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陽光從深紫色的窗簾透進(jìn)來,有種灰撲撲的幽暗。窗簾已經(jīng)掛有五年了,小雅和姐姐都沒想過要拆下來洗一洗。原來是蠻厚實的,毛巾一樣厚,不僅時光,陽光也是一把殺豬刀,把窗簾殺得薄脆不堪。近一年來,這張可憐的窗簾又被矮個子男人當(dāng)抹布擦手,窗簾愈發(fā)顯得面目可憎了。小雅不明白,廚房和客廳都有擦手的干凈舊毛巾,該死的矮個子男人為何總喜歡往上頭擦手。小雅很惱火,因為窗簾就垂掛在她和外甥的床邊。矮個子男人邁著兩條粗短的腿腳,邊甩兩只手邊朝小陽臺走過來,靠近他們的小床,目光往床上一瞥,胖眼下那縷精光那么一閃,一雙大手就往窗簾上蹭抹。這張窗簾分別有剛啃過雞骨鴨架的油膩,剛剪過腳趾甲摳過腳丫的味兒,剛擦完皮鞋沾染在手上的塵土,剛上完衛(wèi)生間洗手出來的水漬,擼下來的清鼻涕等等。小雅和姐姐惡聲惡氣發(fā)過牢騷,姐姐對此視而不見,她卻發(fā)現(xiàn)和姐姐發(fā)過牢騷后,矮個子男人擦得更起勁了,一家人坐在客廳里,他挪動木樁般壯碩的身子,目不斜視蹭到窗前,手一伸,窗簾就被蹂躪在他的骯臟的大手掌中。小雅于是把窗簾絞起來打個結(jié),高高束起來。嘿,矮個子男人非得墊張椅子才能夠得到。不過,他很快就識破小雅的小伎倆,也不惱,臉上帶著安詳?shù)奈⑿ψ叩酱皯舾?,見什么扯什么擦手。小雅和外甥的床上常常搭掛睡衣,襯衫,小雅簡直惡心得要瘋了。她于是知道姐姐已經(jīng)跟這個男人穿一條褲子了,再也不能在她面前發(fā)半句關(guān)于矮個子男人的牢騷。他不僅矮?。ń憬愀叱鏊粋€頭都不止),還有狐臭,只要他在家,窄小的套間里總是彌漫濃烈的狐臭味兒。小雅見姐姐的鼻子似乎也失靈了,也不好說什么,在家里盡可能遠(yuǎn)離這個猥瑣男人。她不明白,姐姐怎么忍受得了和這樣的男人同床共枕,真是作踐自己。
“起來了,今天你不是要去莫鎮(zhèn)嗎?”姐姐撩開簾子,探頭進(jìn)來瞅著她。姐姐的腦袋上纏滿粉紅色卷發(fā)器,她舍不得花錢去燙發(fā),每天不厭其煩自己卷發(fā)。當(dāng)然,早上她有的是時間,足夠她弄出一頭四不像的雞窩頭來。小雅覺得姐姐清湯掛面其實要好看得多,綁個馬尾巴也好的。
“呃!”小雅含糊答應(yīng)一聲,翻一個后背給姐姐。她聞到旁邊外甥枕頭上淡淡的清香味兒,孩子的味道總是很香甜,小雅深深吸了口氣,真好聞??!
姐姐走進(jìn)來,坐在床沿邊,一只沉重的胳膊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小雅立刻聞到一股油膩的烤鴨味。姐姐身上總是帶這股味道,好像烤鴨味已經(jīng)滲進(jìn)她身上每一個毛孔里了。
“我們這樣的人,就別挑了,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姐姐看出小雅對莫鎮(zhèn)的怠慢,開導(dǎo)她,搖晃她的肩膀。姐姐渾圓胳膊的力度足夠把小雅晃得瞌睡全無。她挺討厭姐姐總是“我們這樣我們那樣的”的話。自己都瞧不上自己,誰會認(rèn)真瞧你?她多么想像以前那樣睡懶覺,一個月兩天休息日,讓這個超市導(dǎo)購員得以無比忘情地?fù)肀欢?,直睡到外甥揚言要把她的蕾絲內(nèi)衣扔出陽臺才起來。那時候他們仨,姐姐、外甥和她睡在這個小套間唯一的一間臥室里,快樂無比。一年前矮個子男人來后,她和外孫便被挪到狹小的客廳了,夜晚一張碎花布簾一拉,遮掩住一張小床,就成為小雅和七歲外甥的臥室。這男人一來,姐姐也開始操心她的婚事了,其實就是想早點把她弄出去,這個家的空間太小,已經(jīng)容不下小雅了。小雅不傻,當(dāng)然,她理解姐姐的艱難。
