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藏貓兒
下了快一天了,但雪還是沒能把精瘦精瘦的河濱街蓋嚴。這種不流暢的雪,我很喜歡,又很不喜歡。這雪,很像安琪的爸爸,說起話來磕磕巴巴的。
我和媽媽搬到河濱街十九號,已經(jīng)快兩年了。最少有過五次,我去安琪家玩,都遇到安琪的爸爸、媽媽在吵架。安琪爸爸的一張嘴,不是你你你,就是我我我,總這樣重復同一個字,就像他家的VCD不好使,卡了碟。真的,指望安琪的爸爸在生氣的時候,能夠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還不如指望我今晚上不尿炕。
這會兒,雪勉勉強強地將河濱街蓋住了,我終于找到了安琪,就該我藏起來,由安琪來找我了。按照規(guī)則,這時候,安琪要用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不許偷看,同時大聲數(shù)數(shù),從1數(shù)到10。我呢,要在安琪數(shù)完10之前,把自己藏起來,藏得越隱蔽越好。安琪數(shù)完10,就不蒙著眼睛了,她開始找我,找不到我,我就贏了;找到我呢,就輪到安琪藏起來,我找她。我和安琪管這個游戲,叫藏貓兒。
就在安琪將要蒙住眼睛,我也要轉(zhuǎn)身跑開的時候,我和安琪都看到了那輛小轎車。
小轎車是黑色的,它就像一陣微風似的,飛快地飄過來,停在了河濱街的街口。在雪地的映襯下,小轎車就像一只嶄新的皮鞋,雖然它看上去比媽媽給我買的,要留到過春節(jié)時穿的皮鞋還亮,但卻少了一只。雖然少了一只,但它個頭夠大。
接下來,我和安琪都看到,小轎車的門開了,從里面下來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回身關車門,天呀!他的后腦勺上,竟然扎了一根小辮子,跟一條狗尾巴似的,左搖右擺,難看死了。
男人幾步就走到了我和安琪的近前,他對我咧嘴一笑,露出了他右邊的那顆虎牙。他問我,小朋友,你是不是叫張小寶?
我一愣。這人好厲害呀,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說,不是。
我當然是撒謊了。我也不想撒謊,可媽媽再三囑咐過我,不讓我隨便跟不認識的人說話。說完“不是”這兩個字,我就使勁攥了一下安琪的手,我怕她說我說謊了。還好,安琪只是掙了一下手。
男人又問我,小朋友,你能告訴我哪個是周小紅的家嗎?
我又一愣。這人真的好厲害呀,竟然連我媽媽的名字也知道。
我就想反問他,你是誰?
可是,安琪卻搶著回答了這個男人。她說,不知道。
安琪是真的不知道我媽媽的名字,就像我也不知道她媽媽的名字一樣。安琪肯定是有些不耐煩了,她使勁甩開我的手,對我大喊,你快藏呀!再不藏我就不跟你玩了!
我就撒腿向老蔡家的牛棚跑去了。跑出去沒幾步,我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這個男人。他到底是誰呢?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他找我媽媽干什么呢?這些問題在我腦子里一晃,就全都過去了。我跑得更快了。我知道,老蔡家牛棚的旁邊,有一大堆稻草。我要藏在稻草里,讓安琪找不到我,讓安琪認輸。
我的雙腳,就像兩個鼓錘,把河濱街敲得通通作響。
安琪比我大一歲,上學前班了,聽說她明年就要上小學了呢。安琪長得跟她媽媽一樣好看。
安琪的媽媽曾經(jīng)對我說,等你和安琪都長大了,讓安琪給你做媳婦,好不好?我說,好。說完,我就使勁抽了一下鼻涕。安琪卻說,才不呢,他可笨了,玩藏貓兒,他總也找不著我,才不呢。安琪的媽媽就笑。
是的,每次玩藏貓兒,輸?shù)目偸俏遥乙膊恢罏槭裁?。我們藏貓兒的范圍就是河濱街,不許玩賴,藏到誰家屋里。河濱街最多也就三十米長,可安琪好像隨隨便便躲個地方,我就找不到她。而我呢,無論藏得多么隱蔽,安琪都能隨隨便便地就把我找到。
現(xiàn)在,我趴在老蔡家稻草堆里了。稻草的清香,就像只小手似的,在輕輕撫摸我的臉,后來又開始撓我的鼻孔,癢死了,但又很舒服,我都有點要睡著了。
我知道,安琪這回一定找不到我了??晌覄傄贿@么想,安琪就來到了稻草堆前。
安琪說,小寶,我看見你了,出來吧。
我趴著沒動。我知道安琪這是在詐我呢,我才不會上當呢。我就使勁咬著棉襖袖子,我怕我的笑聲,會像一只小鳥那樣飛出稻草堆。
安琪說,你再不出來我就點火了,把你燒成羊肉串!
