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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章

2016-06-02 06:48廖偉棠
野草 2016年3期
關鍵詞:夢蝶木心巴黎

影的告別

“在支離的樹影上,我看見一個少年的影子前行。他的兩肩寬闊,腰板堅直,像穿了宇宙船駕駛員的制服,遨游于一九九一年,不知道宇宙將凝結為一渾濁磨花的玻璃球、眾星壓疊如濕重的枯葉。

“他擺動雙臂仿佛有阿童木的猛力,把十多年的淤泥嘩啦啦撥開,如劍魚劈開血海,他劈開一九九三年的囚獄、一九九七年的流放、一九九九年的瘋癲、二零零三年的窒息、二零零五年的二零零八年的二零一零年的死亡。他一握若脆的手腕,竟綁了一艘油輪的駑重。

“樹影劃過那些軋軋作響的骨骼,黑暗為我們身邊一切蒙上一張巨大的驢皮,冰涼且腥。我們在全然看不見對方的時候握手道別,我為他點了一根煙,順勢把他背上全部的負荷挾為己有。在如銀河一樣熄滅的火雨之路上,他有他的、我有我的一葉舟。”

我和一個騎著馬骸的孩子說了這個寓言,他并不認為這是個寓言,踢著我的頭骨,他又邀四周的小們開始了新的游戲。

墓碣文

記下,孩子,記住這一切。

萬物死,萬物生。我們終于赤條條,不裹一塊遮羞布:無論它是紅或白。經幡的海、鼓鈸的海,到我們耳邊一線停止,當所有剔骨的刀子已鈍,暴雨也不再期盼它的婚床,我升起在黑霞之上,呼吸這本來就是我自身的甜膩空氣、呼吸這崩摧成一億蓮瓣的火焰。

我希望你目擊這一切為有。此曾在。

收養(yǎng)我的藏獒,讓它咬一口你的手臂,讓它知道你的血味。燒掉我的經書,里面寫了你看不懂、長風翼翼的愛情。燒掉我的伙伴,這些從平原來的流人,他們懷抱著我們不知、遠雷寂寂的怒怨。收藏一塊空心的磚,收藏一個地獄。

倉央嘉措也是在這里停步,檢點了四方的音塵,他擊掌三下,與看不見的魔鬼辯經,然后吹熄了詩歌。

死者為大,嘎嘎如卸甲的軍團,橫移過盆地、高原、山嶺、城市邊緣、拆遷地與礦坑——無須有我、你、他、她、它!川壑重復糾結,焦土開始說話,在這國度,非為國,非為歷史,非為正義,僅僅是它想說話。人掌燈于光天化日之中,石亦有言。

記下,孩子,記住這一切。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這樣的戰(zhàn)士

虛無在擂鼓了,我將何言?我想寫一部更支離突兀的《山海經》,來隱藏我們尋找到的義人,用鰭和角隱藏他們的劍,用狂笑隱藏他們的淚,用呼嘯的鐮鼬風隱藏他們的傷。

但是義人拒絕了我的隱藏。他們說讓虛無擂鼓吧!我將盡張我的殘翼與它共振!我將從鼓中吶喊出雷、從雷中追溯出電,我們將在一無所有中擊掌而行,在死谷中掘茵陳、血水中坦蕩我們的清明。

他們是這樣的戰(zhàn)士!

有一部更璀璨秀麗的《山海經》,如細布包裹他們的裸足,如涼風輕拂他們的赤目,并有更多刑天和靈獸,作他們的后衛(wèi)與前導。我想寫一部這樣的《山海經》。

告慰這樣的戰(zhàn)士。

幽靈的藝術

從本雅明的《攝影小史:靈光乍現(xiàn)的時代》、羅蘭·巴特的《明室》到阿加辛斯基徑稱“攝影乃是一門幽靈的藝術”,攝影便與鬼魂、幽靈脫不了干系,我也深深迷戀這個觀念,某年在廣州辦個展,直接就命名為“攝魂記”。當然我們所用的原典,都是因為攝影術發(fā)明初期,人們覺得攝影會真的攝去一個人的魂魄——這點中外具同,甚至到1970年代中,某港人回鄉(xiāng),為一初生嬰兒照相,仍被嬰兒的祖母斥罵:“照什么照,把細路仔的魂都照丟了?!?/p>

