不同的民族性格。[2]14-16不管怎么說,中國的城市基本不存在日本山城這種性質(zhì)的城市,除了少數(shù)如宋朝時抗元名城的釣魚城外,中國的城市基本上是位于四周交通輻湊的中心位置,大多數(shù)城市以城墻作為防線,對于守城者而言,這樣的防線確實過于薄弱。不整齊規(guī)劃的城市街道雖有弊端,但也有其相對好處,那就是如真有不測外敵攻入之后,城市內(nèi)部像迷宮一般有利防守者反擊或逃脫,明末史可法守揚州或太平天國面對湘軍攻進南京城時都有如是做法,也因此中國在宋以后放棄城市規(guī)劃整齊的做法應具有一定的戰(zhàn)略考慮。[3]119-120
上海
晴出觀市街,分為三界,曰法租界、英租界、米租界,每界三國置警署,隸卒巡街警察。沿岸大路各國公署,輪船公司歐米銀行、會議堂、海關稅務署,架樓三四層。宏麗無比,街柱接二鐵線一為電信線、一為電燈線,瓦斯燈、自來水道,皆鐵為之。馬車洋制,人車東制,有一輪車載二人自后推之。大道五條稱馬路。中土市街不容馬車,唯租界康衢四通,可行馬車,故有此稱,市街大路概皆中土商店,隆棟曲欞丹碧煥發(fā),百貨標榜,爛然炫目,人馬絡繹晝夜喧鬧。[1]20
這一段引文是有關上海租界地的情況,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化的風貌。當此之際的上海,其繁華更勝東京,人馬絡繹不絕百貨齊備,可說是東亞第一,街道整齊洋樓林立,在1880年代之時水電瓦斯都已接通,交通工具有來自西方的馬車、來自日本的人力車,還有獨輪載二人的臺車又稱小車。這種小車出現(xiàn)于蘇北地區(qū)而后在上海地區(qū)盛行,主要原因是因其靈巧適合上海老城區(qū)狹小的街道,車租是最便宜的符合大眾需求;馬車行走的地方主要是租界;至于人力車則租界和舊城區(qū)主干道皆可以通行。根據(jù)德國記者高薩滿1898年在上海的記載,人力車起步價五分錢,小車只要三個銅板(而十個銅板才一分錢),至于馬車則是上層階級的代步工具。[4]163但上海城區(qū)到處縱橫的小車也帶來一些問題,那就是這種小車數(shù)量眾多,由于負重而行,對路面的破壞很大,其次輪軸轉動摩擦出的聲音也很刺耳,因此在1868年上海工部局就已要求小車應采取一些措施來減少噪音,像是多滴油膏或將輪軸換成鐵制品。[5]55-56
看完租界情況之后,我們接著看上海舊城區(qū)的情況:
拿租界和上海舊城區(qū)中最繁華的城隍廟對比,我們就可以知道新與舊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雖然租界和上海舊市街相鄰,但因管理方式不同也就呈現(xiàn)出不同的城市風貌。1880年代上海舊市街的情況讓人感到意外,在原本的想法之中,認為上海舊城區(qū)在開港通商四十多年之后,城市風貌和中國其他城市相比理應有所不同才是,但結果卻是讓人大感意外。1862年日本明治初年,高杉晉作等人乘坐千歲丸至上海考察他們所見的上海舊城區(qū)如下:
上海市坊道路之臟無法形容,特別是像中小街道的通道,到處是垃圾糞堆,無插足之地,人們也不清掃……有人說一出城區(qū)就是野外,荒草蓋路,棺材縱橫,有的死尸用草席一卷到處亂扔。當時正值炎暑之際臭氣沖鼻……此次上海之行感到最艱困的是飲水渾濁?!?shù)厝税阉镭垹€狗死馬死豬死羊之類,以及所有的臟東西都扔入江中,這些都漂浮到岸邊,江上還時常漂浮著人尸?!由蠑?shù)萬條船舶上的屎尿使江水變得更臟。據(jù)說上海街里只有五、六口水井,而且井水非常渾濁,因此人們都飲江水?!璠6]106
對比1862年高杉晉作等人的出行,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上海舊城區(qū)與1880年代的舊城區(qū)似乎差別不大,街道依舊狹小環(huán)境依舊不佳,當然毗鄰在旁的租界改變就很大了。至于大多中國城市內(nèi)部的臟臭問題一直要到1901年前后之時,各地城市陸續(xù)設立相關部門和法律處罰之后,才獲得基本改善。[7]