我就出來了。你知道的,我是多么愛吃羊肉串啊!“希波肉串,非吃不可?!彪娨暲锾焯爝@么說。但我絕不會傻到把自己變成羊肉串的地步。你聽說過羊肉串把羊肉串吃了這種事嗎?算了,我還是出來吧。
可我一出來,安琪說,原來你真藏這里了。
我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又上當了。
接下來,輪到安琪藏,由我來找了。
我抬起雙手,緊緊蒙住眼睛。我大聲喊,1,2,3……
我數(shù)到7的時候,還聽得到安琪的腳步聲,好像是在往樂樂家門口的狗窩那兒跑??晌覕?shù)到8的時候,就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
數(shù)完10,我撤下手,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
安琪會藏在哪呢?樂樂家的狗窩,沒有。欣欣家的廁所,沒有。王歪脖子家房頭,沒有。二毛食雜店的閘板下面,也沒有。安琪她到底會藏在哪呢?
我轉(zhuǎn)過身來,打算從樂樂家的狗窩開始,重新再找一遍。我剛一轉(zhuǎn)過身來,就忍不住笑了。因為我看到了雪地上的我的腳印。我知道了,剛才安琪能那么快就知道我藏在稻草堆里,她一定是順著我的腳印找到的。我為什么不也順著她的腳印找她呢?
很快我便找到了安琪的腳印,是一些不太標準的小長方形,有一點外八字??墒?,安琪的腳印到了街口,到了那輛小轎車那兒,就沒有了。
我想安琪可能是跑到河濱街外邊了吧,我也就走出了河濱街的街口。這時候,天色就已經(jīng)有一點點黑了,但我還是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澗河,已經(jīng)被雪整個覆蓋,對面的澗河南岸,雪也沒有放過它們??磥戆。l都不能小瞧雪。就在剛才,我還覺得這雪不流暢,磕磕巴巴的??刹恢挥X中,雪已經(jīng)不給人笑話它的機會了。
接下來,我就返回了河濱街。在街口,我還用左手——哦,不對,是用右手吧,我也記不清了——敲了敲那輛小轎車的車窗呢。endprint
在河濱街又找了一圈,我還是沒找到安琪。我有點餓了,我就大聲喊,安琪你等我一會兒,我回家拿個饅頭就出來。
我騰騰騰跑回家,一進門,就被嚇了一大跳。
天呀!那個后腦勺上扎了根小辮子的男人,他竟然在我家里。
他來干什么?他到底是誰?對了對了,他還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媽媽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辮子男人坐在我家的炕沿兒上,低著頭,在抽煙。我媽媽倚著窗臺,眼睛都哭紅了。
見我回來了,小辮子男人猛地站起身來。而我媽媽一步?jīng)_到我面前,一把抱起我,將我緊緊摟在懷里。媽媽的眼淚,滴在了我的臉上。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害怕吧,我就也哭了。我一下子忘記肚子餓了,我只是哭著喊,媽媽,媽媽。
小辮子男人慢慢地走到我和媽媽面前,說,小寶,爸……
我媽媽大喊,閉嘴!你給我閉嘴!你不許說那個字,你不配!
