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
1
阿年無所事事,胡亂逛街。在后街木器廠附近,他被一陣陣的喧鬧聲吸引住。阿年往街路那頭急步走去,脖子前伸,雙臂小幅度張開,一如大白鵝那般。拐過縣總工會那幢舊式磚樓房——后街口與金巷底口交叉處的露天戲臺,便在眼前了。巖石砌就的戲臺上,此時正有幾位披頭散發(fā)青年在邊彈吉它邊撕心裂肺地高歌猛唱。戲臺子底下,免不了是一大片攢動人頭,黑壓壓的,年輕人居多。阿年不禁心中竊喜:今天總算與傳說中的街頭樂隊相遇上了哎。
阿年在人堆里擠來擠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位置。阿年看到的都是別人的后腦勺——就算是女孩吧——人家照樣要高出他一個頭的樣子呢。阿年索性踅到戲臺的邊側(cè)去。到后頭,他爬上戲臺坐在了戲臺沿上。
對于這支街頭樂隊,阿年早有所聞。只是不知何故,阿年老是無緣與這支街頭樂隊碰上。自從京劇團散伙后,阿年如一朵浮萍,隨波逐流。這縣城里頭的幾條街路,是他每日里都要光顧的地兒??善瞄L一段日子里,阿年就是沒有與在街頭嘩眾取寵的街頭樂隊相碰上。
故而在那天,當阿年終于見到街頭樂隊時,他心里頭不用說是興奮不已的。與此同時,他還有幾分踏實的感覺。這就如同一位離散黨員,經(jīng)由千辛萬苦最終找到了組織那樣,既親切又沉甸甸??!
阿年既然找到了“組織”,他就不會輕易離去了。街頭樂隊一伙人從戲臺跳下,呼嘯著前往一家酒館喝酒,阿年不緊不慢尾隨其后。拿阿年本人的意愿來說,他是迫切想與那伙人搭上的。但他沒那個膽量和勇氣。瞧人家,清一色披肩發(fā)、清一色藏青喇叭褲,風度翩翩,風流倜儻。而他自己呢,說什么都是一件拿不出手的“貨”啊。阿年邊走邊暗自忖度,如若像他這種人和那撥人攪一塊兒的話,說不定就成那粒糟塌一鍋白粥的老鼠屎了。由此可見,打從一開始,阿年在這撥人面前就自卑得要命。
阿年在小酒館下頭的法國梧桐樹旁邊徘徊,時不時地抬頭望上一眼騎樓的窗口。
阿廉到窗前吐痰時,見到了底下的阿年。阿年的相貌非常有特征,剛才又是挨戲臺沿坐的,故阿廉記住了他。阿廉煙抽得厲害,他用力咳出一口濃痰,將其射在了法國梧桐樹的枝葉上。阿廉隨口問阿年道,喂,你剛才……是不是看我們演唱會了?阿年仰起臉面點頭道,是的。阿廉遲疑片刻后說道,要不……你上來吧。
那家小酒館,如鶴城當年多數(shù)民居一樣,屬木頭結(jié)構(gòu)。里頭光線暗淡,地面因沒鋪地磚而十分潮濕。墻是板壁墻,樓梯是木樓梯。那架樓梯沒有欄桿——店家怕有人酒喝多了一個踉蹌栽下去,土法上馬拉了數(shù)根麻繩當作“護欄”。阿年走上那支搖搖晃晃木樓梯,心情激動得直打顫。說來不可思議,阿年那天連“騰飛”的錯覺都有了。
所喝的是一種叫“鮮啤”的酒。所謂“鮮啤”,就是用大桶裝的散裝啤酒,淡黃色,倒臉盆里端上來。喝酒不用杯子,用白殼碗?!磅r啤”比白開水稍濃一點兒,故而大伙都是“海量”,大碗喝酒,大口吃帶血絲的溫州烤鵝,場面豪邁。
酒過三巡,阿廉問阿年道,你做什么的?阿年說現(xiàn)在沒工作,原先在縣京劇團上班的。阿廉說在京劇團上班,那你會樂器么?阿年搖頭說不會,我不是后臺的。過了會兒他說,那打鼓我打過的。阿廉吊起嘴角說道,打鼓,不算是樂器的吧。
阿廉沒有吸納阿年為街頭樂隊成員。但這并不妨礙阿年與這支街頭樂隊的交往。阿年他太喜歡街頭樂隊了,喜歡那種竭斯底里的狂歡場面,喜歡那種肩扛吉它招搖過市的作派。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只要街頭樂隊一出動,阿年也就從家里跑出來了;街頭樂隊走到哪,阿年就屁顛屁顛跟到哪。同時,阿年自覺承擔起了維持秩序的任務,手執(zhí)一根竹枝條,大聲喝斥,狐假虎威,人模狗樣。阿年過后從散伙的京劇團倉庫里偷出一只小鼓。他將小鼓掛在脖子上,在街頭樂隊演出之前繞著場子敲打上一陣,以這樣的方式招徠觀眾,效果出奇得好。阿年的投入和賣力,終于讓阿廉有所心動。阿廉有一天對街頭樂隊的成員說道,其實阿年的鼓,也是可以加入樂隊的。
2
這支所謂的街頭樂隊,講白了就是民間的烏合之眾而已,不隸屬于任何組織的。那時節(jié)的人商業(yè)頭腦不發(fā)達,只曉得窮折騰,圖痛快,不曉得把握商機撈銀子。所以一段日子過后,這伙人窮的連買煙錢都沒有了。在這種情況下,阿廉這位街頭樂隊的“頭”,就得想法子撈幾個錢進來了。
當年,甌江入??诘臉非鍨?,走私活動猖獗。臺灣的漁船駛到公海,攜帶大量的走私貨,與大陸的漁船進行交易。臺灣漁船所帶來的物品中,有錄音機、錄音帶、蛤蟆眼鏡、自動傘、手表、木棉被、尼龍衫等等;大陸漁船則一色銀元,鑄有袁世凱人頭的叫“大頭”,鑄有孫中山圖像的叫“小頭”,大頭比小頭價碼要高。大陸漁船拿銀元換取臺灣漁船的貨物,然后在樂清灣的某個村子開設市場,販賣給從各地趕來的人。
那次阿廉去樂清灣,身邊僅帶一人,這個人就是阿年。阿廉他為什么獨獨帶上阿年而不是其他人呢?或許他是看中阿年身上的那份忠厚和勤快吧。作為阿年來說,他自然是滿心歡喜了。因為講白了,阿廉這人身上,除了那所謂的文藝細胞外,他還是個“天然領袖”,他是一個有氣場的人,具有無以言說的魅力,如同吸鐵石,鐵屑之類的終歸是要被吸過來的。阿年覺得和阿廉在一起,有所依靠,心情無比愉快。
當年從鶴城前往樂清沒有班車,他們是乘那種兩頭尖尖的舴艋船去的。夜里頭,官埠頭燈影幢幢,氣氛神秘而詭異。三五艘舴艋船離開埠頭,在夜幕中順水悄然而下。
時令為冬季,天寒地凍。阿年和阿廉同蓋一床被子,頭并頭窩在船肚子里,兩人親如兄弟一般。
船行至溫州江心嶼附近江面時,他們兩人從船肚里爬出到船后艙抽煙。這外頭的氣溫,不用說是低的,凍得他們直打哆嗦。不過景色非常不錯,天幕上星光燦爛,很有質(zhì)感,讓人有抒發(fā)情懷的沖動??稍谶@等情景中,阿廉卻向阿年問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話。
阿廉問阿年道,你老爸老媽都不矮的嘛,你怎么就不長個兒?
阿年平日里,是極不樂意他人提及身高方面的話題的。這“身高”問題,對阿年來說是個相當致命的問題,已經(jīng)緊追不舍地糾纏了他好多年。阿年只要一閑著,手頭沒活干,腦子沒啥事兒好想時,那么,這個“身高問題”便從某個陰暗角落里,如一陣風似地溜出來。要命的是,阿年睡夢中,同樣無處逃遁。這個“身高問題”,一如鬼影子般地跟隨在他身后,寸步不離。故而阿年的后背,一年到頭老是冷嗖嗖的,好像老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似的。endprint
阿廉當時以一種居高臨下、漫不經(jīng)心口吻問阿年這個敏感問題時,阿年的心里頭,差不多都已經(jīng)在滴血了。但在面上,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惱怒。
阿年以平和的口氣回答道,如講原因……怕是跟我練武生有關系吧,我練太早了,12歲就進京劇團做學徒……長身子的時候每天翻筋斗,伙食又不好,就把人練成武大郎了唄。
阿廉依然輕飄飄說道,這練武生,怎么會把人練矮掉?人家是越練越壯實,練得像個門神一樣。
阿年說外頭太冷了,進去吧。
天露魚肚白時分,舴艋船抵達樂清灣海邊一個村子。那個村子,全都是走私貨,盲腸般的小街道上是自不待說了,包括屋角庭院,以及冬日荒蕪的田地里,全是小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熙熙攘攘,世界末日到了一般。到了這地界,阿廉紅頭蚱蜢一樣興奮,他的興奮點主要在那些歌曲上。商販們?yōu)榱送其N錄音機和錄音帶,大放鄧麗君的歌曲,鳳飛飛的歌曲,以及歌棍張帝的說唱玩意兒。而所有這些,對當年的大陸人來說,足以令人眼花繚亂和神魂顛倒了。
他們選購了幾臺三洋牌錄音機和幾編織袋港臺歌曲錄音帶。如若這批“走私貨”順利帶到內(nèi)地,差價利潤相當可觀的。
阿廉戴蛤蟆鏡,手提歌聲嘹亮錄音機,走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上。正是由于阿廉的得意忘形,他們那天打了一架。對方三男一女,女的自然可忽略不計的——不過,沒有女的這架就不會打了,女的是這場架的導火索。他們?nèi)幸慌孢^來,阿廉說,小妹妹,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去吧。阿廉這句話,是剛剛從錄音機里學的歌詞。他當時覺得好玩,就活學活用上了。但他為此付出了代價,臉上被人擊了一拳,蛤蟆鏡不知飛向了何處。阿廉被打蒙了,手捂發(fā)燙臉頰,茫然不知所措。阿年問阿廉道,打不打?阿廉醒過神來,說總要……總要打的吧。
阿年即刻弓下身子,他身輕如燕,挪騰自若,如蚱蜢蹦彈一般撲朔迷離。阿年的每一記拳頭,均落在了實處,那幾人被揍的滿地找牙。
兩人上船后,阿廉問阿年道,你這套拳腳,是哪學的?阿年說,在京劇團學武生練的呀。阿廉恍然大悟樣子,拍下阿年肩膀說道,練武生好!練武生太好了!
阿年嘴上沒說,但心里頭是揚眉吐氣的。
3
接下來,阿美粉墨登場。
阿美在縣京劇團飾演旦角。在戲臺上,身穿古裝戲服的阿美,一路小碎步輕盈踏來,目光清澈且溫潤;長袖善舞,婀娜多姿。她給阿廉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天阿廉對阿年說道,阿美平時穿緊身喇叭褲,還要好看,屁股滾圓滾圓的……有一回夢里我為她跑精了!
阿廉問阿年道,你與她同單位,接觸多嗎?
阿年道,不多,沒名堂的。
阿廉道,什么叫沒名堂……你說來聽聽嘛,我對她有興趣!
阿年想了想后說道,真沒名堂的……我和她合買過餅干……下鄉(xiāng)演出,夜里頭肚子餓,我要去供銷店買餅干吃,她叫我替她帶二兩……是動物形狀餅干,每人二兩,平分時她專門挑選大象、獅子、老虎……剩給我的是馬、牛、羊等動物……
阿廉打斷阿年的話說道,這就有名堂了呀,阿美她專門挑選取大型動物和兇猛動物,說明這個女人不簡單,她有野心……肯定喜歡像我這種優(yōu)秀男人啦!
阿年沒聲響。
阿廉道,這件事,你幫我牽牽線吧……你再說說,她還有什么名堂……在男歡女愛事情上,她有沒有漏洞?
