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毒何殤
01.母狗的宴會
我剛邁入公司電動?xùn)艡陂T,就看見哈里發(fā)站在臺階上朝我笑。他在這已經(jīng)站了好些年,但朝我笑卻是第一次。我有點茫然,他突然如此親切對我,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還以顏色?可是,在這個公司,很少會有人對別人笑,除非是芭芭拉又在大廳生孩子了。
芭芭拉是一只純種的比利牛斯山母狗,性格開朗,跟大廳里其他狗都能打成一片,喜歡交朋友,卻不懂得拒絕,來到公司沒多久,就為那只四眼羅威納生了三個孩子,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接下來的三年里,分別為牧羊犬福特、藏獒巴頓和金毛羅斯福都留下了后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為與芭芭拉有同樣毛色的薩摩耶隆美爾,卻一直沒有成功配種。負責(zé)養(yǎng)狗的陸易斯有自己的說辭,不過,鑒于他有過喝醉打狗取樂的前科,且還有人告密,說他經(jīng)常憑著狗對他的信任,為狗手淫來打發(fā)無聊時間。所以,他說的所有話,都被大伙一笑了之,我也就不再寫出,免得被你們也一笑了之。
芭芭拉每次生孩子,都是公司的法定節(jié)日,所有人都要停下手里的工作,開香檳和紅酒為她祝福。那些常年不在辦公室,只在烈日和狂風(fēng)里辛勤勞作的員工,有兩種選擇:要么冒著烈日和狂風(fēng)回到公司,喝一杯紅酒或加了冰塊的香檳,再回到烈日和狂風(fēng)里去;要么可以領(lǐng)到三個小時的加班費,略等于一杯紅酒錢,此外還有一項特權(quán),按照服務(wù)公司年限排序,優(yōu)先領(lǐng)養(yǎng)一只芭芭拉生的雜種犬。
在以芭芭拉為名的酒會上,你才有機會見到一些平常很少見到的東西:匕首、魔術(shù)和笑容。
幾乎所有男人都會解開西裝的扣子,明目張膽露出腰部的匕首,我也不例外。公司有很多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就算是其中一條。如果你不解開西裝,你就成了酒會上最有威脅的人,所有人都會把你當(dāng)敵人,不是假想敵,是真正的敵人,而你必須時刻防備有人受不了你帶來的壓力而突然崩潰,用匕首襲擊你??扇绻憬忾_西裝,可腰間沒有匕首,你就得忍受突如其來的挑釁或調(diào)戲。不帶匕首的人,不是男人。會有人看不起你,排擠你,扇你耳光,把酒潑在你臉上,尤其是旁邊有女人的時候。相反,也會有人看上你,騷擾你,撫摸你的頭發(fā),捏你的屁股,強行把他嘴里的酒灌到你嘴里。
我親眼看見過,在芭芭拉生出巴頓的六個小孩那次,我隔壁辦公室的蔣濤身中六刀,若非女性人緣好,他可能當(dāng)場就被當(dāng)生魚片分而食之了。這不能怪他,他在日本工作好些年,受日本禮儀文化影響太深,出席正式場合總把自己裝扮得一絲不茍,扣子也會扣得嚴絲合縫,三個星期前剛回來,還沒來得及深入學(xué)習(xí)總部文化,就遭受了突如其來的攻擊。
算他幸運,有一刀恰好劃在腹部,西裝被劃開,一位也來自日本的女同事眼尖,看到了他別在腰間的脅差,驚聲尖叫,阻止了更多的襲擊。她拔出短刀,給大家看,緊張的氣氛瞬間緩和下來,大伙紛紛伸出手,把蔣濤從地上拉起來,跟他喝酒、打招呼、談?wù)撊毡九?、菊與刀,以及喜歡勾引處女割掉她們?nèi)榉肯戮瞥缘木仆掏?,這個有一張英俊小臉的惡鬼,在電影《千與千尋》和漫畫《百鬼夜行》里都出現(xiàn)過。
我還親眼目睹了另外的事兒,要比上面的故事更動人一些。一個頂著烈日和狂風(fēng)跑到總部來參加酒會的年輕人,忘了帶匕首。假使他愿意獨自呆在角落里,倒也沒人會注意他??上В』镒觽兌疾桓始拍?,他看上了一個天真的少婦,因為她一直在向旁邊的男人詢問不同種的狗為何能生出孩子的問題,可惜那個男人的眼睛正盯著一個表情深邃的少女,敷衍了事,語焉不詳。年輕人以為有機會,就端著酒杯走過去,那個天真的少婦看見他,先沖他迷人地一笑,上下打量了他,突然像個孩子般叫起來:“哇!這個人怎么沒帶刀啊——”就像那只古老的猴子,嘶喊出“糟了,糟了,月亮掉到井里了”一樣,在場所有人都掉過頭來,看著年輕人,臉上露出或詭秘或輕蔑的笑容。
年輕人不知所措,他從下往上看了看自己的穿著,好像沒什么問題,有些舊但是油光锃亮的黑皮鞋,帶細條紋的深藍色西服正裝,淺粉色襯衣,雖然脖子上沒系領(lǐng)帶,可在場的人都沒系,外套也按規(guī)定敞開著……噢,他想起剛才那個少婦叫的“刀”,可是公司也有規(guī)定,在烈日和狂風(fēng)里工作的人,不用隨時帶刀,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眼神透著無辜,看著圍過來的人,尷尬地笑著,可一會又繃緊臉,大概已經(jīng)覺察到現(xiàn)在不是笑的恰當(dāng)時機。那個剛剛只盯著深邃少女的男人,從人群里擠出來,手背在年輕人臉頰上不輕不重拍了那么幾下,問他:“你的刀呢?”年輕人往后躲了一下,說:“在家?!币痪湓捜堑萌珗龊逄么笮?,就像一群脫困的餓獸在森林里遇見了獵戶剛滿周歲的兒子。笑聲未落,“啪——”,一個耳光打響。
我不想把整個凌辱過程都實錄出來,想告訴你們的是,這件事結(jié)局很美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公司長相最俊朗的總監(jiān),GMC豪車的擁有者,拯救了年輕人,并把他帶上自己的車,在好些人嘖嘖的艷羨聲中,揚長而去。
