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廣杰
摘 要: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處女作《心是孤獨的獵手》不僅展現(xiàn)了美國南方人們的精神隔絕和信仰缺失,而且揭露了南方充滿矛盾的社會現(xiàn)實。在象征主義的視角下,從小說的主題、結構、情節(jié)、意象四個方面剖析人們的信仰缺失。
關鍵詞:信仰缺失;主題;結構;情節(jié);意象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6)09-0100-03
19世紀末期,西方各國先后發(fā)生了一系列的文藝思潮,包括理想主義、印象主義、自然主義和象征主義等,其中象征主義在70年代的法國生根發(fā)芽。普法戰(zhàn)爭之后,象征主義成為普遍流傳的低落情緒在藝術上的表現(xiàn)[1]4。象征派詩人波德萊爾、馬拉美、魏爾倫、蘭波,音樂家瓦格納,哲學家尼采,作家王爾德,畫家摩羅、夏凡納等都是著名的象征派藝術家。他們的作品表達了當時社會的信仰危機,隱喻了頹廢的風氣。
象征派與其他幾乎同時興起的藝術流派不同,內部沒有整齊劃一的風格,然而其創(chuàng)作理念卻對繪畫、音樂、文學等藝術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這場藝術運動先后在西歐各國興起,在19世紀最后十年里達到了鼎盛時期,20世紀初便開始解體。而此時,美國的象征主義方興未艾,繼象征主義先驅埃德加·愛倫·坡之后,詩人羅伯特·佛羅斯特與南方作家威廉·??思{的作品也大量運用了象征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同樣作為信仰危機的產物,象征主義從“世紀末”情緒發(fā)展到20世紀中后期,經歷了前后兩個階段,已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后象征主義出現(xiàn)于一戰(zhàn)以后,雖然在形式上繼承了象征手法,卻表達了全新的時代內涵。
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十分偏愛象征主義,并將其創(chuàng)作理念與自己的作品完美融合。本文將在象征主義視角下解讀卡森·麥卡勒斯的處女作《心是孤獨的獵手》(以下簡稱《心》)中隱藏的信仰缺失。
一、小說主題
關于創(chuàng)作,卡森·麥卡勒斯曾寫道:“精神隔絕是我大多數(shù)寫作主題的出發(fā)點。我的第一部作品與此相關,我所有的作品幾乎都與此相關。”[2]精神隔絕、孤獨、信仰危機似乎是一生縈繞在卡森周圍揮之不去的陰霾。這三個主題彼此關聯(lián)和影響,紐帶就暗藏在《心》的副標題中——孤獨源于愛??ㄉ钪胁⒉蝗鄙賽?,但愛既讓她對生活充滿了期許與眷戀,也讓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痛苦之中。經歷了與丈夫利夫斯和眾多雙性戀人們的分分合合,卡森飽嘗了戀愛的驚喜與折磨,她筆下的畸形的愛在讀者看來是十分自然的。比夫對少女米克的愛,米克對聾啞人辛格的愛,辛格對同性安東尼帕羅斯的愛,這些單向的愛雖然得不到回報,卻是值得理解和同情的??ㄉ鷣砭褪翘亓ⅹ毿械娜?,冷眼觀世界,并能夠用獨特的視角將內心世界描繪出來。對她而言,《心》更像是一份戰(zhàn)書,是她向這個黑暗不公的世界發(fā)起的挑戰(zhàn)。面對人們的種種質疑,她沒有任何辯駁,只是通過她的文字傳遞對愛的堅持。盡管卡森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稱為尋找上帝的過程,很顯然她眼中的全能的上帝就是愛,而眾人尋找的上帝早已消失。這一點在小說的中心人物約翰·辛格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約翰·辛格是位聾啞人,也是眾人心中的“神”。