阿年想了想后說道,有過一次,名堂不大的……有一日劇團沒排練,她說要上我家看菊花。我家后院有許多花草,你看見過的……菊花開時,阿美她到我家看菊花,看來看去看見了山坡上面的野菊花,就是那種小朵的黃菊花……阿美看著看著,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她說這兒的花怎么不一樣?花瓣是白色的,花蕊是黃色的,怎么和那邊的野菊花不一樣呢?我說這是花粉雜交的緣故,那邊白菊花的粉飄到這邊來,就變成又白又黃的顏色了……
阿廉再次打斷阿年的話說道,你說沒名堂,這里頭已經(jīng)有名堂了嘛,她聽你這話后是什么反應?
阿年道,她笑了。
阿廉急切問道,光是笑?
阿年道,那不是的,她說……原來花也騷的呀……
沒等阿年說完,阿廉便擊掌嚷道,這是大名堂啊!
經(jīng)多方打聽,阿年獲知阿美去了船寮,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草臺戲班里謀生計。
船寮是個靠江邊的鎮(zhèn)子。阿年那天搭乘當?shù)氐聂肤淮?,從縣城出發(fā),逆流而上去了船寮。他下船時,一不小心把腳給扭了,頃刻間腫如饅頭。阿年只得雇了一輛板車,將自己給拉到阿美演出的場所。
演出場所在李氏祠堂。這鎮(zhèn)上的李氏宗族,不曉得有了哪門子喜事,請來戲班子唱戲,鬧熱鬧熱。阿年袋鼠一樣跳進祠堂,在一條空凳上落座。戲臺樓上,身穿古裝衣裳的阿美正在邊唱邊舞水袖。阿美現(xiàn)在改唱越劇了。在浙南的農(nóng)村地區(qū),京劇沒市場的。所以阿美搖身一變就唱越劇了。
阿美在臺上時,即看見了阿年。落場后,她穿著戲裝過來和阿年打招呼。阿美道,阿年,你怎么會在這兒呀?阿年道,我特意來看你的……剛才落船時,把腳扭了。阿美自然驚喜,她說不會吧,你阿年還記住我?阿年說,這鎮(zhèn)上有沒有郎中……那種傷科的郎中,我這腳怕得看看了。阿美說再過半個鐘頭就演好了。
過后阿美和戲班一位燒飯老頭一塊兒用板車拉阿年去了小診所。那位傷科郎中開了五帖中草藥,吩咐與糯米飯一起搗爛敷于傷處。
阿年一只腳包的形同粽子,他不得已只好在阿美戲班子駐地住下了。那是兩間空教室,男的住一間教室,女的住一間教室。晚上阿美演戲回來,她先搬了兩張椅子放在操場的白楊樹下。然后過來要扶阿年過去就座。阿年甩開阿美的手說,用不著,我不習慣的。阿美說,你真會假正經(jīng)哎。
落坐后,阿美說,里頭亂糟糟的,這兒清靜……你會不會冷?阿年說還行吧。阿美說什么還行還不行的,冷就吭聲唄!說過她起身進教室,從燒飯老頭那兒拿來軍大衣,讓阿年披上。
夜已深沉,一鉤細月從云肚里鉆出,一片清輝灑下,天地間特別幽靜。endprint
阿美笑著說道,現(xiàn)在閑了,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阿年說,就是那么回事呀,想起你了嘛,就跑過來了唄。阿美道,沒想到你這個老實人……破竹竿一肚子水,老實人一肚子鬼……轉(zhuǎn)眼間也會油腔滑調(diào)了!你真不說,我由你。
阿年說你去把我的包提來。阿美問道,把包提來干嗎?難不成你有禮物送我?阿美提著包出來時說道,包里有什么東西?硬綁綁的,死重。阿年沒答話,只管慢條斯理拉開包拉鏈,拎出那只三洋牌只半喇叭錄音機。阿美眼睛一亮,脫口嚷道,哇,錄音機、錄音機吶!阿年撳下按鍵,鄧麗君甜美的歌聲旋即飄起,如《甜蜜蜜》,如《綠島小夜曲》等等。阿美聽得如癡如醉,邁開小步在操場四周兜圈子,一副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之狀態(tài)。
歌聲停掉后,周圍愈發(fā)靜,靜的如同虛境一般。阿年吸口氣問道,阿美,你說……你自己對目前的生活滿意嗎?阿美說,你現(xiàn)在在哪學了這一套一套的?還跟我談人生呀。阿年頃刻間臉紅如棗,他說,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阿年把想好的話給忘了。阿美笑著說道,我喜歡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才叫阿年嘛。
阿年仍在那兒結(jié)結(jié)巴巴說話。他說眼前有一條路子,可以試試看的……我對你說吧,我這次來,是阿廉托我來請你到我們樂隊唱歌的。
阿美說,你說的是那個葉宣廉對吧?難怪不是,我說嘛你阿年怎么變了個人呢,原來,你與他們那伙人混一塊兒了呀!阿年不高興嚷道,你說話別這種口氣好吧……阿廉會彈吉它、會唱會編舞……他是真心誠意叫你去的。阿美半開玩笑半認真說道,我算哪根蔥哇,還讓那位風流才子真心誠意給請上了?阿年愈益急了,話說得更不順暢了。阿年說真的、真的是這樣的……阿廉說、說你嗓子好……是塊唱歌的料……說經(jīng)過指導,你參加比賽沒、沒問題的……阿美說,這么說來,我要謝謝他的抬愛嘍。阿年說,你、你認真一點……好不好哇……你到底……到底愿不愿意到……到我們樂隊……你給個準信……我好、我好回阿廉話。
停頓片刻后,阿美問道,你們那……有工資嗎?
阿年挺起胸脯說道,這個阿廉交待過的……你過來、你和人家不一樣……是請你來的嘛,工資有的。
4
半個月后,阿美和戲班里一位管事的為小事吵架,一賭氣不干了,跑到縣城來找阿年。
阿年領阿美去阿廉家。阿廉家成份高,解放后被剝過幾次皮的,但究竟家底豐厚,瘦死的駱駝比馬強,家境比一般人要好。尤其是祖上留下的一幢小洋樓,一色青磚到上,方方正正的,仍舊歸他們家所有。阿廉本人,于小洋樓三樓擁有一間臥室和一間小客廳。那個小客廳,被阿廉擺設得頗具藝術味。吉它斜掛于墻壁上,一本五線譜冊子攤開夾在立式歌譜夾上;墻壁上還張貼有幾張不知從何弄來的嬉皮士人物黑白照片;另外,點睛之筆為墻角大花瓶上那三五稈假的向日葵,色彩明麗,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氣象。
那是秋天的日子里,阿廉家天井的葡萄架上,掛著一串串半透明的葡萄。阿美在天井旁站了會兒,看金魚缸里的金魚,看條石花架上的幾簇蘭花。阿美脫口說道,這地方真好哎!阿廉在樓上窗臺伸出腦袋,招呼道,上來呀,阿年你帶阿美上來呀!
當年居民人家只有木沙發(fā)的,而阿廉小客廳里擺放的卻是一對人造革單人皮沙發(fā)。這兩只人造革皮沙發(fā),在小陽光下發(fā)出棕紅色的光斑,既明亮又流暢,儼然都有炫富之嫌了。阿廉客氣地讓阿美坐到沙發(fā)上,自己則坐到另一張沙發(fā)上。
阿廉沖阿年說道,你到樓下,提個開水瓶上來。
阿美坐在彈性十足的人造革皮沙發(fā)上,她環(huán)顧四周一通后說道,你的日子真舒服噢!阿廉甩下長發(fā)說道,這些不值一談的……我是比較看重精神生活的人。
阿美說,你講這話……有資格,我是先要有飯吃的。
阿廉從沙發(fā)上站起,在客廳里踱步,走兩步停一停,再走兩步再停一停……就是不開腔說話。阿美目不錯珠地瞧著阿廉,她說你太像藝術家了呀。阿廉頭一沉,然后緩緩抬起臉來,聲音低沉且富有磁性地說道,我、熱愛音樂……雖然,我是一顆不幸的種子,落在這貧瘠的土地上,但只要有那么一丁點兒水分和陽光,我就要破土而出,發(fā)芽、發(fā)光、發(fā)熱!
阿廉這番煽情的言行,將阿美給鎮(zhèn)住了。阿美大氣不敢出,呆如木雞。
而阿廉這頭還沒完呢。這次阿廉挺起了胸膛,再經(jīng)典性地甩了甩那頭長發(fā)。阿廉以一種慷慨激昂的語調(diào)說道,我是普魯米修斯,我是一位盜火者!我要化腐朽為神奇,給人世間帶來溫暖和力量。我要放聲歌唱、我要高高飛翔……我愿意為藝術獻身,獻出生命中的一切!
阿美佩服得五體投地,情不自禁地拍起掌來。
阿年從樓下提開水瓶上來,進客廳時他聽阿美如是說道,……工資的事我想開了,有就給沒有就不用勉強了……怎么說呢,阿廉,你今天的話,讓我深受感動……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不可能麻木不仁的……好吧,不用多說了。
阿年當時真的好生納悶——就一陣子功夫嘛,阿廉他到底是施了何種魔法?竟然讓在來的路上還說三道四的阿美——完全服帖了啊。
過后的片刻時間段里,阿廉和阿美兩人都靜穆著,形同文藝復興時期的兩尊雕塑。
阿年動手給阿美泡了一杯龍井細茶。他小聲說道,阿美,喝茶哎。阿美活泛過來,眨著眼睛,朝阿年咧嘴一笑。
于此同時,阿廉也活絡過來了。阿廉再度從沙發(fā)上站起,他捏緊拳頭,儼然如精神抖擻的雄獅一般大聲說道,我們,現(xiàn)在是同舟共濟的人,為了理想,我們要共赴難關……你們放心,有我葉宣廉一口飯吃的,你們絕對不會餓死的!