這種場合,哈里發(fā)永遠沒有機會出現(xiàn),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大門口,遙控電動?xùn)艡陂T。他完全不需要笑,就算他笑,也不會漲工資,他的工作決定了他的表情。對我來說,他跟碩士路38號大門口那根粗大的電線桿沒什么分別,每天路過都會看見,僅此而已,我還沒有膨脹到一根電線桿也要朝我笑的程度。
可是有一天如果它真的笑了,你該怎么辦?你該如何回應(yīng)一根電線桿對你的笑容?我的方式是假裝沒看見他笑,接著假裝沒看見他,繼而假裝他沒笑,最終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的眼越過他的頭頂,擦著他的頭皮走過去,直到進入大樓,我都覺得腦后一陣陣發(fā)熱。在走進電梯的那會兒,我的余光忍不住回掃,哈里發(fā)笑得像個佛陀,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竟然邊笑還邊沖我點點頭。
02.餌和普希金
電梯會隨機把我送到某一層,只要開門,我就得下來,這也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之一。如果不下來,你就得有足夠能力承受干冰、沙土、滾石、噪音、暗箭、釘板……甚至小小的原子彈的襲擊。假使你仍然完好無損,恭喜你,你有了選擇停在哪一層的權(quán)利??墒悄阋廊徊恢涝撏T谀囊粚樱瑤资畟€按鈕,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有人帶走了黃金,有人留下了枯骨,有人平步青云直抵權(quán)力頂峰,有人在迷宮里打轉(zhuǎn)終生不能脫困。endprint
懦弱的好處有很多,其中一項就是長壽。跟我一樣的大多數(shù)人,都會按部就班,聽任電梯拉到某一層,在它開門的一秒之內(nèi),立刻出來。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勇敢的人越來越少。上一次公司高層開會,還有人哀嘆:“將近一年都沒死人了!”這話的另一層含義是,公司這一年都沒有出現(xiàn)百萬富翁,或者,這一年都沒有人晉升為高管。員工沒有上升渠道的公司,是不健康的;而沒有合理財富分配模式的公司,遲早會衰亡。這讓董事會的老家伙們憂心忡忡,他們出臺了一系列辦法,鼓勵創(chuàng)新,鼓勵犯錯,鼓勵自強自立,鼓勵自由選擇??墒鞘招跷ⅰ?/p>
不論電梯停在哪一層,那里都會有我的獨立辦公室。出電梯,左轉(zhuǎn),第一個十字,右轉(zhuǎn),長廊盡頭,右轉(zhuǎn),下臺階,走到頭,再右轉(zhuǎn),第13個房間。辦公室很大,至少有100平米,里面除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空空蕩蕩。桌子正對的墻上,掛了臺顯示器,形形色色的魚游來游去,好像很自在。每當(dāng)開會時,魚群就會自動消失,一張人臉接著又一張人臉,會占據(jù)屏幕。你必須認真聽,不允許做記錄,也不允許留下半點文字。而不開會的時候,你可以看魚,也可以看別的東西,納斯達克指數(shù),非洲幼鼠的分娩,哈勃望遠鏡目力能及的盡頭,耶穌的裹尸布,加拿大分尸視頻,廣島原子彈毀滅瞬息。我當(dāng)然有我自己的工作,但不能告訴你們。
我剛剛坐下來,電話鈴就響了?!八麄兌贾懒?,你要做好準(zhǔn)備”,他說完,立即就掛了。我甚至還沒分辨出是誰在說話。他是誰?他們是誰?他們知道了什么?我的眼前,像LED屏一樣閃出三行字,三個問號。我是誰呢?我是一個常年都處在高戒備環(huán)境下的優(yōu)秀員工,我是在嘈雜的街道上,突然低頭,給一顆子彈禮貌地讓路,隨之才聽見槍聲的那個人。從小到大,任何場合,我都是出了名的冷靜派,伙伴們從來不跟我玩那種躲在墻角突然竄出大叫一聲的嚇人游戲,我會讓他們失望,覺得自己智商掉血,無聊無趣。從不會一時沖動,就學(xué)人離家出走,無計劃冒險,亂打架。成年后,也不會一時精蟲上頭,就到大街上隨便找個女人插一通。我討厭那種像干草一樣的人,給點火星,就自燃,有點煙花,就自焚。
我冷靜分析了自己目前的處境,沒有魚死網(wǎng)破那么糟,但一定是有什么發(fā)生了。我像個精細的掃描儀,把從哈里發(fā)反常的笑,到剛才的莫名電話之間,細細掃描了一遍,看有沒有什么蛛絲馬跡,被我忽略。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反常。可是,不反常,本身就是一種反常。如果我確實被發(fā)現(xiàn)了什么,公司必然會有什么動作,以我的冷靜和敏感,就算是走廊的花盆里有了新澆的水漬,也會注意到??芍钡酱丝倘詻]有什么,就是說有人在等我先動,而“不反?!本褪且粡埐己玫木W(wǎng),等著我去鉆。那么剛才這個電話,很顯然,是一個餌,就算不是主觀的餌,此刻也成了客觀存在的餌。
下餌,是一門學(xué)問。我背靠在椅子上,看著對面墻上顯示器里的熱帶魚,我想起自己學(xué)過這門課程,其原理就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予,就是下餌。予什么?看你要“取”什么,視其價值而定,不可能你要取一個城,先予四個城出去,除非四個城的價值遠低于你要的那一個城。怎么予?取決于“之”,之的指向不同,予的方式也不同。特洛伊的那匹木馬,就是“怎么予”的經(jīng)典案例。餌的大與小、松與粘、輕與重、軟與硬、真與假、紅與黑、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林哈德與葛篤德、大師與瑪格麗特……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一個一心只想成為大師的人,你拿一個瑪格麗特為餌,他可能不會上鉤,但如果用一個叫大仲馬的父親為餌,他一定會欣然接受。