我從沒聽過媽媽用這么大的聲音說話,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響,就像我的兩個耳朵里,各藏了一窩蚊子。我的眼淚流得更歡了,我喊,媽媽,媽媽。我一邊喊,一邊擦媽媽的眼淚。
小辮子男人愣著站在那里。突然,他的手猛的一哆嗦,是他手中的煙,燒到了他的手指頭。小辮子男人使勁使勁地甩了幾下他的右手,緊接著又把手放在嘴邊,撲撲地吹。他的這串動作,慌慌張張的,可真好玩,我就忍不住笑了。
見我笑,小辮子男人也笑了,就露出了他右邊的那顆虎牙。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的虎牙了。
我就從媽媽懷里掙出來,對小辮子男人說,你有一顆虎牙,看,我也有。我邊說邊將右手的食指,按在我右邊的虎牙上。
小辮子男人就哈下腰來,同時伸出雙手,想要抱我。如果不是他的小辮子,差點砸著我的頭,我就讓他抱我了。我實在不喜歡他的小辮子,我就躲開了。接著,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辮梢,還是黃色的。這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二毛食雜店的那個老奶奶。老奶奶的頭發(fā)就是黃色的,她的眼珠是灰色的。我記不得是樂樂的爸爸,還是欣欣的姥爺說過,這老奶奶的爸爸是中國人,她媽媽卻是個俄羅斯人。河濱街的很多人,背地里都管她叫二毛子。
我剛剛躲開小辮子男人,我媽媽又沖了過來,一把推開他,差點把他推了個跟頭。
不許碰他!我媽媽大喊。媽媽的聲音,又細又尖,像一把亂糟糟的針似的。
小辮子男人站穩(wěn)身子,聲音很重地呼吸了幾下。接著,他從衣服里兜中拿出了一疊粉色的紙,整整齊齊的,上面還有個老人的頭像。
他說,這個,就給你,給你和小寶留著用吧。他邊說邊把這疊紙,遞到我媽媽面前。
我媽媽沒接。她說,我們不缺錢。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給我走,快走,滾!
小辮子男人的臉紅了。
我這才知道,這疊粉色的紙,原來是錢呢??墒?,媽媽怎么會說“我們不缺錢”呢?要是真不缺錢,我早就能和安琪一起上學前班了呢。
我就對小辮子男人說,我也想上學,媽媽不讓,媽媽沒錢。
小辮子男人就閉上了眼睛,還用沒拿錢的左手將他自己的眼睛擋住。他將手拿開時,我看見了他的眼淚。
我就說,小辮子叔叔,你怎么哭了?
小辮子男人的眼淚流得更快了,他說,小寶,叫我爸爸!
媽媽一把將我拽到她身后,接著就掄起手掌,扇了小辮子男人一個大耳光。
你給我滾,滾!小寶沒有爸爸!我媽媽的喊聲,震得我都要尿褲子了,但卻沒能把我震明白。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安琪有爸爸,樂樂有爸爸,欣欣有爸爸。我和媽媽搬到河濱街快兩年了,河濱街的每個小朋友都有爸爸,可媽媽告訴我,我沒有爸爸。我為什么沒有呢?
小辮子男人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看著我。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小辮子男人,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爸爸嗎?你有爸爸嗎?
小辮子男人的眼淚,本來被我媽媽的耳光打止住了,可我的問題又讓它們流了出來。他說,小寶,有的人是沒有爸爸的,因為,因為有的人不配做爸爸。
我說,我不懂。
他說,我,我也不怎么懂。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搖了搖頭,他的小辮子就跟著左甩右甩的。
我就笑了,說,你的小辮子快剪了吧,難看死了。
他也笑了,說,嗯,我剪。
然后,他把那疊錢放在桌子上,轉(zhuǎn)身向屋外走。
他剛剛走到門前,我媽媽拿起那疊錢,向他后背砸了過去。那疊錢就散開了,飄舞著,翻滾著,有的砸在了小辮子男人的背上,有的落在了他的身前和身后。
我媽媽又在喊,把你的臭錢拿走,拿走!沒人稀罕你的臭錢!