阿廉這話,等同于打了個死結(jié),把人都弄到一條船上去了。
而當時的阿美,肯定不是這樣子認為的。
阿美她激情澎湃。由于諸多情感的過于濃烈,她眼角上淚花都有了,閃閃發(fā)亮。
確實來講,街頭樂隊自那之后,是曾經(jīng)有過一段美好時光的。
現(xiàn)在,街頭樂隊改變了過去單一的風格。過去的表演風格,差不多都是“吼叫”一個調(diào)門。現(xiàn)在,有了錄音機、錄音帶,港臺歌曲大肆涌入,那等靡靡之音,與山呼海嘯的所謂搖滾樂相搭配,輪番上陣,既陰柔又陽剛,達到了和諧的有機統(tǒng)一。另外,阿美的加盟,對樂隊來說如虎添翼,萬綠叢中一點紅,別提多鮮艷欲滴了!那幾位長發(fā)男青年,一律黑衣黑褲,戴深色蛤蟆鏡,嘴角緊抿,面無表情。他們圍著紅衣紅裙的阿美團團轉(zhuǎn),花樣百出,收縮自若——阿美活脫脫成了一朵出水芙蓉。在臺下維持秩序的阿年,看到阿美這仙女般的姣好模樣兒,目瞪口呆。阿年他實在沒辦法把眼前這個阿美和前一月在村鎮(zhèn)祠堂戲臺樓的那個阿美,給搭上了。為此,阿年對阿廉是更加佩服和刮目相看了!這個阿廉,簡直就是魔術師嘛,能點鐵成金呢。像阿美這么一位尋常不過的草臺戲班小演員,經(jīng)他手一調(diào)教,妙手回春,那氣質(zhì)就彰顯出來了,那小明星的范兒就具備了呀。阿年他尤其喜歡聽阿美唱那首《往事只能回味》的歌:endprint
時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
你已經(jīng)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
像時光難倒回
我只有在夢里相依偎
可以這么說吧,在那段“美好時光”里,這支街頭樂隊出盡了風頭,并引領著小城的時代潮流。尤其是阿廉和阿美這兩位“金童玉女”,一時間成了小城青年男女崇拜和仿效的對象。
5
1983年的那場風暴,鶴城人將叫住“刮臺風”。在這場“嚴打”運動中,像“街頭樂隊”這類奇裝怪服的團伙,自然是在劫難逃了。阿廉平時節(jié)里的行事風格頗高調(diào),而那數(shù)位追隨他的長發(fā)青年,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他本人調(diào)門還要高那么幾個分貝呢。至于阿美,她作為樂隊的唯一女性,人的言行倒尚可的,待人接物禮數(shù)還算周到。但她在戲臺上,那是大出風頭的角兒??!戲臺上,阿美是個“眾星拱月”人物,絢麗多姿,光彩奪目。從另外一個層面來講,阿美這可是更勝一籌的“高調(diào)”啊!故此,在當年的鶴城,對他們這伙人“羨慕嫉妒恨”的,當不在少數(shù)的。所以運動一來,這伙人便首當其沖、最早中槍了——被指責為流氓團伙;而阿廉則順理成章成為了流氓頭目。
當時的情況是,樂隊的每位成員都被有關部門叫進去過——就連阿年這個從未上過臺的人,也沒漏網(wǎng)。有關部門人員想通過“談話”的方式,軟硬兼施,各個擊破,以期挖出他們“流氓行徑”的罪證。不過到頭來的“談話內(nèi)容”,虛的多實的少,成效甚微。
在那種高壓態(tài)勢下,這伙人不用說都夾起了尾巴。他們剪去長頭發(fā),換上普通舊衣服,腳上穿的是父輩的“老人鞋”,弄成一副老實巴交的可憐相。最后一次“談話”時,一位領導分別對他們說道,只要你們洗心革面,丟掉歪風邪氣,改邪歸正,今后腳踏實地參加勞動,回到勞動人民的隊伍中來,我們還是歡迎的。
官方是把他們歸屬到“人民內(nèi)部矛盾”隊伍里了。
正當大伙松一口氣的時候——卻發(fā)生了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
事情出在阿廉身上。
至少有兩位以上的女子吧,向有關部門反映,說自己和阿廉談過戀愛,并發(fā)生了男女關系。像這種事,如若放在今天,那是屁事沒有的??稍诋斈?,那可不得了,是要上綱上線定罪的。一位偉人好像說過這么一句話: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阿廉的所作所為,可說嚴絲合縫地對上號了,他因此被戴上“流氓犯”帽子。在“從嚴、從快、從重”的大形勢下,阿廉最終被判處十五年徒刑。
阿廉抓進去后,阿美再次被有關部門叫進去盤問。阿美矢口否認自己與阿廉有戀愛關系。阿美說,我和他只是正常的朋友關系,大家都愛好音樂,我們在一起就是唱唱歌彈彈琴,我們談的話題,都是有關音樂和藝術的話題。對方是位金魚眼男人,他鼓起眼珠子大聲恐嚇道,杭東美,你給我聽清楚了,你別把我們當傻瓜了,我們會徹查的,如果查出你與葉宣廉有一腿的話,那就沒這么客氣羅……你要搞明白,到那時你就要背上包庇罪,那樣子的話,你同樣也要受處理,這點,你千萬要拎靈清噢!阿美搖頭說道,如有的話,我坐班房就是了。
過后有一次,與阿美“談話”的人換作了一位女干部。這位女干部,平日里是個刻板的人,迎面走過來時,基本上目不斜視,好像在專心致志思考國家大事似的??伤@回與阿美面對面坐下后,卻從口袋里摸出兩粒大白兔奶糖。女干部說道,我同事女兒結(jié)婚的喜糖,我們每人一顆吧。
如此一來,氣氛自然不一樣了,就有點兒拉家常意思了。女干部邊吃奶糖邊語重心長說道,杭東美哪,我說你呀,就別太傻了……葉宣廉這個人,是個什么人,不都一清二楚了么,我是過來人,我對你說哪,像葉宣廉這種花心大蘿卜男人,有必要替他隱瞞嗎?非但沒必要而且不應該的??!他害你害得還不夠嗎?!要不是這次聲勢浩大的嚴打運動,像他這種老狐貍還揪不出來、你還蒙在鼓里呢……現(xiàn)在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你真的是沒有理由不揭發(fā)他的,讓他罪有應得的……你是受害人,我們肯定不會追究你的任何責任的,你一定要勇敢地站出來?。∨刹恳豢跉庹f了一堆話,口干舌燥,她端起搪瓷水杯猛喝一氣。阿美輕言輕語說道,羅阿姨,我沒隱瞞什么呀,我沒和他談戀愛……總不能編出一個戀愛來的吧。女干部皮笑肉不笑說道,我也是從年輕過來的,我曉得那個情字對你這樣癡情的人,是一件很厲害的武器,但你一定要擦亮眼睛哦,葉宣廉他打著談戀愛的幌子,實際上干的是流氓勾當,你、你是一個……據(jù)群眾反映,你的確是一位受害的人嘛,你怎么、怎么還替他打掩護呢?你一定要和他劃清界線,一是一二是二地說出來……讓葉宣廉的流氓行徑大白于天下!
這位女干部所采用的心理戰(zhàn),同樣沒有將阿美給攻下來。
阿美的種種表現(xiàn),既冷靜又老到,與她當時的年齡很不相符。
作為阿廉和阿美倆的“身邊人”,阿年自然是知根知底的。阿年清楚阿美當時的痛苦程度,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崩潰邊緣。
阿美與阿廉談戀愛,她是一萬分認真的,是全身心投入的。阿美對阿廉,除了那個愛字外,她的內(nèi)心里頭,應該還附帶有其他一些東西的。這些“東西”的衍生,與阿美對阿廉的個人崇拜和五體投地敬佩等因素,是密不可分的。簡單來說,阿美她是愿意為阿廉付出犧牲的。如若需要,非要逼她上刀山下火海什么的,阿美也會在所不惜的。
正是由于有了這些“東西”打底兒,當阿美知曉阿廉另外還有女人時——雖說如五雷轟頂,天塌地陷,人整個兒暈頭轉(zhuǎn)向被炸蒙了——但她還是將腦子里頭閃過的報仇雪恨和自殺絕命兩個念頭,扼殺在了“搖籃”里。阿美在一個清晨醒來,她推開窗戶,面對冉冉浮現(xiàn)一抹紅暈的初升太陽,她在心里暗自下定決心:活下去,一如既往地愛阿廉!
6
阿年有位堂叔在看守所當警察。在阿年的請求下,堂叔警察冒險安排阿年與阿廉見上了面。會面的時間非常短促,話沒聊上幾句。其中關鍵的一句話,是阿廉讓阿年想辦法領阿美去把肚子里的胎兒打掉(原來他們麻痹大意把孩子懷上了)。阿廉本就一位白臉小生,此時臉龐益發(fā)煞白,他咬著嘴皮子低聲說道,她的事要是被曉得……肯定加刑,說不定就沒命了。阿廉說這話時,驚恐萬分,相當?shù)亟^望。endprint
當年要做人流,絕非易事??h城里的醫(yī)院是斷然不能去的,沒有正當?shù)睦碛珊陀嘘P證件,連門都沒有。而且,萬一有人認出阿美來,那還等于是自投羅網(wǎng)啊,罪加一等的阿廉無疑就死定了。
阿年認識一位在某工廠當廠醫(yī)的人。這位廠醫(yī)雖說是溫州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可能是工農(nóng)兵學員吧),卻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在醫(yī)術上不值一談,頂多能看個頭痛冷熱小毛病。但廠醫(yī)在社會上倒是很有一套,善于察言觀色,膽大心細,深諳做人行事之道道。故而許多人碰到上不了桌面的事兒,便會跑來找他商量。廠醫(yī)收下阿年一條飛馬牌香煙后,給阿年寫了一張便條,介紹他去溫州下面的一所衛(wèi)生院。廠醫(yī)說道,她是我?guī)熃?,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那個地方,現(xiàn)在來說應該屬溫州甌海區(qū)管轄的。當年尚未有甌海區(qū)這個行政區(qū)域,故算作溫州的某個鄉(xiāng)鎮(zhèn)。阿年起大早,天蒙蒙亮就穿戴齊整了,喝下一碗白粥,筷子一撂即跑出來了。阿年騎的這輛飛鴿牌腳踏車,是阿廉的。那天阿年與阿廉碰面時,阿廉特意交待阿年上他家把車騎過來。阿廉說,你我朋友一場,留個紀念吧。阿廉進去后兇多吉少,腳踏車肯定是用不著了;另外一層含意,他托阿年辦事(冒充阿美男人領她去人流),腳踏車算是回報物品吧。
阿年騎到阿美家樓下,抬頭輕聲叫了兩聲,阿美拉開木門出來。阿美眼睛紅腫,失魂落魄的樣子。由此可見,阿美的思想斗爭相當激烈,而且百分百哭過。
阿年騎車帶上阿美,沉默不語地出了城郭,騎在了鄉(xiāng)間機耕道上。機耕道沿甌江順流走向,江邊大多生長著水竹林。那年頭水竹大有用場,故而岸邊江畔總是涌動著一簇簇的水竹林,綠意盎然,朝氣蓬勃,形成了一道還算好看的風景帶。小鳥在清晨的水竹林里活躍跳動,時不時來幾聲啼叫。阿年說,這鳥的叫聲好聽!阿美沒搭腔。阿年轉(zhuǎn)過臉看一眼阿美,說你真不愿意……那就算了。阿美依然如故沒吭聲。阿年急了,他剎住車剎,一腿支地說道,要不我們回吧!阿美掩面而泣,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可就是不說話。阿年支上車走到一邊,掏出香煙點上。阿年呼吸急促,吞云吐霧。他說你腦子要想清楚哦,你不流掉,目標暴露,阿廉可是要判……判重刑的噢!阿年終究沒將那個“死刑”說出口。阿美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半晌,她拉上阿年的手說,走吧,去衛(wèi)生院吧。
緊趕慢趕,他們到了那兒已是午后,衛(wèi)生院里靜悄悄,人家午休睡覺了。時為夏日,日頭當頂,一派烈焰籠罩,知了聲響徹云霄。他們在一棵苦楝樹樹陰下,吃從代銷店買來的“單角餅”(當年一種一角錢一個的甜餅),喝阿年隨身攜帶軍用水壺里的冷白開。阿美吃著吃著,沒來由地又咧開嘴哭了,斷斷續(xù)續(xù),抑制不住的樣子。阿年煩躁透了,他滿地打圈圈,大聲嚷嚷道,你……又怎么啦?!阿美鼻腔一吸一吸地說道,我一見這車……就想起阿廉了呀……原來是阿廉的腳踏車讓她觸景生情了。
阿年將廠醫(yī)的紙條遞給午睡剛醒的程醫(yī)師。程醫(yī)師一邊臉頰上留有涼席的印痕,似醒非醒的神態(tài)。她說你和她是什么關系?阿年遲緩片刻回答道,她是我女朋友。程醫(yī)師又看了一眼他們倆,還是不怎么相信的樣子。因為,五短身材的阿年與秀麗苗條的阿美,說什么都難以攪到一塊兒去的。這時阿美開口問道,醫(yī)師,會很痛嗎?程醫(yī)師沒正眼看阿美,說要快活就是要痛的。
程醫(yī)師從樓梯上去。阿美站原地沒挪步,阿年扯扯她衣角說道,快跟上啊。阿美說我害怕。阿年低聲說道,你只要想到……這是為阿廉好,就沒什么好怕了呀。
阿美一如一只待宰的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樓上走。阿年走在她后面,發(fā)見阿美的兩條腿直打哆嗦,面條一般軟弱無力。
阿美進手術室后,阿年呼出一口粗氣,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阿年從兜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這家鄉(xiāng)級衛(wèi)生院,規(guī)模不用說是小的,清靜倒是蠻清靜的,一幢二層青磚小樓,另有一座同樣青磚砌就的矮房子,許是伙房吧。有個長條形的院子,沒澆水泥地,遍地長細碎的雜花雜草;一角植了一棵石榴樹,果實累累;還有一簇紫竹,矮矮的,不張揚,特別含蓄、耐看;美人蕉沿圍墻根種了一溜,肥大的綠葉托起一桿桿紅花,鮮艷欲滴,卻并不見俗氣。遠方的江上——因此地潮水能到——故而江面上的船只要大個得多。鶴城一帶的舴艋船兒與這些龐然大物一比較,儼然可以忽略不計了。
阿年趴衛(wèi)生院欄桿上邊瞧景邊吸煙——一顆煙剛抽完吧,但見那手術室的門打開了,阿美提著褲子從里頭出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阿年趕忙問道,這……怎么了?阿美搖了下頭,只管往樓下走去。程醫(yī)師隨后出現(xiàn)在手術室門口,她扯下口罩大聲罵道,你們臺灣糖啊,十三點啊,跑這兒來發(fā)瘋癲??!阿年被她罵得目瞪口呆。
7
在警察堂叔的安排下,阿年與看守所里的阿廉再次見了面。阿年對阿廉說道,阿美不愿意打掉,都上手術臺了……又跳下來跑了,害得我被人一頓臭罵。阿廉一聽這話,臉比紙白,他趕忙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她不曉得這樣子會害死人的嗎?!阿年翻著白眼說道,她說了,要給你留血脈呢。阿廉聽罷都要哭了,他有氣無力說道,女人就是豬腦子……她也不想想看,我的命都沒了,還留什么狗屁血脈噢……阿年說,她說怕你有個三長兩短,到時沒后代……她還說,她要把孩子養(yǎng)大,一生世不嫁人。阿廉又氣又惱,再加上對死亡的恐懼,蒼白的臉型極度扭曲。阿廉低聲叫了一句皇天后,他咬住嘴皮子說道,到了這步田地……我看也沒其他辦法了,你就、你就給她一腳吧,不管怎么說,非做掉不可!阿年不禁打了個寒顫。而后他說,這……我怕做不到……阿廉說,阿年,我求你了,碰到這樣的豬腦……現(xiàn)在只有你能救我了啊,看在我們的情義上,你就幫幫我吧。
阿年約阿美去烈士墓。鶴城沒什么公園,這座占地面積頗廣的烈士陵園,對小城的居民而言,就算是公園了。阿美的神態(tài),有幾分詭異。她雖然憂心忡忡,可臉面上卻分明又呈現(xiàn)出舒展的成份。她是為自己的深情厚愛所感動,還是為肚子里的孩子“死里逃生”而慶幸?