這個嬰兒就是我,魂兒的確一直處于似丟沒丟的狀態(tài)。那個港人是我的大伯,那年他近五十歲,癡迷照相,不但為我留下大量那個時代罕有的彩照,也拍攝了家鄉(xiāng)每一次祭祖、他的老父和老母(就是相信攝影會攝魂的我的祖母)的風光大葬以及七八十年代一個粵西小城的方方面面。說來也巧,他的名就叫照,廖照。

攝魂這個概念,上個星期被重新定義,就因為我大伯。他上個星期去世了。最早教我照相的就是我大伯廖照,給我錢買第一臺海鷗相機的也是他,最后他在六十五歲的時候把自己的尼康相機送給了我,他隱居到澳門,隨著炒樓的女兒一次次搬家,生命的最后一年在珠海的老人院度過。一個半生愛熱鬧、愛派頭的少掌柜,晚景孤清如此,我們都對不起他。

大伯去世之后兩天,堂姐才通知我來出席喪禮。我匆匆坐船從香港去珠海,是日氣溫驟降,到殯儀館對面馬路突然急風橫起,颯颯的落葉向我撲面吹來,我掏出隨身攜帶的老相機,迎風拍了兩張,那些凌亂和凌厲。靈堂從簡,只有一桌花一棺一甕一遺像,遺像據說是老人院給照的,照得非常好,大伯的微笑慈祥達觀,不像最后一面所見的孤倔,我對著靈堂拍了兩張空景。儀式過去后,人們聚在門口商量后事,我靜靜繞到棺旁,心里說了句“大伯,我給你照張相”,然后輕聲按了一張。老相機以快門安靜著名,死者紋絲不動,即使化過妝的臉溫和似生前。

翌日在香港出席另一個追思會,一些木心的青年崇拜者在寇比力克書店為木心所辦的“詩歌彌撒”,因為我寫過紀念木心的詩,我成為唯一應邀出席的詩人。我在約定的時間前一分鐘趕到,氣喘吁吁拿出詩稿朗誦,我朗誦了我最喜歡的一首木心的詩《杰克遜高地》,尤其細念最后一句:“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又讀了我寫的《懷木心先生》,也細念最后一句:“這好男好女,不好商量,反正兩手一襟暖?!辈⑶抑貜湍钪虚g“經過而不知其范圍天地/而不過”。然后下臺,臺上暗處一角有木心先生小小的遺像,我隔著跳現(xiàn)代舞的女生、朗誦散文的女生,屏住呼吸用1/4秒的快門拍攝這遺像。老相機也以快門穩(wěn)定著名,木心先生依舊帥氣低眉挑眼熾熱注視鏡頭,鏡頭紋絲不動。

帶著只剩下三兩張膠卷的相機回家,夜色中還拍攝了廟街的流浪犬、站街的阿姑。第二天坐在陽光燦爛的序言書店,百無聊賴拍攝對面的唐樓,一張接一張要把膠卷拍完好去沖洗,沒想到怎也拍不完,36、37、38,計數器一直在走。老相機還以過卷絕對均勻著名,從來不會拍攝超過37張。心知不妙,打開暗匣一看,果然是膠卷沒有掛上。endprint

這種錯誤我第一次犯,記得攝影大師卡蒂埃-布列松也試過一次,同行笑話他心不在焉,我還寫文為他辯護為一次充滿禪意的行為藝術。但這次,我只相信是幽靈的力量,幽靈不愿意我再次拍攝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靈魂已經有其所屬,豈能輕易騷擾。木心固然是因為已經原諒一切,世間事無所掛牽。我伯則仍是孤倔,誓要去得干干凈凈,乃至一無所留。

那天從殯儀館離開,在回去的船上,我為我伯寫了悼詩,詩中說:“我們已經習慣從一無所有中撮合光影/忽略光陰。”哀哉,殊不知光陰是不能忽略的,光影也不是你能斗膽撮合的,攝影抗拒遺忘的同時,卻因為承擔了所有記憶的依賴而命懸一線,在沒有攝影的時代我們用心用詩去記憶,有了攝影的時代我們依賴光圈和快門的組合以及膠卷或感光組件的感光度——這串冷冰冰的字眼真能擔得起記憶?