小辮子男人的腳步停了一下,但他沒有回頭,而是推開我家的房門,跟門外的一股冷風換了位置,冷風進屋了,他出去了。
正是這股冷風,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安琪。
我跑到廚房,抓起一個饅頭,就往外跑。
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雪的厚度,已經(jīng)完全可以沒過我的鞋子。
我大聲喊,安琪你出來吧,我認輸了。
安琪沒有回答我。回答我的,是小辮子男人發(fā)動小轎車的聲音,哼哼哼,哼哼,好像是有些不情愿。
我接著大聲喊,安琪你出來吧,長大以后我不讓你做我媳婦還不行嗎?我認輸了。
安琪回答我了,用的是一聲慘叫。
我撲通一聲,倒在雪地上。
因為我看到小辮子男人的小轎車,明顯顛簸了一下。我還看到,小轎車飛似的消失在了雪地的盡頭,而在它先前停靠的地方,安琪安靜地躺著。
你會知道我是誰
我現(xiàn)在要說的這個村子,就像一攤垃圾似的,被胡亂堆在澗河的北岸。村子里說了算的那人,姓王。村民當面都叫他王書記,轉(zhuǎn)過身去,就都叫他王大牙。
村子不大,有一百零幾戶人家吧,村民五六百個。書記王大牙很是有些威風,他在村東頭跺一跺腳,村西頭茅草屋的泥渣渣,就會慌里慌張地掉下來,甚至直接掉進村民豁了口的飯碗里。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村子的五六百個村民,他們認識的字加在一塊,也沒有王書記一個人認識的多。除了王書記家,這個村子的一百多戶人家,差不多都出過這樣的亂子:過年貼春條時,把“抬頭見喜”和“肥豬滿圈”貼串了位置。endprint
這是一九七六年左右的事。當時,村子還不叫村子,叫生產(chǎn)隊;村民也不叫村民,叫社員。
一九七九年,我就出生在這個村子。
與那些村民不同的是,我五歲的時候,就敢當面管王書記叫王大牙。我叫他王大牙的時候,那些村民就哈哈地笑,嘻嘻地笑,嘎嘎地笑,哇哇地笑。這些笑,讓我倍受鼓舞。
我十歲那年,會查字典了。有一天,我把“發(fā)”和“慶”這兩個字的繁體,七扭八歪地寫在掌心,伸到王大牙眼前,問他這兩個字念什么。
王大牙拿過斷了一條腿的老花鏡,戴上,圍著我的手掌正轉(zhuǎn)一圈,又反轉(zhuǎn)一圈,還抬手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他說,不知道。
我指著王大牙的鼻子,一躥一跳地笑著大喊,笨豬!你這頭笨豬!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笨豬!
王大牙說,這孩子,你這孩子。他一邊這樣嘟噥,一邊想像以往那樣摸一下我的沖天小辮,但他只邁出一步,就像一攤爛泥似的堆在了地上。他戴的那副老花鏡掉在了地上,老花鏡唯一的一條腿,嘎一聲,也斷了。與此同時,王大牙的嘴巴倔犟地噴吐著白沫子,就像我后來在城市里見到的那種旱地噴泉。
半年后,王大牙死了。
埋葬王大牙那天,我媽、我姐都哭了。我沒哭。幾只烏鴉呱呱的鳴叫聲中,我在心里大致作了一番統(tǒng)計。如果把被王大牙稱為洋字碼的0、1、2、3……也算上,王大牙認識的字,差不多有一百個呢。
可我的眼淚,不會為認識差不多有一百個字的人死了而流。這劃不來。
王大牙有個女兒,叫王秋玉,是我至今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王秋玉的眼睛是帶鉤的,笑聲是帶鉤的。甚至,就連她的影子也是帶鉤的。鉤住的,當然是男人的心。
我是真的有點瞧不起王大牙。但是,我崇拜他的女兒。
我長到十七歲的時候,村子里的很多村民,都說我和我姐長得很像王秋玉。說完這樣的話,這些村民通常就長嘆一口氣。個別人還會擦拭一下眼角,長長的眼屎,就會在他們的手指上拖來拽去的。
這個時候,王秋玉在村子里消失已經(jīng)整整五年了。我想她,偷偷地想,狠狠地想。每一個村民都知道,王秋玉是跟一個來村子里采風的畫家私奔了。這沒什么。這是遲早的事。就像總有一天,你我都會死一樣。
但是我還是想她。
據(jù)說王秋玉一出生,她的母親就死了。那時候,她的父親王大牙還不是王書記,而是大隊王會計。這個身份,使得村子里正處于哺乳期的女人,或者主動或者被動地給王秋玉喂奶。王秋玉吃飽了,王大牙就齜著我后來在動畫片中看到的那種老鼠牙,說,俺早飯還沒吃呢,俺也餓了。
王秋玉一歲半的時候,可以斷奶了。就在這個時候,王會計成了王書記。王秋玉就順理成章地繼續(xù)吃奶,一直吃到了六歲。
六歲的王秋玉問,爸,到底哪個是我媽?