大家以為他能夠聽懂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事實則不然。這種盲目的崇拜在辛格這個偉大的形象轟然倒塌之后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對生活和上帝的質疑。這一情節(jié)印證了尼采“上帝已死”的哲學宣言,這宣言正是早期象征主義的哲學基礎。許多文學作品都是作者的辛酸史,凝結了作者的血和淚,《心》也不例外。或許是命運的嘲弄,雖然卡森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只有23歲,書中的經歷在她50年短暫的生命里幾乎通通遭遇過,而她一生都在與病魔、精神問題、情感糾葛做斗爭,因此《心》奠定了她一生的創(chuàng)作基調。
二、小說結構
《心》由三部分組成,故事圍繞啞巴約翰·辛格展開,咖啡館主人比夫·布瑞農、叛逆女孩凱利·米克、狂熱的工運分子杰克·布朗特、黑人醫(yī)生班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德依次登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四個人都是失語者,因為他們只對辛格一個人吐露心聲,認為“啞巴總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們想說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還要多”[3]93。而他們同時出現(xiàn)在辛格房間時卻無話可說,十分尷尬。看似毫不相關的四個人實則緊密相連。
考普蘭德醫(yī)生與杰克都十分崇尚馬克思主義。考普蘭德醫(yī)生甚至給自己的一個孩子取名為卡爾·馬克思。他雖然一心為黑人謀福利,想喚醒他們麻痹的精神,反抗白人的壓迫和歧視,卻得不到族人的理解,與其子女也為此不合。杰克是狂熱的工運分子,說話夸張,性格沖動。他與考普蘭德醫(yī)生有一次交流的機會,他們在造成壓迫的主要社會根源上發(fā)生了分歧,不歡而散。他們的沖突也是當時美國白人與黑人的沖突,他們探討了種族歧視制度,南北方的矛盾和資本主義與社會的對峙,這些都是當時社會動蕩的根源。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際,美國的種族主義十分猖獗,種族沖突也愈演愈烈,嚴重威脅了黑人的生存和發(fā)展。工業(yè)發(fā)達的北方將觸角伸進南方的每一個角落。杰克形象地將北方的公司比喻成老奶牛,“在各處吃草,在紐約擠奶?!盵3]294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羅斯福實行了新政,改變了自由放任政策,加大了政府的宏觀調控力度,使經濟迅速恢復。然而由于“新政”對資本主義本身只是小修小補,1937年美國再次發(fā)生了嚴重的經濟危機,工人大量失業(yè),階級矛盾白熱化,這使得許多美國人將目光投向了馬克思主義。小說展示的是馬克思主義在美國受到不同階級的擁護和阻撓?!斑^去的一年中(1938),卡森對歐洲的戰(zhàn)事非常關心,熱衷于抨擊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對種族主義以及發(fā)生在法耶特維爾和她自己家鄉(xiāng)的對黑人的公然虐待表示出極大的憤慨?!盵4]卡爾曾在《孤獨的獵手:卡森麥卡勒斯傳》中說道。由此可見,卡森借了杰克和考普蘭德醫(yī)生的嘴說出了對國際局勢的看法和對歧視黑人行為的憎恨。