而在1880年代之際,日本人在上海的活動也開始逐漸熱絡起來,只是這種活動是和婦女有關的賣春行為有關。在1877年,租界工部局已有日本妓女出現(xiàn)的記錄,甚至因強拉客人,引起日本政府重視,認為她們影響日本的國際名聲,于1884年之時派人前來上海查辦,到了1885年8月強制押送20多名妓女回國。其余在此一時期待在上海的一些日人,其表現(xiàn)在外人看來也甚為奇怪,如穿和服木屐、赤腳配刀等等。1890年之時,鑒于一些日本人穿著“奇裝異服”到外灘公園游玩,影響觀瞻,工部局還派員告知日本駐上海領事:“除非他的國民衣著正派,否則將不允許他們進入外灘公園。”[5]183-184而在1880年就在上海經(jīng)營樂善堂藥鋪的日本人岸田吟香也對這些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日本國人反感,認為他們沒有真正學習西方文明,由此可知,日本官方和士紳階級在此一時期他們對傳統(tǒng)的割裂是在于對西方的認同,也因此非常關注西方人是如何看待日本人。
實際上19世紀末中國城市在外人的觀感不佳方面,和現(xiàn)代市政體系在19世紀末尚未建立起來有關。19世紀上海的中心,不是上海南市舊城區(qū),而是在公共租界。租界的發(fā)展是在由外國人和中國人組成“上海工部局”管理之下才發(fā)展起來的。這個組織起源于1853年小刀會攻陷上海,清政府失去對外僑居留地的控制之時,它的作用和新英格蘭某村莊理事會或大公司的董事會相似。[8]146正因如此,上海租界這座現(xiàn)代化城市,在其管理之下才出現(xiàn)在中國這片土地之上。當時除了管理機構外,現(xiàn)代市民精神的建立也是一個城市能有效運作的基礎,光靠管理機關是不可能出現(xiàn)良好的城市環(huán)境的。
(二)農(nóng)村及各地旅游觀察
19世紀末正值新舊社會的轉變時期,自強新政從1860年代實行以來,到了1884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的變化情形如何?過往在討論清末時期的城市和農(nóng)村發(fā)展史之時,并沒有將自強運動至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前將近二十五年的時間的社會變遷史抽離出來進行觀察,而是以一個較大的時間段來進行討論。這和資料的散布不容易集中于1884年自強新政實行近二十五年來情況有關,而岡千仞的《觀光紀游》可說是彌補了這個空缺,恰恰使得我們可以觀察自強新政實行以來至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中國的城市和農(nóng)村社會的情況。從《觀光紀游》之中,我們可以看到岡千仞游走中國南北各大城市之時,兼論旅行各地所見的農(nóng)村情況,這可說是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社會觀察資料。譬如他在鄉(xiāng)間游歷之時,由于堅持穿著日本傳統(tǒng)服飾,在鄉(xiāng)間行動之時每每引起當?shù)鼐用竦膰^,甚至引發(fā)一些排斥舉動,例如,在紹興游歷之際,參觀大善寺宋代所建的七層寶塔,游記中提到:“市人見余異服簇擁,有投瓜皮瓦石者,猶我邦三十年前歐人始來江戶時。”[1]79連在紹興這樣的內(nèi)陸較大的城鎮(zhèn)都碰到這樣的困難,不難想見在鄉(xiāng)間活動之時,所存在的一些安全隱憂。而這也反映出日本開國之后,由于地域較小,日本舉國上下歷經(jīng)三十年的西風影響,已普遍適應外國人的存在,但在中國,因地域遼闊,廣大的鄉(xiāng)間和自強運動之前相比較,其變化差異是有限的。正如他在南北村落的比較中所描述的:
南北農(nóng)村之比較,在北方一路所經(jīng)原野洞開土性肥沃而小民概輻粗笨愚魯,無一知文字者,所在村落亦不多見潤屋,唯男女盡力耕作,儉陋樸素各守其分,不知外慕,與南方游惰唯末之趨者大異其俗。[1]195