“螢火,螢火/給一縷細細的光線——/夠擔得起記憶,/夠把沉哀來吞咽!”這是我最喜歡的戴望舒詩《致螢火》的最后一句,我喜歡這絕望。戴望舒想象自己已經死去——“我躺在這里,讓一顆芽/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長成樹,開花;”這沉靜哀婉的靈魂只允許螢火來照拂,這足夠細的光線才能如探入地獄的一根蛛絲,把記憶鉤沉起來。

作為家族中的嫡孫,我負責為我伯捧遺像,從靈堂到靈車的一段距離而已。他的一個外孫沉默地走過來為我打起一把黑傘。是的,有點像《悲情城市》的一幕。黑傘也是為了遮擋靈魂嗎?是遮擋我的還是他的靈魂?走到靈車,我把遺像遞給這位我名義上的外甥,和他說了唯一一句話:“現(xiàn)在交給你了,你是這里最大的孩子。”

這時候只剩下這張遺像了,他代替了我伯本人坐在靈車的副駕駛座上?!斑@時候我體會到了輕微的死(帶引號的)的經驗:我真地變成幽靈了。”羅蘭·巴特在《被拍照的人》一文的揶揄,被一張遺像實現(xiàn),不知道是誰按的快門。是時間嗎?“我聽到嚓嚓的聲音,鹽粒穿透你的魂/時間咀嚼一個人像咀嚼石灰混檳榔。//時間啊,請回味這毒藥一般的滋味——”我寫了這樣徒勞的詩句。

向絕處斟酌自己

周夢蝶的《還魂草》中有一句:“你向絕處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边@“絕處”是第一要義,他的詩常至絕境、人格絕奇,今天再加上一部關于他的電影:陳傳興導演的《化城再來人》——于詩人是絕頂的理解、甚至比詩人更理解自己——這緣分是斟酌而來,人生之修行亦始于細小斟酌,從細小乃至浩瀚。

“斟酌”和“浩瀚”都與水相關,而電影里有四組關于水的鏡頭:周夢蝶運腕研墨、墨水緩緩生出漩渦;周公裸身入浴、水色蒼茫;金色籠罩大河、人來去如恒河沙閃爍融于大化之中;最后是淡水河面,孤舟遠遁卻如上天空——此前這水曾倒映觀音山。筆寫墨的同時墨也反復洗筆,執(zhí)筆的人清潔自己然后以肉身在世上書寫著道,沐浴的水遙接了恒河水,但又終歸淡水河的水——這是周夢蝶的不舍。

《化城再來人》之深邃,上述幾個鏡頭可見一斑。我是忍著淚水和激動看完這一長片的,感動處處,要說最觸動我的一個鏡頭卻是很平淡的一個:周夢蝶要給人寫一聯(lián)好友的詩,他拿出一張大宣紙,反復鋪展比試(此亦為斟酌),然后裁得一條著墨……我的淚點很低,一下子想起往事:我在十二年前第一次在臺北見到周公,一個文學頒獎禮上,周公與我細語,問我要了個地址。后來回到香港就收到他寄來的一本詩集,信封上,正是糊了那么細長的一條宣紙,寫著細長的毛筆字。

知墨者不知道紙的難得,不斟酌此紙,何處是著墨處?而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只落于那個不悟的滯花人身上。這是孤獨,也是幸福?!痘窃賮砣恕防镏v述的這個詩人周夢蝶,孤獨得自己既是筆墨、也是細長的一條著墨之紙,別人揮灑大時代之潑墨淋漓之時,他獨潛心向內,在他唯一擁有的一具肉身上抄經,其詩之瓊絕卻正因此而來。

肉身也是《化城再來人》極力著墨之意象,周公的身體袒呈、落落大方,展現(xiàn)那些皺紋與斑點、瘦弱與嶙峋,肉身證道,信矣。臭皮囊的不超脫,是為了記錄超脫的遺跡。維摩經觀眾生品記:天女以天花散諸菩薩,悉皆墜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墜。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薄铱?,這其實是大弟子的承擔。