全是,她們?nèi)?。王大牙鼠牙一齜。
時間的流逝,總是不經(jīng)意的。王秋玉十六歲生日那天,她對王大牙說,爸,姥姥讓我去她家過生日。王大牙說,去吧,我今晚上去公社開會,恐怕得開一宿。
不知什么原因,會議臨時取消了。帶著一個曾經(jīng)給王秋玉喂過奶的女人,王大牙回到了家。一進屋,王大牙就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去姥姥家過生日的王秋玉,在家呢。在家的,還有同村的一個男孩子。而更加奇怪的是,王大牙看到,王秋玉和這個男孩子的衣服,胡亂堆在椅子上和地上,毫無章法和布局。
王大牙齜著的鼠牙,就把他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了血。
王大牙就猛地轉(zhuǎn)過身去,給了他帶回來的那個女人一個大耳光。
接著,王大牙就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這之后,王大牙再沒有帶哪個女人回家,也不再去哪個女人家里。他的女兒王秋玉,卻讓村子里的近半男人,陸續(xù)成了酒徒。
接著就到了一九七九年。四十幾歲的王大牙,頭發(fā)多半都白了。
還好,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一個叫嚴鳳青的小伙子,流浪到了這個村子。
嚴鳳青很瘦,扔到鍋里炸三天,也炸不出二兩油來。王大牙收留了他,讓他娶了王秋玉。
同一年的秋天,王秋玉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大女兒叫嚴顏顏,小女兒叫嚴妍妍。是王大牙給取的名字。
妍妍和顏顏出生后不久,土地就承包到戶了,王大牙這個書記也順風順水地落選了。
落選的王大牙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種莊稼,也不會種糧食,他就給王秋玉帶孩子。
王大牙說,大寶不哭。顏顏就不哭了。
王大牙說,二寶不哭。妍妍說,那你給我買糖糖。
夕陽毛絨絨的光線里,名正言順的村民(而不是社員),眼睜睜地看著王大牙的腰彎了,更彎了。然后,月牙出現(xiàn)在天邊。
時間的流逝,總是不經(jīng)意的。顏顏和妍妍十歲那年,有一天,王大牙問了她們的理想。
王大牙說,大寶,你長大以后干什么?
顏顏說,當作家。
妍妍就撇嘴。妍妍知道顏顏的一首詩歌,發(fā)表在報紙上了。那詩只有兩行,第一行好像是“小鳥關在籠子里多可憐呀”,第二行好像是“我把它放了”,詩的題目叫“姥爺笑了”。妍妍至今不知道,這首詩好在哪里,甚至懷疑這是不是詩。但校長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揚了顏顏,還獎勵了顏顏一本稿紙。趁顏顏不注意,妍妍把那本稿紙塞進了爐子。
王大牙又問妍妍,二寶,你呢?
妍妍說,我去做鉗子。
王大牙說,鉗子?
