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此后,每天上班,辦公室安安靜靜,貓窩還在,但沒有貓的一點生息,而我倒是覺得有什么牽掛似的,希望有貓在辦公室走動的聲音。
阿美是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一只貓,確切地說,是只流浪的波斯貓。兩只眼睛藍色和茶色,渾身上下通體雪白,固定活動區(qū)域是辦公樓東面的草地。因為是流浪貓,白色已經(jīng)談不上了,但它似乎還干凈,在辦公樓出出進進、上上下下,毫無顧忌,上戲的老師、學(xué)生也沒人覺得它不干凈,走過它邊上,會逗逗它,或喂它食物。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阿美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它若無其事地在辦公室東看看、西瞧瞧,不時用鼻子聞聞這、聞聞那,后來開始轉(zhuǎn)到書櫥的后面,因為身體龐大,夾在書櫥與墻之間進退不得。我在辦公之時,經(jīng)常聽到墻與書櫥之間發(fā)出很大的動靜,知道阿美被卡住了。想想覺得好笑,這愚蠢的貓??!果不其然,它頭頂一撮灰土,從書櫥邊退出來。但這家伙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故作鎮(zhèn)靜地在辦公室走一圈,舒展一下身體,抖一下頭上的灰土,然后揚長而去??吹截埖睦仟N相,猶如看到了一幕人間喜劇,我忍不住想笑,這是我繁忙工作中,收獲的一點喜悅。當(dāng)然,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
阿美好像戀上了我的辦公室,每天來,照例是走一圈,聞聞看看,然后一屁股坐在辦公室中間,看看我,看看周圍。我在電腦前處理文件,對它毫無興趣,它開始跳到沙發(fā)上,用前爪用力抓沙發(fā)??蓱z的皮沙發(fā)馬上留下一條條抓痕,我急忙停下手里的活兒,大聲呵斥這畜生,貓,你想干什么?阿美受到了驚嚇,落荒而逃,順著樓梯,連滾帶爬,滾下樓去。這時,辦公室仿佛顯得特別安靜,我享受這安靜的片刻。以后屢屢有這種抓沙發(fā)和被我呵斥的事情發(fā)生,但阿美不再逃離,而是眼巴巴地望著我,然后十分安靜地蜷縮在沙發(fā)上,埋頭休息。有同事進辦公室,一看見阿美,善意地提醒我,當(dāng)心流浪貓身上有蟲?。∫宦犨@話,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好像有無數(shù)的小蟲子在周圍跳躍、爬行,似乎有星星點點的小紅塊出現(xiàn)在自己手上、腿上。我實在是有點嫌棄阿美,但又不好意思將它驅(qū)趕出去。起初的那點喜劇性的快樂,不知不覺煙消云散。再加上阿美的確有城市流浪貓的怪癖。每天在校園里遇見,無論我怎么貓咪貓咪喊它,它都不為所動,似乎根本就不認識我。這讓我想到有人說的,養(yǎng)貓不如養(yǎng)狗。我十分認同朋友說的,城里的貓與城里的人習(xí)性有幾份相似。慢慢地,我對這貓也沒了興趣。
但阿美還是堅持來辦公室,每天都來,只要我一上班,開了辦公室的門,它就一頭沖進來。進來就進來吧。阿美開始在辦公室安然入睡,甚至大睡特睡,發(fā)出呼嚕呼嚕的呼嚕聲。畜生的呼嚕聲,我真還是第一次聽到,跟人一樣。我忍不住笑了,這一次似乎不像是喜劇性的笑,而是快樂的笑。
春暖花開,貓咪活動頻繁起來。樓下經(jīng)常有一只黑色的大公貓在大呼小叫、長嘆短噓。阿美時而豎起耳朵傾聽,時而埋頭大睡,有時忍不住跑出辦公室,匆匆下樓。有幾天,阿美不來辦公室。我想春天到了,人都想外出旅游,更何況是貓咪呢。同事來辦公室,見不到阿美,會問:阿美呢?我慢慢知道,阿美是母貓。怪不得黑貓那么執(zhí)著地在樓下哼叫,不過這叫聲也太大了,劃破靜逸的校園,顯得深沉、悲涼,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其實,什么事也沒有,只是黑貓喜歡造勢罷了。等櫻花謝了,校園綠意漸濃之后,黑貓就走了,杳無聲息。一切回歸常態(tài)。阿美也照例每天來辦公室,直到我傍晚下班,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清明長假之后,上班的早晨,阿美竟然沒有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這有點反常,但我想,或許是與阿毛阿狗之類廝混去了唄。到了中午,阿美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進了辦公室,一進來就直接躺進了自己的那個窩,一聲不吭。我想大概清明節(jié)貓們打架了吧。后來的幾天,貓咪似乎更反常了,幾乎一整天不愿離開辦公室。下班我讓它走時,喉嚨會發(fā)出憤怒的吼聲。我想大概是貓的身體不舒服了吧??此呗芬膊环€(wěn)。我忍不住問阿美:貓咪,你哪里不舒服?真正是奇跡發(fā)生。阿美躺下身體,抬起后腿,給我看它身上的傷,腹部上有一塊乒乓球大小的腫塊,高高凸起,還滲著血。我喊來學(xué)校的愛貓人士吳老師,她一看說要送醫(yī)院。傍晚時分,貓就被愛貓人士帶走了。晚上收到短信:阿美動了手術(shù),腹腔內(nèi)很大的一個膿包。
此后,每天上班,辦公室安安靜靜,貓窩還在,但沒有貓的一點生息,而我倒是覺得有什么牽掛似的,希望有貓在辦公室走動的聲音。同事來,常常問,阿美跑哪兒去了?十多天過去了,阿美初愈,回到校園。初見阿美,洗得雪白,身體肥胖,但神情緊張,有點沮喪。從校園一路走來,它又回到了我的辦公室。走進辦公室,它像初來時那樣,聞聞看看,看看聞聞,好像要證實,這就是曾經(jīng)的樂園?愛貓人士告訴我,阿美摘除了子宮,受感染的乳房切掉了一部分,但性命得以保全。阿美很有意思,到辦公樓的差不多所有辦公室都去走了一遍。見到它,差不多所有老師都會說,阿美回來啦。阿美一聲不響,跑一圈又到隔壁辦公室,最后它回到我的辦公室。興許是累了,它躺下休息,喊都喊不醒。
田曉麗摘自《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