阿年背靠泡桐樹點上煙,慢吞吞說道,阿廉帶話給你,叫你無論如何都要流掉孩子……你就看在他生死的份上,把孩子流掉吧。阿美輕聲說道,我舍不得。阿年道,這不是舍不舍得的事情……趁現(xiàn)在還沒被發(fā)現(xiàn)……阿廉沒這條罪加上,最多二十年、或無期吧,命是能保住的。阿美說,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過兩天就去鄉(xiāng)下我舅舅家……那兒離城里遠,不會有人看見的。阿年道,我看你真是太天真了,蚊帳里頭吃柿子都有人曉得,一個活人、一個小孩生下來,會不被人發(fā)現(xiàn)?阿廉說過了,只要查到,哪怕他已判了,都得加刑……他為這事都哭了,你就行行好吧!endprint
阿美不語。
阿年扔掉煙蒂,圍著阿美轉(zhuǎn)。他屏聲靜氣,丹田運作,心想眼睛一閉踹過去就是了。有好幾次,他的右腿都已提起,只要發(fā)力一蹬,就什么都解決了。可是,這么一根如鉛灌般沉的腿,又怎么抬得起來、踢得出去?。?/p>
……
阿年與阿廉最后一次會面時,這家伙前幾次一如抹布般皺巴巴的那張臉,卻抹平整了。阿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只管把自己心里的話說了。阿年說,我做不到……我怎么踢得過去呢,那不是人干的事兒!阿廉淺淺一笑,說要真做不到,那就算了……其實,這種事讓誰都做不到的啊。阿年問道,你的意思是、就讓她生下來?可一旦小孩生下來,有的是麻煩……關鍵一點是,這小孩的父親是誰,肯定會有單位查的呀。阿廉說,我這幾天、為這件事傷透了腦筋……倒是想出了個沒辦法的辦法,就是不曉得你的意思會怎樣……阿年說,只要不讓我去踢什么肚子,其他什么都好說的。
阿廉臉微微泛紅,他吞吞吐吐說道,這些話,本來是不好這么隨隨便便說出口的……可現(xiàn)在情況特殊,我就沒法了……阿年哪,我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你對她是有感情的……我心里想,你們倆如果結(jié)婚……也蠻好的呀。阿廉鼓足勇氣,終于把話說出來了。而阿年這頭,因沒半點思想準備,聽了這話后,腦袋轟的一聲響,臉龐呈現(xiàn)紫醬色。
至少有寶貴的五六秒鐘時間吧,在無聲無息中流逝走了。
阿廉抓緊時間補充說道,阿年哪,這其實沒什么的……有些家庭,哥哥走了,親兄弟還可以討嫂子當老婆呢。我這一走,就算命保住,等出來也是猴牛馬月的事兒了,你就好好照顧她吧。言及此,一貫鐵石心腸的阿廉,一陣唏噓,難能可貴地落下了兩滴眼淚。
一直等到宣判大會開過、阿廉被押往外地勞改場后,阿年才將阿廉所說的意思對阿美說了。阿美嚎啕大哭。
沒過幾天,阿美跑來找阿年。
阿美說,我要去鄉(xiāng)下舅舅家,你能陪我么?
他們兩人搭乘手扶拖拉機,一路風塵仆仆地去了阿美舅舅家。阿年隨阿美稱呼,舅舅、舅媽的叫,嘴巴抹了蜜似的。阿美的舅舅和舅媽,對阿年這人的相貌,肯定頗有微詞的,但一瞧阿年的實在和勤快,他們也就愿意接受這位“外甥女郎”了。阿美舅舅說道,既然有了……我看還是趕緊把證領了吧,免得麻煩。阿美舅媽說道,結(jié)婚酒也得早辦,再拖肚子就要看出來了,太難為情的!
阿年和阿美從屋子里出來,沿著村頭的溪邊走,兩人老半天沒開口說話。到后頭,阿年實在忍不住了,他開口問道,你對你舅舅他們……是怎么說的?阿美眼睛望著前方,幽幽說道,為了小孩……只要保住小孩,我想……什么都是可以的……再說,多年來,你對我好,我心知肚明的……
阿年說,你如覺著委屈、難受……那沒關系的。我喜歡你,但我不會強求你……我可以名義上做小孩父親的。阿美再度失聲痛哭,她一邊哭一邊拿蒜拳捶阿年,嘴上嚷道,為什么會是這樣啊……為什么、為什么……我死活想不通啊……
8
阿年的打算,是想把證領了,那套民間的婚宴就不搞了??砂⒛昙依锊煌狻0⒛旮赣H說道,人家再窮,這結(jié)婚酒還是非辦不可的,要不別人還不說三道四??!阿年母親同樣說道,就是從牙齒縫里省……這結(jié)婚也得鬧鬧熱熱的!
阿年的家人,可謂田螺不曉得內(nèi)底彎——不明底細,覺得兒子討了這么好的媳婦,是前生世修的福,是一件光彩、體面的事兒,不敲銅打鼓的話,這結(jié)婚酒的排場總是要搞的。
而阿美那方的父母,心里頭是有數(shù)的,清楚阿年是個“頂包”的人——故對“婚禮”這件事,也是盡量想不“顯山露水”的。可親家那方一定要擺酒,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的了。阿美父親交待阿年道,酒席的桌數(shù),能減就減吧。阿美母親,將阿年拉到一個角落,眼含熱淚塞了五百塊錢給他。阿美母親說道,今后過日子,不管碰到什么情況,天晴落雨,你都要對她好啊……
婚宴酒席共三桌。除了雙方主要親戚外,阿年和阿美都只叫了為數(shù)不多幾個朋友。在要不要邀請街頭樂隊成員這件事上——阿年和阿美一致表示,一個都不叫。
新婚之夜,阿年爛醉如泥。
這事兒說來,還是有幾分怪怪的。
他們兩人,從領證到辦婚宴,前后差不多有個十來天時間。這十余天里,他們倆不用說是忙乎的。但他們忙而不亂,有商有量,每件事都考慮得周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咬得緊緊的,可謂循序漸進,井井有條。在這“操勞”過程中,他們的心態(tài)卻很讓人匪夷所思。怎么說呢,他們忙這忙那的,在感覺中就好像是在幫人家的忙似的——比如說自家的兄弟或姐妹,他們要舉行婚禮了,他們做兄長的或當姐姐的,總得盡心盡力幫上一把吧。至少,阿年當時便是這么一種“錯覺”的。
辦結(jié)婚證的第一步,是去照相館拍結(jié)婚照。所謂的“結(jié)婚照”,當然不會像現(xiàn)如今這般繁瑣了,只是換了件干凈衣服,頭發(fā)不要亂糟糟就行了。兩人坐在兩張骨牌凳上,表情僵硬。照相師從蓋相機上的暗紅金絲絨布里頭鉆出腦袋,邊打手勢邊說道,兩人身子靠近些,稍稍帶點笑意……這是結(jié)婚照哦,永久性紀念的,不能苦著臉嘛。兩人于是就笑了一笑——那張二寸黑白照拍得還不錯。
當年鶴城還沒有民政局這個單位,登記結(jié)婚等事宜,是到鎮(zhèn)政府辦理的,里面設有一個民政科。阿年和阿美,遵循當年習俗,在登記時掏出兩包喜糖擱那桌子上。給他們辦理登記手續(xù)的是一位中年男人,應該是剛從鄉(xiāng)鎮(zhèn)單位調(diào)上來的吧,一身土氣。他抬臉露出一口黃牙說道,祝你們早生貴子吶!
當然,許多事情是分頭做的。阿年和他父親,跑了一趟溫州,購買海鮮等吃的東西;阿美和她母親,去百貨大樓購買床上用品等用的東西。置辦家具之類的東西,已沒時間,只能東湊西拼了。到頭來床、大衣柜、五斗鏡臺、床頭柜等物什,總算湊得十不離八九,只是款式和顏色沒法相同了。
吃結(jié)婚酒那日的午后四時許,阿年家門口放起鞭炮,噼里啪啦一陣響,硝煙彌漫,人影幢幢。這陣勢,是新娘要登門了。阿美在兩位女伴陪同下,穿紅戴綠來到了阿年家。阿年自然是早早在家門口等候的,穿了一身老藍中山裝,臉上堆滿了笑紋。阿美迎面過來,看了一眼阿年。阿美的表情,是那種無表情之表情,可以有多種解讀,也可以說就是白紙一張。阿年這時腦子里頭閃出一道光——他猛然意識到今天這個日子非同一般——接下來他要和阿美睡在一張床上了??!endprint
婚宴剛開始的時候,阿年還是一副喜氣洋洋樣子的,他這兒打招呼那兒敬酒,不亦樂乎。但逐漸的,他臉面上的“喜氣”便一絲絲地收攏和消失了。那是因為,作為新娘的阿美,那天晚上幾乎就沒見到過她的笑臉。而且,當阿年與她的眼光偶然相遇時,阿美她那目光中所流露出來的信息,對阿年構(gòu)成了致命的“殺傷力”。誠然,阿美的“目光信息”內(nèi)容,肯定是錯綜復雜的,沒法子一兩句話就能道清楚的……于阿年來說,他當時的感覺就好像是一位行竊中的小偷被人逮了個正著那般——霎時心跳加速,忐忑不安,一陣陣發(fā)怵,一雙腳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軟綿綿。
過后的時辰里,阿年腦子里頭一派胡思亂想,理不出頭緒來。阿年他無法想象,當自己與阿美赤身裸體面對時,該是怎樣一幅情景?會不會慌亂?會不會尷尬?會不會說不出話來?這一系列的“會不會”,糾纏得阿年喘不過氣來,致使他心亂如麻。阿年暗自做出決定,今天晚上就把自己灌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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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說,阿年和阿美婚后的夫妻生活,是存在障礙的。有兩件事情足可以說明這一點。其一,阿美當時已有身孕,故而在做愛時就得多加小心了。這本來沒什么,而且是應該要那樣子的。關鍵是阿美的話語和那個態(tài)度。阿年正投入時,阿美冷不丁說道,你壓著我肚子了。這還算好。有一次她變了腔調(diào)地嚷道,你把孩子壓著了!剎那間,猶如一盆冷水澆在了阿年身上,他再也動彈不了了。
這是一種什么滋味?當阿年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老婆肚子里懷的是別人的種時——那種溫水煮青蛙式的煎熬;那份蝕骨的痛楚——使得他差點兒崩潰!