妍妍說,對,掰掉你的大板牙。說完,妍妍就笑著跑開了。
這孩子,王大牙說,這孩子呀。
現(xiàn)在,我回過頭來說說王大牙的葬禮。那葬禮,隆重得有些不像話。
當初那個流浪漢嚴鳳青,這個時候已經(jīng)想著怎么減肥了。他給王大牙扎了紙人紙馬紙樓房,還請來了念經(jīng)的和尚、唱戲的草臺班。
王大牙被葬在了澗河的北岸。
誰也沒想到,哭得最慘的那人,居然是吳老二。其實我也不認識吳老二,但我聽說過他的媳婦,就是王秋玉十六歲生日那晚,被王大牙扇了個耳光的那個女人。endprint
吳老二哭昏又醒來,醒來又哭昏。幾個來回之后,他說,如果他死的時候,也能有這個排場,他寧愿少活十年。
我只能笑笑。
葬了王大牙,嚴鳳青回了趟老家。老家有他的一個姐姐,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聯(lián)系了。
再回到村子時,嚴鳳青把王秋玉捆成了一個大粽子。嚴鳳青拿過一把笤帚打王秋玉,邊打邊哭,邊哭邊打。
很顯然,是老家的姐姐,讓嚴鳳青明白了這樣一個常識:他在春末和王秋玉結(jié)婚,王秋玉就不該在當年的初秋生下孩子,并且是兩個。
王秋玉不哭也不喊,只是忍著,汗淋淋、血淋淋地忍著,不哭,也不叫喊。
打完王秋玉,嚴鳳青把顏顏和妍妍找了回來。
嚴鳳青說,大寶,叫我爸爸。
顏顏說,爸爸。
嚴鳳青哭了,又說,二寶,叫我爸爸。
妍妍說,爸爸。
嚴鳳青又哭了。
王秋玉也哭了。
嚴鳳青迅速滑入了酒徒的行列,喝醉了就打王秋玉,酒醒了就哭,就哄王秋玉,之后又喝醉。這很沒勁。
王秋玉一直忍著,不哭,也不叫喊。
后來有一天,王秋玉終于哭了。這天夜里,她就和一個來村里采風的畫家走了。村民管這叫私奔。
顏顏十八歲那年,妍妍當然也十八歲。
這一年,妍妍認識了一個男孩子。這男孩子家住澗河的南岸,二十歲。妍妍愛上了這個男孩子,而這個男孩子卻愛上了顏顏。
接下來的一個傍晚,很多事同時發(fā)生了。妍妍讓顏顏去看太姥。妍妍讓嚴鳳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妍妍捎信給那個二十歲的男孩子,說顏顏找他有事。妍妍換上了顏顏的衣服。
我早就說過,妍妍和顏顏是雙胞胎,自然長得極像。
顏顏去看太姥了。嚴鳳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男孩子來了。
男孩子來了,妍妍什么都不說。男孩子也沒有說話,因為他有別的事情要做。
后來,男孩子說話了。他的聲音洪亮又顫抖。他說的是這樣五個字:你不是大寶!
男孩子話音剛落,嚴鳳青回來了,一步三搖的,手里拎著一個酒瓶子,里面還有少半瓶酒。像王大牙當年遭遇的那幕一樣,嚴鳳青也看到應該穿在人身上的衣服,這會兒穿在了沙發(fā)和地板上。
嚴鳳青搶前一步,一酒瓶子砸在了男孩子的左太陽穴上。男孩子就死了。嚴鳳青被判了十二年徒刑。
不要以為事情到此結(jié)束了。
被嚴鳳青打死的男孩子,他的父親認為錯不在嚴鳳青身上,而是在妍妍身上。男孩子的父親就揣著一把刀子,一把殺豬的刀子,偷偷跟蹤妍妍。
我早就說過,顏顏和妍妍是雙胞胎,長得極像。
男孩子的父親,就一刀捅死了顏顏。
小水的照片
兩年后的今天,我仍舊懷疑那場雪的源頭,一定是我的錯覺,或者虛構。
那雪穩(wěn)扎穩(wěn)打地傾瀉下來的時候,我感覺它覆蓋的不是整個澗河北岸,而是我的腦海。
一整片的白茫茫,冷靜地猖狂。而我的思維明顯地滯澀了——除了一縷縷隱約的疼,正在逐漸清晰和生動,像鈍了的刀鋒。
夜色說降臨,就真的降臨了。我點了根煙。眼前的煙霧,以及我口腔中的混濁與粗糙,讓我想不起究竟是我離開了小水,還是小水離開我。在我看來,分清這兩者的區(qū)別,性質(zhì)嚴重。
小水的照片,其實就立在我上床頭??墒?,閉上眼睛,我卻想不出小水的樣子。這讓我難堪。二十幾歲了,奔三整張了,我卻一直沒能真正善待自己,做到兵不血刃。