小雅想起昨夜姐姐房里傳出來的動靜,那只搭在她身上的胳膊立刻讓她渾身不舒服,身上像爬進(jìn)了螞蟻。她抖摟一下肩膀,把姐姐的胳膊抖摟掉,再翻一個身,姐姐的黑眼圈赫然入眼。自從姐姐離婚后,失眠和便秘噩夢一樣困擾她,每晚臨睡前要吞服一片右佐匹克隆,直到矮個子男人出現(xiàn),她才睡了幾個安穩(wěn)覺,可是近幾個月來她又嚷嚷失眠了,如若哪天晚上她發(fā)現(xiàn)藥吃完了,簡直可以叫她瘋掉。小雅覺得假如半夜他們不是動不動就弄那些動靜,也許就能睡個好覺。那事情真那么重要么,又不是吃飯,小雅撇撇嘴。
這是一年當(dāng)中最熱的月份,七月,說流光似火,一點都不過分。才九點鐘,太陽就要殺人似的,頭頂上亮晃晃的全是鋒利的火刀子,見人就劈下來,太陽傘,防曬服,防曬霜全都不頂用,稍微一動每個毛孔就爭先恐后跑汗水,冷不丁瞅見一個如火驕陽下的鐵皮房子,整個人化學(xué)反應(yīng)般地打激靈,仿佛被貼到滾燙的鐵皮上了。風(fēng)倒是有,但那是熱風(fēng),南方的濕熱不是風(fēng)所能解決得了的。姐姐很好心地給小雅打傘,把她送到車站。她們家離車站很近,走路過去十多分鐘就到了,坐三馬仔三塊錢,三塊錢姐姐也舍不得掏,姐妹兩人共在一把藍(lán)色遮陽扇下,汗水淋漓行走在已經(jīng)發(fā)燙的水泥路上。她們在路上遇見正玩滑板車的外甥,遠(yuǎn)遠(yuǎn)的,外甥看見她們,踏著滑板朝她們飛過來,一腦門汗水。
“喔喲,掉腦袋的,別弄臟了你小姨!”姐姐著火般尖叫起來,擋到小雅面前。外甥一頭扎進(jìn)他媽媽懷里,順便把汗津津的腦袋在他媽懷里蹭了蹭,媽媽身上的白色雪紡短袖衫前胸立刻一片烏黑。他腦袋上上挨了媽媽一巴掌,朝小雅吐吐舌頭,腳底一抹滑走了。
“小姨,你咪咪好大,我昨晚摸到了——!”外甥遠(yuǎn)遠(yuǎn)甩過來一句熱氣沸騰的話,附近開店鋪的熟人扭頭朝姐妹兩人哈哈大笑,小雅愈發(fā)覺得熱了,臉憋得通紅。姐姐沒心沒肺的,嗤一聲笑起來,朝小雅前胸瞅了一眼——小雅立刻條件反射般含起胸,她今天穿粉紅色雪紡無袖衫,藍(lán)色七分褲,露出兩節(jié)圓潤的小腿肚。
小雅朝姐姐翻白眼。姐姐抹了帶美白效果的防曬霜,被敗壞的氣溫融化了,在臉上油膩膩地泛光,把她的黑眼圈襯得越發(fā)明顯。
“又睡不好?”她覺得有必要關(guān)心一下姐姐。
“老毛病了!”姐姐愁眉苦臉地嘆氣。
“前段不是挺好嘛?!毙⊙怕掏痰卣f,連她自己都聽得出來,自己的話里頭沒有絲毫關(guān)心的情分。
“他不肯結(jié)婚!這王八蛋!”姐姐沮喪地說。
“不結(jié)就不結(jié)唄,又死不了人,叫他滾蛋!”小雅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她早就惡心透矮個子男人了。
姐姐忽然哽咽起來,淚眼迷蒙地瞪小雅一眼,半嗔半怨地說:“我就知道這個家從來沒人心疼過我,你們只曉得向我索取,我生來就欠你們的!”