比夫愛著少女米克,確切地說是有著男子氣概的米克,因為當米克長大擁有了女人味之后比夫再也不愛她了。喪失性能力使他和愛麗絲的婚姻關系緊張,也導致了他嚴重的性倒錯。他認為:“所有的人天生都是雙性人……他甚至親自證明了它——他內心深處的一部分有時候很渴望自己是個母親,希望米克和貝貝是他的孩子?!盵3]131“在西方傳統(tǒng)文學里,性愛常是精神的象征?!盵5]比夫的行為反映了性方面的種種緊張狀態(tài)和對社會、人生的懷疑。他的個人悲劇正是時代悲劇的濃縮。小說本身具有很強的自傳色彩,尤其是米克與卡森本人驚人的相似, 吸煙、與男孩子摔跤、愛穿襯衫和短褲、照顧弟弟、熱愛音樂到放棄音樂夢想……這些是米克與卡森共有的童年。米克與其他三個人一起構成了作者的精神化身。每個人都擁有卡森的一部分——比夫的疑惑、杰克的瘋狂和考普蘭德對黑人種族的同情。如果說辛格是上帝的象征,那么這四個人就是卡森自己。她信仰上帝,希望得到某種啟示,卻最終發(fā)現(xiàn)“上帝已死”的悲劇。
這四個人的所做所想正是當時美國社會的縮影。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是怪誕緊張的,個人欲望被壓抑,因此做出任何瘋狂的舉動都是有情可原的。辛格像是一塊被扔進水里的石頭,這四個人就是蕩起的層層波紋,隨著石頭的沉落,波紋也將歸于平靜。在辛格的夢中,安東尼帕羅斯跪在石階的最上面,頭頂舉著一個無名之物,后面是辛格,他身后是那四個人,在他們身后是無數(shù)在黑暗中跪著的人。石階上的位置已清晰地表明了每個人信仰與被信仰的地位。那無名之物便是信仰,當石階倒塌,眾人必會墜入深淵,陷入迷茫與困惑之中,這個夢境已然預演了眾人的結局。
三、小說情節(jié)
音樂與畫面相結合是象征主義作品的典型特征之一。波德萊爾認為瓦格納的音樂與自己的詩歌一樣,都是基于形象的朦朧感和深奧與虛幻的對應統(tǒng)一[1]39。卡森更是將這一手法發(fā)揮到了極致。她不拘泥于在作品中運用音樂本身,而是將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用樂曲的形式串聯(lián)起來?!缎摹分械拿恳粋€小節(jié)就是一個跳躍的音符,彼此不相關聯(lián),把它們重新組裝到一起,卻能奏出一支美妙的樂曲,盡管這是一首孤獨而悲傷的曲子。
小說中充滿了悲劇元素,這些元素有兩個特點,一是彼此鋪墊,互相影響。比如威利在為一個黑人女孩打架被捕入獄時,作為姐姐的鮑蒂亞一直為他擔心,即使在派對當天也因威利的缺席而感到不安,事實證明她的不安并不是多余的,兩個月后他們得知威利和監(jiān)獄的另外兩個孩子被扔進冰窟三天三夜,最后他的雙腳被鋸掉了。杰克工作的游樂場里發(fā)生了暴亂,黑人們和白人們集體斗毆。在此之前一個黑人女孩和一個白人女孩因一張門票發(fā)生爭執(zhí),杰克發(fā)現(xiàn)一具黑人尸體,這些都是對流血事件的預警。在約翰·辛格去看安東尼帕羅斯的時候,無人知道安東尼帕羅斯的消息給辛格造成了巨大恐慌。雖然只是虛驚一場,但此處的懸念并不是空設的。辛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是他們的最后一面。在得知安東尼帕羅斯死訊后,一向優(yōu)雅的辛格做出了許多詭異的舉動:因為小事怒氣沖沖,偷走了酒店的東西,在水果里嘗到了腐敗的氣味,這些都是對他飲彈自盡的鋪墊。悲劇因素的第二個特點是經常伴隨美好的事物出現(xiàn)。溫馨浪漫的場景就像藥丸上包裹的糖衣并沒有帶來純粹的幸福,而是將悲傷反襯得更加凄涼,甚至是絕望。艾莉斯死后,一瓶“弗羅里達”花露水讓比夫記起了和艾莉斯的幸福生活,用起了艾莉斯的洗發(fā)水?!八靶^的艾莉斯的某些怪念頭現(xiàn)在變成他自己的了?!盵3]221無論他以何種方式緬懷,人去樓空,一切都只是枉然。辛格與安東尼帕羅斯曾有一個好朋友,卡爾,三個人相處很融洽。已患有精神病的安東尼帕羅斯以為卡爾偷喝了他們所有的杜松子酒而對他大發(fā)脾氣,把卡爾嚇走,之后他們一個朋友都沒有了。還有小說里的貝貝·威爾森總是穿著粉色的裙子,走路姿勢矜持優(yōu)雅,像一個可愛的小仙女,走到哪里都引得圍觀。直到巴伯爾用槍打中了她的頭部,那一槍雖不致命,卻給貝貝帶來了不可愈合的創(chuàng)傷。從此她性格大變,與之前小天使的形象判若兩人。
悲劇因素的巧妙運用是卡森寫作的一貫風格。既渲染了悲傷氣氛又使情節(jié)層層遞進,為悲壯的結局做著精心而自然的鋪墊。每一條線索都是隱藏的,需要讀者自己去思考,去發(fā)現(xiàn)。