從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岡千仞認為北方土壤肥沃,人民知識水平低下,唯知勤儉工作各守本分過著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生活。文中對于土壤肥沃這樣的觀察確實讓人感到疑惑,如果是東北地區(qū)尚有可能,但岡千仞沒去過東北只去了直隸所以他所指的地方,應當不是河北。因為就河北的土地情況19世紀初俄國的觀察者即認為這地方“土地貧瘠,耕種得不盡心,居民顯得不健康過分羸弱”[9]46-47。此外光緒年間(1877-1879)華北地區(qū)發(fā)生大旱災,史稱“丁戊奇荒”,受災嚴重的省分,有山西、河南、河北、山東數(shù)省,連續(xù)出現(xiàn)嚴重旱災直到20世紀初才有所緩解,這使得1880年代之時華北地區(qū)地力呈現(xiàn)殘破景象,岡千仞從南方上海一路北上到北京,所經(jīng)之處不外乎河南、河北、山東數(shù)省[10]366-367,硬要說歷經(jīng)災荒之年的土地土性肥沃,也未提及“丁戊奇荒”的大旱災不甚合理。那這樣對北方農(nóng)村的觀察結果,最可能的情形應當是他和旅居北京的日本僑民交換訊息而來,因為在游記中他自己也常提到與待在中國各地日本人交換各地訊息的情況。而對南方農(nóng)村的評價則是指上海周遭地區(qū),因為此時的他尚未到廣東,因為他到了廣東之后,對當?shù)氐娘L土民情的觀察還是比較正面的:
廣東諸水之所合注,不特民殷物阜,冠他省,其民忍勞役,務作業(yè)捷舉動尤敏商事,被服凈潔,家屋華美,亦不類他省,民間多解英語,婦女亦間為英語,此皆其地鄰香港,日交外人正,耳濡目染不覺至此也……唯其惡外人,甚北人不知何故,余曰賤民無學故至此或溺讀書或溺賭博其亡羊一也。[1]275
引文中能看到岡千仞盛贊廣東物阜民康、人民勤勞、衣服整潔、房屋華美,比其他省份都來得好,民間多解英語,他認為是和香港近、和外人交涉得多的結果。但在仇外情緒方面,距二次英法聯(lián)軍都已過了二十多年仍是有非常強烈的排外意識,更甚于北方,按岡千仞的說法是認為這些下層民眾所學無多所致。但筆者認為這種看法不成立,因為就算是北方省分他們的平均教育水平也未必比廣州更高,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和歷史上廣州人拒“外人入城”的地方意識有關。[11]24-25從這個地方我們也能看到,一個地方的傳統(tǒng)意識型態(tài)是多么牢固地存在于地域之中,縱使外在的大環(huán)境已改變許多,但傳統(tǒng)意識的改變卻是非常緩慢的。
由于岡千仞出行的目的名為出游,因此遍覽各地名勝也是必然,但如果岡千仞是在今日的中國出游或許他會感到吃不消,何出此言?主要因為在中國內(nèi)地目前的情況,只要是景點莫不圍起收費,費用也不便宜。對比清季時岡千仞游歷中國之時,景點基本上都是旅人自行參觀分毫不取,如蘇州虎丘或是浙江蘭亭鵝池等地,甚至連交通方面也有免費的交通工具可搭乘,如“至蕭山度錢塘江一船,乘客四五十名,渡舟官置不要錢?!盵1]81但也必需說明這些散落在各地的景點大多雜亂無人整理,偶有例外的收費處,像是禹陵、圓明園和靜明園這些地方。如岡千仞到浙江禹陵之時:
晨起,舟已泊在禹陵下,三面皆峻峰,所謂會稽山者,陵戶掌門鑰投錢入觀,有碑蝌斗文字,曰衡山崩時,獲裂土中,禹碑是也。[1]60
看了這段記載,我們可以知道所謂的陵戶應是附近居民,應該不是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守陵人,他們自設門戶,收錢讓人入內(nèi)參觀,如果他們不是國家公務體系的人員,圈地收費也就不算收賄,只能說是圈地為王坐地喊價。這種情況在當時的中國名勝之中是否普遍存在,還有研究的空間。而在北京原是禁地的皇家園林三山五園之中,岡千仞納錢入內(nèi)參觀了圓明園和玉泉山的靜明園:
至玉泉山,一名靜明園,相傳金章宗避暑地。元明二代,為游革之地,門兵四五名,觀客求錢,此為八旗兵,旗兵猶我邦列藩輕卒。[1]161
歸納以上史料來看,他們可以分為三類:其一是坐地圈錢,其二是投錢導觀,其三是納賄進入。而就岡千仞的游記之中所給我們的印象是,中國當時的一些古建筑由于戰(zhàn)亂之故,任由其在野地之上,沒有加以修繕,也自然談不上所謂的人員管理,就如他所說:“兩浙被禍尤甚石門,本為大縣,而居民四散,唯見七層塔巍立于荊棘之中爾?!盵1]90類似于石門這樣的地方古建筑矗立于荊棘之中的情況,在游記里常有記述,明十三陵無人管理也是如此。正因如此,讀到這三處有人員收費的情況,讓人覺得十分突兀,而收費的性質(zhì)又有些許不同,讓人感到有些趣味。參酌德國商人恩斯諾1888年在上海的旅行經(jīng)驗:他在當時去了上海城隍廟旁的豫園湖心亭游覽,結束后在上海當?shù)貙в蔚囊I下,來到附近的花園,這個花園平時只允許官員進去,一般平民是禁止入內(nèi)的,但和門房交涉一番答應給小費之后,得以入內(nèi)參觀還在花園和友人喝茶欣賞花園美景[4]129。所以結合岡千仞在北京的旅游經(jīng)驗和恩斯諾的上海旅游經(jīng)驗,似乎這樣的情況是一種常態(tài),只是不被人們知悉罷了;而所謂的禁地至少在清代晚期也不是那么絕對,只要有錢都有機會入內(nèi)一游。這是否和1870年代以來,社會封建秩序逐漸崩解有關也有待研究了。像是過去原本各階層的服飾都有明確的規(guī)范,但上海自1870年以來,服飾已未照過去規(guī)范,《申報》上多有對如此事情的報導,如《申報》1872年7月19日即載有一首《洋涇竹枝詞》:“傭奴亦效假斯文,衣履難將貴賤分,更有異言并異服,淡黃馬褂著紛紛?!盵12]由此可見之,在封建秩序崩解的情況之下,很多過去生活中的規(guī)范未必都能被遵守。
而在岡千仞逛中國各地市集之時他也發(fā)現(xiàn)一些情況,那就是中國人去日本大量收購書籍,回中國販賣,像他在杭州城時就看到他的一個友人陳云臺“前年游日東買求書籍,來此開書肆,滿架圖冊一半東書”。另外也有中國人感到日本不珍惜中醫(yī)的醫(yī)書,將來必定為此后悔,但在此岡千仞并沒有對大量日本圖書流入中國或是對醫(yī)書的流出感到可惜,反倒對友人說:“敞邦西洋醫(yī)學盛開,無復手多紀氏書者,故販原板上海書肆,無用陳余之芻狗也?!盵1]67此刻的岡千仞雖然是一個傳統(tǒng)文士也閱讀大量的中國古籍,只不過他并未將中國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置為神圣不可挑戰(zhàn)的地位,反倒鼓勵中國士人多汲取西方有用的知識,不要拘泥于古書之中,例如有一位六十歲的老者對岡千仞說及卜筮,岡千仞說他不相信這個,使老者臉色為之一變,說“子不知周易為圣人書乎?!倍鴮ж鸾o的回答是“夫圣人作易發(fā)明天地之理,后說易者徒說象數(shù)惑卜筮,殆類巫祝之所為,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實有故也?!盵1]70對于他在廣東患虐以來,對中醫(yī)的治療一直抱有偏見,認為是庸醫(yī),急于回香港看西醫(yī),但在看西醫(yī)的過程之中,治療也不是那么順利,但他對西醫(yī)卻也沒什么怨言,從這也能看出他對中國的古典醫(yī)書從日本流出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因為在他眼中看來不管是古籍或是中醫(yī)書都是過往陳舊之物,沒有什么值得去珍惜的!此外在中國的書籍市場也碰到友人向他抱怨“先人梓畫譜,鏤刻精密,藝林爭傳,貴邦人翻刻刷數(shù)千,折價販上海,本版不復行,先人苦辛事業(yè),一朝為東洋黠賈所利,真人間不平的事?!睂τ诮袢盏奈覀儊碚f或許很難理解日本人也會做出盜版的事情,但實際上利之所在不管是中國人或是日本人都會干出同樣的事,人性好逸惡勞這種思想無分民族天性使然,在過去的歐美地區(qū)發(fā)展初期也是如此。