姐姐嘴里的你們,不僅指鄉(xiāng)下的父母,小雅,還有她兒子。姐姐當(dāng)年進(jìn)城務(wù)工,憑著風(fēng)騷的杏仁眼和傲挺的胸脯嫁給城里一個小職員,這段為期三年的短暫婚姻給她留下一個孩子和現(xiàn)今居住的小套房,姐姐從此以城里人自居,鴿子籠般大的小套間是她盤踞這座破爛小城的最有力王牌。她萬般厭惡鄉(xiāng)下的泥土和草木,總是害怕鄉(xiāng)間的塵埃沾染她的人造革皮鞋。endprint
小雅認(rèn)真地看了姐姐一眼,她的發(fā)角滲出細(xì)密的汗水,汗水混著帶有油脂的防曬霜,使她的臉看起來有一種粘膩的、不干凈的感覺。她不知道姐姐為什么要涂抹這種油膩膩的東西,把毛孔堵住了不是更熱?姐姐變得愛打扮是一年來的事情,當(dāng)然是為那個職業(yè)駁雜的矮個子男人打扮的,但她又舍不得在打扮上花錢,總是往身上穿戴涂抹些低檔次的東西,本來挺好的一個人,活活給這些低廉物品打扮糟蹋了。小雅瞧不起那個叫周濟(jì)民的矮仔,四十幾歲的老光棍,一笑眼角全是褶子,一臉橫肉,一身蠻力,隨地吐痰。他一會兒是二手房中介,過不了幾天,又有人聯(lián)系他修補(bǔ)漏水的屋頂,下個月,搖身一變成為回收二手家具的二貨老板。小雅覺得他是個混亂的人,姐姐若真跟他成家,日子估計好不到哪兒去。他曾給姐姐買過一條比頭發(fā)絲粗不了多少的金項鏈,姐姐說他脾氣溫順,目前看來確實是這樣,不過小雅總覺這男人哪兒有點不對勁,或許是笑起來時快要擠掉的眼縫里泄出來的那縷不安分的目光,小雅總共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只是吃飯時含含糊糊招呼過他幾聲周大哥……。
路過果蔬市場時,姐姐替她買了點水果給她帶上。小雅知道老太太喜歡吃豬心燉土豆,好幾次在小雅跟前嘮叨,莫鎮(zhèn)上每天總共就殺兩頭豬賣,她手腳不利索,總是去得晚,殺豬佬也沒仁德,見錢就賣,從未把她的囑托當(dāng)真,仿佛她要白拿似的。言下之意小雅懂,但小雅有些討厭這個老太太,故意裝聾作啞。
“你要乖一點,手腳要勤快一點!”姐姐又叮囑她,她一心要把自己的妹妹嫁在城鎮(zhèn)里,無論如何不能回鄉(xiāng)下。
小雅悶悶地哼著,天太熱了,汽車站里人流如織氣息污濁。莫鎮(zhèn),難道真的非去不可嗎?這種時候她更愿意帶著外甥到城外的琉璃河去摸河螺,放一點狗肉香和干辣椒爆炒,就冰凍的啤酒喝,夠爽,去什么鬼莫鎮(zhèn)。
“喏,家姐還在賣烤鴨?”老太太一邊把小雅帶來的燒鴨和水果敏捷地擺到神堂上,一邊和小雅絮叨。這已經(jīng)是老話題了。當(dāng)然,小雅帶來的東西也是老東西,總是有燒鴨。姐姐和一個寡婦拼一個烤鴨鋪子,每天下午去烤鴨店提烤鴨后開始營業(yè),一般到晚上十點收攤,錢掙得不算多。姐姐總是預(yù)留出一只烤鴨保鮮放著,給小雅帶到未來的婆家,每月兩次,風(fēng)雨無阻。因此小雅和老太太的開場白總是從家姐干的營生開始,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太的記憶力有問題。
“是的,伯母,她賣烤鴨好幾年了?!毙⊙沤g著兩只手站在老太太身后,看她踮起腳尖往稍微嫌高的神堂上擺烤鴨和水果,然后點香,往香爐里頭插三炷香火。老太太上半身使勁往上伸,露出半截花褲頭,很費勁的樣子。
“是要供一供的,人不能忘本,人不知道根本就找不到去路?!崩咸f,當(dāng)然這也是老話。凡是買的瓜果和現(xiàn)成的熟菜,以及一日三餐,老太太都要盛出半碗供祖宗。這個從二十九歲守寡到六十三歲的老太太,不知道她要謝哪個神靈的恩。她五十五歲從莫鎮(zhèn)小學(xué)退休后,除了管教兒子外,所有的熱情都放在念佛上,但并不吃齋,很奇怪,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每日的早餐必定是肉末芥菜粥外加一個水煮雞蛋,把自己伺候得滿面紅光的。小雅帶來的烤鴨,需要拿小刀子細(xì)心把肉片下來,剩下一個完整的鴨架子,去掉脖子以上部位,割掉鴨屁股,余下的熬小米粥。老太太可不是親自動手,而是搬一把凳子坐在旁邊對小雅諄諄教導(dǎo),刀要斜拿,力要輕快,肉片要不薄不厚。小雅想到要和這樣的老女人生活在一起,不免有些心驚膽顫。