那么我呢?什么樣的餌才會讓我上鉤?我想應(yīng)該是我的好勝心。我不喜歡冒險,但我喜歡獲勝。如果有人約我,一起去山洞里挖金子,我一定會斷然拒絕;如果有人說,山洞里有個美女,發(fā)誓終身不嫁,所有追求她的人都無功而返,那我就會毫不猶豫去追求她,雖然我并不愛她。我的老板曾語重心長對我說,好勝斗死雞,成熟的男人不會為自己的虛榮做無意義的爭斗。
十多年前,我被派到一個小鎮(zhèn)上執(zhí)行任務(wù),事先約好的人被大雨堵在路上,遲遲不來。我在那里呆了三天,天天都去鎮(zhèn)上唯一的小書店看書,在一堆積滿灰塵的舊書里,找到一本《普希金日記》,這位偉大的俄羅斯詩人在日記里,毫無顧忌寫了自己對女人的欲望。開始是一個中年婦女勾引他,他卻看上了她的女兒,并娶了那個小女孩;隨后他又干了妻子的兩個親姐妹,而他的妻子,卻在他不在家的時候,被沙皇召去表演手淫,詩人對沙皇沒有辦法,因為他欠了別人很多錢,需要沙皇替他免除債務(wù)。當(dāng)他對妻子失去興致后,就去妓院瘋狂地找妓女。接下來這段最精彩,不妨原文抄錄:
我最喜愛做的事就是讓妓女愛上我。要讓一個毫無經(jīng)驗的姑娘愛上我,無須花多少代價。但是要一個以始終毫不動情為職業(yè)的妓女愛上我,這就是對一個男人的技巧的挑戰(zhàn)了?!姨暨x了一個經(jīng)驗老到而又面孔冷峻的妓女,同她上床……我做的很耐心……用不同的方式搜索和尋找她最喜歡的動作……她身上妓女的一面松弛了,女人的一面顯現(xiàn)了……事后,她微笑著邀請我再次光顧,并許諾下一次不要我付一分錢。這不就是愛情的宣言嗎?
多么強烈的好勝心。我只翻看了日記其中的幾篇,就決定買下來,一摸口袋卻發(fā)現(xiàn)錢包放在了小旅館,跑回去取了一趟,來回不到10分鐘時間,小書店已經(jīng)燒成一堆灰燼。書店老板,一個小老頭站在火堆前,面無表情,火把他的臉熏烤的更加晦暗,看見我過來,他突然沖我擺手,讓我離開,臉上還擠出一個怪異的表情。我敏感地意識到了危險,轉(zhuǎn)身離開,身后發(fā)生了什么,我再沒看見。
我回到小旅館,有個同事在房間里等我,他見到我很高興,告訴我說對方背信棄義,撕毀了約定,上司擔(dān)心我出事,讓他來接應(yīng)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卻表情輕松地告訴他:“已經(jīng)出事兒了,不過,有人替我死了?!薄罢l?。俊彼尞惖貑?。“普希金!”我說。同事的臉色一下變的蒼白,他很吃驚地問我:“你見到普希金了?”他如此吃驚,反而讓我很吃驚,但我還是笑著說:“普希金,見了呀,我們還一起吃了飯,法國餐?!彼鋈绘?zhèn)定下來,哈哈一笑:“開什么玩笑,死了幾百年了?!边@個話題,我們心照不宣,沒有繼續(xù)下去。如果我可以讀心,我猜這位同事此刻心里一定在嘀咕:“見了普希金,他怎么還活著?”endprint
是的,你猜對了。普希金就是下給我的餌,很不幸,我咬鉤了,可是萬幸,我有丟三落四的性格。救了我的,不是普希金,是我自己的習(xí)慣。
03.飛機魔術(shù)
我在公司人緣不錯,除了從不跟人打招呼這個好習(xí)慣以外,就是我會變魔術(shù)。在公司里,每個人都很忙,都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事之間絕少交流,偶爾在走廊或大廳里遇見,最多是微微點個頭。如果在大街上碰到,那一定是假裝不認識??墒怯行┤耍焐鸁崆?,喜歡跟人打招呼,順便還要聊幾句,說說天氣、股票、汽車,甚至農(nóng)業(yè)收成。以普世價值來衡量,不僅是沒錯的,還是應(yīng)該的。但是在公司里,這樣的行為是犯了大忌。其致命原因是,你并不知道你打招呼的那個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如果他恰好是監(jiān)控氣象的工作人員,你跟他聊一句天氣,就有打探情報的嫌疑。天氣,對普通人,最多是影響選擇衣服的薄厚,但在更高級的領(lǐng)域,它的作用,不可估量,搞不好,會死人的。
李愬雪夜襲蔡州,曹操官渡燒烏巢,諸葛亮赤壁借東風(fēng),關(guān)云長暴雨淹七軍,從古至今,天氣與戰(zhàn)爭從來都密不可分,天氣情報的準(zhǔn)確性,能直接影響戰(zhàn)爭的進程。夫婦之間,夏天發(fā)生戰(zhàn)爭的可能性就遠大于冬天,炎熱的天氣會讓兩個人喪失調(diào)情、接吻、擁抱和性交的興趣,在床上,分睡床頭床尾,于是有了距離,有了隔膜、有了隔閡、有了鴻溝,開始拌嘴,開始爭吵,開始戰(zhàn)爭,冷戰(zhàn)或熱戰(zhàn),分床,分居,分手,分財產(chǎn)。如果是冬天,一切就會迥然不同,肉體不得不擠在一起取暖,只能要性愛而不要戰(zhàn)爭。由此可見天氣情報的重要性,不能隨便打聽,會死人的!如果你剛好犯禁,可能死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