其二更是讓人受不了了。阿美對阿年說道,我性冷淡的。故而他們的每次做愛,阿美都是不死不活的作派,如同海綿一塊,毫無迎合性和主動性可言。
而阿年分明記得,阿廉曾對他說過阿美是個在床上很浪的女人。由此可見,阿美性冷淡是假,對他阿年沒興趣是真。這一點,對于天性敏感的阿年來說,無疑是傷他自尊心的。
阿美分娩那日,阿年作為老公,理所當然得在分娩室門口等候了。他心情波動頗大,有點兒急躁不安。阿年來回走動,腳步凌亂,三番五次地將手伸入口袋摸煙,到底還是熬住了。阿年支上耳朵,聽到里面有小孩哭聲傳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斑@口氣”的含義,簡單明了,那就是事情總算了結(jié)了。當一護士拉門出來時,阿年問道,生下了是吧?護士對著他上下看了一眼,她覺著多少有些奇怪——因為通常來說,大多數(shù)老公的第一句話會問“是兒子還是女兒”的。護士問阿年道,你不在乎生女兒是吧?阿年搖頭道,我無所謂的。護士道,那生的就是女兒。
住院三天,雙方的家人都來看了。大家紛紛夸小孩長得好,鼻梁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長大一定是個大美人。阿年自己的長相,自然不咋的了,與襁褓里的小孩天差地別。故而,他人越是夸小孩如何漂亮,他越是難受,心里頭煎油一般。
應該說,這個家庭的內(nèi)部,已經(jīng)暗流涌動,或者說那火苗子已隨處可見了。可在面上,卻是出奇的風平浪靜,外人根本無法瞧出什么破綻。
自從結(jié)婚后,阿年便去學了一門漆油漆的手藝。那時節(jié)桐油漆剛剛退出歷史舞臺,生漆剛剛流行興起。阿年學的便是漆生漆這門手藝。阿年腦子還算好使,那雙手同樣也靈巧。沒多少日子,阿年在縣城里便成了一位小有名頭的油漆老師了。過后他帶上兩位徒弟,自己包活兒干,生意尚可,一家子的吃吃喝喝一點兒都不成問題的。
至于阿美,她結(jié)婚后沒出去做事。女兒出生后,她更是足不出戶,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女兒身上了。阿美在先前——至少是受到阿廉“盅惑”之后吧,她成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那時的阿美,好空談好幻想,信誓旦旦地說要為藝術獻身什么的——儼然是位不食人間煙火之徒了啊。
而現(xiàn)在的她,立地成佛、判若兩人了。阿美不再愛拋頭露面,那所謂的“歌唱事業(yè)”,更是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F(xiàn)如今的阿美,哪怕是隨口哼聲小調(diào)都不會有了。阿美在娘家時,不愛做家務,一雙手跟蔥似的不落水?,F(xiàn)今的她,不能說十分勤勞吧,但總體來說還是過得去的。比如說燒個飯洗個碗等,都是她做的。
過后有一年,居委會里搞“五好家庭”評選。幾位大媽串街走巷,東家進西家出,又是摸底又是暗訪的。最終,她們將那張“五好家庭”的紅紙貼在了阿年阿美家的墻壁上。幾位大媽一致認為,他們這個小家庭,男的會賺錢,女的會持家;小倆口從未紅過臉頂過嘴,相敬如賓;女兒養(yǎng)的白白胖胖,臉蛋一如紅蘋果等等。那位居委會里的胖阿姨劉主任高聲嚷道,像這樣子的家庭,誰還有話說有屁放么,什么是和諧的楷模?什么是幸福美滿的樣板?就數(shù)這個家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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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天理講,阿年最初對去金華勞改場探望阿廉是不反對和不感冒的。自然,阿年心里頭會有那么一絲絲不爽吧,但他轉(zhuǎn)而一想,阿廉他本身并無對不住他的地方啊。至于說阿廉為保命叫他娶他睡過的女人,那也是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的事情。說句實在話,阿年他對阿美是有“念頭”的。當然,阿年因為自身的短處,他對阿美盡管有想法有欲望,但均被他的意志力給強壓下去了,沒讓它發(fā)芽成木。不過馬腳肯定是有暴露過的。要不然的話,阿廉就不會說他阿年喜歡阿美的話了;阿美也不會說他對她的好心知肚明的話了。
當時,當阿廉提出那個“餿主意”時,阿年根本就沒有惱怒過。如深入挖掘下去的話,阿年當時的心里頭,的確有幾分竊喜成份的。那過后的一段日子里,阿年腦子里每時每刻都在盤旋著這個事情。經(jīng)過反復琢磨和考慮,阿年做出了決定,只要阿美同意,那么,就算她肚子里已懷有別人孩子,他也是樂意娶她的。
正因為如此,阿年當初在去班房探望阿廉的心態(tài)上,應該說是較為坦然的。
他們第一次前去探監(jiān),是在阿廉押送勞改場的兩個月后。那時阿美的肚子已經(jīng)顯形,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只番鴨。他們是乘汽車站的班車去金華的。當年從鶴城去金華的車子,大多會停在永康石柱吃中飯的。因為到了那地兒,剛好是午飯時辰。阿年讓阿美坐著,自己排兩次隊買來四只永康霉干菜餅和兩碗餛飩。正熱乎乎吃著時,飲食店玻璃門外停下一輛軍用北京吉普。當年并無藍白相間警車的,一般情況下,草綠色的軍用北京吉普就是警車了。警察的警服,是上頭白制服,下頭藍褲子。這幾位上頭白制服下頭藍褲子警察推門進來,目光如炬地脧巡了一眼周圍。endprint
一只陶瓷調(diào)羹落到了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阿美面如土色,嘴唇哆嗦個不停。此時的阿年膽大心細,他一點兒都沒亂套。阿年抬起屁股捏緊阿美的手說道,肚子又有反應了是吧……你真想吐,那就到外頭吐吧。阿年攙扶阿美走出飲食店。
而實際情況是,那幾位警察也是來吃飯的。他們無非是習慣性擺臉孔、瞪眼珠子罷了。然而,做賊心虛的阿美卻被他們給嚇住了。
那天后來,阿美就不愿上車走了。阿美說,我這樣大肚子去班房……萬一、牽連上阿廉……那就不好了。阿年說那怎么辦?阿美說沒事的,我找客棧住下,明天搭車回去就是了。
阿美她或許不會想到,她這一次的沒和阿廉見面——竟然一直要等到多年后阿廉刑滿釋放——她才能與他見面了。
古坊勞改場離金華縣城還有一段路。阿年在金華汽車站下車時,當天去古坊的班車已沒有,他在金華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搭班車抵達勞改場(因監(jiān)獄方對探監(jiān)日子有規(guī)定,故這是事先盤算好的)。
阿廉從里面出來,一見著阿年,臉面霎時漲紅——他顯然激動了。阿廉人瘦了一圈,也沒先前白凈了。阿年問道,你、還好吧?阿廉嘴巴抖個不停,說不好……被人欺負,身上有內(nèi)傷……阿年再問道,是誰欺負你呀?阿廉說是牢頭……里頭等級森嚴,大魚吃小魚,我是小蝦米,誰都可以捉弄我……接下來阿廉一如祥林嫂似地倒起了苦水。
阿廉長著一張小白臉,牢頭一瞧這模樣兒,就老大不痛快,他鼻孔有力地哼了一聲,開口問道,你是嫖客是吧,玩了多少女人?阿廉夾著鋪蓋站在那兒,不知往哪兒擱,兩眼空洞,身子篩糠般地搖晃。小嘍羅幫腔吼道,老大問你話呢,你他媽的耳朵聾了!阿廉細如蚊蚋般說道,我……睡哪兒呀?牢頭道,你先回答問題,我們這地盤得論資排輩,殺人犯睡最里頭,搶劫犯外頭一點,盜竊犯再外頭一點,強奸犯再外頭一點,嫖客靠糞桶邊睡,你說你是什么原因入局的?阿廉苦著臉說道,我也不曉得……說我談戀愛……多談了兩個……牢頭哈哈大笑,其他各位不管有沒有覺得好笑,也都咧開了嘴巴傻笑。牢頭笑停后說道,老子一眼就把小白臉看透了,這號人不騷那鹽里都要出蟲了噢,老子一眼就看穿了這家伙是個大嫖客,眼角往上翹,鼻珠一個鉤,大卵泡一個,不用說是操逼老手了……我老實告訴你,像你這類人,在牢子里是人渣,要膽沒膽要力氣沒力氣,連強奸犯都不如,強奸犯憑的是一粒膽,靠蠻力征服的,你他媽的兩片薄嘴皮,就憑花言巧語……滾糞桶邊去!那位原先睡糞桶邊的強奸犯,得到旨令,屁顛屁顛忙將被鋪蓋往里頭挪進兩尺左右,對著阿廉狐假虎威喝斥道,你睡這兒!
夜里頭,阿廉剛睡著,朦朧間被人從被窩子里拖了出來。未等他反應過來,早已有人把他雙手交到后背“開飛機”了,緊接著便有人揪住他的頭發(fā)將他的頭按進了糞桶,阿廉沒防備,連灌了幾口糞水。阿廉頭抬起時,那些糞水從他的口中和鼻腔中噴出,隨后他竭斯底里地大叫了一聲。值班警察聞聲過來,厲聲問道,9號籠怎么回事兒?一小嘍羅此時已脫了褲子坐糞桶上,這家伙脆生生說道,報告,9號籠徐衛(wèi)民鬧肚子,現(xiàn)在拉肚子。警察手電筒往里頭照,見阿廉勾著腦袋斜靠在鋪前,便問道,他是怎么回事兒?徐衛(wèi)民再伸直脖子說道,報告,葉宣廉也鬧肚子,已痛得滿頭大汗,我拉完了就讓他拉。警察嘀咕道,你們吃了什么油水了?個個鬧肚子!