“烤鴨這東西,聞著香,也是不能多吃的,燒烤的東西熱性大,容易上火,得換點花樣吃!”老太太說,保持她作為一名教師的矜持,小雅知道她又惦記豬心燉土豆了。
“喔?!毙⊙藕卮饝?yīng)。
“家姐的婚事定了吧?”老太太盯著供桌上的烤鴨邊點頭邊問。那真是一只好烤鴨,泛著醬色的油亮光澤,鴨頭塞在翅膀下,肚子里填滿了茨菇和菠蘿,以及各種噴香佐料,茨菇和菠蘿吸油,使烤鴨沒那么油膩,它們又把自身的香甜熏到烤鴨里,相得益彰,不是一般的好吃。小雅覺得鴨肚子里的填充物比鴨子更好吃,很多人買烤鴨吃,其實也是沖著鴨肚子里的貨去的,掏出來有一大碗,不油不膩,清香撲鼻。老太太的兒子,也是極喜歡吃鴨肚子里的東西的。小雅朝躺竹椅上瞥一眼,看見一件淡藍(lán)色短袖T恤搭在上頭,知道那人在家,在閣樓上,也許在屋后的小菜地里。莫鎮(zhèn)的居民沿河而居,屋后都有一個小菜園子,再出去就是莫河,繞鎮(zhèn)而流,景致不錯,小雅曾跟老太太在黃昏里到河邊提水淋菜,然后趕末班車回市里。
“嗯,快了,他們蠻好的?!毙⊙糯鸬?,想起那張骯臟窗簾,她厭惡地吞了口唾沫。
“女人是得有個男人幫襯,家姐還帶那么一個孩子,更難了?!崩咸晁墓┦拢D(zhuǎn)身認(rèn)真盯住小雅說,小雅不明白這老婆子嘴里的“那么一個孩子”是什么意思,外甥可是個好孩子,頑劣,但不惹事,活潑開朗,至少要比這老婆子的兒子好得多。
“是的呀,姐姐不容易的?!毙⊙耪f。
“要知道感恩,長輩不容易!”老太太說。
小雅垂下頭,很乖巧的樣子,老太太很滿意她的態(tài)度,覺得自己的話對小雅是入腦入耳了。鄉(xiāng)下姑娘畢竟不同城鎮(zhèn)上那些姑娘刁鉆,嫁了男人卻對男人的娘百般看不順,還不是不曉得“感恩”兩字怎么寫,男人可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得讓她們記住這一點。老太太卻不知,這是小雅想清靜時慣常有的習(xí)慣,頭一垂,兩眼皮一塌,好話歹話對她來說等于秋風(fēng)過耳。
“是這樣,長幼有序,家姐沒出閣,你當(dāng)妹妹的,不能走在前頭,規(guī)矩不能破了!我們這個事情,得慢慢來。”老太太說,目光探究般審視小雅。這話也是老話題了,說過多次。小雅把目光從地上收拾起來,落在供桌上烤鴨油亮的脊背上。嗯,慢慢來,誰又著急來著,你和你兒子可以再多吃幾只烤鴨。小雅漫不經(jīng)心地想,很和氣地笑。她想起姐姐的黑眼圈,姐姐若是知道老太太的想法,只怕從此都不能合眼了?;剜l(xiāng)下的想法小雅不是沒有過,姐姐的家沒法再容得下她,那就回鄉(xiāng)下去好了,嫁給一門心思等她的黃天癸,生一兩個兒女,種幾畝地,養(yǎng)幾頭豬,有什么不好。黃天癸那家伙渾身使不完的力氣,種田絕對是個好把手,不會讓她吃多少苦的。去年春節(jié)她回老家過節(jié),兩人在后山的油茶地里鼓搗幾次,黃天癸用暖烘烘的氣息溫暖著她,他的蠻力和她的顫栗使得夜晚料峭的寒風(fēng)也變得柔和起來。有那么一陣子,小雅幾乎下決心不再回城里了。當(dāng)然還是回來了,奇怪的是,回來也沒怎么想黃天癸。endprint
小雅徒地感到渾身一陣燥熱,她覺得此時此刻此地想起黃天癸和跟他的事情,實在有些不妥。
莫鎮(zhèn)上的房子都是狹長型的,足夠長,但不寬,一個人展開胳膊差不多夠到兩邊的墻壁了。狹長,又分成幾截子,廳堂,里屋,天井,廚房,然后是后門和菜園,中間這兩節(jié),里屋和天井,碰上陰天,大白天還得亮燈盞,因此極難通風(fēng)。在南方濕熱的七月里,呆在這樣的房子里簡直叫人喘不過氣。在這棟只有孤兒寡母的兩層小樓房里,別說空調(diào),連電風(fēng)扇都沒有,蒲扇倒是四處隨手可拿,估計不下十把。老太太大概覺察到小雅的悶熱,從祠堂的板壁上取下一把柄子上栓了根臟兮兮白線的蒲扇給小雅。