所以重點還是在于后來出現(xiàn)保護知識產(chǎn)權的法律保障,才逐漸有所改變。而在遍游中國大江南北后,岡千仞對中、日民俗之間的差異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因以為我俗席地而坐,食無案桌,寢無臥床,服無衣裳之別,婦人涅齒。帶廣蔽腰圍等,皆為外人所訝者。而中人辮發(fā)垂地,嗜毒煙甚食色,婦女約足,人家不設廁。街巷不容車馬,皆不免陋者,未可以內(nèi)笑外,以彼非此,抑我與中土同文鄰域,而猶異其風俗如此,況歐米遼遠,人異種類,宗教文字,冰炭相反者乎,而今五洲往來,互訂友誼,此真宇內(nèi)一大變。[1]42
對于中日風俗的差異,此時的中國對日本的一些日常生活方式仍顯得十分陌生,難免覺得有些奇怪,像是席地而坐,睡覺不用床、婦人染黑牙齒等等,但他也指出中國的一些問題像是嗜毒甚于食色,婦女綁小腳,家里不設廁所,街巷狹窄等等,對此無需以此訕笑對方,中日兩國在文化上尚且相近,風俗方面仍有那么大的落差更不用說是距離遙遠的歐美,但在五洲往來互動友誼之際,這真是世界一大變化。從他的這一段話之中,我們能感受到岡千仞作為一個日本文士,他的世界觀是很開闊的,不同的民族應該相互往來認識彼此,但他認為中國和英國發(fā)生鴉片戰(zhàn)爭是由于中國方面的錯誤所造成,對于這種說法筆者不贊同!
三、結語
在北大圖書館特藏書庫架上,偶然翻開塵封已久、一百多年前由岡千仞所寫的《觀光紀游》,原以為只是一般游記,但閱讀之后發(fā)現(xiàn)這本以漢文寫作的書籍很具社會觀察力,由于這本書沒什么知名度,甚或連岡千仞名字很多做近現(xiàn)代史研究的人都沒聽過,因此讓我開始查詢有關岡千仞的一些信息才讓我對岡千仞有更深刻的了解,以研究社會史的角度來看,這本書的史料價值應該是很高的。透過游記對中國的他者觀察,使我們了解在1884年之時,身為日本人的岡千仞已認為“日本已是小康之治,而中國尚處于幕末時期”,這樣的評價對國人而言,當然是難以接受的,但就事實而論,中法戰(zhàn)爭發(fā)生在甲午戰(zhàn)爭前十年,此時綜合社會各方面的比較即可知道中國和日本在此時已有落差,十年后甲午戰(zhàn)爭中國的慘敗似乎在此之前早有蛛絲馬跡可尋,一個國家的強盛與否的根基不僅在外在的規(guī)模或軍力的展現(xiàn),更深一層次的應是國民和社會的整體素質(zhì)。這篇論文以岡千仞在1884年對中國社會的觀察為主線,配合其他時人的記載,來觀察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改變的情況。外在的硬實力和內(nèi)在的軟實力同樣重要,研究歷史為的是鑒往知來,逝者已逝不可復追,21世紀的中國能否重新站回世界舞臺的中心引領世界風潮,這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應該努力的方向,告別百年以來悲慘屈辱的命運有待所有中國人的努力,歷史上沒有一場下不完的雨,相信終有撥云見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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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編輯:徐雯婷)
收稿日期:2016-03-11
作者簡介:邱昭惟(1978-),男,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313.076;K2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342(2016)03-5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