我到公司這么些年,很少跟人搭話。主要因為我天生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從小就以沒禮貌而聞名于世。我家人都很好客,對人熱情、坦誠,無論熟人生人,從不駁人面子,一律以禮相待,就算是那些過路人,即便只是上門來討碗水喝,我的家人一定會讓他吃飽飯再上路。其實我也很好客,但是我不愛說話,有客上門,我大都笑笑,絕少說話,但是端茶倒水,卻從不怠慢,可有些人就是喜歡聽人說,并不看你做了什么,于是他們就四處傳播,說我沒禮貌,說我冷漠,說我孤僻。其實別人說什么,我都不會在意,可是我家人在意,他們覺得我丟了他們的臉,背離了家族好客的傳統(tǒng),為此,我經(jīng)常遭受斥責(zé)??蛇@也不要緊,長期的責(zé)罵磨練了我的性情,使我更加能坦然地面對來自世界各個角度的刁難和責(zé)難。
可是這個在家人眼里不可原諒的“病”,卻多次救了我的命,在我進入公司的第一年,就在走廊遇到了“老大”,他很少出現(xiàn)在公司,有些人只能在別人的描述中才知道他,可是每個人描述的都不盡相同,甚至大相徑庭。我遇見他那次,他個子不高,身體強壯,臉色黝黑。我并沒有見過他,聽到的所有描述都跟他對不上號,所以我僅僅以為他是某個同事,我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我的余光掃到他的余光也在掃我,在此一剎那,我甚至猶豫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不過,我的腳步并沒有停下,徑直走開了。
我還沒走出長廊,就聽見身后一聲劇烈的槍響,下意識回頭去看,他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里,手里拿著槍,腳下躺了一個人,還在那里掙扎。我對死人毫無興趣,對殺人游戲也早已喪失了新鮮感,可是如此明目張膽在公司殺人,卻還是讓我吃了一驚。他突然轉(zhuǎn)頭看向我,眼神仿佛兩把飛刀向我殺來,我迅速收回目光,加快腳步,幸虧長廊夠長,我也已經(jīng)走到了拐彎處,立即左轉(zhuǎn)就離開了長廊,身后的墻壁上傳來金石相擊之音。
下一次遇見他就是在公司酒會上,這回,他個子高了,合身的西服讓他顯得很優(yōu)雅,甚至有些文質(zhì)彬彬,臉上帶著笑容跟每一個經(jīng)過他的人打招呼,兔女郎西敏悄悄告訴我,他就是“老大”,她說是狼說的。狼是誰?公司人力資源總監(jiān),曾經(jīng)面試過我的一個高管,每次出場,總喜歡隨身帶兩個兔女郎,西敏就是其中一個,她說的話可信度應(yīng)該高一點。西敏為什么會告訴我呢?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西敏還說:“別看‘老大在這種場合這么紳士,可是私下卻是個狠角色,聽說上次有人在走廊里認出了他,貿(mào)然跟他打招呼,被他當(dāng)場干掉了。”西敏說這事兒的時候,語氣和眼神里全是崇拜,兩只兔耳朵搖搖晃晃,要不是嫌不太禮貌,我當(dāng)場就想把她掰過來,看看她屁股上毛絨絨的小尾巴是不是已經(jīng)翹起來了呢。
在熱烈的掌聲中,我走上臺,西敏跟在我后面,推著一個帶輪子的白色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赭色的陶瓷花盆,花盆里有土,卻沒有花。我和西敏按照事先的排練,做了幾個感覺還不錯的動作,西敏是個好助手,她的美麗和性感,吸引了幾乎所有眼球,剛好可以讓我做些小動作。我沖她招招手,她從自己粉色的衣服里拽出一塊紫色的絲巾遞給我,我像個真正的魔術(shù)師那樣,來回向臺下展示,表示一切都很正常。我用絲巾蓋住了花盆,開始沖它招手,絲巾緩緩地被什么東西頂了起來,就像是一根蓬勃生長的竹筍。這時西敏圍著它緩緩地起舞,絲巾被頂?shù)迷絹碓礁?,大概已?jīng)有一尺高了,絲巾的下圍已經(jīng)蓋不住花盆的邊。我向臺下展示了我的手,什么都沒有,隨后走過去,捏住絲巾的下擺,輕輕把它掀起來。臺下爆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一架金色的飛機栽在花盆里,它的屁股插在土里,機頭朝天,兩只翅膀在燈光下發(fā)出金錢般美麗的光輝。
西敏走到臺下,在前排某個人手里搶了一杯酒后,馬上回到臺上給我。在眾人困惑的注視下,我把那大半杯淺黃色的酒,緩緩滴在了花盆里。飛機在酒的澆灌下,就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越長越大。等到所有酒全都倒完,飛機尖尖的腦袋已經(jīng)抵在了這座大廳的弧形穹頂上。它的兩只翅膀各自展開,每一只都有十多米長,而粗大的機身就像一棵長在原始森林里十人展開雙臂都難以合圍的千年老樹。整個大廳都被金色的光芒所籠罩,在場的每個人臉上都彌漫著佛光。跟我預(yù)先設(shè)想的絲毫不差,所有人都張著大嘴,瞪著眼睛,眉毛高挑,驚訝地怔在原地,整個大廳有一種異常詭異的靜謐,如果這時有人進來,一定以為自己到了蠟像館。就連我的小助手,西敏,都像一只剛剛逃脫獵鷹利爪的小兔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飛機腳下。
當(dāng)我正要行動時,一聲巨大的咳嗽破壞了我蓄謀已久的計劃。是誰在咳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已經(jīng)清醒地作出判斷:此次行動失??!干我們這個行當(dāng),結(jié)果才是唯一的存在,當(dāng)然,沒有結(jié)果,也是一種結(jié)果。失敗了不要緊,只要我還在,計劃還可以再實施,當(dāng)前最重要的是,我要把自己保住。我一個芭蕾式的飛躍,跳到西敏身邊,伸出手在她頭上拔下一根頭發(fā),還在發(fā)呆的西敏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竟然放肆地尖叫起來,聲音如錐子般穿透了每個人的耳膜,把他們從幻夢中叫醒,當(dāng)他們紛紛回過神來,大廳再次變得噪雜起來。我看見有人眼里透出警惕,有人自言自語,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把手放在腰間的匕首上……我完全有理由認為,接下來,一著不慎,我就會被亂刀砍死。endprint