“還是拿扇子好,走到哪搖到哪,這東西便利,不費電,比從電風(fēng)扇里搖出來的風(fēng)涼爽多了,電搖出來的風(fēng)算個什么東西!”老太太絮絮叨叨,吩咐小雅把帶來的西瓜剖了,放進(jìn)籃子吊到打在天井里的井中。井里涼爽,靠近井口,就感到一陣清涼撲面而來。莫鎮(zhèn)家家戶戶都有一口自打的水井。把西瓜放在里頭,等于冰鎮(zhèn)西瓜。不僅西瓜,老太太家里吃剩的飯菜也這樣吊到井里,吃的時候搖轱轆把手吊上來。小雅不知道別人家是否也這樣,她每次把吃剩的飯菜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吊到井里時,總是不可避免想到,會不會某次吊上來的菜籃子里伏著一只碩大老鼠,菜盆里稀稀拉拉攤著黑漆漆的老鼠屎……這個家里不僅沒有電風(fēng)扇,也沒有電冰箱,人家都弄上家庭影院了,母子倆還守著小黑白電視機(jī)百看不厭。老太太的說法是,等兒子辦了大事,這一切都得換掉。小雅對此很懷疑,這個家恐怕連只蒼蠅都得聽命于這個節(jié)約到近乎吝嗇的老太太,搞不好到時新房都是半新舊的二手貨,這個家里二手貨不少,飯桌,碗柜,她兒子的電腦,老太太夏天睡覺的涼席,甚至一把長柄黑色雨傘,都是從二手家具店淘來的。姐姐安慰小雅,這都不是事,老婆子還能活一百歲么?即便活不到一百歲,依照老太太心性,活個八九十也是有可能的,小雅覺得這樣的生活于她來說太可怕了。當(dāng)然,如若夫妻倆能相互體恤,熬一熬倒也能過得去。
剖西瓜的時候,刀子劃了小雅左手食指一道口子,老太太朝樓梯努努嘴巴,“上去抹碘酒?!边@是恩賜,老太太終于給小雅見到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了。
小雅小心翼翼摸上幽暗的樓梯,把滲血的手指允進(jìn)嘴里,很快血就止住了。那個叫張雨生的男人在房間里,敞開的房門露出一個修長的赤裸慘白后背,下身是淡紫色寬大半截褲。小雅輕輕叩門,他頭也不回,埋首于一堆凌亂的電子零件中。他喜歡拆各種電器,然后重新組裝,有裝好的,也有被他裝得神經(jīng)錯亂的,電風(fēng)扇只會搖頭不會出風(fēng),電視里的人物頭腳倒置,電飯鍋永遠(yuǎn)煮不熟飯。他不做任何事情,不抽煙喝酒賭博,就喜歡呆在家里拆裝電器,三十八歲,沒有婚史,母子倆的生活費來自老太太的退休金。
“往后你過來,可以把一樓租出去給人當(dāng)門面使?!崩咸@樣說。多一口人吃飯,要多一項進(jìn)項嘛。老太太的意思似乎沒打算讓小雅忙活,全家人過不勞而獲的清閑日子,老太太依然勤儉持家當(dāng)家做主,兒子依然沉迷在拆裝世界里,那么小雅呢,是不是只負(fù)責(zé)生兒育女就可以?小雅對這樣的生活沒有一點兒底。
她進(jìn)了張雨生的房間,沒有多余的椅子,她沒坐床上,站在桌子邊。張雨生無動于衷,埋首于手上細(xì)小的零件。
“來了。”算是對小雅的招呼。
“嗯。”
再無話。小雅一直不知道張雨生對自己有何想法。張雨生長相很不一般,用明眸皓齒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一米七三的欣長身材,無論他處于何種狀態(tài)都是引人注目的。小雅初次見他,有些呆了,想不通為什么男人能有這么好看的長相。張雨生話相當(dāng)少,你永遠(yuǎn)都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好像他對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傷不到他。小雅來,沒有明顯的高興,小雅走,沒有明顯的留戀。半年來他從沒主動去看望過小雅……。
小雅于是朝窗外看。從這個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清清的莫河。河這邊是莫鎮(zhèn),岸邊長著毛竹和木棉樹,那邊是低矮的連綿土坡,長滿矮小的灌木。此時金光燦爛,碧波蕩漾,白鴨點點,河上竹筏幾張,倒是蠻好的景致。小雅出神地望著河里的竹筏,她從沒坐過船,人站在蒼茫水面上是怎樣一番心情呢?正出神,屁股被擰了一把,她恍惚的神思像電擊了一樣跳躍起來。小雅迅速扭頭朝門口看了一眼,擔(dān)心老太太此時正出現(xiàn)在房門口。不過老太太似乎沒打算打擾這兩個年輕人,幾乎不上來的。房間的門扇是朝外開的,在樓下一望便大概知道屋里的情況吧,沒關(guān)上門的房間應(yīng)該是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的。小雅的腰身已經(jīng)被長長的胳膊箍住了,張雨生把頭埋在小雅的小腹部上,一只手伸進(jìn)她后背的衣服里,觸摸她的腰線和后背。張雨生這套把戲小雅并不陌生,見過兩次面后張雨生就按捺不住了,不過,也就如此,往下看吧。