人皆知武昌街之買書打坐人周夢蝶之詩遁世,卻不知其以其寫詩之態(tài)度抗世,正如電影結尾他的名句:“我選擇/不選擇”——這和他自比為“狷”是一樣的,狷者有所不為,選擇一種對世俗拒絕的態(tài)度、一種唯詩是生的態(tài)度,恰為這喧囂時代記錄了其寂寞一面,這也是對時代之一種承擔。而寂寞,正是那個時代給予詩人們最大的財富,不須互聯(lián)網FACEBOOK,朋友約會便提前兩個小時去等的那個時代,因寂寞,更惜緣。

知道他的孤獨與幸福,這還不夠,《化城再來人》還知道他的痛苦,常點出一句“不負如來不負卿”,電影字幕并沒有解釋這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自慚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誤傾城。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似乎覺得這一段風流盡在不言中?!安回撊鐏聿回撉洹币嗍侵軌舻鶎憽啊妒^記》百二十回初探”的題名。倉央嘉措與賈寶玉,乃是周夢蝶身上統(tǒng)一的二人,一個因為不負卿而終不負如來,一個因為情癡而悟,而周公之痛在于其執(zhí)著于要在世間尋那“哪得”的雙全法——詩,即便既負如來也負卿也在所不惜,這痛,豈不也美極?除了詩,周夢蝶的生命是殘損處處,天以百兇成就一詩人,這個詩人偏偏感恩。

他的生命第一次缺失是其慈母,養(yǎng)育其成人即撒手而去。電影里周夢蝶說:“講起我母親我就想哭,這個緣不同尋常,但是也無可奈何?!彼麑懩赣H的詩《失乳記》極平靜極痛:

從來沒有呼喚過觀音山

觀音山卻像慈母似的

一聲比一聲殷切而深長的

在呼喚我

然而,我看不到她的臉

我只隱隱約約覺得

她弓著腰,掩著淚

背對著走向我的

我想周夢蝶寫這詩時,有想起可蘭經里這段話:“若你呼喚那山,而山不來;你就該走向他?!薄欢佑B(yǎng)而親不在啊,那山不在,行腳者又能何往之?endprint

愛情是否一缺失,我不敢揣度,但“觀音”第二次出現(xiàn),卻和愛情相關。電影里友人的日記記錄了周夢蝶一句話,解釋他為何獨身:他要娶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女人只有觀世音,而觀世音是不婚的,故而他亦獨身。這既是詩人之癡語,又是茫茫宇宙中一真語。

若放諸西游記之譜系,這戀母者乃孫悟空;若放諸封神榜之譜系,這失乳者乃哪吒。周公愿意自比哪吒,有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決絕——更羨慕其逍遙,因為哪吒自戕之后以蓮身重生,永別了臭皮囊——這豈不也像周公羨慕的蝴蝶,成為了一個不落形下、接近精魂的存在。

周夢蝶終得逍遙,靠的不是他早期詩作《逍遙游》里化鯤化鵬的壯志,靠的就是一個真字。在電影里完全可見,這一個老人如嬰孩,認真、任真而對世間萬事??此恢嘁伙?、一睡一醒、落墨校箋,無不認真當世上一大事而作,那么至于人生愛恨、詩文信札更不等閑視之,別人視為游戲的,他卻是哀樂縈于心的,這樣的詩人,是真詩人。從電影觀之,于周夢蝶,這既是他的天性,亦有后來歷經禪悟而得。

說禪悟其實并不準確,周夢蝶之可愛,其實在于他的不悟,更在于他任真而對這種不悟。我一向喜歡他中晚期詩甚于《孤獨國》里的早期詩歌,早期詩歌有種為禪而禪的猛力,晚期卻率性于種種日常之難以超脫。正如他自己在電影所說:他最初去信佛教是基于一個大錯誤,就是以為自己只要一皈依,便能戒酒戒欲等等,但皈依之后發(fā)現(xiàn)一切原封不動。針對他早期詩作,電影采訪的他的老友直言:你并未成佛,何必書寫那么高的境界?詩歌中的高境界不是憑大意象、決絕語便能營造出來的,反而和你自身慢慢的磨練最后不覺意而成,說是不覺意,實則早已嘔心瀝血。這心血,唯不悟者有。