四、象征意象
《心》中有一些極具象征意義的特殊意象。破解這些意象的內涵對把握小說的整體脈絡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卡森對事物有著獨一無二的見解,普通的事物在她眼中也可能是神圣的代名詞,具有難以理解的神秘色彩。
“紅色”共出現(xiàn)33次,是小說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顏色詞語?!凹t色”是血液的顏色,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里是罪惡血腥與危險的象征,在泰國等地甚至是禁忌的顏色。如果女子穿著紅色的衣服或鞋子會被視為不貞潔。從美國著名作家納撒尼爾·霍桑的小說《紅字》中便可看出紅色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里的貶斥意義。但同時,紅色也是火的顏色,玫瑰的顏色,代表激情與興奮??ㄉ瓕t色情有獨鐘,在她的世界里,衣服、自行車、粉筆、帽子、泥巴……只要是有顏色的東西都可以是紅色的。對紅色的偏愛,不僅是她離經叛道的性格使然,更是對解放人性壓抑的欲望的呼喚。
除了紅色,手在小說中也有很強的象征意義。辛格一直很注意保護他的手。“過去他細心地護理他們。冬天他抹上油防治皸裂,他隨時磨掉角質層,齊著手指頭銼平指甲。他喜歡洗手和護理它們。現(xiàn)在他只是一天用刷子粗粗地刷兩次,重新把手插回到口袋里?!盵3]202辛格是聾啞人,從不開口說話,所以手就成了他表達感情的唯一方式。他與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總是不停地“說話”,認為安東尼帕羅斯是唯一能理解他的人,而安東尼帕羅斯卻不以為然,只專注于美食和酒。自從與他的伙伴分別后,辛格與其他人交談都是通過紙條,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傾聽,很少說話。將手放在口袋里就是他選擇沉默的方式。一想到或夢到安東尼帕羅斯,他的手就會不受控制,“說”出他所有的心事。這種寫作手法與《小鎮(zhèn)畸人》中的《手》有異曲同工之妙??ㄉ钍苌嵛榈隆ぐ驳律髌返挠绊?,辛格的形象就是最好的證明。辛格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手對他的折磨正是他與欲望的斗爭。安東尼帕羅斯的死訊宣告了欲望破滅的同行,也給辛格判了死刑,這場斗爭沒有贏家。
五、結束語
作為一名南方女作家,卡森自稱為“象征現(xiàn)實主義作家”?!缎摹芬阅戏叫℃?zhèn)為背景,既表達了深厚的南方文化傳統(tǒng),又表現(xiàn)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與激進。與其他南方作家不同的是,卡森并非著重表達對南方土地和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眷戀,而是透過小鎮(zhèn)人們焦躁的情緒和怪誕的行為再現(xiàn)人們的信仰失落與探索解救的方法,他們都是社會的受害者。“她的小說的重點描繪的是孤獨的人、被社會拋棄的人、無所歸宿的人。她認為,愛情是重要的,但它帶來無法解決的問題,帶來痛苦甚至死亡。”[6]《心》是作者發(fā)出的信仰危機的信號,透過這些信息讀者得以窺見人的內心世界所有的悸動與不安并與之產生共鳴。這部小說之所以經久不衰,是因為它描繪的孤獨深入骨髓,世代相傳,也因為愛與信仰是人類永恒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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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東旭)