“脫掉?!睆堄晟砂桶偷卣f,小雅明顯感覺到他的呼吸緊迫起來,他們之間無聲的爭執(zhí)也就開始了。張雨生如若不說話,很好,可以說是秀色可餐,開口說話就很難聽了,不是說他的聲音難聽,而是他的話。
小雅一動不動,她覺得這不應(yīng)該是她的事情,她固執(zhí)地這么認(rèn)為。張雨生的臉使勁按在她的肚子上,仿佛要把頭鉆進(jìn)她的小腹里,游動在她身上的手也變得粗魯起來,幾根手指鉆進(jìn)她的內(nèi)衣里,摁在柔軟的乳房上。
“脫掉?!睆堄晟终f,被捂住的話很沉悶,硬度卻絲毫不減。
小雅依然一動不動,不主動脫掉衣服,也不推開張雨生。她想讓張雨生知道,她來自農(nóng)村,但并不是對嫁在城鎮(zhèn)里的事情上心,她只對人上心。
“脫掉。”張雨生又說,他已經(jīng)暴躁了,他的手使勁鉆進(jìn)小雅的褲腰里,但只伸進(jìn)去幾根手指,手掌被卡住了。其實只要把手縮回來,解開褲子前的扣子就可以,解開雪紡衫前的扣子就可以,解開內(nèi)衣后背的搭扣就可以,但他不,不主動,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假如張雨生把這些事情主動做了,小雅是不會拒絕的,她不是想不開的人,對于婚姻生活沒有太多的奢望,對于和誰過一輩子也不太深究,能把日子過下去就行。如果不是姐姐一門心思要把她嫁在城鎮(zhèn)里,她是不會冒著酷暑跑來莫鎮(zhèn)的。
小雅挺著身子站著,在張雨生畜生一樣莽撞的情欲里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她的身體于張雨生的激情沒有任何回應(yīng),她不由想起黃天奎帶給她的溫暖和顫栗。endprint
張雨生見小雅無動于衷,把手從小雅的褲腰上縮回,一把按在自己的褲襠上隔著褲子動起來,另一只手依舊在小雅身上粗魯撫摸,一會兒張雨生整個人突然像觸電似的痙攣起來,渾身肌肉繃緊,小雅知道他完了,結(jié)束了,呵呵。她突然感到很難過,眼里漸漸蓄滿淚水。小雅一把推開張雨生,張雨生猝不及防,眼神渙散地瞪小雅。小雅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整理好衣服,轉(zhuǎn)身走了。她想離開這個變態(tài)男人,離開這個陰暗的家,離開莫名其妙的莫鎮(zhèn)。
“你會回來的,我太了解你們這些女人了?!睆堄晟谏砗蟾砂桶偷卣f。
去死吧。小雅在心里咬牙切齒地說。
重新坐上班車時,小雅發(fā)誓再也不來莫鎮(zhèn)了,回鄉(xiāng)下去。她想。老太太站在車窗下,這是她第一次出來送小雅。小雅從樓上下來時,像貓一樣敏銳的老太太覺察到她的惱怒和委屈。小雅只說要走。老太太于是戴了頂草帽出來相送。她隔著骯臟的玻璃窗看老太太,忽然想到姐姐,呵,她和姐姐多么相似,懷著詭計,又很可憐。只是這絲毫引不起小雅的同情,她只想在火熱的天里盡快離開莫鎮(zhèn)。
回到家時,姐姐已經(jīng)出去了,外甥在家,當(dāng)然,矮個子男人也在家,只要他的手機(jī)不響,他就沒事可干。窄小的套間里異常悶熱,空氣似乎凝結(jié)了,矮個子男人腋下的狐臭味兒越發(fā)明顯,污濁的空氣令人頭昏腦漲。外甥在看《西游記》,白骨精和孫悟空打得不可開交,矮個子男人手里拿一把扳手,不知道剛才在鼓搗什么。他見小雅雪紡衫汗?jié)竦们昂筚N身,揮了揮手里的扳手,進(jìn)臥室去了。
“小姨,給我兩塊錢!”外甥看見小雅,像只猴子跳起來,小雅躲閃身子,擔(dān)心外甥一頭扎進(jìn)自己懷里。這小家伙極喜歡這樣做,當(dāng)他想要表達(dá)對你的信任和喜愛時,就一頭扎進(jìn)你懷里,順便把汗水和鼻涕蹭在你懷里。他喜歡吃牛奶花生冰激凌,不用說,饞蟲又上來了。他休想從媽媽那里得到超過五毛錢的零花錢,可憐的小家伙。小雅一直對這孩子有種奇怪的憐愛,對他有求必應(yīng)。姐姐每次看見小雅掏口袋的爽快勁兒,總是感嘆將來小雅就是嫁座金山銀山也得敗掉。小雅在超市上班,底薪一千五,業(yè)績好的時候也能領(lǐng)將近三千,每月給姐姐五百塊生活費,余下的也不知道花到哪兒去了,她的存折上從來沒超過五千塊。不過她并不在意,她不是個能存錢的人,花錢多好啊,錢不就是掙來花的么?姐姐一分錢當(dāng)一塊錢來花,也沒見她存出座金山銀山來嘛。姐姐的毛病就是想太多太遠(yuǎn),不然她不會失眠便秘的。