這是周夢蝶詩中所言:“劍上取暖,雪中取火,鑄火為雪”這樣的種種不可能,所聚成的心血。周公純苦吟者,種種不可能的奇跡發(fā)生在他的詩中,亦是天道酬勤。當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敝芄珔s道:吾衰也,吾夜夜有夢。有夢者,終究是不欲解脫,不欲解脫,便須繼續(xù)與虛空斟酌,就像電影最后周公念出的《善哉十行》:

人遠天涯遠?若欲相見

即得相見。善哉善哉你說

你心里有綠色

出門便是草。乃至你說

若欲相見,更不勞流螢提燈引路

不須于蕉窗下久立

不須于前庭以玉釵敲砌竹……

若欲相見,只須于悄無人處呼名,乃至

只須于心頭一跳一熱,微微

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

這豈不是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周夢蝶懷人長思之,乃有詩;陳傳興于周公長思之,乃有《化城再來人》;我等日后亦應對今日長思之,人便再來,何遠之有?陳傳興導演說,化城一詞出自法華經化城喻品:導師帶領眾生前往成佛之地,但道途險惡,行人會疲倦會退卻,導師便于途中變出一幻化城郭,讓眾生休息,一旦眾生生養(yǎng)休憩,便又將城郭幻化,令眾生了解一切均為夢幻泡影、海市蜃樓。而“再來人”,則是可成佛卻不成佛,選擇重回到人世間來渡化眾生?!鋵嵰牢铱矗煞鹋c否,于周夢蝶并不重要,關鍵是能否再來遭遇這一化城及其眾生。

憶富陽

今年春天,馬航飛機失聯(lián)后一個星期,我買了去杭州的火車票。

火車是品味寂寞的好地方,我喜歡黃昏入夜的時刻,可以看到途經的小鎮(zhèn)小鄉(xiāng),那些房子點起了燈火,那些還有炊煙,莫論世道,渾然還是古老的中國那些樸素的太平景象。諾,剛剛在暮色中煙樹都混作了風雨,風雨中卻欣然看見遠山有一尊觀音像獨坐,如此新如此白,那是一個年幼的觀音吧。年幼的觀音看著萬千陋室里那些蒼老的人,倒是誰更寂寞呢?

當然火車里的人最寂寞,可以想一把遠人。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我的小兒子兩歲半,比我還熱愛火車,自從去年在江南大地坐過三次火車游歷了蘇杭南京等,現(xiàn)在只要問他去哪兒他的答案都是杭州。你在鐵路旁看火車,火車上的人在想你,江南入過你的夢,你的夢安慰了車上人的寂寞。

半年內去了三次杭州,這回取道杭州轉赴富陽。在郁達夫的故鄉(xiāng)富陽住了三天,郁達夫的故居去了三次。第一次,夜游富春江畔,沿著古鶴山被沿岸燈火照亮的城墻走,到盡頭看見這黑白相間的四方老宅子,不以為意,道是尋常巷陌。第二天黃昏在兩個當地的女生帶領下重訪,穿過一路江南初春的柳媚花嬌,再見得這故居,黑白分明得也頗有幾分春色的利爽。

不過門還是早早關了。大女生貼著門縫極力張望,她的身后卻又有兩個小女生繞著少年郁達夫銅像玩?zhèn)€沒完。我看見少年郁達夫像笑瞇瞇的,又有點羞澀,倒像是青年時期在日本留學的他,被少女所惑,在那春風沉醉的晚上。

兩個大女生爭論起達夫哥是否帥哥的問題,頑皮的那位堅決認為他很帥,我和老成的那位很不好意思告訴她:郁達夫嘛,就是以不帥著稱的,這個連王映霞都承認呢。

不過也許因為這不帥,才反襯出他后來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是那么輕狂不羈。第三天正式入得郁達夫故居,同行的男詩人都念念叨叨這兩句。我卻看著中堂他那張似笑非笑怪相放誕的遺照,再度想象了他恍惚求存于遙遠的南洋的晚年絕境:

在你的遺像中照鏡/在你的吹胡子瞪眼中畫眉/在你的山茶盛放中悔棋/在你的山墻一隔中分酌生死/生死就是花樹下晾春衣/不是馬六甲海上燒甲馬/不是蘇門答臘島上折梅/不是給介錯講解論語/再請皮影傀儡給死者照像/請富春江潮水來銷蝕底片/請一把劫火來贖回幾次愛/請一夢須臾來造一卷鐵書

在富陽的最后一夜,詩人們夜宴黃公望山居,據說這山幽深曲折的盡頭,就是黃公望晚年筑室養(yǎng)氣,仰觀星辰俯瞰長流,而作富春江山居圖的地方。跟著一路黃花,然后是參天古樹林,探尋黃公望山居之路,我和杭州詩人李郁蔥、河南詩人羅羽一直走在最前面,回來又走在最后面,皆因不舍那恍如七百年前元帝國日落之蒼?!蚁朦S公望也常隨著蒼茫走到日暮途窮,而未得痛哭而返。

夜宴畢,羅羽隨李郁蔥回杭州,大醉之時,約我詩賦別今夜,而我直到一星期后在香港同樣的大醉中才踐約,別江南,并不易別。endprint

這恍惚一角終于不是碎片的中國。/也不是故國拼湊的碎片/是北樹南移,蠻墨漢紙,隱居的中國。/走到你這里,走到我這里去/換盞的都是搖蕩如河山的身軀/咫尺外的富春江里魚龍寂寞死去。/歲晚杜甫在黃公望的落木中與異代兄弟走散/而春天卻進步,席卷了蕭條的大省。/當我們醉掉,我們在此涸溪暢泳,如排竹聳起無數鬼臉。/當我們擁抱,是靜夜花如雪,戰(zhàn)馬輕移疾蹄歸營。

翌日我回去的路也是在火車上,當我坐上火車,緩緩起動向南滑翔,像一個沉浸在音樂中的長途滑冰選手,火車是夢幻的載體或者夢幻本身,風景就在你枕邊掠過,那些光影仿佛流水沁潤著你的頭。驟山驟水的行程,最后竟然都自然組成了一幅無盡的長卷。這時我才終于明白了黃公望的富春江,即使如今斷裂成三分放于北京故宮、浙江博物館和臺北故宮博物館,卻依舊山長水遠,因為人依然行走在大地上,大地上的中國,是綿綿不絕的。

巴黎的舊冬天

說起二十八歲那個冬天,就是濕漉漉的微雨一直零星的飄灑在塞納河兩岸。那也是我反復徘徊的地方,在巴黎,我居無定所,一開始租住北站旁邊一個留學生短暫出讓的閣樓,不,閣樓的閣樓——在十九世紀,那是女傭或者外省詩人居住的地方,而我,恰恰是后者,我的鄰居和我只見過一面,一個黑內衣的女孩,半夜與我在曲折狹小長廊擦身而過,她應該不是女傭而是另一個詩人。閣樓的小窗戶朝向北站:這個我以前閱讀的法國小說里無數人生離死別的地方,現(xiàn)在不斷向我釋放鴿群與汽笛聲。更多時候,窗戶上布滿霧氣,體溫。在青澀的年輕時代,巴黎意味著欲望,《巴黎的最后探戈》以及許多關于一九六八年的記載,都是欲念浮動的。

我手執(zhí)預先準備好的巴黎文學地圖,比如說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蘭波的《地獄一季》,甚至羅蘭·巴爾特的冶游日記——紀錄著他在巴黎每個偏僻街頭遇見的美男子??墒?,巴黎有偏僻街頭嗎?每一個轉角我都和詩人的幽靈相遇。曾在一個下雨的早晨,在巴黎的另一個閣樓向一個德國女孩用磕巴的英語口譯我新寫的詩,喝著她煮的咖啡。這首詩是關于另一個巴黎的浪游詩人阿波利奈爾的,最后一段是:“今天我也吟詠過巴黎的雨,讓它/咬過我的耳廓、我的頸。/我在圣日爾曼教堂后園與三十只鴿子共坐,/雨中的阿波利奈爾不是我的情人。”