我捏著西敏那根頭發(fā),禮貌地向臺下展示一番,盡管大多數(shù)人根本看不見它,但這個過程必須有,越在緊張時刻,越要保持正常的節(jié)奏。展示完畢,我捏住發(fā)尖,只露出大概2毫米的長度,沖著飛機的屁股扎進去。噗嗤一聲,飛機開始縮水,由一頭恐龍,縮成半頭恐龍,繼而縮成恐龍的一條尾巴,隨后縮成恐龍的親戚鱷魚,縮成鱷魚的食物草魚,最后像一株草一樣立在花盆里搖搖晃晃。我再次沖西敏招招手,她又從胸衣里抽出一條絲巾,我讓她把絲巾蓋在草一樣的飛機上,立刻又揭開,飛機變成了一杯香檳,我端起它,沖著臺下做了個干杯的手勢,一飲而盡。臺下人也有禮貌地配合我一飲而盡,演出到此結(jié)束,我差點虛脫。我下臺階時,感覺雙腿一陣發(fā)軟,幸好臺階只有三個,要是多一個,我就有坐倒的可能。
下來之后,同事們,尤其是女同事們,紛紛過來跟我碰杯,祝賀我演出成功,并無一例外提出要跟我學(xué)魔術(shù),我也只能在口頭上答應(yīng)她們。這時,“老大”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等我發(fā)現(xiàn)他時,已經(jīng)距我只有一尺之遙,也就是說,如果他向我出手,我死定了。他的眼睛深不可測,像是一片浩瀚的星空,他面無表情看著我,我也只好看著他,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肯定不是像他那樣無表情。突然他笑了一下,說:“技術(shù)不錯,有機會可以切磋一下?!彼难例X像水晶一樣透明,泛著刺眼的光,我突然一陣反胃,趕緊泯了點酒,壓下去。我問他:“您也玩魔術(shù)?。俊彼恍?,眼睛里星辰閃爍,含糊地說:“這可是門大學(xué)問……干杯!”我們的杯子輕輕磕在一起,周圍的人也笑著碰杯。“老大”離開后,西敏在我耳邊說:“你要小心,被他看中不是什么好事兒。”我說:“沒關(guān)系,游戲很快就結(jié)束了。”
04.錢、手槍和第三個抽屜
自從那次表演以后,幾乎每一次酒會,只要我在場,都會表演魔術(shù)??墒菬o論我變過多少次,卻再沒有一次變出過飛機。我可以用一根筷子讓一瓶啤酒吐出自由女神,可以把一個美女裝在高腳杯里,可以讓母狗芭芭拉的小崽子們長出翅膀在天上飛,可以讓在場所有男士的屁眼里長出一朵玫瑰花,可是我就是變不出飛機,絞盡腦汁也變不出,一年又一年,徒勞無功。我說過,我是個好勝心過于強的人,如果不是這個性格,我一早就離開了這里,可是性格就是人靈魂里的烙印,命運早就寫在了里面,不由人隨意更改。
我對我的上司說:“我一定要找到它?!鄙纤菊f:“拜托,都這么多年了,找到了能干什么呢?沒什么用了,你撤了吧,我手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給你去做?!蔽艺f:“我還能做什么呢?這么多年,我把全部精力和能力都投在了這個地方,如果徒勞而返,我還能干得了什么呢?它對你們沒用了,對我有用,我必須找到它?!鄙纤菊f:“沒見過你這種人,兩年沒發(fā)經(jīng)費了,你自己貼錢還干得這么上勁兒?!蔽艺f:“沒關(guān)系,反正你們也不缺我一個人,我也不靠你們活著,再說了,找它是我的工作,幸虧你們不發(fā)錢了,老讓你們出錢養(yǎng)一個廢物,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鄙纤菊f:“隨便你吧,從今天起,你被除名了?!薄俺俊蔽冶凰脑挾盒α?,“我有名嗎?我不是一個假人嗎?假人也能除名?”電話傳出嘟嘟嘟的聲音,上司已經(jīng)掛了。這是我跟他打的最后一個電話,從打完這個電話起,我開始為自己工作。
整整一個上午,我什么都沒做,只是坐著,雙腳翹起來,放在桌面上,上半身陷在椅子里,這個姿勢很舒服,就像一個女人,期待進入,而且也很容易進入,但如果是男人,我想就不會那么容易。我很難想象那些該死的互相進入的男人除了后進式之外,還能采取怎樣的體位,但我沒法想這個,一想就犯惡心。
從我被除名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過了好幾年了,我很少會想這些,我只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以外,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我為之做了周密的計劃和部署,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容疏忽,每一步都不允許走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就像一個身處迷宮的人,走錯一步,就會成為米諾陶洛斯口中的食物。因為被除名,我早已和外界斷絕了來往,沒有熟人和朋友,不寫信,不打電話,不戀愛,工作以外很少出門,戒絕了一切上癮的事物,除了偶爾寫寫詩,寫完也不會給別人看,就算是那些跟我來學(xué)習(xí)魔術(shù),順便性交的女人,我也不會讓她們看我寫的一個字。今天以前,我堅定地認為,我是絕對安全的,可是現(xiàn)在,我卻陷入了困境,究竟是哪兒出了錯呢?這時,我突然看見了桌子下面的抽屜,三個,都上了鎖。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見它們,我?guī)缀跆焯於伎匆娝鼈儯墒菂s從來沒想過要打開它們,抽屜里有什么呢?我第一次動了好奇之心。我伸手去摸第一個抽屜上的銅鎖,想看看它怎么打開,可是在我碰到它的第一時間內(nèi)它自動脫落了。金屬鎖環(huán)就像是已經(jīng)歷無數(shù)個歲月,腐朽的像爛木頭,一碰即碎,金屬碎屑稀稀拉拉撒在地上。