那天阿年不知出于何種心理,沒對阿廉提及阿美半路回去的事兒。從始至終,阿年都沒提阿美的頭。阿年他不提,阿廉自然識相也不會提了。何況,阿廉那天光對阿年訴苦了,寶貴的會見時間于眨眼間溜走了。
11
后來的幾次探監(jiān),因為阿美又是生小孩又是坐月子的,故都是阿年一個人去的。有一次,阿廉終于吞吞吐吐提到阿美了。不過他沒說阿美的名字。阿廉像是有幾分害羞的神情問道,她、生了吧。阿年說生了有兩個月多了。阿廉臉面上掠過一絲不易捉摸的表情。他停頓片刻后又問道,是兒子還是女兒?阿年機械地回答道,女兒。阿廉垂下腦袋說,那就好……下次、你帶張照片來好嗎?阿年說行啊。
說起來那個“結(jié)”,在阿年第一次探監(jiān)后就有了。阿年那次回去,自然是要將阿廉在班房里的情況對阿美說的。阿年避重就輕,盡量把事情說得輕描淡寫。阿年總結(jié)性說道,這些都是老生常談老規(guī)矩啦……任何一個行當一個單位吧,新進來的人不都要吃些苦頭的么,這叫吃生,只要待些日子資格老了,就沒事的。那是晚上,他們躺在床上。阿年講的時候,阿美裝成無所謂的樣子,面無表情,沒多插嘴也沒問什么。阿年無意間觸碰到了她身子,他頓時明白——阿美已是心痛萬分——全身都在顫抖。
一天清晨,阿年生理沖動,他摸索著爬上阿美身子。這回他手觸碰到的,是阿美的滿臉熱淚。阿年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他問道,你哭什么……晚上沒睡覺?阿美將眼淚吞進肚子去,故作輕松說道,眼睛怕是坐月子沒保好……老會流眼淚。阿年動手褪去阿美短褲。阿美說,今天能不做么……我身體有點兒不舒服呢。
阿年生了好幾天悶氣。他干完活后,沒像往常那樣回家吃飯。本來,阿年一般都不愿意在外頭吃飯的,他喜歡在家里吃飯,幾樣家常菜清清爽爽,咪點小酒,還可以邊吃飯邊逗逗女兒玩。在阿年心中,他是很向往那種天倫之樂的。
而這幾天,阿年早出晚歸。那個“晚歸”晚到了半夜。阿年回家時,大多已是醉醺醺狀態(tài)。但他腦子依然不糊涂的——或者說他是用意志力克制住自己情緒的。阿年不管掏鑰匙還是開門,動靜都不大;進房間甚至連燈都沒開。不過有一點很不好,那就是不洗澡。那幾日里,阿年一直沒有洗澡,汗臭味混雜著酒氣味,臭氣熏翻天。
這種沉悶的日子,要么使人窒息,要么讓人爆發(fā)。可這兩個極端,在他們家里都沒有發(fā)生。阿美選擇了談話。一天夜里,阿年照樣在外頭喝酒,很晚才回來。這天他回家的情形與往常不同,阿美沒睡,她坐在床沿上,床頭柜上亮著暖色臺燈。阿年愣了一愣,他沒話找話說道,燕子睡了吧。阿美說,我心里難受……阿年轉(zhuǎn)到鑊灶間,喝了一碗水。阿美從房間里跟出來,從背后抱住阿年,失聲痛哭。
他們兩人坐下來。阿美說,我曉得我不對……可我不是故意的,你這樣子對我……我會受不了的哇……阿年冷笑道,你受不了……那么我呢?我的心在滴血你懂不懂!阿美眼淚婆娑抬起臉來,她喃喃說道,我懂的……阿年脖子青筋畢露嚷道,你懂個鳥!你、還有他……你們在用刀子剜我的心……我把什么都忍下了,而你、你為什么就不摸摸胸口的心??!endprint
那天晚上,阿美在阿年面前做出了口頭承諾,其一為她從此不再提阿廉的名;其二為她不去探監(jiān),也就是不與阿廉見面??偠灾?,阿美是要忘記過去,好好與阿年過日子了。
12
阿年對阿廉,眾所周知,當年的他對他是無比崇拜的。當年阿年在阿廉面前,言聽計從是必須的了,而且心甘情愿。阿年一直認為,他和阿廉雖說都生存在同一個地球上,都屬于“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那撥子人——但是,他們兩人的位置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阿廉在高樓的高端,而他阿年則是趴在地皮上的。阿廉對他阿年,永遠是俯視性的;他阿年對阿廉,永遠是仰視性的。他們中間隔著一大截距離,是沒法子擺在一個平臺上平起平坐的。
當然,后來事情起了變故。但就算阿廉已蹲班房了,成了一只“井底之蛙”了,阿年在心里頭對阿廉仍然是“不容小覷”的,他仍然對他具有一定的畏懼心理。阿年覺得,阿廉之于他來說,猶如一座座大小不等的山頭,要么被壓著,要么繞道走,沒有第三條道可選的。這樣子一來,阿年在心理上自然是要出狀況的了?;蛘哒f,阿年他對阿廉的“感覺”和“心理”,會相當?shù)劐e綜復雜,要想簡明扼要地拎出來絕對不可能的。
阿年對阿廉在獄中的種種遭遇,在面上他是深表同情的。阿年聽阿廉講到班房里人把他頭按進糞桶的情形時,他緊緊地鎖起了眉頭,臉頰往里頭吸進去,一如一位牙痛患者一樣。
可在阿年心里頭,當時卻千真萬確拂過了一縷春風;映入眼簾的是湖面上蕩開的一個個漣漪……阿年嘗到了快感的滋味。
阿年的心態(tài),已是違背常情和常理了。他的所作所為,往往前后矛盾,不可理喻。
為拍女兒那張照片,阿年特意歇了一日工。他們?nèi)覔Q上新衣服,去了甌江照相館。阿年說,既然來了,那就拍張全家照吧。于是就難能可貴地有了一張全家照。女兒拍照時,被那位油腔滑調(diào)的攝影師逗的歡笑不已,一如燦爛的向日葵。照片拍的不錯。
去金華前,阿年將照片放進本地土裁縫做的西裝內(nèi)口袋里。阿年與阿廉碰面后,阿廉照樣又訴了一通苦。末了,阿廉說,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我相信……我有能力對付這幫人的。阿廉突然就想起了照片的事兒,他瞳孔睜大脫口問道,燕子照片帶來了吧?
阿廉這種迫不及待、甚至可說殷切的言行舉止,使得阿年心里很不爽。不過在面上,阿年沒表露出來。阿年一拍腦袋嚷道,哎呀,我把這事忘了。阿廉聽了如同泄氣的皮球,人頃刻間即軟塌了。阿廉看著阿年說道,我很想看見……燕子照片,人在班房里,太孤單了啊。
第二次阿年去見阿廉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別的小孩照片。這張照片,也不曉得阿年是從何處搜羅來的,其上頭的小孩,不說丑陋的話,至少也是上不了臺面的。阿廉如獲至寶地將照片放眼前看了一看。他先是皺了下眉頭,但隨后眉結(jié)即漸漸舒展開了,直到最后,他的臉上流露出了甜美的笑紋。阿廉吶吶說道,燕子太可愛了呀!
過后的一次兩人見面,阿廉的神情大為改觀,顯得輕松且自信。阿年見了他這副樣子,不知何故,他反倒輕松不起來了。阿年暗自忖度,這家伙腦袋瓜子靈光,怕是咸魚翻身了吧。
事情的確如此。
那天阿年幾乎就沒開過口,所有的話語都由阿廉一人滔滔不絕說了。阿廉說得眉飛色舞,得意忘形。
阿廉畢竟是個文藝人才,他會講故事,且唱上幾句也頗專業(yè)的。剛開始的時候,那個會講故事的才能,可說幫了他大忙。阿廉講“水滸”、講“三國演義”、講“西游記”,講得唾沫橫飛;而班房里的那伙人,則團團圍住他,哪怕唾沫濺到他們臉上了,也是渾然不覺。阿廉說道,你們曉得么,“西游記”里的四個人物,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他們分別代表人身上的什么部位???聽者面面相覷,抓著頭皮說道,不曉得,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四個人怎么會代表人身上的東西呢?阿廉說我先拉泡尿。牢頭一把將他逮牢,大聲說道,講了先,再拉尿!徐衛(wèi)民遞上一個煙屁股,讓阿廉叼嘴角過干癮。阿廉清清嗓子說道,這個嘛是這樣的,那個唐僧,不是都得聽他的么,他就是人的大腦,這個應該沒錯是不是……再說孫悟空,你們見孫悟空怕過什么沒有?沒有吧,他敢作敢為,膽大包天,所以是人身上的膽,就是那個膽量意思。豬八戒,一身毛病,好吃懶做,見了女人邁不動腳,毛病多了去,他是人身上的缺點,需要戒掉的,人身上一共有八個毛病,是需要戒掉的。沙和尚最簡單,不多話,人勤快,老是挑一擔行李牽一頭馬,他便就是人的手腳了。你們想想看,一個人,有頭腦,有膽識,手腳靈便,再戒掉身上的不良習性,那就是天下無敵手了吧!這伙人呼出一口氣,紛紛點頭嚷道,還真他媽的有道理!牢頭拍拍阿廉腦袋說道,你腦袋好使,接下來強奸犯再睡糞桶邊去。
有一天落雨,雨聲嘩啦啦響,被褥什么的濕乎乎的,人的心情好像也濕乎乎的,很壓抑,很沉悶。牢頭罵罵咧咧說道,這鬼天氣,他媽的如果在外頭自由世界,不是喝酒就是操逼了,在這里頭,卵硬的鐵桿一樣都沒用,嘴巴淡出水來都沒酒喝……真他媽的不是人過的日子??!阿廉討好說道,要不我……唱個歌什么的解悶吧。牢頭道,你最好是唱民間小調(diào)……其他亂七八糟的歌,我不歡喜聽的。這下子倒是把阿廉給難住了。阿廉本想唱兩首流行歌曲的,一方面是為自己解解“嘴癮”,另一方面也好拍個馬屁。殊不知馬屁拍到馬腿上了,自己給自己出難題了。阿廉開動腦筋,一番搜腸括肚后,終于想到了一首“摘采茶”。這“摘采茶”的民歌,浙江大部地方的民間都有流行的,各地歌詞略有不同,大同小異,調(diào)門卻是千篇一律的。阿廉于是就用鶴城的方言唱了“摘采茶”這支歌。沒料想效果出奇地好,把個惡霸樣的牢頭,聽得眼淚婆娑。牢頭道,我想起小時候跟隨我外婆去茶山摘采茶了呀。
9號籠的歌聲繚繞,使得值班警察邁開八字步過來探虛實了。警察見里頭的犯人個個臉面清朗,而那個葉宣廉則是且唱且扭動身子,模擬采摘茶葉的動作,活靈活現(xiàn)。警察不禁稱贊道,這種娛樂方式很好,你們今后無聊時就像這樣子,不要老是扯低級趣味的東西了。
春節(jié)過后,阿年又去見了一次阿廉。這次和上次的間隔,時間較長。阿年能拖就拖,拖到年后,想想過年前沒去了,這過了年總要帶點兒吃的東西給他吧。殊不知一見面,阿廉非但沒有垂頭喪氣或者說可憐巴巴樣子,反倒神采奕奕,像是吃了什么仙丹似的,紅光滿面。阿廉說道,今年春節(jié),場部搞了一臺聯(lián)歡晚會,我這個人才被發(fā)掘出來了,派上了大用場!場部的領導對我的才藝表現(xiàn)非常滿意,從那以后,領導們決定不用我去干瓦窖燒瓦的活兒了,讓我當場部的文化教員,包括場部的宣傳欄也交我來做了……已經(jīng)有領導對我透露了,說我目前表現(xiàn)優(yōu)秀,已報上級部門對我減刑兩年……endprint
正當阿廉說的興致勃勃之際,阿年冷不丁說道,燕子被拖拉機撞了。阿廉先是沒聽清楚,因為他太興奮了嘛。阿廉停下話頭問阿年道,你、剛才說什么?阿年面無表情說道,燕子前些天被手扶拖拉機撞了。阿廉這下子聽明白了,他臉色陡變,趕忙問道,燕子她……被撞了?怎么會呢……她沒什么事吧……阿年說還好吧,就是腿斷了,會不會殘廢,現(xiàn)在還說不準的。阿廉是徹底被擊中了,他臉型扭曲,嘴唇直哆嗦。阿廉帶著哭腔說道,阿年,我在里頭、使不上力幫不上忙,這事兒……就請你們多盡力了啊,要是能送溫州醫(yī)院治療最好的。阿年說,這點你放心,我會盡力的啦……阿美托我對你說,她不會見你面,叫你也不要再提她和燕子了……我們家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的。
阿廉遭受當頭一棒,頃刻間臉白如紙。
13
在要孩子這件事情上,出了難題。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所謂的國策計劃生育政策,其力度極其嚴苛。當年的一般情況是這樣的:城鎮(zhèn)戶口只允許生一胎;農(nóng)業(yè)戶口頭胎如是女孩可再申請生一胎。城鎮(zhèn)戶口里頭又分有單位與沒單位之別——生照樣只允許生一胎,有單位的如生二胎,立馬雙開。這兒所說的“雙開”,是指夫妻雙方均被單位開除。阿年有個熟人,雙職工,男的在農(nóng)械廠坐辦公室,女的在百貨公司。男方獨子,他們生下一女孩后,想生個兒子。他們瞞天過海的工作做得極好,女方以請病假的名目在地老天荒的鄉(xiāng)下生下孩子,就由農(nóng)村的那種接生婆來接生的。附近剛好有村民小孩生來夭折,他們就將兒子送他們家,冒名頂替登記了戶口。那個小孩在農(nóng)村一直養(yǎng)到六歲時,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馬蜂窩捅破了。雙方單位立即組織了一個專案組,如臨大敵,對事情進行了徹查。兩人被雙開后,生計成了問題。女的容易謀生些,跟隨著時代風氣的逐漸開放,她活躍在許多場所上,招蜂惹蝶,吃香的喝辣的;男的比較古板,找了不少活兒,細的干不了,粗的干不動,成了廢人一個。到頭來,他的神智就出問題了,常一個人悶頭悶腦地在大橋上來回走,碰到熟人也不打招呼。有人以為他是要跳江了,可終究沒跳下去,只是人越來越陰沉,面相越來越灰塌塌……
在這里扯上這一段節(jié)外生枝的話題,無非是為了說明計劃生育這條高壓線是絕對不能碰的,誰碰誰死定。阿年作為沒單位的人,自由職業(yè),其壓力自然比有單位的人要小。但是,當年的那個計劃生育,已形成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陣勢,是不可能留死角的。對于這些沒單位管理的人員,自有居委會來管的。中國的居委會,那些大媽、大嬸們,太厲害太強勢了,她們無孔不入,她們精神抖擻,戰(zhàn)無不勝。這世上,恐怕沒有什么難關,是居委會大媽們攻克不了的;沒有什么硬骨頭,是居委會大媽們啃不動的。
事情從頭道來。
阿年用板車將阿美母女倆從醫(yī)院拉回沒幾天吧,居委會的劉主任和另一位大媽即搖著蒲扇登門造訪了。劉主任和那位大媽先看了幾眼阿美懷中的嬰兒,嘖嘖稱贊道,這個囡真生好!鼻頭眼瞼高高的,肉色粉嫩,長大可了不得!扯過幾句閑話后,劉主任調(diào)過腦袋對阿年說道,你明天去把證領了吧。阿年一時沒弄明白,說什么證?我們準生證領過的呀,要不醫(yī)院就不讓生了。劉主任大幅度地搖頭,說不是準生證,是光榮證呢。阿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眨著眼珠子說道,我們家又不是軍烈屬,哪來的光榮證啊?劉主任道,你們真是學習學太少了,都不開會思想是要落伍的嘞,光榮證就是獨生子女證,獨生子女光榮,你說該不該叫光榮證???接著劉主任如數(shù)家珍般地掐著手指頭說道,領了光榮證,可以享受二十塊錢的補貼、一斤白糖、一斤砂糖、一只鐵殼熱水瓶、一個陶瓷面盂,其他還有好多優(yōu)惠政策,獨生子女看病不用排隊,一律優(yōu)先權(quán),以后進幼兒園讀小學,都享受優(yōu)先權(quán),反正好處多得很,一生世都可以享受的。
對于這本燙手“光榮證”,阿年遲遲沒有去領。阿年并非是要與計劃生育政策過不去,更不敢對著干了,他是心中有苦,啞吧吃黃連有苦吐不出啊。人家是“生兒生女都一樣”,只要有個小孩就行了??伤⒛辏@叫怎么回事吶,他明明就沒自個兒的種嘛,卻要領什么“獨生子女證”,這叫他情何以堪??!