“我欠你的,祖宗!”小雅朝外甥翻白眼,扭開電風(fēng)扇,希望能把狐臭味兒吹散。她翻口袋,沒有零錢,一張五塊遞給外甥。這回怎么躲閃都不行了,外甥一頭扎進(jìn)她懷抱里,腦袋正好頂在小雅的乳房之下,在她懷里蹭來蹭去。她想起早上外甥喊的那句話,忍不住往后縮了身子,外甥卻更使勁貼著她,小雅不再躲避,摸摸外甥被汗水漚得黏糊糊的腦袋。外甥很快就離開她的懷抱,小雅來不及說句叮囑話,門已經(jīng)咔擦關(guān)上了。不用說,買冰激凌剩下的錢外甥又送到游戲機(jī)室去了,一時半會別指望見他的影子。哎,當(dāng)個孩子多快樂,小雅有些魂不守舍地想,悶熱的空氣使她昏昏沉沉的,雪紡衫貼在后背上,濕漉漉黏糊糊很不舒服。她張望一下姐姐的房間,房門緊閉,也不知道矮個子男人在屋里干什么。小雅從床架上取下家常衣服,抱進(jìn)衛(wèi)生間。她打算沖個澡,把身上的汗水沖掉,把莫鎮(zhèn)的氣息沖掉。然后約個同事出去喝兩杯冰鎮(zhèn)啤酒。她在超市里有兩個很要好的姐妹,其中一個今天也正好休息。她們都喜歡喝冰鎮(zhèn)啤酒,知道朝南巷里有間酒吧白天賣的啤酒能打八點五折,就算不打折,去蹭空調(diào)的涼爽也是不錯的,總比呆在家里聞著狐臭強(qiáng)多了。小雅跟著姐姐在城市里生活五年,學(xué)會喝啤酒,還有點量,五瓶也不頭暈,只是跑廁所煩了點。此外她還學(xué)會把短衣服穿在長衣服外,每次回家黃天奎覺得很別致,媽媽總是看怪物一樣看她,鄉(xiāng)下人什么事情都是有板有眼的,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
衛(wèi)生間里安置一臺老得聲音能跟拖拉機(jī)媲美的海爾洗衣機(jī),余下也就夠一個人洗澡的空間了。洗衣機(jī)上擱著矮個子男人的灰色褲衩,看著挺惡心。她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扔進(jìn)洗衣機(jī)里。自從他住進(jìn)來后,小雅再也不用洗衣機(jī)洗衣服了,老覺得洗衣機(jī)也沾上狐臭味兒。她厭惡地朝大褲衩瞥一眼,小心把自己的干爽衣物掛在門背后的掛鉤上。衛(wèi)生間靠近地面的墻腳蒙著一圈斑駁的黑色污垢,時不時有蟑螂從洗衣機(jī)下大搖大擺蹣跚出來,紙簍里躺著一個黏乎乎的粉紅色避孕套,呵,小雅覺得怒火快要把她的胸口炸開了,她使勁踢倒紙簍,把紙簍里的東西通通倒進(jìn)糞坑里,按水箱稀里嘩啦沖掉了。她擔(dān)心外甥看到這些骯臟的東西,她覺得姐姐簡直是瘋了。她閉上眼睛,飛快脫掉身上的衣物,擰開蓮蓬頭,清涼傾瀉而下,舒服,嗯。她靜靜站在淋浴頭下,享受冷水帶給身體的涼爽。
黃天奎……張雨生……嗯。張雨生是怎么回事呢?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為什么不肯主動?主動于他有什么特別意義?身體涼爽下來了,小雅的思維也冷靜下來了。愿不愿回鄉(xiāng)下去?愿不愿在如火的天里跟黃天奎下地淌一頭一身的汗水?愿不愿呆在鄉(xiāng)下過有板有眼的日子?好像……有大半年沒見黃天奎了,總的來說,黃天奎人還是不錯的,他還在等著她嗎?張雨生這個寡言而好看的男人,是不是只因為城鎮(zhèn)人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而不屑對她這個鄉(xiāng)下女人主動,等著她主動送上門來?小雅的腦袋清醒了,但她依然想不通,往身上打了幾遍泡沫,反復(fù)沖了幾次,摸著皮膚有種生澀的質(zhì)感,再也沒有一絲黏糊糊的汗水了,連毛孔的油脂都搓洗透凈了,才關(guān)掉淋浴頭,擦干凈身上的水珠,套上干爽衣服。她打算不再繼續(xù)想這些燒腦袋的事情了,必須盡快出去喝點冰鎮(zhèn)啤酒。
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矮個子男人直挺挺戳在衛(wèi)生間門口,粗壯的身板差不多把門口都堵住了,他瞇著胖眼,那縷不安分的精光在細(xì)眼縫下游弋。小雅的腦袋像被偷襲一棍子,懵了。