在打開和不打開之間,我猶豫了。手指在抽屜邊上敲打了大概百十下,還是打開了它。滿滿一抽屜錢,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各種錢混雜在一起,我上下翻了翻,除了錢什么都沒有。我不愛錢,要錢沒什么用,公司給我的薪水,足夠我過上體面的生活,雖然我并不需要過得那么體面。所以,我關(guān)上了它。第二個鎖,也跟第一個一樣毫無懸念地脫落,抽屜里放著一個不小的紅木盒子,我把它拿出來放桌子上,打開蓋子,里面有支槍,槍身銀光閃閃,看上去就像一根勃起的白人陽具,是M500轉(zhuǎn)輪手槍,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手槍,一槍可以干翻一頭大象。我不愛狩獵,更不可能去捕獵大象,殺人根本用不著這么大威力的槍,我對它的興趣,僅限于它修長的造型。不過,現(xiàn)在不是欣賞造型的時候,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把它的盒子蓋上,放回了抽屜里。
錢,手槍,接下來輪到什么了呢?我懷著極大的興趣,去拉第三把鎖,很意外,它并沒有像前兩把那樣掉下來,我使勁拽了它,它還是紋絲不動,我想我需要一把鑰匙。我從包里掏出自己的黑色真皮鑰匙夾,上面大大小小掛了六把鑰匙,有五把我想不起來它們對應(yīng)的鎖在哪里,只有一把是我家的防盜門鑰匙,我用無主的五把一個個試著開鎖,有三把太大塞不進鎖孔,一把塞進去紋絲不動,只有一把黃銅鑰匙塞進去竟然能轉(zhuǎn)動,無論向左還是向右,都能轉(zhuǎn)好幾圈,可就是打不開,我左右分別轉(zhuǎn)了三五十圈后,決定放棄。束手無策之際,恰是急中生智之時,我想起小時候有個伙伴,他父親是一個單位的出納,我們都知道他辦公桌抽屜里鎖著錢,可是那個抽屜永遠上著大鎖,沒有辦法打開。有一天,一個比我們還小的小家伙,告訴我們一個方法,把旁邊不上鎖的抽屜斗徹底抽出來,就能把手伸到放錢的抽屜里去,當(dāng)天我們就集體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激凌和火腿腸。endprint
我把放槍的抽屜拉出來,我的意思是把整個抽屜都全都拉出來,放旁邊。果然,我不需要打開第三個抽屜,就一眼看到了它里面,空空蕩蕩,好像什么都沒有。不過,我并不會真的以為什么都沒有,這算是一個魔術(shù)師基本的職業(yè)素質(zhì)了,從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這么多年,我見過各種“幻術(shù)師”,他們花樣百出的技巧,甚至可以讓你看不見自己。我拿出玩魔術(shù)時的白手套,戴在手上,小心翼翼摸進去,冰涼刺骨,仿佛摸進了滿滿一抽屜的液體氮,那種冰,開始讓人感覺像火燒一般,疼痛難忍,很快就像被燒焦了,凍僵了,沒了感覺。我嘗試活動了下手指,看著還能動,自己卻感覺不到,就像是看別人的手。
那只手,把抽屜摸了個遍,除了極端低溫,什么都沒摸到。突然,桌上電話鈴大響,電話機瘋了一樣劇烈震動,看起來沒有一點電話機的矜持,倒像是一臺割草機或者打樁機。我的心臟也莫名地跟著它劇烈跳動,我這是怎么了?不過就是一個電話而已,每天在這里,我都要接到好多通電話,而這才是今天的第二通而已。我把手從抽屜里拔出來,是的,拔出來,它好像就要被凍結(jié)在里面了。萬幸,要不是這個電話,我想接下來的半生,自己要么選擇舉著桌子出門,要么就只能坐在這里一動不動,當(dāng)然,還有一種選擇,截肢。在我把手拔出來的同時,抽屜里傳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很輕,卻很清晰,不過,我已經(jīng)管不了它了,我必須在電話鈴結(jié)束之前拿起話筒,這是公司黑紙白字的制度,決不允許違反。
我拿起聽筒放在耳邊,輕輕“喂”了一聲,沒人說話,我提高聲音說:“你好!”電話里傳出一個男聲:“找到了么?”聲音極其刺耳,就像是拿著小刀掛鐵板。我問:“什么?”他說:“你要找的東西,找到了么?”他說話的時候,我把腦子里能記得的人聲全部調(diào)出來,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與其相符,甚至相近的。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打錯電話了吧?”他嘿嘿一笑,說:“你還記得,你要找什么嗎?”我正要說話,卻一下噎住了。他這句話里有一個簡單的套,無論你說記得,還是不記得,都要被套進去,可是這個套太簡單了,就算是普通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會鉆進去,何況是我這種下套老手。讓我結(jié)舌的,是他這句話最表層的意義,我還記得我要找什么嗎?他媽的!我要找什么來著?找飛機嗎?顯然不是,飛機只是其中一項必須的道具而已。找財寶?找藏寶圖?找核武庫機密?人種基因檔案?商業(yè)并購招投標(biāo)信息?軍事行動部署?地外文明絕密檔案?史前文明遺跡?電影明星艷照?政治人物丑聞?世界杯暗箱操作證據(jù)?新一屆諾獎得主?究竟是什么呢?我只覺得自己腦子癱瘓了。