那年巴黎,整個冬天都是在欲雪難降的灰暗中躊躇著,直到圣誕將至,天空才稀稀落落的飄下一些雪粉來。好友從巴黎南邊工作的地方打電話回來,興奮地告訴我終于下雪了——離開前兩個閣樓后,我寄居到Simplon的家,和三個無所事事的中國留學生合住。那個冬天,我除了在外游蕩拍照,就是翻讀手邊的詩集,這些總是渴盼這遠方、更遠的遠方的上世紀的幽靈,他們詩里提到的象征,此刻隱約漂浮在下方的大巴黎中,想必也蓋了一層薄雪,只一夕,一夕便融,不留半點晶瑩。

下雪那天,還是第二天?是我的生日,生日后三天,就是平安夜。雪意凝聚依舊,我們穿得像從蘭波詩歌里走出來的流浪兒,身上橫七豎八裹著圍巾大衣,連夜游蕩在尚未入睡的巴黎街頭,烘在一個個裝飾得光怪陸離的時尚櫥窗前面,以里面燈飾的璀璨取暖。有一個大櫥窗里面是馬戲團一樣永動不停的童話偶人——我們整個冬天都找不到預期的巡回馬戲團,只好在這里看了又看,傻笑不已。然后一回頭,兩個和我們一樣穿得鼓鼓囊囊的孿生兄弟,抖動這他們一摸一樣的八字胡,就像從《丁丁歷險記》里走出來的小丑皮埃羅,和我們一起傻笑著。

一說到皮埃羅,我就想起那陣小雪。皮埃羅的衣服潔白,她說是月光給染的——好多年后,我讀到她寫的童話故事,她還是堅持這么說。然而,我作為其中一個皮埃羅,知道自己身上披著的,始終是一場透明幾乎無的小雪。

2004年的巴黎,我輾轉流離如這風中細碎的小雪,身上只帶著睡袋、筆和照相機。我在巴黎的寒窗側醒來,驚覺去國日遠,我已經變成一尊速溶的雪人。翌日最后去了一次舊書店,買得杜拉斯晚年的散文詩集、卡爾維諾的散文詩集,在大街上卷走了垂涎已久的森山大道攝影展海報,帶著巴黎的舊雪,過幾天就飛回故都北京了。

2009年我客居意大利的佩魯賈,夏天從威尼斯坐夜行列車,到巴黎故地重游——其實也是到青春的盡頭故地重游。我想起阿拉貢的一句詩:“現(xiàn)在是點煤氣燈的時候了你還沒有點/你還沒有點而巴黎卻已沉默無言”。女孩們的索邦風大衣?lián)Q成了超短裙,但巴黎的憂郁依舊。我在塞納河畔遇見了孫悟空,他獨腳站立在一艘游船的船首,手搭涼蓬,張望著東方——這不知道是船主從哪個殖民者手中買來的雕像呢——我倆相對無言,巴黎的電影也無題依舊,那些演員、皮埃羅們,早已隨流浪馬戲團走遍了世界。

夢回木心的烏鎮(zhèn)

過去十多年,有很多次機會造訪烏鎮(zhèn),卻終不入,老實說是其盛名所累。媒體報道假日游人濟濟之盛況,舉例不免麗江、鳳凰、烏鎮(zhèn),想我等慣于潛游寂寞的行探者——非旅游者,心中總想避之則吉的。

而烏鎮(zhèn)始終有一個人讓我牽掛,那就是木心先生。想起木心先生,就像想起一個舊情人一樣,他的文字、音容笑貌,也都是和舊情人式的寂寞相匹配的。每個時代的文學風景中,總是有兩三個這樣寂寞的大師,才能鎮(zhèn)得住眾聲喧囂。木心這一代,稱得上寂寞的大師的,我知道有昌耀、高爾泰和他;一如較上一代,有卞之琳、廢名和汪曾祺。

誕生這樣一個大師的地方,理應也是寂寞的吧,我不相信烏鎮(zhèn)就等于旅游熱點,這個思疑,終于不久前得了確證。木心美術館落成,開幕典禮是這個深秋一大盛事,收到陳丹青先生的邀請函之后,我便欣然前往早該拜訪的烏鎮(zhèn)。