矮個子男人抬起胳膊,大手落在小雅清涼的手臂上,手掌心潮乎乎的。小雅驚愕萬分,然后迅速甩掉矮個子男人的手臂。
“走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
矮個子男人的手掌又摸上來,鉗子一樣掐住她的手臂。小雅迎胸推了一把矮個子男人,他像生根一樣巋然不動,模糊的笑堆在臉上的橫肉皺褶里。endprint
“你姐想結(jié)婚,想瘋了。”他說,臉上的笑容蔓延開來,笑得很真誠,像準(zhǔn)備做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
小雅瞪著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姐算什么,被人穿過的破鞋子……你要補(bǔ)償,替你姐補(bǔ)償……?!卑珎€子男人朝她壓過來,小雅已經(jīng)貼在他的胸口上了。
“媽的!”她尖叫起來,“沒人叫你來穿破鞋子,不稀罕就滾!”她沒想到這個骯臟的矮個子男人居然有這樣荒唐可笑的想法,惱怒得渾身發(fā)抖,她攢著力氣掙脫掉矮個子男人的手掌,朝衛(wèi)生間里退,矮個子男人已經(jīng)把門口全堵住了
“你不可憐你姐姐,嗯?你不可憐?她可是你親姐姐?!卑珎€子男人依然笑著,他邁進(jìn)衛(wèi)生間。小雅縮進(jìn)墻角,懷里抱的換下的衣服掉到地上,她順手撈起洗衣液瓶子。那是五公斤裝的洗衣液瓶,已經(jīng)用掉一半了,拎在手里依然沉甸甸的,照著人的腦袋來那么一下子,肯定能使人腦震蕩。矮個子男人只到她的耳根,拼命搏一搏還是能給他點苦頭吃的。
矮個子男人臉上的笑容有些凝滯,不過,他并不驚慌。
“你再想想,你想想你姐姐,你姐姐整宿整宿睡不著,幾天都拉不出一次,她這是急的,我不急,我結(jié)不結(jié)都行。”他說,口氣溫和,像在哄勸一個不聽話的頑皮孩子。
“就一次,神不知鬼不覺,跟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啊?!卑珎€子男人見小雅沒吭聲,覺得可以再進(jìn)一步說服她。
小雅確實在想,想關(guān)于姐姐的事情,她無法做到無視姐姐的存在和姐姐目前的狀況,她當(dāng)然希望姐姐能過上她希望的日子,姐姐每次給她留的烤鴨,姐姐的黑眼圈,姐姐今早的哽咽,但這些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哇?小雅很懊惱走神那么一刻,矮個子男人已經(jīng)又朝她走近兩步了。
“我是個講良心的人,我絕不會騙你,在這種事兒上騙人,是要斷子絕孫的,我做夢都想當(dāng)爸爸,你姐姐肯定能給我生個兒子的,啊……當(dāng)然,別的女人也能給我生,我有得選擇的?!卑珎€子男人的手掌又摸上小雅的胳膊,輕輕摩挲起來,像安撫受驚的小獸。也許在他眼里小雅就是一只小獸,他是個老謀深算的獵手。
“就一次,我就跟你姐結(jié)婚,我惦記你很久了,我發(fā)誓,就一次,你想,又不損失什么……對嗎?”矮個子男人幾乎是在耳語。小雅聞見他的口氣里充滿蒜頭味兒,矮個子男人喜歡生嚼大蒜瓣,他說能防癌,各種癌,這種人大概連癌都怕他吧。
小雅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委屈,頭一低,淚水迅速滑落,洗衣液瓶子在她手里沉若磐石。
“放下,瓶子重,放下,聽話,好孩子!”矮個子男人看見小雅的淚水,顯得更和顏悅色了,他伸手捉住洗衣液瓶子,小雅只是拽了一下,便放開了,她覺得必須拽那么一下子。她其實不糊涂,一點也不糊涂,她清醒著呢,只是不知道會有這么滑稽的事情發(fā)生在她身上,一向要強(qiáng)的姐姐如果能如愿以償過上她想要的日子,從此不再失眠和便秘,又有什么不好?
還可以搭下午的班車回莫鎮(zhèn),今晚在莫鎮(zhèn)住一晚,假如老太太不反對的話。不知道這個時候肉鋪還有沒有豬心賣??梢院统姓埫魈煸缟系募?,她從沒請過假,老板一定會同意的。至于黃天奎,小雅覺得已經(jīng)不可以再想他了。
小雅感覺到剛洗干凈的身體又開始漸漸滲出細(xì)密的汗水,重新變得汗津津黏糊糊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