當然,這一關是蒙混不了的。也就是說,這個“光榮”你要和不要都得要。在居委會大媽們的一次次“圍攻”下,阿年只得去衛(wèi)生局的計生科領了那堆東西。除了糖和鈔票外,那只熱水瓶和那只面盂上,分別噴上了大紅漆字眼:“獨生子女光榮”和“計劃生育就是好!”
孩子對周(滿周歲),哺乳期結(jié)束。只隔數(shù)日——居委會的劉主任就像是會嗅氣似的——領了一位大媽一位大嬸,搖搖擺擺過來了。她們同樣逗了逗小孩,說是越長越生好了,美人坯出來了。而后,劉主任言歸正傳說道,阿美你現(xiàn)在斷奶了,接下去到醫(yī)院把環(huán)戴上吧。阿年那天不在,在外頭漆油漆。故而阿美搪塞道,等阿年回來,我跟他商量商量吧。
阿年回家一聽此事,免不了一番長嘆短吁,毫無頭緒。
應該說,在要小孩這件事上,阿美和阿年的態(tài)度是完全一致的。阿美心想,自己和阿年是夫妻了,總要替他留下骨肉才說的過去吧。那天晚上睡下后,阿美對阿年說道,腳在我們肚子下,我們跑外地去好了。阿年聽了這話,心頭亮了一亮,像是有道光擠進來了。阿年說,也許這是個辦法,不過,眼前肯定還走不動,到底去哪兒,才能有活兒做,全都沒數(shù)的……阿美道,要不你不要離開,我懷上后……偷偷溜走,這樣就兩不誤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都可以稱之為“爭分奪秒”了。白天里,劉主任每隔上幾日便領了一兩位大媽、大嬸過來做動員工作,她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謂費盡口舌;夜里頭,阿年喝下一中碗“補湯”后,夜夜勤耕細作,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早日在阿美這塊“自留田”里播下種子。這樣子“對峙”了三五個月,雙方都被拖得筋疲力盡。這日,阿美對阿年說道,可能有了。阿年一聽喜出望外,他說真的假的?阿美說,那感覺是一樣的,肚子發(fā)脹,身上沒來好些日子了。阿年雙腿發(fā)軟,喜極而泣。
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阿美都已買好第二天去外地親戚家的車票了——居委會劉主任和計生科工作人員及一位婦科醫(yī)師登上門來了。來者不善。計生科那位女同志對阿美說道,你如果不方便,我們可以讓李醫(yī)師在你家做的,這是一個小手術,應該說不算手術吧,安全系數(shù)高,非常簡便的。劉主任對阿美說道,今天你是一定要戴了,人家吃工作飯的也是沒辦法,上面有指標有規(guī)定的,不要為難人家了噢。endprint
那位叫李醫(yī)師的女人,不由分說即讓阿美躺下作檢查。檢查過后她說道,馬上送她去醫(yī)院!在醫(yī)院里,阿美那懷上的孩子被流產(chǎn)掉了;同時,她被戴上了節(jié)育環(huán)。
14
真正讓阿年心生絕望的是在幾年后的一個日子里。事情的起因還是褲襠里的那點兒事。兩人過夫妻生活時,阿美那天倒是難能可貴地有感覺了,高潮迭起。故而阿年很興奮、很投入。就在阿年暈乎乎如墜仙境之時,阿美卻喊叫出了阿廉的名字,而且一連喊叫了好幾聲。阿年發(fā)燙的腦子冷卻下來,他狠狠地甩了阿美一記響亮的耳光。阿美仍在“仙境”里頭,她大聲嚷道,你干嗎……你干嗎打我……阿年一不做二不休,騎在阿美身上接連又打了她幾記耳光。他一邊打一邊叫嚷道,你這個臭婊子,養(yǎng)不熟的狗……老叔公每日里忙忙碌碌,給你飯吃給你衣穿,幫你養(yǎng)野種,到頭來……你心里頭還是認那個嫖客,老叔公受罪受夠了,今天非把你這個爛婊子打死不可……阿美被阿年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但腦子里頭倒是明白過來了,明白阿年是為何事打她了。阿美索性一聲不吭,任由阿年打了。阿美的這種“無聲抵抗”,可說更加激怒了阿年,阿年跳下床去,找來一根木棍對著阿美身上一陣亂打。
那是阿年第一次打阿美。這一打,他就往死里打了。
燕子那時六七歲光景。這位在畸形環(huán)境里長大的小女孩,早熟是必須的了,而且特別冷靜、甚至可說冷漠。燕子推開房門,撳亮電燈。兩位赤身裸體男女的身體便就暴露無遺了。阿年先是一愣,緊接著他扯過一條毛巾毯裹在身上。阿年嚷道,這里沒你的事,滾蛋!燕子字正腔圓說道,不準你打媽媽。阿年再嚷道,老叔公打自己老婆,爛稻稈不捶不軟……天經(jīng)地義!
燕子跑到鑊灶間,吃力地拿起菜刀跑回來,依然站在房間門口。她說,你再打,我就砍你。
阿美第二天領了燕子回娘家去。三天后,阿年去丈母娘家叫她們回來。丈母娘劈頭責問阿年道,阿年,我問你,你當初是怎樣答應我的……你口口聲聲說會對阿美好的,說一生世都會照顧好她們的……可你、竟下得了這狠手,你瞧瞧她身上還有一寸肉好沒有……你還是人嗎你!阿美勤儉持家,街坊鄰居沒一個不夸她的,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沒半句閑話給人講的,你怎么下得了毒手噢!
阿年道,漂亮話就不要講了……什么叫立牌坊?這就叫典型的立牌坊……有什么臉面唱高調(diào)噢!
丈人聽不下去,大聲吼道,放你媽狗屁……你給我滾,從此不準你踏入我家門!
……
自那之后,在好長一段日子里,阿年都住在木工陳木松家里。當時阿年已組建了一支舞廳裝修隊,搜羅來木匠、泥瓦匠、電工、雜工等若干人,自己做包頭兼調(diào)音師。正是開放初期年頭,幾乎人人騷動不安,蠢蠢欲動,各式各樣的舞廳一如雨后冒出的蘑菇,數(shù)不勝數(shù)。故而,阿年他們這支裝修隊,生意相當不錯,銀子自來水般地嘩嘩流進來。
但是,阿年并不快樂。
阿年不快樂的根本原因,自然是出在他那個家庭上了。阿年現(xiàn)在越來越疑神疑鬼了,他懷疑阿美和阿廉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為此,阿年派了一個雜工,讓他三天兩頭到自家屋子周遭轉(zhuǎn)悠,隨時監(jiān)視和掌握阿美的一舉一動。誠然,阿廉是不可能從班房里跑出來與阿美見面的了——阿年擔心的是阿美私下里跑金華勞改場去見阿廉。所以,只要阿美從家里一出來,那雜工便在后頭緊跟著盯梢了。阿美有時候是送燕子去幼兒園;有時候是到菜市場買菜。有幾次不大一樣。有次去了江邊,坐在一塊巖石,看水面漂移的帆船;另有幾次是串門,但對方均為女人,可能是女伴或親戚而已。終歸來說,雜工并沒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
阿年將懷疑的點轉(zhuǎn)移到了書信來往上頭。當年,班房里的人與外頭通信,只能以明信片的形式。阿年詢問雜工,有沒有看見背信人去過他家?雜工說好像有過幾次的。阿年再問,你看見背信人送什么信了嗎?雜工搖頭道,我距離遠,沒看清楚。阿年埋怨道,你就是一根筋,叫你看人那是全方位的,哪有落下背信人的?!