05.終結(jié)篇
一尊巨大的獨裁者塑像轟然倒地,它曾是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它曾是萬民景仰,象征著尊嚴和獨立的救世主,可如今它是小丑,是廢墟,是垃圾,是烏龜王八蛋。公元前221年如是,公元2012年也如是。當(dāng)我體內(nèi)那個一直支撐我干下去的力量,突然被抽空,我就像個垂暮的英雄,垂死的將軍,嘴唇抽搐,卻說不出一個字。
電話那頭的人,好像也知道我說不出話,他嘆了口氣,說:“多少年了,你迷失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幻象里不可自拔,視人世變遷、物換星移如無物,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惟獨你自己毫無察覺,只是心無旁騖找你自己要找的東西,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我們眼里,可是誰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告訴我,你覺得你在干什么?”我無言以對。他又問:“你找到你要找的了么?”我下意識脫口而出說:“沒?!彪娫捘穷^突然大笑起來,像堵塞多時突然決堤的大壩,笑聲如洪水,席卷著泥沙沖擊我的耳膜,隨之就灌進我的腦袋里,我仿佛一個半夢半醒的人,被人劈頭澆了一盆涼水,驚愕、惶恐、悔恨、焦急、憤怒……各種情緒全都在一瞬間升騰而起,那是一種被人欺騙后幡然醒悟的痛楚。我沖著話筒大喝一聲:“操你媽!操你媽!操——”我把聽筒狠狠地砸在電話機上。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面臨絕境。剛才的電話,足以作為證據(jù),處死我三五次了。我從椅上跳起來,掃視了一下辦公室,如此熟悉而又無比陌生,熟悉的是它的陳設(shè),陌生的是我從來沒有注意到墻上竟然還有個窗子,窗口不小,足夠一頭大象進出,窗框上沒有焊欄桿,玻璃是僅有的阻隔,玻璃很干凈,可以看見藍天白云。我不用再掩飾自己的第一個念頭了——逃!我要從這里逃出去,走正門顯然不可能,且不說那幾道長長的走廊,足以讓我中幾百槍而無處閃避,就算我幸運,所有子彈全都打在天花板和地板上,我沖到了電梯口,難道我能乘著電梯平安到達一樓嗎?再假設(shè),我躲過了電梯里一萬種致人死地的玩意兒,到了一樓,即使那個叫哈里發(fā)的保安不會攔我,難道那群從小吃人肉長大的惡狗,會任憑我逃出去嗎?且不說福特、巴頓、羅斯福、隆美爾……那幾條公狗了,就是母狗芭芭拉嘴里吃的人肉,也可以組成一個足球隊了,其中還不乏外援。
我走到窗口,敲了敲玻璃,聲音清脆,沒什么異常,要說特別,就是窗戶打不開,是整一塊安死的玻璃。我又試著推了一下,還挺結(jié)實,紋絲不動。如果要出去,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把它砸碎,要不要砸呢?我正在猶豫中,突然聽見門口有異動聲響,刺啦刺啦,像是一只貓在抓門板。我回到桌前,手握住腰間的刀把,壓著聲音問:“誰?”聲音停了,但只一會兒,立刻又響起來,力度比剛才還大了,像是有人拿刀在削刮。我提高聲音,又問:“是誰?”門外有人嘟囔了一聲,但沒聽清楚說什么。我心一橫,拔出匕首,緊緊握著,躡手躡腳走到門口,握住把手,使勁一把把門拽開,我想要是真有人來害我,根本不需要這么麻煩,他們有世界上最先進的槍支彈藥,隨便扔個手雷進來,我就死無全尸了??墒堑任掖蜷_門時,一下傻眼了,門口沒有人,只有三條小花狗,肥嘟嘟肉呼呼的,好像是芭芭拉跟四眼羅威納生的孩子,至于是第幾胎,數(shù)不清了。
門打開,它們毫不客氣,爭著鉆進來,房間空曠,足夠100只這樣的小狗開舞會,我來不及阻止它們,也沒有想阻止,對于此刻的我來說,只有它們是無害的。這三個小家伙進來,完全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毫不客氣,就在地毯上開始追逐打鬧,我想,它們還沒有吃過人肉,正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我關(guān)上門,回到桌前,坐下來,看著它們嬉戲,緊張的心情一下放松了。我從包里取出一支煙,緩緩吸了兩口,想了下剛才發(fā)生的事兒,實在太失態(tài)了,要是房間里有攝像頭,監(jiān)控器面前坐著的人看見我這樣,估計都會笑掉大牙。我跑什么呢?有什么好跑的?這些年,我對公司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每件工作都做得盡善盡美,客觀上沒做過一件對公司不利的事情,也沒有造成過絲毫損失,我從一個在烈日和狂風(fēng)里工作的年輕人,一步步成長為骨干中層,從不違反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而我的付出也得到了公司的認可,每年都會得到大筆獎金和榮譽證書……這樣的員工,偌大的公司,也找不出幾個了。endprint
至于我要找什么,重要么?至少目前我還沒找到,也就是說:其一,我沒造成損失;其二,我還沒有謀到任何私利,并未損公肥私。那么我恐慌什么呢?我可以接受公司任何等級的調(diào)查,一個尚未真正實施的行為,能留下什么把柄和證據(jù)呢?我越想越坦然,心情也越來越愉悅,抽完煙后,我竟然心情一片大好,就像我一直擔(dān)心頭頂上那個黑色的不明物掉下來,砸了我的頭,等它真的掉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它只是一片烏云。