入住游人較少的西柵,且又是河南岸深隱的酒店,店名曰“枕水”,我的房間枕畔就是水聲潸潸,橋上偶有過客,與推窗人相視一笑。陰冷的秋夕,沿著水流而行,遇見三只流浪肥貓,一只獨睡,兩只相偎,一副塵世無礙的樣子。事實上烏鎮(zhèn)熱鬧的日子剛過去不久,第三屆戲劇節(jié)殘留的影像還在微博上流傳,各種荒誕或者含蓄的海報也還貼在劇場附近。我最欣賞這里的“水劇場”,應該是中國唯一的一個,露天坐席與靜水一圈圈環(huán)繞中,斷橋殘廟組成的舞臺仿佛空懸夕照之中,天然的鏡子提示了戲劇如鏡映照命運的隱喻。endprint

遠處就是大劇院和即將開幕的木心美術館,陳丹青他們的團隊還在連夜趕工,還要等一天才開幕。翌日早晨,我早餐也不吃趕去烏鎮(zhèn)東柵,那里有三年前建起來的木心紀念館,也即財神灣的木心故居。東柵游人如織,密不透風之間依然有一處清凈地,這小小的紀念館。

木心一生傳奇,眾多逸事之中有一個片段關于此故居:他去國十多年之后,在1994年曾經低調回國,私訪故居——“私訪”二字乃官方筆墨,殊不知所有的詩人還鄉(xiāng)都只能是私訪,絕無大鑼大鼓衣錦還鄉(xiāng)的。遙想當年已過六旬仍然風度翩翩的木心,雖歸故鄉(xiāng)但仍如衣錦夜行,撫摸斷垣殘壁,他除了拍下多張寥落的黑白照片,還決然說:“在習慣的概念中,‘故鄉(xiāng)就是‘最熟識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對的,方言,沒變,此外,一無是處……永別了,我不會再來?!?/p>

2006年木心還是再來了——我想起在臺灣有一位與他有幾分相似的大詩人周夢蝶,自命“化城再來人”,既然化城都能再來,又有什么有情之地不能重返?烏鎮(zhèn)為他整頓故居,他名之曰“晚晴小筑”,估計給他帶來了人生最后幾年許多慰籍。

想必他也曾聽到數門之隔東柵大街上許多凡塵喧囂,也曾傍晚踱步于小花園中,看見鄰家炊煙裊裊。然而寂寞是他的注定,雖然最后這短短五年內地陸續(xù)出版他的著作,在大弟子陳丹青不息的推介下,他獲得了越來越多真正的讀者,但木心的晚年并沒有像敝國許多真的假的大師那樣四處拋頭露面,而是寂靜蟄居完成最后的作品,他走時,一如其自許:“我是一個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那樣,寂寞、盛大、天地動容。

他留下來的一切,組成了那個木心美術館?!帮L啊,水啊,一頂橋”,據說是木心生前看到美術館藍圖說的一句話。這美術館比故居紀念館恢弘許多,不止風水和一頂橋,但又確乎是只有風、只有水、只有橋??臻g寥廓,只有風熟悉每一處升降轉彎,并且在白砂鋪就的枯山水留下梳子一般細跡。水起興于建筑其外,賦和于其里,如他的文心婉曲又無物不至。一頂橋,那是木心本人,之于陳丹青等弟子好友,之于傳承文字的你我。

最后當開幕式前半小時,我和梁文道等友人率先行走在這建筑里,覺其淡定空明之余又有詭秘細節(jié),就像先生的《詩經演》——好一個演字,變化萬千終歸三寸燦爛之舌。而在這里,演義而出的,是木心瀝血于方寸間的畫作,是黑暗中保存文明的秘密手稿。這是木心留給烏鎮(zhèn)最后的禮物,也將引領我們日后一再重來,瞻仰這個寫下先知書的人,即使塵世如夢游,大夢無所謂先后覺。

【作者簡介】廖偉棠,1975年出生于廣東,后移居香港。1989年開始寫作,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臺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聯(lián)合報文學獎,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創(chuàng)世紀詩獎及香港文學雙年獎。曾于中港臺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游》、《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等,評論集《出離島記》、《游目記》、《異托邦指南》,散文集《衣錦夜行》、《有情枝》,雜文集《波希米亞香港》,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傘托邦》、《尋找倉央嘉措》,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zhàn)爭游戲》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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