煙只抽了少半支,我就把它摁滅在了煙灰缸里。接下來,我把小水的照片,從相框中拆了出來。這個流暢的過程,讓我想起過往的每一次,都是小水把我從睡衣中拆出來。十個手指就是十臺拓荒機呢,小水為我開辟出四通八達的道路。
這樣想著,我就把小水的照片對撕成了兩半。兩半疊在一起,再一對撕,就成了四片。這之后,我就不知該做什么了。就是這個時候,有些游移地,我的房門被人輕輕敲響。
門外的女子究竟長什么樣子,如今我已不能清晰地想起。
但我記得她的短發(fā)上面,頂了一層雪片。而且,雪片已經(jīng)開始融化。
我不認識這個女子。她呢,看著我,不說話。
我是總要說點什么才對頭的。我就說,上周二我剛交的電費,水費更早,大上個星期四交的。
女子突然就笑了起來,而且還笑得彎下了腰。她說,夏榆呀夏榆,你見過拽這么大箱子收水電費的嗎?
我有些吃驚: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正要問她,她就拖著一個碩大的拉桿旅行箱,一步跨進了我的房里。
你愣著干什么?給我找毛巾擦擦頭呀。女子很是熟絡地命令我。說完,她還孩子似的白了我一眼。
我拿過毛巾,遞給她。她風風火火地擦拭了幾把頭發(fā),又把毛巾扔給我。
接著呢,這個女子就背著手,在我的房間中巡視。客廳、主臥室、書房、廚房,她每進一個房間就點點頭,回身對我說,嗯,不錯,還不錯。來到小臥室的時候,她說,不好,這不好。咦,這是什么?她邊說邊將床頭上小水碎成四片的照片拿起,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就將那四片相紙撕成碎屑,然后信手扔到了地板上。這讓我再次有些吃驚:相紙的碎屑,每一片的面積都不會超過一平方厘米,而她分明不過只撕了四五下,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除了吃驚,我更多的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睡醒。我就問她,喂喂,你叫什么名字?這是我家還是你家?
女子瞪大了眼睛。她說,你家呀,當然是你家呀!這么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知道?之后,她就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前額。她接著說,也不發(fā)燒啊。夏榆,算我求你,你別嚇唬我行嗎?好了好了,你叫葉子好了。天啊!我要餓死了!有什么吃的呀?我現(xiàn)在能吃下一條鯨魚。
這個女子,她是說她叫葉子嗎?葉子就葉子吧。我是不打算追問她什么了,起碼是暫時不追問。因為我知道,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endprint
這就讓我回想起當初小水離開我,或者我離開小水時,我們都沒有問對方為什么。是的,干嘛要問呢?傷口不是給任何人看的,更不是給自己看的。許多個夜晚,殘月酷似鋒利的彎刀,割瘦了夜晚,是要騰出空間,好讓我的失眠茁狀成長??墒?,翻了個身之后,我重又睡去,一個夢也沒有做。
看來這個葉子,她真的是餓了。前后也就十幾分鐘的樣子,我家冰箱的半壁江山,就全都割讓給了她的嘴巴。
把最后一塊面包塞進嘴巴,她一邊咀嚼,一邊對我說,你別總盯著人家吃嘛,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我說,要不要來杯咖啡?
她揉了揉肚子,說,給你面子。
我說,拿鐵沒了,只剩下雀巢,行不?
她點了點頭,說,可以克服。
接下來的氣氛,就有點沉悶了。我抽煙,葉子喝咖啡。我不說話,葉子也不說。這樣的情形,真的挺像我和小水分手的前夜。我就忍不住笑了一下。確切地說,我是苦笑了一下。
葉子放下空杯子,她說,你笑什么?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反問她,吃飽了?