我從椅子里站起來,三只小狗正在地毯上打滾,我也走過去,在它們身邊躺下來,學(xué)著它們的樣子在地上打滾,我突然明白了,打滾原來是世界上最能表達快樂的一種方式。我打滾的時候,小狗們在我身上跳來跳去,它們大概以為我是它們的同類,甚至是同類中長得最奇怪的那一個。我把它們摟在懷里,摸著它們圓鼓鼓的小腦袋,聽它們幼稚的嗚咽和呻吟,好多年了,我都沒有體會過這種快樂。
神奇的電話,第三次響起,我不情愿地把小狗們放在地上,站起來去接電話。心情愉悅連聲音都高亢起來,我態(tài)度很好地對話筒說:“喂,你好。”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她也先說“你好”,隨后就很客氣地對我說:“何先生,接上級通知,您需要到666號會客室來一趟。”我問她:“666號會客室怎么走呢?”我確實不知道,除了我的辦公室,我找不到任何一個房間。她笑著說:“您出辦公室后,左轉(zhuǎn),第一個十字,右轉(zhuǎn),長廊盡頭,右轉(zhuǎn),下臺階,走到頭,再右轉(zhuǎn),第13個房間。”我按她說的重新說了一遍,她說:“沒問題,您的記性真好。再見!”我也說:“再見。”其實我根本沒有見過她,也談不上再見,她的“再見”是為了向我說“如果沒什么事我掛了”,我的“再見”意思是“沒事了”。
掛了電話后,我把白手套摘下來,重新放回公文包,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開門,三只小狗大概已經(jīng)覺得這里膩味了,我還沒有完全把門開,他們就像三只大松鼠立即沖了出去。我跟著它們走出門,反鎖后,按照剛才電話里的路線指示前往會客室。在會客室門口,我看見里面開著燈,我深吸一口氣走進去。
里面只有一個人,格子不矮,背對著我,在看一副墻上掛著的油畫,我恰好認識,是西班牙畫家戈雅的《1808年5月3日夜槍殺起義者》復(fù)制品,幾個黑乎乎的法國人拿著長槍指著西班牙農(nóng)民起義軍,其中一個穿白衣服的,雙臂張開,像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他的同伴們有些捂著臉,有些弓著腰,還有一些趴在地上,看著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那個看畫的人我來了??墒撬€是沒轉(zhuǎn)過身來,只是微微向后退了半步,突然對我說:“你來了,來了就好?!蔽覜]說話。他又說:“你找到了么?”此時的我已經(jīng)非常坦然,心態(tài)與剛才迥然不同。我笑著說:“找什么?”他聽到我的話,哈哈大笑起來,“你竟然忘了,”他說,“你真的忘了嗎?”我繼續(xù)裝傻:“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么。”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竟然是“老大”,自從那次飛機魔術(shù)后,再也沒見過的“老大”。我心里微微吃了一驚。他滿臉笑容,盯著我看,我被他看的腦袋一陣發(fā)麻。他說:“你還記得你來這里多少年了么?”我說:“大概有十多年了吧?!彼樕幌伦兊檬株幊粒f:“十多年了,你竟然還沒完成任務(wù),你不覺得時間拖得太長了嗎?”他的嗓音隨著他的臉色也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調(diào),變得我好熟悉,我在哪里聽過呢?絕不是在那次酒會上……我的心臟像是被人一把攥住,一下想起來了,這是我上司的聲音,是我只聽其聲卻從未見過其人的上司!我想此刻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我完全無法把眼前的“老大”跟我以前的上司聯(lián)系在一起。我吃驚地看著他,舌頭僵硬,口腔僵硬,嘴唇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說:“你真是個廢物,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廢物,十多年徒勞無功不說,你竟然忘了自己的任務(wù),你知道嗎?你是個笑話,別以為你被除名了,就是自由人,就可以悠閑自得,在此養(yǎng)老,你的笑話已經(jīng)廣為流傳,人盡皆知,你是我的恥辱,看著你,我就惡心?!碑?dāng)他說完這番話,我就完全確定了,“老大”和“上司”是同一個人。這是理性分析的結(jié)論,可是在感情上,我依然沒法接受。他又問我:“你自己覺得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說:“我不知道,你覺得呢?”他臉上抽搐了一下說:“我最后問你一遍,東西你真沒找到嗎?”我搖搖頭。老大,不,上司嘆息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他突然魔術(shù)似的變出一支槍,沖我一連開了好幾槍,全都打在我胸前,我感覺子彈們爭先恐后鉆進我的身體,繼而聽見它們破土的聲音?!斑@個魔術(shù)很簡單?!蔽以诘沟刂?,徹底閉上眼之前沖他說。他看著地上胸口流血不止的我說:“你又一次被除名了?!彼f這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