阿年自己跑到郵電局投遞班去,找到他家街區(qū)的那位背信人。阿年問背信人有無金華寄來的明信片?背信人說沒有。阿年將用舊報紙包著的一條利群煙塞給背信人。他說,這事很要緊,日后你一旦見到明信片,不管是哪兒寄來的……再加一點,不管是什么信,只要是杭東美收的,你都先留下。我給你留個電話號碼,你打電話來,我過來取。杭東美是我老婆,有些事情不便明說,你懂的。
在這種草木皆兵的情況下,阿年的日子自然過得一團糟了。他幾乎一刻沒輕松過,神經(jīng)繃得鐵緊,每個毛孔皆處于“戰(zhàn)備”狀態(tài)。這實在是苦不堪言了!然而,禍不單行,有天他碰到一位叫吳永堅的人,那人對他說了一句話,使得阿年的心頭雪上加霜,在原先疑神疑鬼的基礎上,又添了惶恐的成份。
阿年和吳永堅的認識,是在去金華勞改場的途中。吳永堅有個哥哥還是弟弟,打群架致人傷殘,同樣被關在金華古坊勞改場。那天阿年在一家舞廳調(diào)試音響,舞廳老板和幾個朋友吹著煙進來轉(zhuǎn)悠,其中一位就是吳永堅。吳永堅與阿年打招呼道,阿年,這幾年都沒碰見你,你金華有沒有去啊?阿年說沒去。吳永堅道,難怪不是,我說嘛,怎么會都不恰巧碰不見你呢……你那個朋友阿廉,他又減刑了你曉不曉得?阿年分明聽到自己心口咯噔一聲,呼出來的氣涼絲絲的。吳永堅只管自個兒往下說道,阿廉這人聰明,動不動就能得到減刑,按這樣下去,用不了兩三年他就可以出來了。
吳永堅說者無心,阿年聽者有意。他一連幾天睡不好覺,惶惶然。阿年他無法想象,如若阿廉一旦出獄,自由身,那無疑等同于放虎歸山了。讓他阿年與阿廉同處于一片藍天下,誰勝誰負、誰高誰下,那還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啊。這是籠統(tǒng)講的。往細里講,往阿年的切身利益來講,那就是他這個已在風雨中搖擺的家,到時候還能不能抵抗得住那十二級臺風?怕只怕到時只要刮陣小臺風,他們家的茅草寮就要飛到天邊去了。
阿年決計回家去住。阿年他之所以做出這個果斷決定,是基于兩點考慮:其一是他想鞏固自己的家,想以誠意和實際行動來感化阿美母女倆。也就是說,阿年要在“茅草寮”的根基上多培土、多打樁、多加固。這點好理解。其二當然也好理解,但似乎又有些讓人捉摸不定。阿年的“其二”,是想盡可能多地與阿美過夫妻生活。阿年住外頭的這段日子里,偷腥的事兒是在所難免的了。阿年的裝修隊,本身就是裝修歌舞廳這類娛樂場所的,水邊走多了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哇??墒?,阿年花錢與歌女做愛,卻總是不痛快。這就如那兩句話所說的,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飲鴆止渴,渴更渴了。阿年曾經(jīng)對一位假名叫曼曼的歌女動了情,在她身上沒少花銀子。有次他們在舞池跳舞,曼曼笑著說道,阿年哥,和你跳舞有點累呢……我反倒成男人了呀。曼曼講這話肯定是無意的,她剛剛還收了阿年送她的禮物,一條24K金項鏈,她是沒理由得罪財神爺?shù)陌?。但是,她的話嚴重戳到阿年的痛處了。阿年當即冷冷說道,老子再矮,也是壓你上頭的!曼曼依然嘻皮笑臉說道,阿年哥哎,你那么斯文的一個人,今天怎么講起粗話來了喲。阿年說道,老子告訴你,我老婆個子比你高、人比你漂亮,你懂嗎!endprint
這“其二”里頭,還包含有另外一層意思。這才是微妙之所在。憑阿年的文化水平,他自然是不曉得“宿命”為何物的了,他不會有明確的“宿命意識”的。但那種感覺,肯定是有的。隨著阿廉出獄的步伐步步逼近,阿年自然而然便產(chǎn)生了緊迫感。阿年每與阿美做上一次愛,便會覺得少了一次,或者說賺了一次。這就迫使他快馬加鞭,多多益善了。阿年的心情,應該說還要復雜一些。他被一種亢奮和悲觀的情緒籠罩著,又似乎是飄浮在空中,腳不能踩地……在他眼前,沒有村莊,沒有城市,不見人影,白茫茫一片。
15
阿廉出獄時,阿年并不曉得。等到阿廉找到裝修工地、站在阿年面前時——他才清楚——這家伙真的出來了!阿年的心情錯綜復雜,一時理不出頭緒,人也就木在原地了。他沒開口說話。阿廉大致沒變,只是相對老相了一些而已——他還是一副能說會道樣子。阿廉說道,我去你家了,阿美說你在工地……我就過來了。
為了避開他人耳目,阿年領阿廉去酒吧坐。
一落座,阿廉便夸起了女兒。他說燕子越長越漂亮了,小天使的坯,與當初那相片上的比較……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呢!阿年問道,出來多長時間了?阿廉道,個把禮拜了,剛出來,還不是很適應……家里有些事要處理,所以到今天才過來的。阿年懶洋洋說道,這年頭,最適合你了,燈紅酒綠的,你馬上就會適應的。阿廉笑著說道,你高抬我了,這坐班房,把人都坐傻了……那天車子剛回,我都認不出來了,許多房子都拆了,那些小巷子無影無蹤了,高樓那么多,過去郵電局大樓和文化館算最高了,也只有四層半,現(xiàn)在十幾層的樓都有了……還有,連火車都通了,先前怕是做夢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火車會開進我們這些山頭地方吧,嘖嘖,這些年的變化真快啊!
那天基本上就扯了這么些不咸不淡話語。阿年對阿廉的態(tài)度,同樣是不咸不淡的——他沒叫阿廉留下來吃飯。
阿年的預料沒錯——阿廉他與這個時代實在太匹配了啊,簡直可說如魚得水,蛟龍入海。沒過多少日子,阿廉便成立了一家所謂的文化公司。一出手,就玩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這家號稱“巨龍文化有限公司”的牌子,以橫匾的形式高懸于縣城人流量最為集中的鶴城大廈大門門額上。只要是個識字眼的人,一旦路過那搭兒,便會知曉鶴城有家上規(guī)模、上檔次的文化公司誕生了。
阿廉換湯不換藥,操的還是老行當。他召集攏一批紅男綠女,進行強化培訓和包裝后,這支演藝隊便四處出擊撈銀子了。初創(chuàng)階段,什么活兒都接,哪家死了人,就素凈打扮,素面朝天,拖腔帶調(diào)地唱些哀傷悲情的歌曲;哪家討媳婦嫁囡,就紅裝赤臉,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且歌且舞,一派歡天喜地。漸漸地名氣越鬧越大,級別越提越高;最終甩掉了白事——專門替公司開業(yè)慶典、政府部門重大會議的開幕式或閉幕式而載歌載舞了。一時間滿城五彩繽紛,財源滾滾。
應該說,那個“牢獄之災”,對阿廉還是起到一定作用的?,F(xiàn)今的阿廉,雖然仍嫌花哨,做事喜好搞花頭擺排場,但心氣的確是不浮多了。從某種角度來講,現(xiàn)在的阿廉“接地氣”了,對自己的定位也事實求是了。而其中最為主要的一點是,他不再是當年那個花花公子了。那是血的教訓??!演藝團里,年輕、漂亮的女生,不用說排著隊的了,可阿廉不再拈花惹草——他做到了“我自巋然不動”。
阿廉的那顆心,無疑吊在了阿美那棵樹上了。這么多年來,阿美心火不滅,身在曹營心在漢,如同一位地下黨員潛伏在那里,忍辱負重,實在是太不容易了??!阿美對他的那顆堅貞不渝愛心,映照得阿廉無地自容,汗流浹背。阿廉深知自己虧欠阿美太多太多,他哪怕是當牛做馬、吞糠咽菜都沒法子償還清了。阿廉于是隔三岔五,提了大包小包送到阿美家去。阿美和燕子,現(xiàn)在老是穿新衣裳,既光鮮又靚麗,一位貌似天使,一位貌似小天使。只要公司業(yè)務不是太忙,阿廉總會抽出時間來,開著公司新購買的馬自達轎車接她們母女倆兜風。就近各縣的風景區(qū),以及本地的小山小水,皆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對于這等明目張膽的“掠奪”,阿年當然是窩火、惱火、冒火的了。阿年忍無可忍,終于有一天一個電話打到了阿廉那里。阿年劈頭責問道,葉宣廉,杭東美到底是我老婆還是你老婆?電話那頭略微停頓片刻。阿廉放平口氣說道,阿年,你這是干嗎……有話好好說嘛。阿年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戴綠帽子還得說軟話呀……你、你做人太過分了!阿廉仍然語氣平和說道,阿年,你誤會了,我對阿美她們,完全是出于一種贖罪心理,我是在還債。阿年高聲嚷道,葉宣廉,我沈長年腦袋沒生過腦膜炎,香臭還分得清,狗屁不通的話還是曉得的!阿廉道,不管你骯臟水怎么潑,我阿廉問心無愧,我可以一清二白地告訴你,我和阿美之間,并不存在你懷疑的那種關系。
聽話聽音,阿年從阿廉的話語中,到底還是分辨出了幾分真?zhèn)?。故此,阿年放低了聲調(diào)說道,反正不管怎么說,你、近階段到我家的次數(shù)太多了,再說,你開著車帶她們到處招搖……你有沒有替我想想,我這張臉皮往哪兒擱!阿廉道,那我過后……就盡量少來往一些吧。
阿年說道,你找個人把婚結(jié)了吧,那樣大家太平。阿廉嘆氣說道,阿年,這婚姻的事,不是那么便當?shù)陌?,我實話講吧,這得需要時間,我需要過渡……我要恢復元氣,我想,這應該是早遲的事情吧,我相信……總會碰到合適的人的吧。
16
阿年和阿廉通過電話后,阿廉確實收斂了一些,去阿美那兒的次數(shù)減少了許多。就是去,他也會晚飯后過去——那時節(jié)阿年已下班在家了。
阿年和阿廉兩人之間的關系,可說一直沒松馳下來,繃的鐵緊,針尖對麥芒。這狀態(tài)猶如一團火被紙包裹著似的,少許風吹草動,便會濺出火星子來,說不定轉(zhuǎn)眼間就能燃燒起來的。
一日傍晚,阿廉拎了瓶“雙溝大曲”和熟食過來。阿廉對阿年說道,我們兄弟太多年頭沒喝了,今天晚上喝一杯吧。阿年半死不活說道,還是吃飯好了,我不想喝。阿廉說,你今天要陪我喝,一直沒什么機會……今天是個機會,坐下來吧,別忸怩了,我們兄弟多年,沒酒不助興的呀。
阿廉口口聲聲“兄弟、兄弟”的,阿年再推托就過了。他不很心甘情愿地坐了下來。他們倆是在客廳的茶幾上喝酒的。燕子吃過飯后從廚房跑出來,沖著阿廉喊道,叔叔,我也要吃!阿廉眼睛瞇成一條縫——看得出他心頭有多滋潤、多喜悅啊。阿廉夾了一只鴨頭給她,燕子搖頭道,不要。阿廉夾了個雞爪給她,燕子搖頭道,不要。阿廉夾了只雞翅給她,燕子一如嗷嗷待哺的鳥兒,將雞翅含在了口中。簡直就像是在表演節(jié)目。endprint
自從那次打架后,燕子就再沒叫過阿年爸爸。平日里,燕子和阿年交往極少,幾乎不搭嘴。只有要用錢時,比如學校里要搞什么活動了、買校服了等,她才會主動與阿年說話,但那個“爸爸”的稱呼還是省略掉了。
阿美自然是要“知趣”一些了。她洗過碗后從廚房轉(zhuǎn)出來,面無表情,也沒隨便開口說話。但這都是蒙人的把戲。阿美的心里頭,顯然團著火,春心蕩漾,水波拍岸。但她得克制,得裝成風輕云淡樣子。不過這個“裝”,總是會露出狐貍尾巴的。但見阿美的臉容,本來是僵硬蒼白的,此時卻是靈動紅潤的;她的一雙眼睛,多年來與死魚的眼睛不相上下,而此時此刻,卻是流光溢彩,完全可以替代語言來傳情達意了。
阿年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阿廉舉起酒瓶子晃了晃后說道,這剩下的,我們平分好了。
阿年說,我不喝了,再喝會醉。
阿廉說,不至于吧,你的酒量我有數(shù)的,總共一瓶酒,平分也就半斤量,你會醉?
阿年說,今非昔比了。
阿廉只管給兩人杯子倒上。阿年說你倒上沒用,我不喝就是不喝了,喝了必醉無疑。阿廉笑著說道,哪怕喝醉,我們兄弟難得喝酒,就讓他醉嘛,一醉方休也是痛快的??!阿年眼睛盯在阿廉臉面上說道,你要搞清楚哦,我醉了可要闖禍的噢。
阿廉顯然意識到什么了,他尷尬一笑說道,那行,見好就收吧。
這座“活火山”,可謂已到了爆發(fā)的臨界點。
阿年做出決定,他要對阿廉發(fā)出最后通牒:阿廉如不退讓,那么,只有刀刃相見了。那天阿年約阿廉在酒吧包間里。甫一坐下,阿年即從背包里掏出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將擱在桌面上。阿年開口說道,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把刀帶來了。場面一時僵在那里,像是有一股凜冽寒光漂浮于空氣之中。
半晌,阿廉緩緩說道,你說吧,什么意思?阿年脖子一梗說道,我為了討這個老婆,付出的代價還少嗎?我現(xiàn)在到了斷子絕孫田地……如果家再破了,我活著還有狗屁意思!
又一陣沉悶過后,阿廉說道,阿年你看問題鉆牛角尖了,怎么說呢,退一步海闊天空……要是你和阿美離了,憑你現(xiàn)今的條件,討個娘邊囡(指待娘家未出嫁女孩),是分分秒秒搞定的事情,那樣子不什么都有了嗎。在經(jīng)濟上,我可以拿出一筆錢來補給你。
阿年嘿嘿冷笑兩聲,他說你今天終于把野心說出來了……剛剛還滿口謊話,說什么還債不還債的,你這套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都倒出來也好……我老實警告你,我阿年就是硬撐著,也不會讓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