嗯。
喝足了?
嗯。
那好吧,我想你該到門外幫我把門關上了,謝謝。我邊說邊站起身來。
葉子也騰得一下站了起來,差一點就碰翻了空的咖啡杯子。
喂喂,你有點同情心行不行啊我的夏榆?葉子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向我叫喊,天黑了下雪了你趕我出門你良心過不去吧夏榆?
我往外看了一眼,黏稠的夜色果然大手大腳地洇暈開來了,讓我的胸口覺得堵塞和憋悶。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來到了我家?你找我到底想要做什么?這三個問題,我本來不是很迫切地要知道答案,但此刻,我卻問了葉子。
葉子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沒有回答我。
我說,你可以不回答我,除非你現(xiàn)在就走。
葉子用左手托著右肘,用右手的掌心托著下頦。她小聲說,你別生氣,別生氣呀。我從五歲就開始喜歡你還不行嗎?要不就四歲半開始。
我有些哭笑不得,決意要攆她走??删褪沁@個時候,我就看到兩行淚水,正急促地在葉子面頰上滑落。
應該說,兩年后的今天,當我回想葉子的時候,我更多的是記住了她這一刻流淚的樣子,像個天真的孩童,無力又無助。我的心,猛的緊了一下,緊接著就徹底軟了下來。我緩緩地吁出了口長氣。
葉子抽泣著說,別攆我,我一個女孩子又能把你個大男人怎么樣?你別攆我走。
我說,那我只好攆我自己了。說完,我起身往外走。
葉子幾步就跑到了我的前面,用后背靠著門。她說,你別走你別走呀,我一個人害怕。
我忍不住笑了。我說,兩個人,我害怕。
葉子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她飛快地說,你睡小屋,我睡大屋。
兩年后的今天,有些時候,我還是會聽周蕙的歌碟的。這個長相乏善可陳的歌手,她每每唱到“我是原地打轉(zhuǎn)的風鈴,連痛苦都聽起很抒情”這句時,我都會在歌聲之外,聽到一陣細碎的、毛絨絨的水聲。
那是葉子,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
我承認,那個落雪的夜里,葉子洗澡時,我的呼吸不夠均勻。我就打開了DVD,隨手放進去了一張碟片,剛好是周蕙的歌,剛好是那首《風鈴》。當然了,我其實聽得也是很心不在焉的。
后來,葉子就穿著我的睡衣,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她坐在我的對面,一瞬間里,一種茉莉花茶的清香,充盈甚至是霸占了我的鼻孔。
她說,哎,剛才我不該喝咖啡,不困了。
我胡亂點了點頭。
她說,講個故事吧。
我說,好。
接下來就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我和她同時說,你快講啊。然后我們兩個都笑了。葉子笑得彎下了腰,寬松的領口呈現(xiàn)出一整片遼闊的白皙。我急忙閉上了雙眼。
那個夜里,葉子和我給對方講了什么故事,我如今一點一滴也想不起了。葉子打第二個哈欠時,我說,你睡吧。然后,我到小臥室里把被子拿給她。返回小臥室,我吃了兩粒地西泮片,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的早上七點,我被一陣簡直洶涌澎湃的饑餓給攪醒了。而且,我的頭痛得就像要碎裂一樣。我就在想,我昨天沒有吃晚飯嗎?
隨即,我就想起了葉子。
可是,葉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去了。
主臥室中茉莉花茶的清香,仍舊絲絲縷縷的,提示我一個神秘的女子曾經(jīng)來過。而小臥室地板上的照片碎屑,讓這種提示凝重了吧,也或者恰恰相反。
我把照片的碎屑收攏起來,一小片一小片地拼接。這可是個細致活呀,我的耐心遭受了空前的碾壓式的挑釁。
接下來的兩年,那種又冷靜又猖狂的雪,再也沒有蒞臨澗河的北岸。
我終于把那些碎屑拼接成完整的照片時,小水對我說,老公呀,別跟自己過不去了,我再照一張就得了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